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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边腹地停下来

2017-02-17唐棣

长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狗子族长恒生

唐棣

打从狗子地上来,天也就亮了,大家呼哧呼哧接着爬。族长恒生得到了前方的线报以后说:“就快了,从峁子下去,就不远了。”长长的队伍像十年前那样通过这片河滩地,使人感到一阵阵恍惚。情景就跟他们上次一样,当时他们也像被风吹得四散的成熟了的柳絮。河边洼地上那段时间飘满了恐惧,情况不知延续了多久。现在,那个时期好像又回来了。

“嚯,有水腥味了!”

队伍前面的嘈杂声很像上涨的河水撞击石子发出的声响。很快地,声响在不同的地方响了起来,队伍也停了下来。声音传到了恒生这里,他一边踩着脚下烟卷残留的火星儿,一边站起来。这时,大家互相看着,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忍饥挨饿的疲惫。接着,恒生来到苟二身边,对他说:“你要是再说假话,他们一定会吃了你!”恒生說话时,苟二还在喘气,但他喘着气仍然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饿得皮包骨头的人们,他们的嘴形像在笑,眼神像是要哭。恒生咳嗽了一下,苟二立刻转回头。麻口兄弟“嗖”地不晓得从哪里站了出来,他们个头不低,高出了散乱的队伍,由于这些天只走路没有进食,红红的双眼小灯泡一样亮在他们黑漆漆的窄脸上。

“你们快跟我来。”恒生说完,麻口兄弟凑上来,弯着腰,跟在他后面。跑在最前面的依然是苟二,他跑得很快。这些人里,只有恒生腰杆挺得直,同样干瘦的上半身就裸露在峁子上多年滋长的荆草上面。苟二也弯着腰,他觉得这样可以把力气省下来留给双腿,这样就能多跑出几里路了。队伍里其他的人看着他们走过去了,就蹲下来靠着坡,晒起太阳,热起来的温度搞得人不想动弹,其他人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一行四人在一片草棍后走着。

“苟二这小子,还是饿得不够!”坡上几个汉子说完,几个人跟着笑了笑。此刻的笑声和远处麻口兄弟走路的样子,都有气无力。

十年前,苟二就遇过蝗灾。当时,他不像现在这么高的个头。蚂蚱们天兵天将似的从西天上漫向他们村,就在一个下午。他们娘把饭烧好,叫苟大找他回来。“他一泡屎用人家三泡屎的工夫!”他们娘等得不耐烦了。小苟二撅着屁股,屁眼朝天,横跨在埂上,弓着脖子。当大哥从屋后的野地里找到他时,他正拿着这姿势瞭天上,鸟仰着胸脯给他飞、山柱子往下滴、毛茸茸的树冠倒着插满了大地……后来,苟大带领全村人开始了将近三个月的逃荒。那是一条布满干涸的路,他们沿着河床走,闻着水腥味走。苟大找到河水的半个月前,老太太就饿得没有力气出气了。

“娘啊,那你就省点力气,先别出气了!”

苟大打了苟二一巴掌,并没有说话。之后,娘在苟大的背上又闭上了眼睛,喘息声越来越小,有时还会停止一会儿。这时,苟大就停下脚步,回头叫身后的苟二看看。

“娘,还好么?”苟大问。

苟二抽泣着说:“娘,她好像又睡了。”

这一路可以说苟大的娘就是在吃力的喘气和睡觉中度过的。他们没想到这次喘气停止的时间要比往日长了许多。她就像听话的孩子一样,在苟二的提醒下,没有再出气。

苟大小声哭着走出很远。当他眼前出现一片乱坟岗时,他才把那具已干瘪萎缩的,只剩下从前一半高的尸体背了过去。苟二跟在他后面,始终疑惑他们为什么要到坟堆里来。

苟二说:“昨天,娘这时候还跟我唠叨说喘个气累呢。”

两人暂时离开了逃荒队伍,在其他人的眼前拐向了乱坟岗,其他人都看到了兄弟俩的伤心,可能是这种事太多了,他们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苟二看着苟大把娘摆进了一个不大的土坑里,他问:“娘怎么这么小了?”苟二这么问是他记得娘每次找他来吃饭,拉着他从街上走过,他都要把头仰得高高的才看得见娘一路骂他的嘴。

刚挖完坑的苟大一听就把持不住了,哭着说:“越小藏进土里,越让我们找不到。”

苟二看到苟大在哭,于是劝说:“她就在这里啊,我们找一定找得到。”

苟大在一边,哆哆嗦嗦地填土。苟二心想着娘再也不会跟他们上路,他突然觉得路上会很孤单,还有以后苟大打自己时也没有人阻止,就随着哭了起来。后来,兄弟俩跪在那个小土堆面前磕了三个头。

追上逃荒队伍,没走多久,苟大还红彤彤的眼睛就发现了一个山坳。他独自爬了上去,在那里抹了抹眼睛,就看到了那道小溪。小溪西面有一条河,河边有道小山梁,梁上郁郁葱葱。从山坳到那峁间的这溜羊屎疙瘩一样散漫的队伍,欢快地“撒”向了那个峁。

这条队伍本来也没有这么长,大家太累了,有的走不动了。十年前停下来的地方成了现在离开的地方,一晃时间过去这么长了。

苟二腿脚快,被安排走在队伍最前面为大家探路。不时,他会逆着人群来到队伍中,跟族长反映一下前方的情况。有十几天了,他带回的消息越来越令人绝望,村子都遭了灾,饿死人的事,蚂蚱吃活人的事,大伙见怪不怪。还好恒生说:“就快了,上一个峁,峁下有条河。”

一队人好容易上了那个峁,下去才发现河水干了一段时间了,河床上布满了死鱼的骨头。苟二远远地看着恒生发愁的样子,想起了哥哥苟大。他们长着一样黝黑的脸庞、高大的身体,走起路来都是每个脚步都很沉的样子。

“还有那边!你们看,那边。”恒生似乎没有失望,面对又一条干枯的河,他还是一样,只是偷偷地抹了一把脸。他手指着远处,让腿脚轻巧的苟二去探一探。

大家的希望又被点燃了。

这次,苟二的线报有些不同。族长恒生走得比往日快一些,每步虽然还是看上去很沉重,但明显提起来的速度加快了。他带着麻口兄弟在草里前进,人们也都看到了。苟二在前面,有时候走远了,就等等他们,好像很着急似的。

“这小子,还是不饿啊。”麻口兄弟俩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地上有时会有一些荆棘,要选着地方走才不至于像几天前,脚踝上划出几道口子。一路上尘土飞扬,那么久的路走下来,恒生的脸和腰在大家看来就代表着一种希望。其他人就和麻口兄弟差不多了,一脸灰土。恒生的脸十分干净是因为即使在路边的小水沟,恒生总是要弯下身来洗一把脸。苟二早些时候见了心里说,都啥时候了!几天前,苟二看他在一块几乎都是泥的水塘,撩起很少的一层水,就说:“不如省把力气。”而恒生似乎抓住了一个时机,提高了嗓门,“这小沟里的水说不定以前就流向河里!”

这天往回跑的路上,苟二想:“恒生真的说对了。”

坡上零零散散躺满了人。黎明时的凉气随着他们几个探路者,也消失在了一片草林子的深处。

恒生回头看,什么也看不到。太阳升起,扎在草里的脚因为阳光照不到而显得很凉。向前走出很远,恒生的脖子一直用力向前伸着。麻口兄弟四下看去,他们就看到了苟二忽然在远处停下,朝他们示意,等了一会儿,耳朵里似乎升起了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

麻口兄弟叫了一声:“族长!”

苟二跑回来,推开麻口兄弟,拉起恒生就往前走。麻口兄弟骂了一句,也跟着一块上了一条草路。在一片树林前,他们又转个弯。

“听声音,河水不小!”族长对苟二说完,又说,“你们也听到了么?”

眼前出現了一道宽阔的水面,恒生走上一片干干的原本是河床的洼地,才把双眼引向四周。

“一会儿回去告诉大家好消息!”

像十年前,苟大找到那片河滩地时一样,恒生说:“我们可以停下来了!”河流就是希望。苟二也像听到了当年苟大说过的话。恒生和苟大在村里是很好的朋友,苟大还在逃荒的时候帮过恒生,把仅有的树皮给了恒生他娘。苟大对恒生说过,“苟二交给你了。”“娘没有了,我也会没有的。”恒生听完,眼眶就红了。

他像苟大一样,总喜欢使劲在苟二头上拍。“你小子!”他说,“你小子。”

岸上的风大,恒生身体晃着,这些天他太累了,又没吃东西。在这河风中,他就想蹲下来。

“族长,庆祝一下吧。”

麻口兄弟看着恒生的烟袋,恒生随手把烟袋从腰间解下来扔给了他们,自己开始撩水洗脸。这些天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脸,他吓了一跳。苟二把脸凑过来也在水里照。恒生一反以往的严肃,看着蹲在不远处闭着眼、嘿嘿笑着抽烟的麻口兄弟,对苟二小声说了一句:“苟大没了,要是他在,我们也许早就到这里了,我们的人没了那么多。”

之后,他们便不再说话。周围树林沙沙地响,河里的苇荡也沙沙地响。其实,恒生心里跟自己说:“这次出来,就像是为了来这里似的。”

苟二跟着恒生往前走,这片因为河流多年冲积而成的地方是上天的恩赐,要不是年景不好,水位下降,河滩地也不会裸露出来。这个地方边上长了一圈树,在树下捏起一撮土,闻起来还带着腥味。

“真是块好地方。”

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苟二看了一眼恒生,恒生正跟他摆手,示意他趴下。麻口兄弟早趴在地上,手在背后摸着镰刀了。说话声出了树林,夹杂在一群飞鸟的叫声中,穿过了草丛和苇荡。苟二也摸到了刀,收听着脚步声。

“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停下来。”恒生严肃地说。

麻口兄弟的喊声发出后,恒生应声起立,看到麻口兄弟对面站着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汉子,汉子身后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举着刀,一个举着一柄锹。

年纪大的汉子喊:“兄弟们哪里的?”

恒生看了看情势,放下了心,走过去时,苟二举着刀从草丛里站起来。对方看到苟二时,可能觉得情况不妙,立刻变得有些紧张。

“我们打从狗子地上来。”恒生看到对方身子向后倾着,脸上的汗珠亮着,就像刚才也在河水里洗过脸。

恒生离他们越近,带头的汉子越后退,他们三个人迎着恒生,逐渐拉开攻击的架势。那个跟他差不多大年纪的汉子裸着皮包骨的上身,看样子也是逃荒出来的。

两个年纪大的人走到了一块,年轻人站在一边,听他们在说话。

“瓦矶也遭灾了?”恒生记得几年前从那里路过,那是一个好地方,每年桃花的香气能飘方圆几十里。

“没活头了。”对方说。

对方和恒生说着说着,打了个手势,他俩就进入了前面的树林,留下几个年轻人。族长恒生示意他们不要跟着。两位年长的人从林子里出来之前,年轻人互相盯着对方。麻口兄弟对着他们站着,苟二则在周围移动着。

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的鸟叫声又变大了。

林子里好像起了争执。苟二一刀下去,对方躲开了,另一个高个子就势想抓住苟二,亏苟二跑得快,对方落了空,喊声随之起来,鸟儿在天上扑啦啦飞。麻口兄弟,一前一后开始攻击。苟二在所有人的身后利用腿上的力气,变化着位置。苟二一直在动,他要小心了,对方有点本事,要不是他早已一刀击中他们中个头矮的那个了。对方两个人的眼睛明显追不上他,但他们仍举着刀、拿着锹,露出恶狠狠的样子。

看过去,五个人呈现出一个五角星的形状。五个人僵持着,直到族长恒生的声音从鸟声的后面传出来,“好了,好了!”

那个汉子在恒生身后走出树林,站到自己人那边,接着鞠了个躬,然后对着身后的兄弟说:“咱们走!”

麻口兄弟冲上去,苟二也在前面挡住去路。苟二手上的刀还晾在外面,对方不知何时已把刀子收到了背后。倒是那个拿锹的人有点不知所措,这把锹似乎放在哪里也不合适。

“要造反不成?”这句说完,苟二在恒生的眼色下,赶紧让开了路。麻口兄弟也把绷紧的手臂松了下来。

恒生回来的路上告诉他们,这话其实是对瓦矶人说的。那个汉子是瓦矶村的族长,两人在树林里就是在商量把这块地方分了。两人商量的办法是滩子不如就空着,双方在上下游各自建村子。恒生一琢磨,说:“是这样,但先来后到要讲一讲。”对方这时听到树林外喊声四起,有点犹疑。

族长恒生带着麻口兄弟和苟二往狗子地的人暂时歇脚的地方走。快出树林时,苟二听到族长在低声地自言自语:“必须停下了。”

回到逃荒队伍上,村人见恒生回来了,每个人都眼睛放光。人陆续簇过来。苟二给族长选了个高一点的坡。族长站上去,看向一堆一堆的村人。逃荒路上,饿死的人太多了,如今十几口老小就是狗子地的血脉。

“哥,回了?!”恒生的弟弟苟复说。

人差不多齐了,有人搬来祖辈传下来的竹椅。出狗子地时,有人想扔了,差点被恒生打死。苟复也说:“这就是祖宗!”于是,一路就带着“祖宗”逃荒。恒生坐下,其他人蹲在地上,远近占满了一个坡。

苟二感觉后背发凉,一回头,苟复的目光与他相遇了。和从前一样,苟复对他说:“滚一边去!”

没等苟二挪步,族长恒生就对大家说:“我们可以停下来了。”说着,从身后一把拽过苟二,“这小子找到了一片河滩地!”

苟复不屑苟二,一直想不通恒生为什么对苟二这么好。想到苟大,他觉得这兄弟俩找到河都是运气。

十年后的这次逃荒之路,虽然苟二是前锋,但也不敢神气。苟复一落生就是一副威武样子,没谁的力气可以胜他。苟二自小怕他、躲他、讨好他。这还是多年来第一次,苟二在他面前敢抬起了头。

恒生让苟二说几句。苟二摇头,最后不得不重复了一句:“族长说,我们可以在河滩地停下来了。”

和茍二要好的是苟贵。苟贵是三爷的儿子。三爷娶亲早,死得也早。小时候的苟二和人打架打输了,只有苟贵趁人走干净了,上前把他扶起来。有时,他被打了,也不爬起来,在心里等着那只手。那只手每次都伸过来,那个人跟他说:“起来吧!”

苟贵读过几年书,苟二喜欢听苟贵念书,喜欢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苟二不喜欢狗子地的孩子们,他们常常把他骗到一个地方狠狠揍他,让他脱光了在树林里跑,然后大笑着看他嗷嗷叫着在身上、脚上拔草刺。

后来,苟贵和他爹一样很早就娶了女人。那个时候,他不怎么读书了,倒是摇头晃脑地迷上了占卜,说想长生不老,成为神仙。后来,这场蝗灾到来,因为苟贵,苟二没有像狗子地其他人一样大惊小怪,还有找到河水这件事早在他们逃荒开始那天,苟贵就掐指算出来了。

这一天到来了,苟二从坡上退下,他和苟贵挤在人群里往外走,苟贵问:“灵不灵?”苟二一直点头。他们走得很远,还听得见村人们的掌声。他们在一片树林后坐了下来。坐下来后,苟二忽然跟苟贵说:“我看我他娘饿坏了,怎么只有肚子有感觉。”这时,苟贵看到一根被含得露出了骨头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么多年,苟二和苟贵都像一家人。苟贵的第一卦说苟二将来也有“大灾之喜”!

现在看,蝗灾就是“大灾”,每次都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就是“大喜”。

“我早说过,你不记得?”苟贵说完,推了推苟二。

苟二好像睡着了,没听见苟贵的话。晚上,醒了,苟贵说要去看看将要停下来的地方,他们就去了。苟贵在水里还闭着眼,掐算好久。苟贵越一本正经,苟二就越觉好笑,笑够了说:“血光之灾要轮也该轮到那个苟复。”

苟二跟苟贵在一起才敢说起苟复,因为万一传出去,苟复饶不了他。他们长大后的那次打斗让苟二两条胳膊都断了。那以后,一想起苟复,他的胳膊就觉得不存在了。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女人的话题。每次说到女人,苟二就使劲问。狗子地娶亲最早的就是苟贵。苟贵的女人刚开始特别瘦,后来就特别胖了。苟二有一次问起苟贵他女人的身体为什么越来越胖。“每天往你肚子里灌水,你能不胖么?”说完,苟贵又觉得不该这么说,于是他补一句,“你有了女人,自然会知道。”这是以前,苟二撬出了苟贵女人的事。这次,苟贵在河里划着水,搓着泥,听说了一件别的女人的事。

没开始逃荒时,苟二把苟复的女人弄了。“你想啊,弄了可以让苟复变王八。”苟二还说完事后自个儿吓了一跳。这件事说完也吓了苟贵一跳。

“发现了,可要绑柱子上活活被晒三天的!”

“我跟你说,这次逃荒,我就想活着不如死,晒死也好。再说,苟复的那家伙没用!女人想男人想多了,就要出事。”

十年前逃荒,苟大还活着。

后来,苟大死了,苟二爱赌的性格也死灰复燃了。几次把赌徒往狗子地带,狗子地人的钱都被赢走了。恒生有次找苟二说:“要不你快走吧。”听了恒生的话,也是看村里有那么多骂他的人,他就走了。

不知不觉,大伙也有好几年没见过苟二了。直到十年后的这次逃荒,才又在队伍最前面见到了他。“那是谁?”有人问。“谁是谁?”问话的人指了指远处,“最前面的那个人。”后来,打听到是苟二,大伙也早已提不起兴头。他在即将开始逃荒的队伍中跑着,逢人就笑。几个妇女就说他那是平衡了。因为,他爹死后他把房子输给了苟复。一逃荒,彼此又一无所有了。苟复那次跟苟二赌即是为了灭赌风,苟二输得浑身发凉,站在原地,看着苟复和一帮瞧热闹的人走了。苟二回忆出来了,不这样,苟二也不会想去弄苟复的女人。

苟二和苟贵从河里上来,拐过弯来的坡上,他们看见了恒生族长、苟复和其他几个人在一块说话。

恒生看见苟二时,他正在用衣服擦汗。没想到苟二也发现了河。恒生还对这件事兴奋不减。看到他们走过去,就叫他们来说话。

“这几天,我要忙着盖房子,你盯一下下游的情况。”

到了新的河滩地,族长恒生给苟二的任务是在河滩地上盯着下游的动静。当大家都在忙着建房时,下游忽然有了动静。恒生到死也不知道下游的人为什么这么做。他们进行得很隐蔽。

一个个草房点缀在岸上,有点儿像潮湿的泥里生出的水芥,斑斑点点。狗子地就像沿着河漂了几百里!恒生说,以后要在下洼地建个城隍庙。后来,苟二被绑在树林里时也是这么交代的:“……说是要在这里建个庙!”

苟二整日在两村之间的河滩地守着。有一天,看见一个人影,追进树林,不料自己在树林里迷失了方向,走了好久也没有出来。在树林里终于要走出来时,撞上了瓦矶的人,就是发现河的那天躲过自己一刀的那个矮个子。地上的烟灰积了不少,他周围被压倒的草也特别平坦,看样子他在树林里监视了很久。

苟二被捉住了,他们在树林把他绑在树上,矮个子手上的锹已换成了刀。

矮个子说:“想想怎么办吧。”

绑他的人只有三个不认识的和这个矮个子。

苟二说:“不如你说。”

“要我说啊,按狗子地的规矩,你就在这里晒成鱼干吧!”

从那天苟二走出树林开始,每个夜晚,他都只能把眼前看到的瓦矶人干的事装作看不见。他们整夜摸着黑扩张,同时还挖了各种陷阱,填了很多石头。

白天,很少见得到苟二。后来,有人说他在镇上姘上一个窑姐。到了晚上,他就在下洼地找块地方睡一会儿。有几次,苟二听到有人走过来,连眼睛都不睁开。矮个子也总是来和他了解情况,他其实不怎么说狗子地的事情。几句话之后,就变成了两个人的酒后胡说。“听说你弄了一个窑姐?”晚上,苟二和矮个子到树林里说话。有时,矮个子还会给他一卷烟、一瓶酒。

树林外响着声音,苟二不知道瓦矶的人要干什么,也不敢多问。矮个子给他带酒来,两人坐在河滩地边上的林子里喝。

苟二醉醺醺的,感到自己被几个人架着在黑夜中前进。他听到左边的声音问:“你们不能再快点?”后面的声音说:“每天盖房子很累了。”前面的人看来是个头领,他说:“不着急,我好好想想怎么折磨死他。”这是苟二听到的前面的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是他后来到了第二天才想起这事。

第二天的情况是苟二睁眼就看到了恒生。酒还没醒,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外面打夯的声音在狗子地荡漾。这种声音在下洼地他视若无物,现在却让人轻松许多。他好像还记得昨晚的忘乎所以,跟瓦矶人说起窑子里的趣事。

“我让你在坡上干什么?”族长恒生说。

苟二一直克制自个的腿,他怕一松神经,神经抻起大腿还不立刻就跑?他有点害怕。他觉得刚才苟复喊他来着,他怕苟复女人的事露馅了。一想到这,神经一下子急了,急了他就要跑。他跳起来时发现苟复在眼前,就站在恒生旁边,他冷冷地说:“苟二,你记不记得你都说了啥?”

奇怪的是族长恒生没问到底。在恒生走后,苟二去找苟贵。那是一个树枝围簇的院子,房子建好了一间。苟贵女人在院里瞭见他时,手上正捡着院里的干枝,一根捡起来,瞭苟二近了点,把腋窝紧一紧,一根又捡起来,看苟二又近了点,再紧一紧。

女人说:“去镇上了。”

苟二直奔河边的下洼地。按说,苟二应该往前继续走的。听说,苟贵去镇上买玻璃,再往前走估计就可以迎上他。可苟二的头炸开似的疼,到了河滩地的坡上,他就不走了。坐在坡上的几个酒瓶里,也坐在乱糟糟的脚印上,看了一会儿,苟二感到恐惧正袭来了,围绕着他。苟二摸着头,的确回忆不起来了,酒劲带着思绪越来越模糊。他没想到自己会睡着。恐惧中掺和着大量的睡意,接着睡意抱着恐惧扑向了他,他躺下来的姿势也像抱住了什么。

醒来时,模模糊糊的树林逐渐从一片风声中真切起来,他摇摇脑袋,把手从拥抱的姿势中恢复回来,放在大腿上。他坐了起来,面对着几处盖了草叶的陷阱,他想,怎么还不来?

河上都是雾气,夜落下来。苟贵没出现在从镇上回来的路上。他每天都在这里看守。今天,瓦矶的人没有像往常一样行动。整片树林忽然特别安静,他起身在一片树林里兜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人。走出树林时,他悬着的心随着一串脚步声落了地。

有人来了。

刚开始声音比较乱,可能是风刮树枝,再打到人身上,那个人一直在用双手拨弄着冲过来的树枝和草棍。

苟二弯下身子,悄悄地从坡上滑下,经过杂树林。眼前的黑色似乎看得清了一些。然后,他看见那个人走进了河滩地边上的一片草垛。好熟悉的说话声,他越往上爬越确定。草堆在一个坡上,垛得很高。下面的河水汹涌,也可以听到风声和远处虫子们的叫声。黑色挡住了草垛,人好像不见了。苟二听见女人边走边说:“咱们走吧。”苟二还听见男的说:“还不晚。”女人又说:“我是说离开,离开这里,他们要在这里停下来。”苟复女人的说话声一直就是这样的,起伏不大,音量也很小,苟二简直不会想到这些事会发生在这个时候。

几天以后,在这个河边的滩地上,两村族长和大小村民吵了起来,两方好像突然怀上了深仇大恨似的。苟二在旁边劝族长恒生,只有他知道瓦矶的人早就认为这里是他们发现的,不应该让给狗子地的人。用那个绑架过苟二的矮个子的说法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苟二理解是他和麻口兄弟围住他们时,他们的屈服虽然看起来是真的,但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就在筹划着这一天,他们甚至派人绑架他、要挟他,然后,在今天大家聚会的地方的周围设好了陷阱。现在不仅仅是瓦矶要让狗子地把这里划给他们这么简单。人头突然多了起来,周围大部分是瓦矶的人,因为狗子地的人大部分死在了逃荒的路上。这一点也是恒生在之前没有发现,苟二指了指人群,在远处的山坡上,也都是人,都是瓦矶这段时间里陆续从路上过来的人。

狗子地的人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对方叫恒生回去想一想,苟复刚想说话,又被恒生拦住了。路上,苟复从苟二身边走过去,苟二听到他问恒生:“还用想一想?”恒生回苟复的话是:“你看,他们人那么多。”苟二在他們后面走着,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表情。

后来,这次争斗事件在充满灾难的村史上倒是留下一笔。事件开始是苟复跟恒生请战,但恒生没有答应,刚经历逃荒,大家都很疲劳,这个时候应该建房子。苟复就说:“没错啊。打就是为了建更多的房子,让大家更安全地生活在这里。”

战事的爆发以瓦矶那边传来“铲平狗子地”的口号为导火索。在两边磨刀霍霍快动手时,苟二倒是躲起来好几天了。窑姐还不知道他为什么心神不宁。每天,他连屋子都不出。苟二说是一分钟也不想离开她。窑姐也是十年前那场逃荒逃到这个镇上来的。窑姐想让苟二娶了她,她就是觉得这人和自己对路。要不是苟贵连夜找来镇上找到了他,苟二总觉得还有些时间。苟二知道恒生打发苟贵来,是要他回去参加血战。狗子地的汉子不出十个,苟复虽然力气大,人凶狠,但特别鲁莽。队伍中需要一个他这样的人,像苟贵这样的不顶用。为此,恒生才忧心忡忡地叫来苟贵。他问苟贵:“知道苟二的命早就该没了么?”来镇上的一路,苟贵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一直在耳朵里响的是,他跑出门时,恒生那句“快把那小子从窑姐炕上给我找来,不是我,他早到阴曹地府去了”。

苟二回到建了一半的村里,没看到队伍。大家都在忙着建另一半房子,砌另一堵墙。族长恒生在地基上,走来走去,看他来了,带着他就来到一个高坡。

“这一仗,你说打不打?”

“这情况,”苟二说,“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这时,苟复的手就像苟二记忆里那样有力,打得他几乎转了一圈。麻口兄弟,还有其他几个人,不晓得从什么地方一下子都冒了出来,把他紧紧围住。

苟二捂着脸趴在了地上。他没想到,一场明摆着的恶战变成了一次斗狠的“砸骨头”仪式。

在这块还荒蛮的地方,总有一个办法化解双方的仇恨,就是叫某个人走过去,用他的勇敢证明他们村不好惹。这样,仇恨往往就会在各自的心中被恐惧遮蔽。当然恒生知道,这也是现在唯一有希望的办法了。

“砸骨头”是把人绑在木桩上,众人向其投掷石头。以石头扔完为止,人活下来,他的罪也就免了。狗子地用“砸骨头”惩治出卖村子等罪行,用日晒三天惩罚偷情、乱伦等罪行。

小时候,苟二见过一次村里的惩罚大会。大伙提前几天开始从河里捡能拿得住的石头过来。那块地方慢慢布满大小相似的石头。苟二夹杂在运送石头的人群中,有时会从河里拿起一小块石子,再随人群走到岸上,将小石子轻轻搁在别人的那些石头上。他眼前第一次出现那么多圆石头,他觉得很好玩。被砸的人出卖了村子,在他眼里,那些石头那就是一颗颗子弹。砸的那天,大伙投石示愤。尖锐的石子一块一块扣入人的躯体,血液喷涌。很多人为此不得不向后站了站。砸向了人头的石头,发出的声音最响。大伙在那人的吼叫声中笑起来。砸断牙齿的石头会令吼叫中断一会儿,汩汩淌出来的血也会令吼声减弱。四周的声音逐渐小了,小了。

苟贵的回忆让苟二的额头上立刻挂上了汗珠。“那天,你还扔了石头!然后,你就跑了!我看了一会儿那个红石榴似的人。”这事过去以后很久,苟贵还总说那块石头刀一样切掉了那人的耳朵,苟贵说亲眼见它还在血泊里抖了那么两下。

听完,苟二的耳朵抖了两下。

“对,就这么抖了两下。”苟贵说。

早在这一仗势在必行之前,恒生就考虑是不是非要有一个人这么做。结果是瓦矶的人同意得太快了。他们的反应让恒生来不及深思熟虑了。

两村派人请朱刀户见证,但这老头好像到死也不想提这些事了。后来,苟二才知道朱刀户祖上在衙门给人动刑,到了他这一辈赶上几次逃荒,手废了。

朱刀户跟着狗子地的人来村子时问过几次:“还要走多久?”

那人指了指远处:“就在那,看见没?”

朱刀户啥也看不见。

“使劲,往那片林子后面瞭!”

这条路虽然不是很远,但要过山头,过草地。越走越没有了尽头……他不想再提这些事了。

那块河滩地上来了很多人。他们到时是在黎明,阳光轻薄有力。吹在人脸上的风打河上来,也带着腥味。

此前的几天,苟复把从河里捞的贝放石头上砸,一下两下三下,砸得粉碎。苟二和苟贵在女人睡着后来河边观察过。苟复的确是准备把自个儿像砸贝一样给砸了。随后,他们认为苟复疯了。从河边回来,苟贵说:“自打你发现了这块地方,苟复就不对劲儿。”

这时,人选还没有公布,可全村都说这回村史上要记那苟复一笔了。

朱刀户和两村的族长来时,两堆河石已摆好。瓦矶的人早在两岸准备了大量的石头。

狗子地的人选是苟复。奇怪的是有传说瓦矶出的人是苟复女人的老相好。现在,苟二很少跟这个女人联系,虽然她在逃荒路上找过他几回,可是苟二觉得这女人长得越来越像狐狸,他有点怕她将来坏了事。

这个消息让他想起那天草垛上看到听到的事。

两个人几乎同时被人扒开上衣,裸着上身,绑上了各自的木桩。河滩地的上午也是很安静的。苟二在一个坡上看到了苟复女人,她似乎不想看这一切,在人群中躲着什么。

瓦矶的人弯腰捡石子,一个人还来到苟二面前,从兜里掏出一枚鸡蛋往石头上一碰,汩汩的蛋黄夹杂着蛋清从那人手上一直扯着黏线流到了地上,这是为了润一润“刀”。

苟二再回头时,已找不到苟复女人的身影了。

要开始扔石头了。苟贵拍了拍苟二,走过去。木桩上瓦矶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晕了过去,满脸鼻涕。苟贵说:“哪来那么多鼻涕,那就是眼泪。”其实,苟复也浑身在发抖,看上去就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为苟复松开绳子后,他想在众人面前向前走,可是走了没几步就跌倒了。他重重地倒在地上,溅起的腥味闯进鼻子。他的身子像边上的乱石一样,看上去十分僵硬。

场面倒是异常地安静,除了小鸟还在叫。这时,瓦矶的人也把人架了回去,那个人还在小声地哭。

族长恒生刚才小声跟下面的人说:“这时候,晚一步下来,就是胜利。”现在,他好像没有听到对方说什么,只是在人群里搜寻苟二。

“这天是最好的死期,比被太阳晒死,或被苟复活活打死来得英雄!”这些话是苟二被找回来那天恒生说的,苟二也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个人的走动波动了人群,朱刀户被人流推动着,看到人群中挤出来了一个人。大伙看到苟二走到朱刀户跟前,在他耳边问:“您知道镇上的红桃么?劳您跟大伙说句话,给我两天时间。”

后来,朱刀户预告了两天后的第二場“砸骨头”。为了让瓦矶包围上来的人退下去,朱刀户让苟贵替苟二写一个字据。“我不写,不写!”苟贵说着把苟二塞进他手里的笔往外送。周围都是对方的人,他们手里攥着的石头都能把他们埋了。狗子地的人被挤到了边缘。苟二告诉苟贵说:“要不我也活不了。你还要长生不老呢……”

这天的事传到镇上,红桃被赎出窑子,在恒生的主婚下成了苟二的女人,到“砸骨头”的头天夜里,苟二帮她抹眼泪,然后,趁她睡着出了门。女人被锁在房里一直哭到晕了过去。

苟二和苟贵在屋里桌前,听到哭声在什么时候停止了。苟贵醉了,一直说:“我千不该万不该……”

苟贵坐在屋里,一碗一碗地喝酒。天快亮了,苟贵站了起来,两眼通红地看着苟二。

苟二说:“我这就去,自己去。”

这是狗子地最后一次与瓦矶的人发生冲突。更准确地说,苟二死后,有很长时间他们没有发生什么联系。第二场“砸骨头”对方临时变卦,没有再出人,把苟二逮住绑在木桩上活活砸死了。

朱刀户贪杯,前夜被瓦矶的人灌醉,爬起来什么都晚了。所以,他不爱说这事,他只是说狗子地的人令他大开眼界了。

结果,两个村子分处河流上游下游,中间空着那片河滩地上草越长越密。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也都听说过“瓦矶的人信不过”的说法。很多人是绕着两村走的,或者和其中一个村交好,就自然不和另一个村子往来了。

这块由河水搬运的泥沙堆积而成的河滩地又恢复了平静。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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