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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下雨

2017-02-17女真

长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水芹大舅水牛

女真

水芹不高兴,气狠狠地把电视机关掉。

天气预报讲,连雨天就要来了。

水芹不喜欢连雨天。

三年前,伏天里的连雨天过后,娘跟着一个香菇贩子跑掉了。

从知道丑事的那一刻起,水芹就开始怀疑,如果雨下得太大,人的脑子可能真是可以进水的。本地话讲谁的脑子进了水,是讲那个人缺心眼、傻的意思。脑子里不装聪明细胞、进了水,不是傻是什么?娘就是那个傻、缺心眼的人。一场连天雨,让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还敢跟人跑,别是让人给拐卖了呀!

水芹恨没完没了的雨。

娘经常去摘香菇、剪香菇根的那家,在牤牛河对岸,离姥姥家不太远。大棚里的香菇,长到一定大小,需要人工一朵一朵摘下来。上等的香菇,个头适中、形态端正,摘下来以后冷藏,一车一车往外运。牤牛镇这一带的香菇,一等的上飞机出口日本、韩国、东南亚国家;二等的空运到南方,广东、福建那边,听说南方人讲养生、爱煲汤;品相不好不入等的,或者因为各种原因没及时运走的,剪掉根部,机器烘干,卖干货。剪一筐香菇根,东家给的手工费三五块钱不等,有闲暇的勤快人,就去凑热闹挣这个钱。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围一圈儿坐着,一边说闲话,张家长李家短,一边动手干活。闲嗑唠了,钱也挣了,愿意多干多干,不愿意多干交货走人,一天一结账,给现金,东家不欠工钱。水芹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也去剪一个假期的香菇,能不能挣出一部手机钱呢?一天剪十筐,少说三十。十天三百,两个月一千八,买个一般的国产机,够不够?班里的同学多半有手机,水芹没有,也不好意思张嘴跟家里要。家里没钱。有钱娘还用挣小钱,去给人摘香菇、剪香菇吗?有钱娘还能跟人跑吗?

水芹家没有香菇棚。扣大棚除了家里有地,还要有本钱,有技术。水芹家有地,技术可以学或者临时请教技术员,本钱却不好办。爹养牛从合作社贷过钱,没还上呢。想再贷款,贷不出来了。跟私人抬,还高利贷,娘死活不同意。娘说,跟私人抬錢,是主动找死,相当于自杀。娘要爹把牛转手,换回来钱,也扣大棚,爹死活不同意。爹舍不得牛。两个人都死犟死犟的,谁也犟不过谁。

头几年,天热以后,娘只要空余一点时间,就去给有大棚的人家打零工。摘香菇、剪香菇根。这种活,只要你睁得开眼睛、身上有力气,可以不分白天黑夜。出蘑菇的季节,香菇在营养棒上疯长,长到规格的菇朵,不及时摘下来,长过了,品相不好,卖不上价钱。夜班摘蘑菇工资不低。所以,三年前的那个连雨天,娘托人捎回话来,说牤牛河发水,桥冲毁了,她暂时不回来,晚上住娘家,就在那边多干几天,多挣几天钱,爹信了,水芹和水牛也信了。

没想到娘从此再没进家门。牤牛河把娘隔在那岸。洪水过后,娘没回家,走了另一条路,另外一个方向。据说是坐火车,跟一个香菇贩子跑掉了。水芹是最后知道真相的。爹一定气疯了,但瞒着她和水牛。爹一定以为娘只是一时糊涂,还会回来。爹自己要面子,也给娘留着面子。万一她在外面活不下去,还回来呢。村子里的媳妇,也有不愿意过穷日子跟人跑的,也有跑了还回来的。爹一定没想到这样的丑事情会发生在自己家里。他从来没打过媳妇、也不骂媳妇。爹一定是不肯相信,当年娶回家的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一儿一女的女人,摘了几天香菇,打了几天夜班,就跟一个外乡男人跑掉了。爹要面子,想瞒着儿子、女儿。但雨停了,水退了,女人还不回来,一天不回来,两天不回来,三天、四天还不回来,这不对头。娘没有手机。爹有。水芹去问爹,爹闷着,不言语。爷爷奶奶也不言语,脸色难看。姥姥家没有电话,大舅有。大舅跟姥姥住一个村子,分了家,另过着。她给舅打电话直接问。大舅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让她生气。那时候正是假期,村里一个淘气小子,在街上碰见,嘲笑她,你娘脑子一定是进水了!水芹是厉害丫头,拧住人家的耳朵发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

再说一句怎么着?你娘脑子不进水,能跟人跑吗?!

水芹大恼,回家审爹。爹继续闷着。他不否定,就是承认了。

娘不回家,家就散了。水牛那年八岁,淘,放假了,满山疯跑,进门就喊饿。爷爷奶奶心疼孙子,让水牛过去跟他们一起住,给他一口饱饭吃。他们让水芹也过去住。水芹性格随爹,拗,不去,宁可自己做饭。开学了,水芹决定住校。娘走的时候,水芹小学毕业,预备上初中呢。初中在镇上,十五里地远,有集体宿舍,家远的可以申请。水芹跟爹说,学校条件好,不用为饭菜操心,可以专心学习。三年努力,她一定要考上县城的高中。

水芹不喜欢下雨天,也不喜欢香菇。暑假是挣零花钱的好机会。就摘香菇、剪香菇根两样,活干不过来。这家干完了还有另外一家。蘑菇疯长的时候,好多家的棚子里晚上有人加班。附近村子里的地,一半扣大棚、养香菇了。扣香菇棚挣钱。扣棚子的多是本地人,地是自己的,不必付租金,成本低。外地人来开冷库、收货,运输有专门的车队。开冷库和运输,挣得多。本地人挣小钱,外地人挣大钱。那没办法,外地人本钱大,懂市场,也能找到市场。头一天晚上摘下来的香菇,第二天早晨就能运到桃仙或者周水子机场。最近几年,一些人家挣了钱,房子盖得越来越敞亮,香菇是人人都喜欢的好东西,但水芹就是不喜欢,坚决不去干跟香菇有关的任何活儿。她不去挣那个钱。她懒得和熟悉的人坐一堆儿说话。香菇总能让她想起娘。娘真狠,走了就再没有信儿。水芹不敢相信娘还是这样的狠人。好像水芹和水牛不是她肚子里怀过十个月亲自生下来似的。

水芹喜欢雨过天晴。天晴以后她就可以上山捡蘑菇了。山上的野蘑菇,松树林里有松蘑,榛子棵底下有榛蘑,还有黄粘团子、鸡腿蘑,种类好多,水芹都喜欢。不兴扣大棚的时候,村里人不都是去山上捡蘑菇吗?还争还抢呢。除了公家集体的山,有个别人也爱占小便宜,偷偷上别人家的山场采,让主人发现,人家会不高兴的,四处讲究,从此结下小疙瘩。集体的山上也有蘑菇,现在没有人跟她争抢了。山上很少能看见人。人都在棚子里忙活。跟香菇有关的活路,来钱快,还是现钱。水芹很高兴能够单独一个人在山里走。既看不见村里的人,也看不见爹,也看不见爷爷、奶奶。爹的脸色总是黑黑的,透着杀气,她看着害怕。也心疼。也莫名地恨他。那个人走了,总归你也有错,无缘无故,她为什么非得走?

山里的野蘑菇不少,捡回家也要收拾、晾晒,到老秋,会有城里人来收。野生的干蘑菇,价钱越来越贵呢。比香菇贵。本地吃客,还是喜欢山里野生的干蘑菇。别的不讲,小鸡炖蘑菇这道家常菜,你如果是用香菇炖,味道不对。必须得是山上的野蘑菇,还得是晒干的野蘑菇。爱吃肉厚的就用松蘑炖,爱喝汤的就下几把榛蘑。各有各的味道,不一样,都好吃。

水芹不喜欢香菇,没有香菇娘就不会去给人家干活。她不喜欢连雨天,却挡不住连雨天就要来了。天气预报里反复讲的。雨从南方移过来了。她挡不住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所以她不高兴。所以当她听爹说了那句话时,声调马上就高了:啥意思?!

爹一早晨就在院子里霍霍磨刀。镰刀。是要出门割草、喂牛吧。跨出门槛了,回头跟水芹讲一句:她要回来。

啥?

说是要办手续。

哦。原来她还活着。终于要回来了,还要办手续。就是要办离婚手续呗。办这个手续是为了另外一个手续。没有这个手续就不可能有另外一个手续。这道理水芹懂。你不回来还好,别人可能以为你是失踪了,让人拐骗了,家里还去镇上的派出所报了人口失踪。你人回来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是跟男人跑了,私奔了。

一个女生,如果她的娘跟人跑了,她在学校的日子不可能好过。十里八村的,亲戚套亲戚,人人都熟悉,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好事坏事都瞒不了人的。水芹天天闷头看书,在学校里几乎不怎么跟人讲话。中考完毕,有的同学结伙出去玩,有的去别人家里摘香菇、剪香菇根挣零花钱,只有她孤僻,像她爹一样。村子里家家都张罗扣大棚,她爹拗、独,不合群,非得养牛。别人乐乐呵呵钻大棚里摘香菇的时候,她让自己天天上山,晒成了黑妹。黑了、丑了,就不会有人惦记了吧。山上空气好,清静。有蘑菇就捡蘑菇,没有蘑菇能捡到蛇蜕也是好的。蛇蜕是中药材,也有人来收。再万一能碰着野山参呢。那就发财了,直接够买一部手机了。本来她是想在家里等,到中考成绩发榜以后再去姥姥家,现在,她改主意了,冲背影小声嘟囔一句,我下午去姥姥家。我问问水牛跟我走不。

水芹要把水牛也帶走。让她连水牛也看不见。

收拾去姥姥家的东西时,她在心里说,你愿意回就回来吧。我三年没见你,一样活着。你心够狠,不但不回来看自己的儿子、女儿,连自己的亲爹亲娘也不看。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不知道姥姥身体不好吗?她的眼睛白内障很厉害,快看不见人了。姥爷七十多岁奔八十的人了,还年年去山场看着柞蚕吃柞树叶子生长,背着枪铳满山溜达,很辛苦的。山上早没有虎啊狼啊野猪啊这些动物了,放枪铳不为打猎,吓唬各种鸟的。柞蚕的一生,天敌太多。绿油油的大肥虫子,各种鸟都爱吃呀。看见鸟在蚕场上空飞,要放枪铳把鸟吓跑。大绿虫子没了,就没有后来的蚕茧了。眼下,姥爷精心侍弄的蛾子快潲籽了,需要大量柞树叶。水芹到了姥姥家,第三天一大早,姥姥说你们跟我上山摘些柞树叶呀,铺蚕房里给蛾子潲籽用。蛾子把籽潲到柞树叶子上,长一阵子,变成虫子以后,就可以放山上养了。姥姥家有山场,山场上有一大片柞树,柞树叶子是青蚕的好居所、好养料。水芹说姥姥你眼神不好,你可别上山了,我带水牛去吧。姥姥说那你们中午回来吃晌饭,我给你们甩汤子面。汤子面是玉米面做的一种吃食,去了皮子的玉米面发酵,用汤甩子把发酵过的面一条一条甩锅里,几个滚开,很快就熟了。酸酸的味道,水芹和水牛都爱吃。不知道那个人几年不回来她想不想酸汤子面。以前,在家里,都是她给水芹和水牛做。她做的汤子面还是很好吃的,她甩汤子面的姿势也很好看。她真是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女人。十里八村,也数得上的。当初她怎么会嫁给爹呢?

水芹犹豫是不是要把那个人可能回来的消息告诉姥姥。过年到舅家拜年时,大舅跟她悄悄讲,那个人给他打过电话。问家里的老人。他说你要还惦记老人,你就痛快地赶紧回来。那个女人听见自己的哥哥这样讲话,电话马上撂了。大舅记下那个号码,往回打,是一个座机电话,天津火车站附近一个小旅店的前台。天津,那是水芹唯一知道娘曾经去过的城市。

今年春天没旱,雨水够勤,地里的庄稼、山上的树木,茂盛得很。路过玉米地时,肥厚的玉米叶子偶尔挂一下胳膊,当时没什么,出过汗以后,感觉很疼,蜇得慌。那么多玉米秆上结了双棒。大田要丰收呀。水牛一直跟在她身后,屁颠屁颠,像个跟班。他个子长得很高,快超过她了。她决定跟姥姥、姥爷保密,连水牛也不告诉。这个夏天,等待发榜的日子,她心里发慌、长草,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样。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考不上县城的高中。考不上县中,当然就不可能考上大学。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像娘那样,嫁一个放牛郎,然后有一天脑子忽然就进水,疯了一样,跟一个陌生男人就私奔了?或者就一辈子在这片大山里,种香菇、摘香菇、剪香菇、捡蘑菇、晒蘑菇,无数次幻想某年某月发现一棵老山参发笔小财,从小姑娘到最后变成姥姥这样眼睛几乎看不见的老太婆?娘从山里跑出去,也许有她的道理?但她为什么非得选择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呢?让人不齿,戳脊梁骨!全家都跟着抬不起头。

水芹心里憋气。她让水牛坐下歇歇,喝水,补充他们刚刚流出去的大把的汗。姥姥家的水好喝。姥姥家已经在他们脚下很低的地方了,需要俯瞰。姥姥家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里。娘从一个小村庄嫁到另外一个小村庄。娘从两个小村庄都逃掉了。水芹看着水牛,忽然起了念头,弟,咱俩都改名吧。

为啥?

咱俩名字里都有水,水太多了,不好。她心里说,雨就是水。那个人就是在雨后跑掉的。那个人看来是个水命。水芹不希望自己也是水命。

水牛笑她,姐,金木水火土,那你叫金芹?叫木芹?还是叫火芹、土芹?哪个也没有水芹好听!我也不叫什么金牛、土牛、火牛、木牛,叫水牛多水灵。不改,坚决不改!

不改我以后叫你脏牛。你看你脖子黑的。你洗脸是不是从来不洗脖子?

不许叫我脏牛。实在要改,我叫牧牛。像爹似的,当放牛郎。

那你还不如就叫傻牛。

水芹懒得说话了。她往远处看山。他们坐在半山腰上,脚下是田地、村庄,再远处,四面环望,层层叠叠的,都是山。娘会从山的哪一面回来呢?是通火车的那一面吧,她应该是坐火车回来吧。她跟人跑掉时,有人在火车站看见他们了。听说那个男人长得也不咋样,根本赶不上爹。她怎么想的呢。为什么就非得走呢。那个人答应她扣香菇棚子了?管她呢。不去想她。眼前这个叫水牛的弟,看来也是个没大出息的。一个人的理想如果就是放牛,那可能将来也就是放牛了。爷给生产队放牛,爹给他自己放牛,弟给谁放牛呢?

继续上山。姥姥家的山场,在山尖上,离天很近。从树底下向上仰望,翠绿一片,好看。摘满两筐柞树叶,不难。他们分别背了满满一大篓。下山的路上,他们没再休息,一鼓作气,直接回了姥姥家。

天长云彩了。下山时太阳就藏到了云层后面。闷得很,一点风没有。预报中的雨真要来了?水芹问姥爷,用不用再多摘点柞树叶回来备着?姥爷说,不必了。用多少摘多少。叶子在树上还能长呢。要下雨了,你们也别上山跑了,万一雨下大,下山水了,危险。闲不住的话,去园子里摘点豆角、茄子、黄瓜什么的备着,下过雨的园子里全是泥水,摘菜踩一脚泥,容易摔着。

姥爷一直管山洪叫山水。从山上下来的水,他说得也对。

这一场连天雨,下得绵密、悠长。雨水打在窗户玻璃上,连院墙边上的玉米仓子都看不清了。她昨天注意看了,玉米仓子已经空出来,就等着装今年的新玉米了吧。雨水哗啦哗啦的,把天和地淋湿了,把空气也淋湿了,一点停止的意思都没有。水牛要看电视,水芹不让,告诉他雷电会把电视机打坏的。水牛憋在屋里没有事情可做,村子里也没有他熟悉的玩伴,他小声说了几次要回奶家。水芹呵斥他,你就不能看会儿书?水牛回她,都像你似的,书虫子!你还真当自己是知识分子了?放假了还让人看书?烦不烦!你连灯都不舍得开,等你把眼睛看近视了,架个眼镜,难看不?!

他们去蚕房跟姥爷一起观察蛾子潲籽。一只母蛾竟然能潲五百个左右的籽。公蛾完成交配任务就死掉了。母蛾负责潲籽。那些小蚂蚁一样的籽,分到柞树叶上,长大了,变成小虫子,再送到山场上去。大虫子是青蚕,再变成蛹,结茧了,卖到巢丝厂,出了丝,最后纺出来的就是丝绸。现在的丝绸不是很贵了,随便谁都能系条丝巾。听说以前绫罗绸缎这些面料,很贵重的,是有钱人穿的。听说过去地主家嫁闺女都舍不得买丝绸呢,不知道真假。

这一场雨,下起来没完了。白天下,晚上也下。姥姥家门前的小溪,晚上哗啦哗啦响。水芹梦里都是水声。在姥姥家她睡不踏实。她睡的屋,是那个人跟她一起回娘家时一起睡觉的地方,也是那个人出走之前睡的地方。墙上还挂一排她的照片。都是黑白的,镶在木头框里,外面罩着玻璃。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真见了面,还能认出来吗?晚上水芹看一眼电视,南方因为发大水,好多地方火车已经停运。那她还能回来吗?如果不告诉姥姥她要回来,姥姥过后知道了,会不会生气?毕竟那个人是她最小的女儿。如果她回来,她一定也会来看一眼姥姥、姥爷吧?他们是生养她的人啊。她不至于狠到连姥姥、姥爷都不看一眼吧?半睡半醒之间,她几次恍惚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姥姥的房间里也有叽叽咕咕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半夜三更的,姥姥说梦话呢?姥姥、姥爷吵架了?天亮了,彻底醒过来,睁开眼睛,墙上照片里的人,默默地仍在墙上。姥姥的房间里,并没有另外的什么人。

水牛仍旧张罗要回家。他去找舅舅借手机,自己给爹打了电话。打完电话回来,水牛耷拉着头,不言语。水芹逗他,你咋啦?吃哑巴药了?

水牛还她一个白眼,牤牛河涨水,桥又毁了,爹说蹚水过河危险,不让回去。

回不去就老实呆着呗。除了看蛾子潲籽,他还能干啥?跟姥爷学学养蚕也行,万一将来他不爱放牛了呢。

雨下到第四天。姥姥起不来了。姥姥说她不自在。水芹摸了一下,发现姥姥额头滚烫。这是发烧了呀。她把姥姥发烧的消息告诉蚕房里的姥爷。姥爷回屋,从炕琴里翻出几片扑热息痛。姥爷说,老太婆皮实,吃几片就好了。

姥姥生病,水芹给姥姥喂药,坐姥姥身边,陪她。姥姥一会儿睡、一会儿醒。醒的时候,也不怎么跟水芹说话,就那么盯着水芹看,让水芹心里发毛。水芹一直感觉,姥姥有些话要跟她讲,但又不说,也许是说不出口。姥姥可能总是觉得心中有愧吧。不仅因为那个人是她的女儿,还因为那个人最后其实是从她眼皮子底下跟人跑的。水芹想跟姥姥说,这事情也不能怪你,但她同样张不开口。那个人,那件事情,在他们心底都创下了伤口,因为时间的流逝,伤口已经在慢慢结痂,如果没有人再提这件事情,也许伤口总会有不疼的那天,变成他们心底的一种记忆。但是现在还不行。伤口还疼。且疼着呢。离开了的那个人,既是她和姥姥之间的纽带,也是他们之间的障碍。就这么坐在姥姥身边,给她倒杯水、量量体温,什么都不必说,水芹心里倒还踏实些。

雨下到第五天,终于有要停止的意思了。云薄了,天比头几天透亮些。大舅过来探病,顺便告诉水芹,有一些人家的香菇棚子扣在了山脚下,被洪水冲了,损失惨重。这其中也包括水芹娘最后干活的那家。水芹听了大舅的话,心里一紧,真真切切疼了一下。她和姥姥都不提的那个人,大舅不经意间说了出来,这让她不自在。她感觉大舅好像不是来瞧病,就是来让她疼痛的。

姥姥吃了两天扑热息痛,烧退了,但身子没有力气,还得在床上躺着。那天中午,姥姥睡过午觉,忽然抓住水芹的手,喊,娥,娘跟你说,娘快不行了。

水芹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娥就是那个人,姥姥的小女儿,就是她水芹的娘。姥姥这是闹哪样呢?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吗?在说胡话吗?她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水芹跑去告诉姥爷。姥爷过来看了,叫水牛赶紧去喊舅舅、舅妈,让水芹去灶上烧水。舅妈来了,水芹跟她一起给姥姥擦洗身子、换上炕琴包袱里早就准备好的装老衣裳。姥姥的装老衣裳居然是粉色的,水芹从来没见姥姥穿戴身上的颜色,姥姥的样子,让水芹感觉躺在炕上不动的是一个化了妆的演员,根本就不是她的姥姥。

尽管外面的雨仍旧没有停止,听说有的地方仍在下山水,院子里还是站满了人。水芹的另外两个舅舅,他们的媳妇、孩子,大姨一家,还有姥姥的四个兄弟和他们的后人,陆陆续续都来了。那个人却没出现。姥姥临走时喊过的那个人。

又一个人离开了村庄。来过,走了。

娘。姥姥。

姥爷让水芹大舅给那个人打电话,让她回来。大舅回说他没有号码。水芹要过大舅的手機,给爹拨了电话。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在山上,也许是因为下雨,手机信号不好,声音嘶嘶啦啦的。水芹把不幸的消息告诉爹。爹说他马上过来。水芹说桥不是毁了吗?你怎么过来?爹说他想办法。

爹大概是没想到好办法吧。他从来就不是能想出好办法的人。他要是有办法,娘就不会走了。第三天一大早,天亮之前他才过来。雨终于停了,但他的衣裳还是让早晨的露水打湿了。刚好赶上出殡。办完事情,摘掉孝帽子,他跟大家说自己要回去了。水芹送他去村边,小声问他,她到底还回来不?你没告诉她家里的事情吗?!

不是忍无可忍,水芹不会问他。

她看得见爹脸上那一瞬间的痉挛。

她不打电话,我怎么能找到她?

爹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水牛也跟爹脚后一起回去了。

水芹却仍旧不想离开。她要陪姥爷多住几天。大舅说要接姥爷跟他们一起去住,姥爷不去。姥爷说蚕房离不开他。菜园子、鸡,也离不开他。水芹每天给姥爷做饭。一天做两次。自从姥姥走了,姥爷把一日三餐改成了两餐。

走的头一天晚上,姥爷拿给水芹一个塑料袋。水芹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纸盒。纸盒里是一只崭新的手机。银白色的壳,黑色的屏幕,跟水芹在电视广告里看过的一样。姥爷说,这是你姥姥攒钱送你的。她说你稀罕。

水芹把手机拿在手里,噼里啪啦掉眼泪!她不信。姥姥哪来的钱?姥姥根本就没有钱。她眼睛早就不好了,上哪挣钱?再说水芹从来也没跟姥姥说过她稀罕手机。连爹她都没说。她只跟那个人说过。那么,她回来过吗?头些天夜里的那些叽咕声、说话声,她感觉有人在黑夜里盯着她看,是她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过?她为什么不肯光明正大地见她?是不敢,还是不想?她真的没回来过吗?姥姥家离火车站更近一些,她把水牛领来,难道不是想早一点见到她吗?万一她从火车站下车,不是应该先到姥姥家吗?她为什么不见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姥姥发烧,跟她的回来或者离去有没有关系?!

她一肚子话,想问姥爷。姥爷目光躲着她。她知道姥爷终是不会告诉自己什么了。如果姥姥多活几天,也许最后会告诉她?

天彻底放晴,水芹得走了。她没有理由总住姥姥家。她把院子里晒的衣服收起来叠好,给鸡剁了吃食,把后面的两餐饭给姥爷做了,又去几个舅家、姨家告了别。从姥姥家回自己的村庄,要经过牤牛河。头几天洪水冲毁的木桥,不知道谁临时架上了,不是很结实,踩上去有些晃,但能走人。河水落下去些,但水面仍旧比她来时宽阔许多,河床里还能看见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杂物。那个人,当年就是被这座桥隔住的。但其实最能阻挡人的,不是桥,是心。心飞了,有桥也不想过。

天晴了,水芹又可以上山采蘑菇了。

今年雨水大,山上的蘑菇真不少。水芹每天上两次山,早晨一次,中午一次。每次都能采满一大筐蘑菇。她最喜欢采的是松蘑。松蘑长得好看,圆润厚道。吃起来口感也好。比肉好吃。

中考已经发榜了,水芹考上了县高中。爷爷奶奶说要办酒席。家里已经好几年没办过事情了,水芹能考上县高中,是喜事,得庆祝。后面的事情,爷爷奶奶没说,水芹知道。在村子里,结婚要办,死人要办,生孩子要办,满月要办,考上大学要办,考上高中也要办。有的人家更过分,母猪生小猪都要办。办事情不是简单的办,别人家要随礼的。你光看着别人家办事情,自己家不办,你随的份子钱回不来,亏了也是白亏,没有人真同情你,暗地里还只会嘲笑你没本事,日子过得不红火。

爹从爷爷家回来,说了要办事情的想法,水芹没吭声。爹孝顺,爷爷奶奶说要做的事情,他基本不反对。水芹考上高中,心里高兴,但她仍旧不想见人。硬挡着爹不让办事情,心里也不忍。爹能办一件风光的事情,不容易。自从那个人出走,爹还没办过事情呢。

所以她无法反对。但到了办事情的那天,她还是悄悄躲了出去。无处可躲,只有上山。还是去捡蘑菇吧。

山比连雨天之前成熟了许多。叶子更绿更厚更密实了。榛子棵上已经结了榛子。野菇娘已经长绿房子了。山里红树上,山里红的果子,长成黄豆粒大小的绿疙瘩,等到国庆节的时候,长开了、经过霜以后的山里红才算熟透了,那时候才好吃呢。昨天晚上,爹说,你卖的蘑菇钱,买下学期的书本吧。她没吭声,算是默认。爹为什么不问她的手机是哪来的?那个人跟他有过联系吗?手续不办了?她以为如果那个人见了她和弟的面,也许会回心转意。也许她会回来,就像村子里跑掉又回来的那几个女人。她没想到自己根本就看不见她。那部手机,她还没打开过。也许有一天,家里一个人没有的时候,她会勇敢地打开。也许有那个人留下的什么话呢。她会不会把去过的地方拍下来给女儿看?会不会?

雨后的蘑菇,真还不少。她的柳条筐,很快就装满了。

除了下山回家,她没有地方可去。总不能不回家吧。何况今天她还应该是事情的主角。

磨磨蹭蹭往家走。

远远地,能看到自己家的院子了。牛在圈里呢。鸡在院子外面溜达。院子门口的马兰花开了。办事情的棚子,就搭在院子里。爹不知道从哪儿请来了这个上灶的女人。又黑又丑。比娘差多了。听说饭菜做得好,很多人家办事情都请她。水牛居然肯在灶上帮厨。也许他将来愿意做厨子?爹在哪儿呢?她没看见。她希望自己别马上看见爹。她怕自己忍不住质问他。那个女人,她的娘,她真的没回来过吗?她是不是真还活着?活着的证据是什么?水已经退了,桥修好了,火车也通了,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哪怕就是回来办个手续!

水芹站在自己的家门口,闻到了炒菜的香气。有肉的味道。有酒的气息。还有划拳的喧嚣。

水芹迈进家门的腿很沉重。她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自己也会离开这個家、这个院子,去远方。

很远很远的远方。

她看见天上又长了云彩。也许,又要下雨了?伏天里,雨水真勤啊。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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