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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之旅

2017-02-17孙建成

长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白毛老叶阿三

孙建成

乡村公路的尽头。

我、阿三、曾莎,还有阿三老婆,从公交班车下来,站在盈寸的浮土上,双手抚摸因长途奔波而酸疼不已的腰臀。举目四顾,蓝天白云下,天地山川空旷的轮廓依旧,记忆中的乡村景色却变得虚渺而恍惚。乡政府门口,人群三五成堆,交头接耳,飘忽的眼神中闪过丝丝惊惧,透出诡异的气息。我心里涌起惶恐,好像来到异国他乡,一时间茫然得像手足无措的孩子。

事前与乡里通过电话,负责接待的乡长助理背着双手迎上来。

“你们要去新生村?”年轻的乡长助理口气充满好奇,“那个村子去年就在新农村规划中归并废弃了,去了也见不到人。”

“好端端的村子废弃了?”我惊讶地说,“那更得去看看。”

见不到人也要去,那里是这趟旅行的终极目的地。我们就是冲着新生村来的,只有到了那里,过去、现在和将来才有可能串连成形。

阿三还在看聚在一起的人,问助理:“乡里是不是出了大事?”

“刚埋了一个死人,被黑瞎子糟践的。”乡长助理說,“一个来这里打工收庄稼的人,进山里捡木耳,撞上了黑瞎子,还没等他拔腿逃跑,就被那货一巴掌按到地上。他手推脚蹬,拼命反抗。黑瞎子玩儿似的,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又舔又挠。直到他昏迷不再动弹,黑瞎子才尽兴离开。那人的头皮和脸皮被舔掉大半,还剩一口气,醒来后躺在地上不停地呼救。一同在林子里捡木耳的人听到喊声赶来,将他抬到乡卫生院。结果还是没有救下来……”

“我们那时候,只听说有这种事,还真没见过黑瞎子,怎么就让他遇上了。”曾莎的脸渐呈灰白,迷惑地说。

带崽子的黑瞎子出于护崽本能,会对人进行攻击。还有受过枪伤的黑瞎子,会记仇,见人就攻击。当年老白毛就这么说过。他还说,唯一的活路就是装死,黑瞎子不愿意跟死人玩,会自动离开。我没有转述这些话,怕曾莎听了会害怕。

“走吧,十几里地,当年荒草连天杂树成林,连路的影子都没有,也是这么来来回回地走。”阿三说。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阿三老婆首先打退堂鼓。她和阿三半路夫妻,年纪相差近二十岁,老是听阿三说西米干河风景如何精彩,就兴致盎然地跟着来了。坐飞机、乘火车、搭公交,随着交通工具的转换,她的怨言也在步步升级。

“你们先走吧,我安置好她,就跟上来。”阿三无奈地冲我们眨眨眼。

乡长助理举起手,拦住从身边驶过的一辆胶轮拖拉机。

“去新生村吗?”他问驾驶员。

“是啊,那里还有些木柈子,丢弃可惜了。”

“正好,他们去新生村,顺路给捎上吧。”

驾驶员依稀有点脸熟。

我犹豫地问:“你是,老白毛的儿子?”

那人一愣,“你们……”随即,他指着曾莎,“你是那个外衣老是束在裤腰里的谁……”

“老白毛呢?”我顺口问道。

“老爷子还在村里呢,一个人住在那里,咋说也不肯下来。”

时隔三十多年,老白毛居然还活着。这次结伴来密林深处故地重游,并没有想到会遇上他。印象里,他大概已年过八旬,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当队长时他就白发稀疏腰背弯曲,落了个老白毛的别称,我和曾莎爬进车斗,抛下了阿三和他的老婆。拖拉机一路颠簸,摇摇晃晃,横穿河谷,沿着山脊,翻过隘口,直奔被撂荒的新生村。一路上,小白毛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我们的问话,口气冷漠。这也是自然的事。创建新点的时候,他还在县里上中学,放假的日子偶尔来看看老白毛。一直到我们离去后,他们家才从乡里搬来。那些年,老白毛就一个人和我们知青混在一起。

远远的,看到了原先队部办公室。茅草盖顶的土坯房,半截埋在土里。

拖拉机在屋子门口停下。

“你们进去吧,他在里面。”小白毛说,“我去拉木柈子,下一趟回来,再拉你们回乡里。”

走进洞开的屋门,光线骤然从亮到黑,眼睛几乎瞎了。适应屋内的黑暗后,正面对老白毛昏蒙的眼光。他端坐炕上,两腿交叉盘在屁股下,背依着铺盖,就像几十年前召集大家开会时一样。

“都什么时候了,出工钟早就响过,你们才起床。”与早年的大嗓门相比,他的声音明显低沉嘶哑,像风吹过破裂的窗户纸。

我和曾莎面面相觑。

“好了,干活去。曾莎,你和李以娜去场院,翻晒草籽。林寂跟我走,去木耳营子。”

曾莎拔腿向门外退去。我跟在她后面出来。

“痴呆了。”她惊魂未定地说。

“可他明明叫出了我们的名字。”我深感疑惑。

“痴呆的人,时光是颠倒的。”

“痴呆不会害人吧?”

“不会。要不,你进去和他说说话,我各处转转。”她晃晃手中的长筒相机。

我回到屋内,面对着老白毛坐下,小心翼翼地向他伸出手去。

室内光线昏暗,洞穴一般。老白毛呼吸粗重,目光矍铄。那双筋骨暴露干瘦如柴的手,压在我的手背上,下面便是浮着细土的炕面。手掌微微滑动,传递着他的心跳和脑海的波动。

“来了,好。”他说,意识似乎清醒了。

须臾之间,他在过去和现在间来来去去,不需要任何过渡和触发。我长长地松一口气,心里透出一丝惊喜。老白毛的出现是这趟旅行的一个意外,仿佛是老天对西米干河溯源计划的额外赠予。如何应对这份意外,我还没有准备。

半晌,老白毛又说一句:“再不来,就见不着这个村子了。”

我还在考虑如何接上他的话茬。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又说:“活不了几天了,瞎折腾嘛。”

他闭上眼睛,白毛稀疏的脑袋向前戳着,像呆立在山顶老树上的秃鹰。有那么几分钟,他似乎睡着了。眼睛微眯,身体前倾,口中流出细细长长的涎水,顺着下巴滴落下来。他就是有随时随地能睡上一觉的本事。当年听公社来人传达文件,读文件的人声嘶力竭,他坐在边上进入了梦乡。声音一停,他眼睛睁开。来人问:“文件精神领会了没有?”他答:“割资本主义尾巴呗。”众人大笑:“计划生育,割你的鸡巴。”

从除去了窗框的窗洞望出去,连绵延伸的山谷静穆无声。云朵沉重地停在山头上,似乎是静止的,稍不留神却又换了姿态。山坡上,成片的白桦和杨树,在柞树、槐树、黑桦树众生的杂色间,划出各自的地盘,白得醒目,蓝得静心。村子后面,荒芜的田野了无生气,像弥留之间的动物,让人心生无奈。

村前河谷里,青草葳蕤,漫无边际地铺展。流水奔涌的声响,从草丛深处升起,若有似无,撞击着四周沉重的空气。

那就是西米干河了。

我突然有点兴味索然,觉得想象中的计划有点不着边际,自欺欺人。这次回乡是阿三提议和出资的。他设想承包开发这片曾未有人涉足的旅游资源,叫上我和曾莎。他说我们三人是一个中学出来的,下乡时共患难,现在也要有福同享。他真实的盘算是,曾莎会摄影,我能写点文字,且都熟悉这片土地。

临行前,拥有上亿身价的阿三拿着资料,边读边说:“西米干河顺流而下,行十五六公里,便是河口,自此称为乌云河。那里的景色另有一绝,只是还没有开发利用,只有少数知情者前往探视。这条黑龙江中游南岸的支流,全长一百多公里,身处小兴安岭北坡的深山老林间,时而河谷峻险,乱石嶙峋,水急流湍,时而草甸漫淌,水草丰美,回肠九转。流域内还存有丰富的自然人文景观。岸边天然山洞里,有五百年以上的船棺和陪葬品。无人知道船棺是如何放上去的……”

曾莎忍不住插嘴:“我猜船棺是在涨水时顺水放进山洞的。可以想象,那时有多高的水位啊!”

阿三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纸,继续说:“这块旅游资源,还没有人想到,我们要把它拿下来。你们一起去,见者有份,到时候论人头算股份。”

“你这份资料,都是已经探查明了的。”我不以为然地说,“那年听老白毛说过,西米干河的源头那才叫有看头呢。那里山势险峻,群峰夹峙,十几个泉眼在乱石间突涌,石坎高低参差,水势浩大时,形成大大小小的瀑布,漫入河谷奔流而下。站在山顶,眺望河谷,群山奔涌森林起伏,远近景致,一览无遗,真是神仙境地。”

“老白毛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诗意?”阿三朝我白白眼睛。

我脸皮红了:“他当然不会这么说,我是根据他的片语只言,加以综合想象的。那年代谁有那份闲情诗意,要不然早就找时间去探个究竟了。”

“这一次去,我们就要探个明白。趁别人还没有想到,价钱还没有抬上去,把这个项目拿下来。以后有人再想要,就得从我们手里拿……”

阿三的计划只能当故事听,不能当真。这些年间,知青养老院、知青博物馆、知青基金会,他说过许多故事,有的还有详细的策划书,如何筹资、如何运作、如何分成……结果都是饭桌上的谈资,饭局一散,就没有了下文。

这几十年里,大家各忙各的事,临到退休了,才又聚到一起。做事的激情少了,抱团花钱打发时光而已。对阿三的商业打算,我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看看西米干河的源头。

村子太小,只有十几户人家,耕地和房屋无法容纳几十号下乡知青。为了安顿知青,县里从上海调剂来了履带拖拉机和军用棉帐篷。头年,大伙就挤在终日昏暗如夜的棉帐篷里,树杆排成的通铺排成长列,中间挂一幅印着满天碎花的床单,隔出男女世界。夏天,一地的烂泥,黑蝮蛇从帐篷底缝里钻进来,在余温尚存的被窝上盘成一团。冬天,大雪盖住了帐篷,铁筒子烟囱在雪堆上升起摇曳不定的烟柱。尽管整天炉火兴旺,早上起来,盖被上还是结了薄薄的一层霜。

在帐篷里,一伙人筹划去西米干河上游开荒建点。新点在村子的西北方向,穿过大草甸翻过山岗,约十来里地。如果沿河上溯,则要多走二三十里地,而且地貌多变沟壑丛生。

近二里地宽的大草甸,是高寒地带典型的沼泽地,布满高低不一的草墩子——由一岁一枯荣的茅草纠结聚成,像无数头顶伪装的士兵,站在或黝黑或锈黄的积水中。当地人则称之为草塔头。西米干河隐在沼泽深处,远望不见踪影,近看难辨来源和去向。只有终年流淌的水,可以证明河流的存在。摇摇晃晃的草塔头,深浅莫测的积水和淤泥,令每一个深入其中的人心生恐惧。

冬天,草甸子失去夏日的神秘和阴森,厚厚的冰层将它隔绝成两个世界:冻成一体的地下和风雪肆虐的地表。拖拉机和马爬犁压过以后,形成没有路基的光滑大道,沼泽变成了通途。但是,春天终究要来的,当务之急是在西米干河上造一座桥。化冻以后,这事就干不成了,谁也无法在深不可测的沼泽里施展身手。

坐拖拉机往森林深处走,一棵一棵地找那种胸径六七十公分以上的黄花松——这种木头油性大,抗水浸,适合造桥。森林早已被人砍伐过,难见成片的成材林。锯倒黄花松,去掉枝杈,装在爬犁上,或者干脆用钢丝绳捆上,整棵树段拽在拖拉机后面,拉到冰封的河边。归集到河两边的松树,被截裁成整齐的原木段,再用锯拉使斧砍,挖出卯榫相嵌的缺口,然后横一层竖一层码上去。七八个人,没有机械起重工具,凭借抓钩、扳钩和撬棒,调动成吨重的木头,上架,移动,定位,就像搭积木一样,安排妥当后再用骑马钉固定。木头桥不需要精确的设计,上面能过拖拉机便可以……

两个像拉长的井字桥墩立在冰原上,接下来是铺桥面和搭引桥。拖拉机每日不停地在冰道上往返,一边拉人去新点清场开荒,一边拉大木为建桥供料。

这天,阿三、李以娜、我,还有刚从上海下放来的干部葉悬(我们都叫他老叶),跟着老白毛,去山里拉木头。老叶在上海算是个副处级干部,这级别是他从北海舰队转业时带来的。刚转业的他,还没有正式安排工作,市里要完成下放干部指标,就将他派了下来。说好了,下放期结束,他在农村的家属一并迁来上海,安排一份好工作。

本来曾莎也要来的,可她要赶写材料。大家评选她去参加县里召开的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种会议每个知青都想去,在县城开会一个星期,不用下地干活,一日三餐好饭好菜伺候,青年男女在一起说笑,每晚还能坐进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可惜只有一个名额,还要有与众不同的事迹,由县里来批准。

曾莎的事迹由李以娜提供,我和阿三附议。我们四个人从一个学校出来,理应抱团相互帮衬提携。前些日子,曾莎来了例假,量还特别大,她没有休工,和大伙一起进林子里拉柴火,回来以后,血从棉裤裆里渗出来。当时,隔着布帐子,听到李以娜惊讶的叫声:“血,棉裤上全是血。”随后是翻箱倒柜的一片响动,好像在找东西。男知青以为出了大事,撩帐子察看。李以娜在里面尖叫:“男生不要进来,没有你们的事。”这件事经过一番渲染,打动了审读材料的人。

春天将临,地气回暖,白天出了太阳,雪面上一层亮晶晶水珠,雪道变得泥泞而酥软。坐在履带拖拉机拉着的木爬犁上,迎面飞溅而来的不再是细末似的雪粉,而是黑乎乎的雪泥。快到河边时,爬犁几乎是在冰雪泥浆中滑行。河道中央,冰面裂隙纵横交错,上面泛着冰层融化后形成的溢流水。

“没事,底下硬着呢。开河还得半个多月。”带队的老白毛自信地说。

話音刚落,咔咔咔一阵巨响,拖拉机屁股撅起骤然刹车,爬犁上坐着的人差点儿滑下去。站在爬犁上朝前看。拖拉机头直通通地插进冰窟窿。履带飞转,烟囱突突地冒着黑烟,车身打摆子似的乱颤,拖拉机就是钉在原地不动。开车的人尽管有点忙乱,却不怎么害怕。这条河最深处才一人多高,淹不死人。陷车对在山里走的驾驶员来说,更是家常便饭。

老白毛有点着急,陷进河里的车不弄出来,万一半夜来了寒流,再次封住河面,将车冻在里面,困上半月一月是常有的事。到那时,封冻季节要干的活什么也干不成了。

“下,下,找木头垫在车头下面。”老白毛吼道。

爬犁上的人看着满地的泥水,一时没有动弹。老白毛只得先下去,大家这才跟着踏进泥水里。其实四周都是冰泥水,如果车辆动弹不了,大家都得趟水回家。冰水浸没脚踝,经过棉裤和棉胶鞋内留存体温的中和,那种冰凉还能忍受。四周散堆着造桥用的树杆,大家捡起来朝车头底下塞。冰窟窿边上,一脚踩下去,水没到了大腿。此时也顾不上冷暖,只想快点完事,然后回家烤火。

机车再次启动,轰隆隆巨响,黑烟在清冽的寒气中弥散,画出变幻诡异的图案,稍纵即逝。履带碾压树杆,眼看着胜利在望,垫底的树杆却纷纷滑开,车头再次垂了下去。

“林寂,还有阿三,你们到前头去,顶住树杆。”老白毛在吼。

“我也去吧。”李以娜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李以娜和阿三有那么点意思,尽管还不够上纲上线。干活的时候,两人总喜欢粘在一起,做事下手一个比一个狠,这就是苗头。比如,李以娜提议曾莎当知青代表,阿三第一个举手附议。当时,按我的意思,这个代表应该选李以娜。看她那鼓鼓的胸口,看她干活时不甘服输的劲头,曾莎真不算什么。

一番折腾,拖拉机陷得更深了。我们靠近车头时,水没到了腰间。这时,肌肤在冰水的作用下,迅速降温,上衣包裹的暖气再也无法抵御强大的寒意,牙齿开始上下乱颤。我和阿三将粗大的树杆压在肩上,顶住车下垫着的木头。李以娜像端枪似的举着一根树杆,戳进车头底下。我心里有点害怕,万一车上来以后,顶杠的人躲闪不及,会被压进水里。但更为强烈的念头,就是快,快,人快要冻死了,成败在此一举。

机车轰鸣着昂起头,向前跃起。感到肩头刚吃上力,我和阿三便推开树杆,向两边闪开。两个人全都滑倒在水中。从水里钻出来后,听见有人在叫:

“李以娜被树杆压在水里,快救人。”

一根碗口粗的树杆被蹿蹦而起的拖拉机从水底翻起,又重重地压在李以娜的肩头,将她整个人按进冰水。冰凌浮动的水面上,漂浮着原先戴在她头上的狗皮帽子。她头朝下埋在水里,两条腿伸出水面,青蛙似的不停地乱蹬。渐渐的,两条腿不再动弹,也没进了水里。

爬犁上和水里的人扑向水面,棉袄像充了气似的浮起。大伙从水下移开树杆,将李以娜捞出水,七手八脚抬上爬犁。她脸色惨白,气息全无,头发凌乱地贴在一起,头软沓沓地歪向一侧,平静得如睡着一般。

老白毛在一旁绝望地叫:“点火,捡柴火点火,让她烤烤,缓缓身子。”

老叶扒开束手无策的众人,湿淋淋地跪到李以娜的身边,动手解开她棉袄上的扣子。双手毫不犹豫地伸进去,按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一下,用力往下压。他瞪圆眼,咬紧牙,好像手下不是人而是一团急需揉开的僵面团。身边的人一时傻呆,不明白他想干什么。阿三脸色僵硬,捏紧拳头。还没等他有所反应,老叶停止手上的动作,俯下身子,手指上下用力,掰开李以娜的牙齿,脸对脸嘴对嘴吹气,一只手还捏住她的鼻子。

老叶吹到第三遍,李以娜动了一下,呛着似的剧烈咳嗽。浑浊的泥水从她口中喷出来,糊了老叶一脸。她睁开眼睛,白眼朝天,像麻醉后苏醒的病人,浑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老白毛指挥机车调头。眼看出了人命,大部分人还湿透了衣服,只有回家。回家途中,我才感到真正的冷,湿的衣服像冰壳子一样套着,身子不敢动弹,似乎粘哪哪就会撕皮裂肉。衣服不能脱掉,老白毛说,湿衣服也有保暖作用,脱光了,仅靠一层薄薄的皮肤,身上所有的热气都会被冷空气吸走。李以娜趴在爬犁上,时不时地吐上几口。她的牙齿在打架,发出咔咔咔的响声。阿三脱下棉袄盖在她的身上。

“在哪里学的。”老白毛问老叶。

“我是海军,紧急抢救溺水者是基本常识。”老叶不停地抹着嘴,好像那里有脏东西。

这桩溺亡未遂事故很快传到县里。几天以后,县里来了电话,指定换下曾莎,让李以娜去参加知青代表会。

曾莎接到通知后,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拿出自己写的材料,一片片撕碎,扔进火势呼呼作响的炉筒里,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她内心很在乎。

就在此前一天,我去乡里拉麦种,曾莎托我代寄一封家书。在路上闲得无聊,我揭开那封信,抽出里面的信纸。封口是用玉米糊粘的,干了以后,一揭就开。曾莎在信里告诉家人:“我被评上县知青代表,人生道路上迈出了可喜的一步。听说县里特别重视培养女知青,我一定再接再厉,争取更大成绩。”

老白毛和我,在土炕上对坐,相看无语。

说好的,小白毛先拉一车木柈子回乡里,下一趟再来接我们回去。十几里地,一个来回也就一个多小时。已经快两个小时了,还没有听到机车的轰鸣。

手机铃响。我看到,老白毛的眼皮抖了一下。

电话是阿三打来的。他还在乡里。

“林寂,我和乡长……谈得差不离了,他说……”信号时有时无,此时彻底断了,没有听清乡长到底说了什么。

“接手机得到山头上去,这里不行。”老白毛突然插话说。

走出屋里,站在下午的阳光里,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没有想到,时隔三十多年故地重游,会遇到眼前的景象:当年在原始森林里开辟出来的村子,被撂荒废弃了,只剩下那些搬不走的东西:土屋和院枨子,土路和场院,电线杆和牲口棚。一旦无人居住,不出三五年,这些人造物会在雨水风雪的无情摧残下,漸次坍塌、腐朽,最后被草木侵蚀覆盖,融入无声无边的山林。

隔了十来分钟,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阿三老婆打来的。

“你们赶快下来吧,这地方不是人待的,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蹲在茅楼里,气味直冲脑门,苍蝇扑头盖脸。晚上过夜,那一泡尿还不得憋到天亮。走吧,回县里住旅馆。”

“阿三呢?”

“他坐那个车上来接你们了,怎么还没到,连手机也打不通。”

“我们也在等拖拉机……”我说。

话没说完,信号又断了。回拨过去,老是无法接通。

收起手机,抬起头,我看到了曾莎。她端着炮筒似的相机,在几近荒芜的村子里转悠,四处按着快门。她撅臀猫腰静止拍摄的姿态,犹如短跑运动员起跑前的瞬间。光看身材,真不敢相信这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许多年前,这具我曾无时无刻恨不得将之吞食的身体,现在依然充满活力,并且充满嘲笑的意味,旁若无人地展示在眼前,我的心头被电击似的麻了一下,尴尬、苦涩而又微甜。如果时空倒转,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将她揽入怀里。她一定会反抗,也一定会接纳。可是,我这个年纪,对女人身体原始的冲动日益减弱,只有残存的荷尔蒙和理性的欣赏,对此有着无奈的向往。有机会我真想和曾莎面对面,心平气和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谈谈两性关系这个话题。

回城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没有见过面。各自不同的生活和工作圈子,还要忙于生计和家庭。不过,她的信息还是会从不同的渠道,不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父亲因公殉职,使她先于我们所有人回城,在父亲的学校里当了一名职员。她当时说好要给我写信的,却始终没有;或者说她在等我的信,但那时候的我眼前一片灰暗,对不切实际的感情不敢抱有奢望。不久,她和同校的一名老师结婚,有了女儿。知青大返城,我回到上海,将一切安排停当,想起和她联络时,她已经不甘命运的安排,独自一人去了深圳。此后关于她的传闻扑朔迷离。有人说她孤身一人打拼,在结识一名国企建筑公司的老总后,自己注册了一家公司,靠挖土方取得第一桶金。丈夫无法忍受分居两地和她与那个老总的关系,单方面宣告婚姻破裂,并带走了女儿。此后,这家国企转战浦东陆家嘴,她也跟着回到上海。原以为,以她和老总的紧密关系,缔结良缘只是时间的关系,可对方根本就不想为了她放弃家庭和前程。她也没有计较,时断时续地保持着这份关系,一是为了生意,二是存有一丝幻想。直到老总渎职事发,她的公司也牵连在内遭到清算。她这才彻底摆脱了尘世的牵挂,过起无拘无束的女汉子生活。

诸事了断以后,她给我来过一个电话。那是本世纪初一个春天的深夜,我准备睡觉,正在刷牙,满嘴泡沫。我几乎听不出她的口音了,一口纯粹的京片子。

“林寂,我是曾莎。”她开口就说,“你还好吗?”

“好啊。”我想了一会儿才说,“你呢?”

“我刚才跟阿三他们也通了电话,很长时间没有见面,我们这些人见见面吧。”

那天,是她订的饭店,说好了由她请客,到后来她和阿三白酒喝高了,先后滑倒在地板上,分不清东西南北,剩下我这个不能喝酒的买单,还一个个把他们送到家里。

扯断的线又连上了,中间的断裂期了无痕迹,就像我现在看着她,犹如昨天我们还在山坡上大豆地里锄草。

“嗨,你过来,看看这儿。”曾莎在远处朝我招手。

她对着一幢茅屋,不停地按下快门。嚓嚓嚓嚓,响声如清脆的快板。我走近她,顺着镜头看去,眼前是一幢快要埋进土里的茅屋,墙皮脱落裂纹纵横。仔细辨认,我一下子愣住。

这不就是当年男生住的房间?

两人低头弯腰钻进屋里,夹杂着烟火味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四壁黝黑,仿佛身处山洞里。我在这个屋子里住了八年,记忆中还是冬天的雪墙、春天的泥泞、夏天的凉爽、秋天的忙碌。眼前的现实冷酷地打碎了记忆的幻觉。我内心质疑自己,在这个空间里度过的那些年头,有哪些细节被记忆屏蔽了。

曾莎指着炕尾,长年堆放的箱柜被移去后暴露出来一片墙皮。

“还是那时候的报纸呢。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镜头。”她声音里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相机的闪光灯一亮,闪电般炫目。

我凑近脑袋睁大眼睛去看。残破不全的报头上,有着“1971年4月……”的字样,还有“美国乒乓球队访问中国”的标题。

三十多年了,换了几户主人,那片墙皮居然还在那里。岁月在此止步。

以男生宿舍为基点,女生宿舍也现身了,还有当年老白毛、老叶办公的队部。对了,村边的木工作坊居然还保留着。作坊被人扩建过,但东边的偏厦仍是原有的板壁。从板壁缝隙间看进去,无数道光线纠缠交叉照射在满地的废旧农机具上,窄小的空间里,那个木工案台鬼魅似的依然如故地立在原地。案台上还放了一具白皮棺材,仿佛在等待某人的到来。这一幕让我内心怦然一惊。

我猛地掉头,收回目光,平静了一下纷乱的内心。

身后,曾莎收起相机:“林寂,走,到河边看看。”

河水在村前的河谷底部四处漫溢,像受惊后四处逃窜的蛇。无处不在的柳毛子,高过人腰的茅草丛,隐约勾勒出河道的模样。到处是拖拉机陈旧的轮辙,循着水声往下,河水在阳光下明灭闪烁,玻璃似的洒了一地。浅滩处清澈见底,水深处浑浊如汤。密密的草墩子下,水流打着漩涡,不动声色地向下游流去。河道中石坎突起的地方,水流从上往下跌落,发出低沉的声响,那声音听上去因人而异。欢爱中的人听上去像高潮时的呻吟,悲伤中的人听上去像绝望的呜咽。此时,水声更像是电影闪回镜头的背景音乐。踩着卵石和沙砾,蹲下身子,手伸入水里,浑身一个哆嗦。水冰凉扎手。

面对眼前浅浅的河水,我再一次陷入迷惑:这竟是当年水势浩大的西米干河吗?还有那些深不可测的沼泽泥潭呢?多年的垦伐,湿地变干了。只能这么解释。

曾莎好像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不停地拍照,贪得无厌地攫取。取镜框紧贴眼眶,长长的机身伸缩自如,对着眼前的景物,像机枪点射,三百六十度缓慢地移动。窥破俗世的红尘之后,她迷上了摄影,跟着一个像女人一样扎着马尾辫的摄影师,开始周游世界的生涯。几年前,摄影师在野外摄影时坠崖身亡,自此她开始单独行动。一个人的旅途,大大小小的镜头和各式型号的相机,五花大绑地缠在身上。在来的路上,我问过她,背着这些东西,你不觉得累吗?她给我的回答令人哑然。她说:被一个你深爱的人拥抱着,你会觉得累吗?她给我看过她的作品,构图、用光、色彩,都很出彩,但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自己看得更清楚,为此感到苦恼。

“我无法与对象沟通,我无法进入景物的内心。”她这样对我说过。

我说了一句很外行的话:“你事先多做一点功课,也许会好一点。”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做功课。关键的问题,看到的资料听到的传说,都是别人的。我需要自己的经历。”

一阵狂扫过后,她放下相机。趁她住手喘息的机会,我要过相机,翻看里面的照片。海量的照片飞快地闪过,因为熟悉所以并不觉得新鲜。有几张黑乎乎的构图,异常戳目,隐约可见有发黑的木牌戳立在草丛中。

“这是什么?”我定格细看。

“我也没有仔细看过。你自己看吧。”说着,她调节画面,逐格放大细节。

一块墓碑,一圈围栏。布满苔藓的墓碑一点点放大,“李以娜之墓”几个字镶嵌在乌黑浑浊的木色中,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可在我的脑海里却是无比清晰。

伐木是建点时的重头活。盖房要木头,烧柴要木头,做大爬犁要木头,还要靠伐木挣副业的钱。这里地处灌丛草甸带和山地寒温性针叶林带,地貌多样,沼泽、丘陵、灌木丛、杂树林,并生共存。被砍伐过的原始森林,留下成片“鸡肋”似的材积林,正好留给我们手工采伐。

我们在森林里安营扎寨。密林深处,找一处窝风的洼地,就着低处再往下挖一米多深,上面用白桦树杆搭出斜坡似的屋顶,盖上苫布和茅草,做成一个能御寒的空间——地窨子。地窨子里,整齐划一的白桦树杆,覆上厚厚的茅草,搭成睡铺。空地中间,放上半人高的空柴油筒,油筒顶上剪出一个圆孔,再插上铁皮筒子,是为取暖的炉筒子。

天蒙蒙亮,吃过热乎的大饼子,揉揉迷糊的眼睛,两人一组,扛着长长的拉锯和长柄斧子,出去伐木。脚下踩着腐叶枯枝,寂静的林中响起咔咔咔的回声。展望树林,植被凌乱层次丰富,灌木和各式树种杂处。高大的黄花松远远近近点缀其间,树干笔直,树叶稀疏。四处可见陈旧的树墩和倒木,犹如被蹂躏后的女孩,凄美而沧桑。它的原始面貌已无从窥见,仅余眼前的景象让人浮想联翩。目光伸向更远处,森林渐暗渐黑,直到一片模糊,犹如精怪出没的洞穴。

我和阿三搭一组。离开上海前,双方母亲嘱托我们要相互照顾。

我肩扛一人高的拉锯,他提着一把长柄斧。

晚上,我们花了很长时间侍候斧子和拉锯。斧子要锉出刃口,但不能太薄,刃口太薄的斧子,砍树干时容易被咬住。拉锯有近两米长、二十公分宽,韧性极好,可以卷成一个圆圈。端在手里或扛在肩上,锯子会不由自主地弹跳,发出铿锵的响声。锯上有近百个锯齿,每个齿尖一一用锉刀锉过。锯齿一左一右成对错开,校正在一条直线上。有一个齿尖出格,锯树时就会跳抖,发出咣咣的声响,大大降低工作效率。

做这些活时,曾莎就坐在对面的铺上,漠然地看着我们。

女生的任务是伙房和内勤。李以娜又出去开会了,这次是全省巡回宣讲。我们都明白她因祸得福,但很少在一起时提到她。看得出来,每当李以娜外出的那些天里,阿三的眼皮就会搭拉着,脸拉得像老黄瓜样长,不想搭理人。等大伙入睡以后,曾莎在铁皮炉筒子里压上湿木块,然后在地铺的紧里头躺下。她和男人之间堆着一袋袋的面粉、白菜、萝卜、西葫芦,形成一道性别屏障。

这道屏障可以挡住视线,却隔不断声音。早晨起床,有人被发现在被子上画了地图,众人大肆起哄,声音响彻窄小空间。她好奇地跑过来问:“地图,在被子上怎么画地图?”我们笑得更欢了。那床被子被推到曾莎面前。看着那奇怪的斑痕,听着身边诡异的笑声,她明白了什么,红着脸扭身离开。后来再听到有人画地图,她就不再出声,离得远远的。不过,有一次我半途回来换斧子,看到她将大伙的被子拿到地窨子外面晒太阳。这些被子有半年多没有换洗了,几乎所有男生的被子上都畫有形状各异的图案。

我的出现让曾莎吓了一跳,脸顿时一片绯红,似乎被人窥破了心思。四周除了风掠过树梢的啸声,就我们两个人。

“你现在知道男人了吧。”我大着胆子问,“怕不怕?”

“你们那点事我早就听说过,只不过缺乏研究罢了。”她不甘示弱,指着一床被里,“你看看,这里都结起硬痂,喂肥了那些虱子。”

这下轮到我脸红了,那条被子正是我的。

“自己盖的,无所谓。又不碍别人的事。”我无力地自辩。

她脱口而出说:“行了,等回队里以后,我帮你洗一下……”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一时间,两人都觉得这句话有点怪。一个女生帮男生洗衣服,在当时有“谈朋友”的意味。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我也明白想多了。但由此产生的联想让人回味无穷,又莫名地害怕,好像踏入禁区,谈话就此中断。

阳光透过树隙,像无数利箭斜插在林间,天老地荒。

我和阿三走近一棵一人抱不过来的黄花松,抬头仰望树干。观察整棵树的受力方向,枝杈和树叶多的一边受力就重,再看树干的倾斜度和当时的风向。判明倒向后,两个人分列树的两边,下腰抬臀,各执拉锯的一头,在树要倒的方向(下锯口)下锯。锯身绷直,锯齿咬住树干,一来一去拉动,慢慢扒开树皮切进树干。开始的时候,锯身缺少依托而不停地晃动,待到切进树干,整条锯被夹紧了,只需端平顺势推拉。粗大的树身挡住了对面的阿三,我只能在一来一回的拉扯锯子中感受到他的存在。锯齿一分分深入树干,淡黄色的木屑从锯口的两边纷纷涌出,亮晶晶地洒在树根部。锯出深三分之一的口子后,再到反面去锯下一个切口。上锯口要比下锯口高出两三寸,如果在同一个平面上,巨大的树干在倒下前就可能弹跳起来,或者在倾倒的那一刻向后滑出,伐木的人将因来不及躲避而生死无常。

随着锯齿的深入,手心能感受到高处的风推动树梢的力量,树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树干咬住拉锯似乎在抗争。它一定说了什么,只是我们听不懂。我们不得不停下来,环顾四周,气氛沉重而严峻。危险无时无处不在。有时候,树身在被锯切到将倒未倒时,会突然从中间劈开,半爿树干腾空而起,呼啸着直窜天空,再重重地砸下。谁也不知道,半空的树干会砸向哪里……这种情况俗称“劈柈子”,遇上了,要死要活只能听凭老天的意愿。

片刻的疑惑后,继续弯腰拉锯……最后的时刻到了。上下锯口将合未合之际,不经意间,树的末端抬起,缓慢而轻盈地向前一跃。巨大的躯干向预定的方向倾倒,一路摧枯拉朽,沉闷地砸倒在铺满腐叶的地上,还不甘心似的上下弹跳几下。断枝横飞,腐叶腾起。我们悬着的心也同时松开,背靠背坐在圆桌面似的树墩上喘息,新鲜的松脂香味通过鼻孔直透脏腑。

“阿三,我看见你亲了李以娜。”

这几天,我一直想对他说这句话,忍到此刻才出口。进林子伐木前的一个晚上,我在井台边打水,看到他和李以娜在对面小树林里拉拉扯扯。月光下,两个人就像跳着皮影戏。为了不惊动他们,我一改以往松开井轱辘任凭水桶一泻到底的做法,一圈一圈往下放,以免发出声响。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阿三叹口气,“她没有让我亲,是我捧住她的脸,硬贴上去的。她的嘴唇生硬紧闭,不躲避也不迎合,碰上去就像亲在一扇铁门上。”

“你没有告诉她,老叶已经第一个亲过她了。”

“说了,她说那是救命,你是求爱,还得考虑考虑。我当时就觉得她有心思,我们可能长不了。但她一口否认,说不会的,只是让别人知道了不好。”

“她说的也有点道理,知青代表表现是要好一点。”我说。

“这个自然不错,可就我们两个人相处,你也不能这样端架子呀。”阿三抬起屁股,无精打采地说,“不说她了,干活。早干完早收工。”

也许这番闲聊扰乱了心绪,伐下一棵树的时候出了点情况。树的两边锯透以后,居然还纹丝不动立着。一般情况下,树身都倒向低的锯口那一边。当然也有例外,如果树太直,树枝分布又很均匀,风也不大,树干也有可能在两边都锯透以后,坐在树墩上,还是不倒。你不知道它朝哪边倒,什么时候倒。

我和阿三傻眼了。这时候,人是不能逃跑的。将一棵断了根的大树留在林间,会给不知情的人留下致命的隐患。更危险的是,在逃离的片刻,很可能这棵树就起身了,砸向逃命的人。

放倒这种树的方法五花八门:用斧子在下锯口砍缺口;在上锯口间打楔子;齐心合力去推;实在不行就在边上再放一棵树去砸……这些办法如果都不见效,那就只能等,等高处的阵风吹过,树木自己倾倒……

我们轮流用斧子去砍。我握紧手里的斧子,用力而准确砍向下锯口。不握紧不用力的话,斧子很可能被硬实的树干弹出去。随着斧刃的削啄,淡黄色的碎片四下飞溅,树身在微微地晃动。轮到阿三去砍,我站在边上,观察树的动静。高耸的树梢在蓝天下晃动,像一支笔在云里写字。树身锯口处发出呻吟般的叫声,似乎不胜疼痛。我紧张得浑身绷紧,随时准备呼叫阿三撤离。

吱,嘎嘎……树身扭动了一下,还没等我叫“快走”,阿三扔下斧子,跳离了树根。这棵直径近一米的松树,并没有按设定的方向倒去,在脱离树墩以后,原地拐了个弯,在空中缓慢地前倾,树梢居然挂在一棵大槐树的树杈上,晃晃悠悠地停住了。

伐木中最危险的状况让我们遇上了。这时候,只能再去放倒那棵支撑的树。这是鬼门关前的活计:一棵树在头上悬着,另一棵树干在重压下弓一样紧绷。稍有风吹草动,悬挂空中的树就有可能砸下来;被压的那棵树随时会断裂、劈开、跃起、飞升。伐木人九死一生,命悬一丝。可是又不能不干,行规在这时似乎比道德还管用。

所有的危险和行规,我们已经听老白毛讲过,但总觉得,死亡离我们很远很远。遇上要命的时刻,虽然感到害怕,却还是有点懵懂,好像与己无关。

在倒树的重压下,我们怕夹锯,在下锯口浅浅地拉了几下,就拉上锯口。还没有拉上几锯,老槐树咯吱吱叫起来。我和阿三扔下锯子拔腿就逃,按事先设定的路径,跑到刚才伐出的大树墩后面蹲下,双手下意识地抱住脑袋。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预想中的惊天动地迟迟不来。抬头看去,那两棵树还在原地立着。阿三率先站起来,骂道:“操,虚惊一场。”话音未落,老槐树突然裂成两半,半截树干腾空跃起。阿三赶紧又趴到地上。那半棵断树干在空中风车似的旋轮,直棱棱地落下,狠狠地砸在我们藏身于下的树墩上,树杈过筛子似的抖动。

四周重归宁静。我抬起头,惊恐未定探望四周,看到边上的阿三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右胳膊,一脸的茫然。

“喂,怎么啦?”我看到那条胳膊在前臂那儿多出一道弯。

“这里被树枝扫了一下,好像有点不对劲。”阿三说着,用力去摸右胳膊,试图要拉直那道弯。剧痛使他大叫起来:“呀,呀,呀……”

我移到他的身边,顾不上耳旁连连惨叫,小心地撩起他的衣袖。布衫渗出血来,揭开最里层的布,血肉模糊中,一截尖尖的断骨戳破皮肉露出来,像一支笋尖插在血污里。我双手去捏他的手臂,本想安抚他一下,结果那手的下半截像脱节似的垂下来。我下意识地向下拉,那道彎居然被拉直了。

“疼,疼……”阿三闭着眼睛,龇牙咧嘴地叫,“痛死我了……”

在附近伐木的人,听到喊叫后围拢过来。大伙胡乱地帮阿三固定了断裂的胳膊,然后搀护他回到地窨子,再由拖拉机送出林子。

治疗断胳膊,阿三在上海住了近一年,第二年的夏天才回来。他回来后,我们还是睡在一铺炕上。当天晚上,他悄悄问我:“李以娜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有点奇怪:“她跟你是朋友,你们难道没有通信联系?”

“联系个屁,快半年没有来信了。”

“那前半年呢?”

“开头还写了许多贴己的话,慢慢的,变成了学习材料,再后来就断线了。”

这半年里,李以娜好像是有点忙。跟着老白毛到大寨去过一趟,省里组织的。参加了省活学活用巡回宣讲团,和老叶在一起,走遍大半个黑龙江省。听她回来说起一路上的经历,大家不无羡慕。别的都不说,一天早晚两顿四荤四素圆台面,再加早餐豆浆、鸡蛋、发糕、大果子,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这阵子她又去县里听文件传达,还没有回来的意思。

“她可能太忙了,顾不上你。”我只有这么劝他。

“也好,她忙她的,我也死心了。”他深深叹息。

我听出来了,叹息中不但有深深的绝望,还有着隐隐的恨意。那一夜,我半夜起来小便,看到他在黑暗中睁着两眼,空洞洞的,像在天花板里寻找什么。

暮色不经意间弥漫山谷。令人目不暇接的山色,倏忽退隐,一片模糊。山头上的云彩不见了,只剩下青紫色的天幕,映衬出山脊起伏的线条。河谷里浮起淡淡的白雾,四处漫延,笼罩河床。奇怪的是,它上升到一定高度后就停止了,好像执意要给倦意朦胧的河谷盖上一层棉絮。在我们站立的地方,白雾就在脚下,人就像站在云端里。

曾莎爬向村后的山坡。从后面看去,她两腿交叉向上时的姿势,充满动感,高高翘起的屁股,被薄薄的牛仔布包裹着,光滑得像一匹马的臀部。那种无奈的向往又涌了上来,真想在马屁股上抚摸片刻,感受一下那里的厚薄硬软。她几步一回头,时而停下,长长的镜头戳进远山的空虚。不清楚镜头和画面说了什么,只听咔嚓一声,它们的结晶瞬间诞生。我本想冲她的背影大声嘱咐“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又觉得过于暧昧,最终没有说出口。虽然时过境迁,但许多年前的感觉突然回来,令人不安,必须扼杀在萌芽时期。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对方有所感应。

小白毛的拖拉机还没有来,又无法和他联系。我猜想,拖拉机可能在半道上出了故障正在检修,要么就是陷进沼泽地里动弹不了,这在大山里是常有的事。令人担心的是,小白毛会不会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将我们撂在村里,自己去忙别的事情。

手机突然有了信号,三条信息一齐涌进来。

一条是阿三:“你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我老婆嫌这鬼地方没法过夜,搭车去县里住旅馆。我现在就跟小白毛的车上来。”

另一条也是阿三:“车陷入了泥潭,正在想办法出来。”

再一条还是阿三:“那车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走上来,你们等我。”

一看时间,每条短信相隔有半个多小时,也就不着急回信。

我独自一人回到村里。老白毛居住的茅屋顶上,烟囱冒出白烟,丝丝缕缕飘在半空,柴草的香气顺着屋顶,倾泻到地面,滋润着人气枯竭的泥土。四处乱飞的苍蝇骤然不见,耳根一下子清静下来。几只未被清走的鸡,不久前还在巡视村道,此刻栖息在柴火堆上,变回山间树上的鸟。正在四处张望,村道上出现了阿三匆匆走近的身影,向前凸起的肚子像只滚圆的篮球上下晃动。

“小白毛回乡里去叫援兵,我不等他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抛下老婆,不怕回去被她收拾?”

“她敢!”阿三眼睛也不眨地说。

阿三这是第三次婚姻,前两个说离就离了,就像脱衣服似的容易。自从跟李以娜断绝关系,他对女人的态度就起了变化。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在来黑龙江的一路上,他还当着老婆的面教育我,你越是像男人,她就越像女人。我没有完全听懂这话的意思,男人怎么定义,是有情有义,还是像他那样有钱有脾气。他不怕老婆,虽然有点迁就,也是嫌烦图个省事。

“见到老白毛了?”阿三问。

“走吧,他好像在做饭了。”

屋里,焖在大铁锅里的玉米面饼子,散发出焦甜的香气,没有进门就闻到了。还有一股酸酸的酒味,弥漫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村子早已不再供电。釜底抽薪,对老白毛这样的老辈子人,根本不构成威胁。我估计,他还巴不得返璞归真呢。白色的洋蜡在他手里移动,立在炕桌上。烛光晃动,木盘里的大饼子和粗瓷碗里的小米粥,黄得像新漆的庙墙。

老白毛从炕沿上蹦下来,眼睛瞪得像要弹出眼眶,两臂展开,扑向阿三。

“老叶啊,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他们都说你死在江里了,我才不信呢。一个老资格的水兵不会被水淹死。”

阿三连连后退:“你在说谁呢?我是阿三。”

“你不就是老叶吗?别看你现在肚子圆得像七个月的婆娘,我还是认得出你。”

他把阿三当成了失踪几十年的老叶!

阿三掰开胳膊上老白毛的手,嘴唇嚅动,还想申辩。我拉拉他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辩解。明摆着,老白毛的痴呆又犯了。

“我等了你这些年,你跟我说过当兵的命硬,这话我信。当年剿匪,几百号人围着我那几十个人,十几挺机枪压着我们打,阵地上所有的树都被打断了……他们一直问我,一个排的人都死了,你这个排长怎么跑出来的?我说,我的命大,被压在死人堆里昏过去了。可是没人信我的话,一口咬定我是投降的,剥了我的军籍和党籍。你说,我还有什么脸回老家。再说,也舍不下这些跟我多年的兄弟们。干脆留下来吧,哪也不去了……”

这个说了不下几十遍的故事,又从老白毛的嘴里冒出来。可是,他怎么就将阿三认作了老叶呢。

“林寂,给乡里打个电话,说老叶回來了。我一直跟他们说,他会回来的。他的女人在这里,他还能去哪里?可就是没人听我的。我不信这个邪,在这里等,我有话要对他说。这不,他来了。”

阿三一把抓住老白毛的胳膊,凑近晃动的烛光,脸对脸说:“嗨,老白毛,你看看,我是阿三,不是那个死人!”

老白毛盯着他,上下左右看,用手抹了抹脸,晃着脑袋,声音低下去,嘿嘿一笑,说:“这不是阿三嘛,你怎么像女人一样怀上了。”

阿三不接这个茬,说:“小白毛让我转告你,他今天不上来了,明天早上再来,拉你陪我们去看西米干河源头。”

“他高兴来就来,愿意去就去。我不求人。”老白毛抓起一个饼子,“吃吧,食堂关门了,吃我做的。”

看来,今晚我们得在村里过夜了。

烛光越来越亮,取代暮色,成了唯一的光源。老白毛在窗洞上挂上毡布挡风,火苗晃动在墙上画出舞动的黑影。世界缩成一团烛光。我和阿三向四周张望,似乎在追寻失去的记忆。

“吃吧。”老白毛又说。

“等等曾莎吧。”

“饿了,她自会回来的。”老白毛手握饼子咬一口。我看见,他满口的牙都没有了,只剩上下层红红的牙床在研磨食物。

玉米饼子松软微甜,除了薄薄的皮还有点嚼劲,几乎入嘴就化,还不粘牙。小米粥有点稀,米和水分得很清,估计没有放面碱。吃了几口,我还是放心不下曾莎。那头伤过人的黑熊让人心有余悸。于是,起身出门去找她。

脱离烛光范围的瞬间,我似乎撞进黑暗的深渊,渐渐的,借助瞳孔的调节,天地显出些微的轮廓。那曲线起伏的轮廓,明显分成上下两层,上面是深湛得几近于蓝色玻璃的天空,下面便是墨汁般浓烈的混沌。习惯于城市的我,早已忘记了这样黑暗和混沌,现在才想起,那几年里确确实实天天面对。我闭上眼睛深深吸气,把自己融化进无比的旷远清泠之中。

睁开眼睛,曾莎的身影突兀地浮现在不远处。她正仰着头,出神地望着夜空,灵魂出窍一般。

“喂,看什么呢?”我招呼她。

她浑身一抖,似乎被惊吓了,回过头来,“快,你看,看天空,这么多星星!”

我仰起头,视域屏蔽了周围的山影,全部框在头顶那一方天穹中。顿时,呼吸差点儿窒息。天幕深不见底,大小不一的星辰争先恐后地跳出来,远远近近,越来越多,以光年的时速向我奔来,光芒四射,直扎眼球。我不得不闭一下眼睛,然后再睁开。苍穹成了冰面,那些刺眼的光冻在里面,瑟瑟发抖。

星光下,人仿佛羽化而去。

树棵丛中,河水的响声不知疲倦,将我们拉回现实。

回到屋里,老白毛还在跟阿三纠缠。

“你不用担心,你的党籍我帮你作证明。”老白毛指着阿三,“我虽然不被上面认可是一个党员,但我们是搭档,我管生产你管支部,这个谁也不能否认。在一些事情上,我们经常谈不拢,时常还会吵上几句,但你这个人我是认可的……”

阿三连连摇头,看到我们进屋,赶紧说:“见鬼了,他就认我是老叶。我他妈的倒了哪辈子的霉。”

说话的片刻,老白毛似乎累了,闭上眼睛,倚靠着铺盖打起盹来。

曾莎笑笑:“你就认了吧,不要和一个痴呆的老人较真。”

阿三说:“他还说要领我去看看李以娜,这不是在咒我去死吗。”

曾莎抽出相机里的存储卡,插入随身带的电脑里,放在炕桌上打开,推到阿三的面前,笑嘻嘻地说:“不用老白毛带路,你在这里就能看到。”

说完,她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一把抓起盆里的玉米饼子,塞进嘴里,大嚼大啃。

电脑显示屏上的照片一张张掠过,不时地停下,一格格放大,连苍蝇翅膀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辨。粮囤、水井、马厩、土屋、屋后的茅厕、废弃的农机具、泥泞的土路、无处不在的蒿草、山坡上成片幼树林、天上的云彩、幽暗处河水的反光……我在边上陪着阿三看照片,心里在说:快了,快了,快到李以娜的墓地了。

看到那个墓碑了。

阿三放大畫面,凝视片刻,然后翻向下一张……

他失去了耐心,还没看完全部照片,就把电脑合上,没头没脑地大喝一声:“好,这些东西好,这是整个旅游开发项目中的一个亮点,人文资源,知青遗存。政府不要,我要了。废弃的村庄,真是老天对我们额外的赐予。小兴安岭丛山、西米干河源头、纯粹的知青遗存,从诞生到消亡。这里面多少故事可以讲。就说李以娜的墓吧,不用加工虚构,就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原以为阿三会触景伤情,没想到居然触动了他的生意经。这个主意不错。纯知青打造的村庄,在全国也屈指可数,况且撤走现住民以后,它又得以原样地保留下来。不知道那段历史的人,也许会想来感受一下;亲历过的人,说不定也会拄着拐杖来重新审视。

“好,这个主意好。”曾莎的生意脑袋也被激活,“在那些旧址上贴上标示牌,注明哪年哪月建的,建造材料和工序,发生过什么事件。旅游者身临其境,在土炕上睡上一晚,用一下吊脚楼一样的茅厕。进村门票二十块钱一张,这点钱游客是愿意掏出来的。”

“关键是要讲好故事,”阿三冲着我说,“林寂,这就要看你的发挥了。”

我想问,阿三,曾莎,你们难道还想再讲一遍李以娜的故事?

我的话还没有出口,倚在铺盖上的老白毛活虾似的弹起来。

“你们还在唠嗑,出工钟都打过两遍了,还磨蹭什么。”他的手指一一在三人头上点过去,“阿三,劈柈子去,锯成一样长短,砌墙用的。林寂和曾莎,你们去河谷里割草,苫盖屋顶要用。去吧,去吧,九月快过了,眼看就要下雪,你们难道想在地窨子里过冬?”

水井在冬天打成的,春天开荒播下麦种和黄豆,夏天就要盖房子。所有的知青进驻新点,新生产队的建制也齐全了。老叶是党支部书记,老白毛当队长。两人一搭一档,当知青的头。老白毛的家属没有跟来,来了也没有房子住。

我们开始盖房子。伐下的落叶松锯成段,剖成板材和方料,做门、窗、炕沿板和盖屋顶。直径二三十公分左右的树干(松树、槐树、柞树、杉树均可,但不用桦树,因为桦树易朽),拉回来当立柱、横梁和屋脊;胳膊粗细的小杆,当檩子、檖子,铺天棚,做固定木柈子的横格。

房子盖在平缓的山坡上,铲去草皮,找平地面,铺上沙子,四角竖起柱子。先挖基坑,放下整块的石头,柱子就立在石头上。柱子用整棵的树截成,一头预先开好榫头,竖起以后,把横梁和三角屋顶抬到柱子上,合卯拼榫敲紧密缝。柱、梁、屋架连接后,房子的轮廓立马出来了。

老叶当兵前在家乡是木匠,这回当我们的师傅。

在树杆和板皮搭建的木工作坊里,他指导大家下料、开榫、拼门窗。我们的活大多七高八低,要由他来做最后的修正。他在长案上推刨子的动作令人惊艳。两米来长的板子,他一口气不停顿地推到头。厚薄均匀的刨花卷,从刨子槽口里袅然升起,绵绵不断。他神情专注,身子前俯后仰拉长收缩,肌肉在单布衫下抖动,整个过程柔韧富有弹性,看上去赏心悦目。男男女女围着他,看他推刨子。

“别光站的看,干活去。”老叶大声说,口气透着骄横和得意。

他有理由得意和骄横。立柱子上屋架的时候,老白毛和老叶产生过分歧。老叶一定要在柱子之间加上三角支撑架。老白毛说不费那个劲,砌上柈子,墙就是支撑架。老叶说,有了三角支撑整个房子便连成了一体。两人叽叽咕咕好一阵儿,最后还是听老叶的,他是木匠,还是支部书记。其实,老白毛心里早就服了,嘴上要为自己争个面子。

立好房架子,便是垒墙体、立门窗、盖天棚和苫盖屋顶。

用木柈子垒墙体,做法与用砖或坯砌墙大致相同。用掺和草茎或麦秸的泥巴当黏合剂,垒起一块块柈子,半途压上小杆定位,然后接着往上砌,直到填满横梁以下、门窗边框留出的全部空隙。木头墙里外要用泥巴糊得严严实实(包括顶上的天棚),不能漏一丝缝隙。天棚用杨树小杆或柞木小杆铺成。泥巴一遍干了再抹一遍,一遍遍地抹,目的是防止房子漏气。房顶和天棚之間,还要填充木屑,既吸潮又保暖。冬天,零下三四十度,保暖第一位。“针大的缝牛大的风”,一旦房间漏气,即便不停地烧火,也热不起来,熄火后,房间很快变成冰窖。

在墙上糊泥叫“甩大泥”,除了用力没有规矩。双手捧起和好的泥巴,用力向柈子墙上掷去。借着甩出去的力量,泥巴牢牢巴在柈子的缝隙间。一伙人孩童般肆意玩耍泥巴,举止疯狂而任性。内心的怨恨、不平和郁闷,随着泥星子四处飞溅,犹如醉酒时的发泄。有时候,过度的堆积,泥巴无法承受自身重量,滑坡似的从墙上掉下来,只得重新来过。整面墙被泥巴盖满,拿起抹子或木片,损有余而补不足,将高低不平的墙面一寸寸抹平……糊得严严实实的墙面,经过冬夏两季的热胀冷缩,裂隙纵横交叉。所以,每年都要抹一遍墙,墙壁一年年地厚起来,茅屋一年年地往下沉……只要房里住人,每年抹墙,房子就能长久地存在下去,起码比人的寿命要长。

中午休息,在井台边洗去手上的泥巴,曾莎低声“呀”了一下。

“怎么啦?”我在一旁问。

从伐木地回来,她践诺帮我洗被子,我们之间就有了某种关联,说不清楚,但都明白,两人关系自此非同一般了。

“不好,我的手表不见了。”

她是知青中唯一戴表的人。手表是下乡时父亲给她的,嘱咐随身戴着,睡觉时也不要脱下。当然干活时也是戴着的。

“一定是掉在泥巴里,甩进了墙里。”

整整四面墙的泥巴,还有砌进柈子墙的,泥天泥地。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一伙人在湿乎乎的墙面上一寸寸地探摸。直到天黑,手表还是踪影全无。李以娜一边找表,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这个事迹要上报县里,要通报表扬……”

曾莎瞪了她一眼:“你少来事,这件事不能让我爸知道。这块表是他和我妈的结婚信物。”

这件事让曾莎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有了墙,有了天棚,房子成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待到三角形的屋架上,铺上檩子,钉上椽子,盖上木板,苫上茅草,屋子才算成型。苫盖茅草时,人蹲在高高屋顶上,接过地面投上来的草个子,一缕缕分开,从下往上均匀地铺开。铺一排压一排木条,人往上移,再铺第二排,后排的梢压着前排的头,层层压实,直至屋脊。铺好的茅草足足有二十公分厚,毛茸茸的,富有弹性,草香弥漫,风吹过,草茎微微起伏,却又纹丝不乱。

苫盖房顶的草,要到深山河谷的草甸里去割。那里的草长得齐腰高,密实厚重韧劲十足,齐刷刷地铺出好几里地。此地割草用钐刀,一人高刀柄,一米长刀身。人站在草丛里,紧握刀柄,刀尖贴地插进草间,扭动身体抡出半个圆圈。刀锋过处,划出扇面状的一片空地,断了根的草被刀把上的木齿拢起,甩向一边整齐地叠成一铺。一刀下去连割带甩,起码几十公斤重,光靠手臂的力量远远不够,扭动腰部聚齐全身力量,才能完成整个过程。打草的都是男人,排成阶梯似的队形,沿着草甸边缘,依次向前推进。一刀一刀又一刀,毛茸茸的草甸被剃头似的趟出一道道缺口。倒下的青草晾干以后,被卷起扎成草个子,装上马车拉回驻地,部分用来苫盖屋顶,乱草则留作牲口的冬饲料。

收草那天,天蓝得出奇,云丝一缕缕地拉长,伸展到遥远的山峦边际。除了做门窗的,全队人在老白毛带领下开赴草场。我、曾莎,还有李以娜,都去了。每人分配了包干的地块。曾莎和我紧挨在一起。李以娜在我们的前面。自从参加了知青代表会,去过大寨,又到处巡回演讲,她与曾莎的关系日渐疏远,表面上看两人相处与前并无两样,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密感早已荡然无存。只要看到曾莎和我在一起,她更是离得远远的。阿三又在上海养伤,她显得形单影只。

由于是包干,我尽量将曾莎的那份捎带上。她还没有从丢表的阴影里走出,满脸的心事重重。后来,两人干脆作了分工,我集草扎捆,她搬运归堆。最初,我们还能看见李以娜。她在前面,时而弯腰拢草扎捆,时而站立不动,背对着我们发呆。后来,就不见了她的影子。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个年纪的女人比男人心事多。

下午,西边的山脉挡住阳光,河谷草甸被分割成阴阳两面,向阳面绿得刺眼,背阴面幽深如晦。包干的活干了大半,人也有点倦意。展望偌大的草甸,除了我和曾莎,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十几个人就像盐溶进水里,只知道存在,不知道在哪儿。风轻轻地吹,草香弥漫,河水在石缝间跌宕的声响若有似无。我躺在草堆上,本想歇口气舒展一下僵硬的腰肢,谁知眼皮禁不住地打架,沉沉地睡去。

睁眼醒来,我看见曾莎坐在边上,脸色酥红,眼睛盯着我的下身。那里正呈现一幕令人尴尬的景象:单薄的裤腰间,直挺挺地支起伞状,裤子门缝少扣了一个扣子,里面的衬裤被顶得露出一角……我下意识用手去捂私处。欲盖弥彰的做法,反而吓到了曾莎。她马上扭转头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用力去压凸起的部位,试图用暴力强迫它屈服,结果却适得其反。它不但没有低头,反而更加坚挺。

这时,曾莎回过头来,似乎承认刚才看到了一切。她似懂非懂地问:“你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没有啊。”我的确没有做梦。

“不做梦,它怎么也会起来?”她显得有点迷惑。

她也许想问我,是不是梦见她了。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的表情里更多的是好奇,“它居然会自己挺起来,还有这么大的力量。”

经她这么挑明一说,原本渐渐平息的它,又一次弹起来。我双手一再往下压,但它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

“我都看到了,不要再欺侮它了。”她求情说。

我松开手。裤门的裂隙里再次露出底裤的花纹。

我正欲起身躲避,她惊讶地叫出声:“草爬子,一只草爬子正在往里面钻进去。”

我顿时毛骨悚然,连忙问:“真的,在哪里?”

相比蚊子小咬,在野外我们更怕遇上草爬子。这种比臭虫还小的爬行动物,一旦咬住肉,就不会松口,一直往肉里钻,吸够血后,还会在原地驻下。一只吸饱血的草爬子,有原有体积的四五倍大。要请它出来,还不能用手指去摳,越抠它越往里钻。唯一的办法用点燃的烟头去熏烤,将它逼出来。

“你别动,躺下,我来帮你拿掉。”她说。

局面完全失控,只能怪我糊里糊涂睡着了。我松开双手,平躺着,脑子里一片混沌。我紧张地看着她伸长食指和拇指,隔着薄薄的一层布,在那个凸起的部位,试探似的去摘掉虫子。她的手在抖索,不敢用力,一时拿不住臭虫大小的虫子。

“不好,它还在往里面钻。”

“快点抓呀,别让它进去。”我害怕得声音都变了。

她不再顾忌,手指对准虫子按下去,按一下,再按一下,随着虫子爬行的轨迹,一下比一下用力。犹如开关对于电流,对应那手指的按压,我浑身触电似的伸缩弹跳。她整个手掌放在那个凸起上,三个手指慢慢捏紧。

“抓住了,抓住了。”她欣喜地举起手里的虫子,另一只手还在那上面拍了一下。

我不敢看她,闭上眼睛,享受着那美妙的感受。

隐隐约约,远处传来低沉而急促的呻吟。我以为是曾莎的声音,睁开眼睛,却见她正挺直腰杆探望四周。那声音既像不堪重负的叹息,又像无限上升的欢快。第一感觉,有人窥见了我们不堪的举止,在发出警告。我从迷乱中惊醒,拉一下曾莎。两人吓得缩起身子,俯首抱头,天仿佛塌下来,再也无脸见人。

许久,我们才抬头四顾,想弄明白声音的确切方位和真正含义。

大草甸一片寂静,那声音好像是我们的幻觉。

四目相对,似乎在询问:“你听到了没有?”

两个人都在点头。

“是我不好。”我歉疚地说。

“是我不好。”曾莎红着脸说。

压抑不住的呻吟再次响起,变得急促而无奈。这一次听清楚了,离我们大约有一百来米的距离。我们交换了眼色,从草堆里起身,蹑手蹑脚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草堆边上,躺着一把拢草用的镰刀,没有看到人。草堆被压成窝状,中间部分深深陷下去,草个子被搅得一片凌乱。我回头目测一下距离,认定那声音是从这里发出的。可以想象,那个压抑不住呻吟的人,曾在这里有过怎样的挣扎、缠斗,或者滚翻。只是很难判定是一人所为,还是两人同处。

曾莎捡起那把镰刀,看了片刻说:“是李以娜的。”

“肯定吗?”

“刀把上有一截烧焦的痕迹,我烧炕时用它撩火留下的。”

远远近近,午休后的人在草场上浮现,却不见李以娜的影子。

收工回家,曾莎将镰刀还给李以娜。

“这不是我的镰刀。”李以娜一口否定,拿起放在墙角的新镰刀,“你看,我的在这里。”

曾莎告诉我这番话的时候,一脸疑惑:“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也许是烛光的照射,饭桌上,老白毛的脸色黑里透亮,精神许多。

“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这些小年青。”他咧开只剩一颗门牙的嘴,满脸皱纹挤向脸部中央,带点邪笑,“这块地方,六七十年前就有过一个村庄,人口比乡里还多呢。”

“嗬,怎么没听你说过。”阿三说。

我可是早就听老白毛说过。当年他带我在附近林子里转,寻找柞树林子,放倒后做木耳营子,烂它三年,到时候收黑木耳。休息的时候,他告诉我,开荒建点的地方,当年有过上百口人的村庄。土匪来了,一遍遍抢掠,人口渐渐少下去。他带领一个排前来剿匪,结果被上千名土匪包围,一仗打下来,全排的人死剩下他一个,村子也被土匪一把火烧了……

“那年春天,”老白毛可不管我是不是听过,精神矍铄地说,“村子突然多了一些老鼠,看上去不像是本地的,个子要比本地老鼠大……”

失去的村庄换了一个版本,老鼠的事他没有对我说过。

曾莎受惊似的“呀”了一声。

老白毛看着她,在琢磨是不是说下去。

“说,继续说。”阿三说,一边用火柴梗拨亮烛光。

老白毛眯起眼睛,继续说:“起初,村里人没把老鼠当回事。土匪毁村以后,回来的村民几乎家家断粮,靠挖地里没有收尽的土豆充饥。有人就将打死的老鼠,剥皮后烤着吃,一时间全村散发着烤鼠肉的香气。几天以后,吃过老鼠的人得了一种怪病,高烧不退,满脸赤红,走路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摇着晃着,一跤跌倒,就再也起不来了。没有人再敢吃老鼠,可是不吃老鼠也没躲过一死。不出半个月,村里的人都倒下了。外面的人得到消息,穿了防疫服进村察看。村里到处是死人,烂得浑身爬满了蛆。我那时候被关在县牢里接受审查,逃过了这一劫……”

“你,你们当年怎么不说?”曾莎吓得蜷缩身子,忍不住地责问老白毛。

“我怎么能说,说了那些死人,你们这些活人还敢在这里待下去。”

“后来查清楚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阿三问。

“查了,是小日本当年做试验的老鼠窜进了林子,一代一代,生了死死了生,留下的种子。老鼠得了这种病也活不长,很快也死光了。可是,也没有人再留在这块地上。”

我也感到后怕,愤愤地责问:“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当年,要是我们也得了这样的病,谁来负责。”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政府都说消灭了鼠疫,你们还怕什么。”老白毛说。

阿三盯着我:“林寂,这件事你不要写,将来会吓走游客的。”

老白毛笑笑说:“我说的句句是真话,你可以到县里去查档案。”

“不说那些吓唬人的话了。你帮我估算一下,村里这些茅屋,如果没有人住,大概能站立多久?”阿三的思路围着旅游点打转。

“老叶啊,知青的房子经你加了三角支撑架,屋顶塌了架子不倒。依我看,不住人的话,也就三五年时间吧。”

“这不行,起码也得撑上十年,看来还得雇人住着。”阿三若有所思。

曾莎收拾碗筷,拿到灶台上。舀水洗碗时,她看到水缸已经见底。

“喂,你们谁去打点水来。”她说。

阿三还缠着老白毛,问这问那。我明白她这是冲着我说的,便走过去提起水桶和扁担。这时候,阿三在问老白毛:“听林寂说,你去过西米干河的源头,那地方好找吗?”

我回头看一眼老白毛。他的眼神一片恍惚,无法判断他回到了过去还是活在当下。

“快去呀。”曾莎又在催促。我只得放弃倾听下文,走出门外。

村里的机井是我们走后建的,我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只有去原先留下的那口井。一路上,当年打井时的忙乱仿佛还在眼前。星光下,井台上铺的木板七撬八裂,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凑近井口。井壁青苔如茸,漆黑如墨,看不到井里的水光。井架还在,却不见系绳的轱辘。无奈之下,只有去河边打水。沿着荒芜的小道,我来到河边。水声幽鸣,恍若呜咽。弯腰舀水的当口,一只乌鸦扑棱棱腾起,从头上掠过。我内心一惊,茫然四顾。隔着河,对面山坡的榛棵丛中,李以娜的墓赫然就在眼前。印象中,那墓的位置还要远许多。再往深里一想,我吓出一身冷汗。从井边到河边,这一路正是李以娜人生最后走过的线路。

我再也无心看景,捞了一桶河水,分装两只桶,挑起就往回走。一路小跑,如惊弓之鸟,水在桶里晃荡,洒了一路。眼看到了屋门口,柴火堆边上突地冒起一个人来,两手慌乱地提着裤子。

“谁?”我惊喝一声。

“别叫,是我。”曾莎的声音,“天黑看不清茅楼,村里没人,我就地方便一下。”

回到屋里,老白毛和阿三面对面还在说话。

阿三见我一脸惨白,问:“怎么,撞见黑瞎子了?”

我一个劲地摇头,没有回答。

“今晚上,看来得在这儿留宿了。”曾莎说,“走十几里夜路,说不定真的会撞上什么。”

“我跟你们说了嘛。明早小白毛开车上来,拉我们去西米干河看源头。”阿三看看老白毛,“他答应了,为我们带路。”

老白毛点点头:“那地方只有我知道,你们自个去,只能望见一片塔头甸子,找不到泉眼的。”

“那,今晚睡哪里?”曾莎问。这才是她担忧的问题。

“夜间天冷,村子里就这儿还有一铺暖炕。你们哪也不用去。”老白毛拍拍炕面,自豪地说,“就在这儿,挤一个晚上。”

“我们几个睡在一铺炕上?”曾莎在犹豫。

老白毛眼珠骨碌一转,笑了:“你又不是大闺女,还这么讲究。我告诉你,人过五十五,不分男和女。你就别担那份心了。”

烛光下,曾莎的脸唰地红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年近六十的女人喷红羞怯的脸色。

“要不,你把我的盖被拿上,去隔壁房间睡。”老白毛说。

曾莎打开手机的光,去隔壁房间察看。我和阿三哈哈地笑。我一边笑一边看老白毛,却见他一脸的严肃,眼神又变得呆滞。

曾莎回来了:“不行,那炕上都长起了草,根本不能睡人。”

我说:“你就睡这里吧,蜡烛一灭,谁还能看见你在做什么。”

阿三说:“这个好办,男女之间隔一张炕桌,这样谁也碰不了谁。”说着,他还真把炕桌搬动一下,将曾莎隔在了紧贴山墙的一边。“这样,你可以放心睡了吧?”

还没等我们安定下来,老白毛那边早没了声。凑近一看,他微闭双眼,紧靠墙脚,陷入迷盹中,嘴缝里流下一条细细的哈喇子。

阿三还处于亢奋之中,用力在虚空中划了一大圈,说:“天赐良机啊。不用花一分钱,这个荒废的村庄就是我的了。自然景观加人文景观,多好的旅游资源。”

“阿三,我和林寂也是这个村庄所有者,你不能一个人吃独食。”曾莎马上反驳说。

“我说的我,就是包括你们在内了。”阿三连忙解释,“刚才和老白毛说着话,我就在盘算了。开发以后,在这里开荒建点的知青都有股份,这点我可以保证。”

我没有拥有过股份,听人说股份两个字,感觉像是毛毛虫在身上爬,忍不住反刺他一句:“你把机械厂盘到自己名下的时候,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阿三一脸无辜地說:“这算什么话。那是国家政策规定的,又不是我自己能说了算的。不信,你问问曾莎,那年头,愿意接下那些烂摊子的人,还是要有点冒险精神的。”

“冒什么险,又不要你花一分钱,国家还包了工人的遣散费。”曾莎针锋相对地说,“你不要扯上我。我们是两条路子。”

我看看曾莎,又瞧瞧阿三,心里想,曾莎说的没有错。这两个人发财的路子确实大相径庭。阿三病退回了上海,分配到一家做订书机的机械厂当工人。知青大返城后,我去看过他一次。他当上了厂长,可以请客签单。他请我在大富贵酒店吃了一顿龙虾宴。再后来,我忙于个人就业和婚姻,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两股道自此分岔。听人说过,他后来承包了机械厂,别人不再称他厂长,而是叫老板。十多年后,我们再次碰头,他说早已卖了老厂的地皮,当上了房地产开放商。

不知不觉中,炕桌上的蜡烛化成透亮的水,白色的灯绒躺倒在水中,火苗像溺水者求救的手,不停地晃动。没等我们找到新蜡烛,火苗加速下降,在蜡油中跳跃,倏然熄灭。黑暗像汹涌的洪水,铺天盖地将我们淹没。

敞开的门洞里,洒了一地的星光。三只手机的光,在炕上晃动,墙上人影乱舞。

“睡吧。”阿三说着,贴着老白毛躺下。

“睡吧。”我无奈地应和,躺在炕桌边。

炕桌那边,曾莎还坐着,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屏幕光自下而上反射在她脸上,像极了传说中的女鬼。此时有人进屋,肯定会被她吓得灵魂出窍。看样子,她要坐一个晚上了。我扭过脸,避开幽昧的光亮。炕面很硬,还有一股哈喇味,像陈年风干的腊肉。炕席的缝里一定还有虱子。

睡意刚刚涌来,却被惊天的呼噜扰断。躺在边上的阿三,鼾声突起,犹如飞机起飞前的轰隆,而且极不规则。年青时,他睡觉很安静,有时半夜醒来,我还担心他一觉睡过去了,忍不住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岁月无情,将他打造成大肚男和巨鼾症患者。

“嗨,嗨,”我忍无可忍,推醒他,“阿三,拜托了,你一睡,我们只有醒着陪你。想想办法吧。”

阿三自知呼噜厉害,识趣地拿起外衣,去了隔壁。他躺到长草的炕上,居然很快又入睡,鼾声依旧,只是距离遥远了,可以忽略不计。曾莎还在看相机里的照片,发烧级的爱好者。黑暗里,风尘奔波的劳累令人身心俱疲,睡意像潮水一样,温暖而强势地扑来……

我梦见妻子的手在被窝里拉我的胳膊,稍作挣扎,那只手捏得更紧了。醒来,睁开眼睛,夜色朦胧。曾莎的手从炕桌下伸过来,正捏紧我的胳膊。

“你听,屋外什么动静?”她低声说,声音微微抖动。

洞开的屋门外,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河水在石坎上跌落,哗哗声近在耳旁。我一时没有听出异常的声响,正想问她,一阵嚓嚓嚓的声音传来,像有东西在树干上蹭痒。

“黑瞎子进村了。”她惊恐地说。

“不会,秋天山里有的是食物,黑瞎子不会进村的。”我安慰她。

“那么,这声音……”她越发紧张,手下捏得更紧,“会不会是老鼠。老白毛说的那种大老鼠。”

“不像,老鼠啃木头咔咔咔。要不,我去看看。”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下炕穿上鞋子。

“我也去。”曾莎跟着下了炕。

我们手牵着手,踮起脚尖移向门口,站在黑暗里,探头观察门外。后半夜,月亮起来了。远近的景物,亮的更亮,暗的更暗,像黑白分明的版画。白雾轻纱一样浮在河谷里,漫延翻滚。屏息静听,声音从李以娜墓地那边传来,若有似无,然后消失,再也没有了。

“是不是野猪?”曾莎不敢确定。

我没有回答。许多年前,草场上那一声低沉的喘息,又一次直刺我的心底。

回到屋里,老白毛还在沉睡。这时,我才注意到,阿三的鼾声没有了。走进隔壁房间,月光透过窗棂洒了一地,炕上空无一人。正纳闷阿三去了哪里,门口一具巨大的黑影向我们逼近。

“谁?”我下意识地问。

“是我,阿三。”

“你去哪里了?”曾莎頗为不满,“刚才在野地里乱窜的,原来是你啊,把人吓得半死。”

阿三说:“我起来撒尿,见月色清亮,一时兴起,便到四周转了转。”

“你就不怕被黑瞎子和野猪撞上。”

“这年头,野兽怕人。”阿三说。

“你去了李以娜的墓地?”曾莎问。女人对这个问题比较敏感。

“去了,白天没赶上,晚上去瞧瞧也一样。我原以为墓头早已被野草埋了,还特意关照小白毛明天拉一车沙子过来,重新起个坟头。想不到那里打理得还算干净,还建了一圈栅栏。”

我和曾莎会意地交换一下目光。阿三口气轻描淡写,但骨子里还留着那份初恋。

阿三说完,仍在长草的炕上睡下。还没等我们离开,鼾声又起。

我和曾莎回到老白毛旁边。

“你睡一会儿吧,别怕。”这次是我握住了她的手,“我睡够了,帮你们看着。不会有事的。”

曾莎的手在我掌心中停着,捏紧了,躺在我的身旁。隔在中间的炕桌,被她推到一边。撑不住后半夜的瞌睡,她很快睡着了。她的手比想象中更粗糙一些,但还是那样的小而软,捏在掌中如揉着一团面粉。我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惯常的生理冲动,连白天看到她臀部高翘时的联想都没有。难道真的如老白毛所说,人过五十五,不分男和女?我侧过身去,空着的那只手,搭向她的腹部,并慢慢地往下移,试图找回年轻时那份冲动。隔着薄薄的底裤,那里温暖得像动物的巢穴。睡梦中的曾莎轻轻呻吟一下,两条腿夹紧了。我隐隐有了一点反应,但没有进一步的冲动,仅此而已。

隐藏在草甸深处的喘息声,耳边回响,放大,经久不息……

那几天里,接二连三发生了一些事。

先是阿三伤愈,从上海回来,带了大白兔奶糖、两斤大米和一斤香肠。当晚,大伙聚在女生宿舍,吃了一顿香肠饭,还嚼光了他的奶糖。席间,阿三讲山外面的传闻,还有“一只绣花鞋”的故事。那个晚上,一直闹到头遍鸡鸣。第二天早上,出工钟响了半天,出来的人稀稀拉拉。老白毛冲进宿舍,掀了我们的被子,把人全部赶出房间。一整天在黄豆地里铲草,一伙人无精打采,好像吃了迷魂药。

这天晚上,老叶一脸神秘,把曾莎叫到队部谈话,和他一起的还有老白毛和副队长李以娜。大伙正在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就见曾莎被李以娜扶着,哭得浑身散架,从队部走出来。回到宿舍,她一头倒在炕上,闷在被窝里哭泣。从李以娜嘴里,我们才知道,曾莎父亲在为一个国王访华充当翻译时,所坐的车发生了车祸,因公殉职。在国王的请求下,作为抚恤条件之一,她将被调回上海工作。她的父亲要等她回上海后才能安葬。

第三天,我,还有阿三,都没有出工,帮曾莎打点回家的行李。她不再哭泣,只是一个人坐着发呆,眼神玻璃球似的发僵。我不敢正面与她对视。李以娜拿来队里送的豆油和白糖,然后离开,说是到队部商量事儿。

夏天是小兴安岭的雨季,去黑龙江边国道的山路,烂成了泥浆塘,只有履带拖拉机勉强能走。不巧的是,队里那辆拖拉机正大卸八块在维修,两三天时间动弹不了。曾莎此时有两个选择,要么步行六七十里去江边坐船再转车;要么走二十来里地,到林场搭车,直接上乌伊岭火车站。曾莎眼睛盯着我,要我帮她拿主意。

我对她说,谁知道两三天后拖拉机能不能修好,要不,还是步行吧,我送你。此时,已近中午,哪条路也走不了。我们决定明天一大早起身。

事情就出在这天的午后。在曾莎那儿吃过午饭,我回到男宿舍,出工回来的人正在小憩瞌睡。从两层窗户间看出去,阵雨过后的天空云彩纹丝不动,村子里静得如死寂一般。我还在考虑曾莎的困境和我们的关系,恍惚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前去开门以后,却不见人影。一低头,看到地上有张纸条,学生练习簿上那种带线格的纸,弯腰捡起来看,上面写着一行铅笔字:

现在就去木工作坊,阶级斗争新动向。

正在疑惑,阿三从屋后的茅楼那边转过来,手里也拿着同样的纸条,上面也是这么几个字。他说,刚刚在茅楼里捡到的。我四处张望,寻找送纸条的人,看到不远处女宿舍的门也开了。曾莎站在门口,一脸的惶惑,手里也拿着纸条。

仿佛集体中蛊似的,大伙三三两两从住所的门洞里出来,移动脚步,悄然无声,向木工作坊走去。

木工作坊是盖房时搭建的,板皮和树杆作墙,四面无窗,到处透风。新房盖成后,它孤零零地被弃在村里紧边上。平时这里是老叶做木工活的领地,别人没事不会光顾。

我、阿三和曾莎,最先到达木工作坊。各自扒着板墙上的缝隙,费劲地朝里面窥看,想看清楚是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

短暂的昏昩过后,我看到了,幽暗的光线下,木工案板上,两具人体重叠在一起。两人穿着上衣,下身精光,相向紧贴。模模糊糊,看不清人脸。仰躺在下面的那个人螳螂似的撑开两条光腿。上面的人光着屁股压在上面,在两条腿之间,像木匠推动刨子似的一起一伏,一下比一下用力。所有裸露的肉体部位白得耀眼,与周围的幽暗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人身体的每一次耸动,都伴随着案板的吱呀声。从两人胸腔深处喷出的呻吟,犹如劳作时不堪重负的哀叹,低沉而悠长。这种景象,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头皮唰地过电一片酥麻,浑身爆起鸡皮疹子。再看边上的人,阿三张大了嘴。曾莎则像木雕似的呆住。

陆续到来的人,围着作坊寻找板皮的缝隙,朝里面张望。窸窸窣窣的响动越来越大,惊醒了在里面忘情做爱的那对人儿。他们停下动作,分离身体,倾听张望。这时我们看清楚了,压在上面的那个人是老叶,从案板上坐起来的是李以娜。

谁也没有想到,阶级斗争新动向竟是这两个人。

还没有等我缓过神来。身边的阿三突然爆发,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曾莎捂住脸,不堪羞辱地转过身去。众人跟随阿三一涌而入。双方面对面,空气凝固,短暂的死寂。赤裸下身的两个人,和一群不谙风情的年青人,同时陷入不知所措。老叶马上意识到下身光着,伸手去拿搁在条凳上的裤子。没等他得手,阿三抢先一步,将条凳上的衣服抓到手里。自己的女朋友被别人睡了,阿三内心的愤怒可以想见。一条女式裤衩掉到地上,我连忙捡起,紧紧捏住重要罪證。

老叶两手护着下体,眼神充满绝望,像面对屠刀的牛。

李以娜两臂抱肩,微微发抖的身子向前弯着,下巴紧抵到胸前,看不到她的脸。上衣前襟遮住她的身子正面,露出后面白白的臀部。

“走,走,到队部去。”

呵斥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不但有男声还有女声。

我听不清自己喊了什么,但一定参与了呵斥。

在众人的推搡下,犯事的两人步履艰难,挪出木工作坊。暴烈的阳光照得他们眯起眼睛。老叶看一眼紧捏在阿三手里的衣裤,回头又去看下身裸露的李以娜。他脱下身上的衬衫,围在李以娜腰间,遮住她的隐私部位。从木工作坊到队部这一路上,一伙年青人押着一对男女,群情激昂地行进,仿佛一场胜仗后凯旋,还捉了两个俘虏。俘虏中,男人全身赤裸,仅用双手捂住漆黑的私处,脚步踉跄。女人腰间围着一件男式衬衫,始终低着头,头发密密遮住脸部,看不到丝毫表情……

两个“人犯”在队部整整坐了一个晚上。陪同他们的还有老白毛。他守着电话机,等候上级的处理意见。

曾莎没有等到这两人的处理结果。第二天一早,我送她出门,踏上回上海的路途。此行,没有走黑龙江边的国道,而是穿山越岭到了伐木场。运气不错,我们搭上一辆拉杂货的解放牌卡车。

卡车沿着拉木材的林间路,上坡、下坡,没头没脑地往小兴安岭的深处钻。笔立欲倾的崖壁,危岩高悬;深不见底的深涧,巨石如卵;乌云河就在峽谷深处缠绕。在车上,眼光不管投向哪一边,都是命悬一线,车轮稍有偏差,随时会车翻人亡。还不敢闭上眼睛,生怕危险来临时,连个逃命的机会也没有。

一辆拖着重挂的运木车,呼呼吼叫从后面追上来。在超越卡车时,驾驶员年轻的脸上,显露出得意的神态。稍纵即逝的瞬间,运木车的尾部刮蹭到了卡车头,在路上划出一道S形轨迹,轻轻一跃,一头扑下悬崖,掉进数十丈深的谷涧。卡车被刮向另一边,擦着路边的崖壁停下来。我们惊魂未定,下车察看。谷涧下,满脸是血的司机爬出车头,仰面朝天冲着卡车做打电话的手势,然后坐在谷涧的乱石上。悬崖边上根本没有上下落脚的地方,卡车只得加快速度,去最近的采伐点打电话。

直到司机打完电话,卡车穿行在平坦的林间,车上的人才稍稍松口气。道路两旁,铺天盖地的松树林,黑得如深邃的洞穴,阳光从树梢间射入,如万箭穿梭。松针铺满林间树下,层层叠叠,洒满一地金黄,没有一丝杂色。密不透风的白桦林,亭亭玉立,妩媚妖娆,织成的林带如绵亘的粉墙围起山头,埋葬了一切肮脏。

在火车站,临分手的时候,曾莎突兀地问了一句:

“你看,会怎么处理李以娜?”

在路上,她一脸愁云,满腹心事。我以为她被恶劣的路况吓坏了,原来她记挂着这件事。

“难说,事情闹得这么大,想瞒也瞒不过去。”

“我想了一晚上,谢天谢地,如果不是两年前李以娜被拖拉机压进水里,现在困在队部的那个女人,很可能是我。”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又是巡回演讲,又是去大寨观摩,还当了副队长,听说马上要作为女知青代表提拔去县里当副县长。男人们除了喜欢女人,也看重这些光环。她对那些提携她的人也有感恩之情吧。只要男女都有这份心,发生这种事是早晚的。”

“她不是有阿三吗?”

“恐怕阿三还在这么想,可她见过世面后,早就不再有这份心了。我在她面前一提阿三,她就不耐烦,说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你没听说,阿三去上海半年多,她连一封信也没有。”

“就这一下子,李以娜毁了。”我大惑不解地说,“不知道那些纸条是谁写的?那个人一定早就盯上这两个人,掌握了他们的活动规律,这才一抓一个准。”

“你说呢。”她盯着我,“我看你就有嫌疑,阿三和你是朋友,你想帮阿三出这口恶气。”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一急之下,出口反击,“要么是你吧,你和李以娜住一个屋,了解她的一举一动。命运对你不公平,你想找点回来。”

“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曾莎不置可否地笑笑,“那照你这么说,老白毛和老叶住一室,他也有可能喽?”

“不管是谁,也犯不上让他们在大庭广众出这么大的丑。”

“这种事只有当场捉奸,多人作证,才可以算数。”

“好,好,不谈李以娜,说说我们。”自从听到她要回上海,这句话一直在我肚子里转,“我们今后会怎么办?”

曾莎一脸的落寞:“我也不知道。说起来,我们之间还真算不上什么。除了拉拉手,别的什么都没做过。要是我们办过结婚手续,说不定还可以对我爸的学校提提要求,一起回去。好了,我们也只有听天由命。”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脸的无辜,很明显她拿定了主意。这使我很伤心,可脸上还是挂着笑。我不想让她觉得我要拖她的后腿。

火车开动以后,我搭车回到林场,连夜走回队里。

没想到,队里手电光交织,人声嘈杂,乱成了漆黑夜幕下翻滚的雨云。

阿三告诉我:“老叶和李以娜失踪了。”

一觉醒来,炕上只有我一个人躺着。看手机,五点还不到,屋外已是晨曦满天,灿烂如画。我下炕走出房间。老白毛正蹲在灶前煮粥,烟火的松脂香味弥漫一室。阿三站在门口抽烟。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在河边拍照的曾莎。

纱布似的白雾缭绕河谷,忽而白如乳汁,欲浮则沉,盘桓不去,忽而飘移摇曳,若隐若显,变幻无穷。晨雾之上,晨曦分分秒秒改变着山头和云彩的颜色,犹如魔术师的点金杖,将天地绘成仙境。曾莎在仙境中移步换景,身影充满动感和肉感。

想象中相机快门按响的声响,在我的内心变成高亢的呼唤。我突然后悔昨晚错过了什么,入梦前的那一刻,我本该接上三十多年前断去的线头。

“这个女人疯了。”阿三拔下嘴上的香烟,“成团成团的小咬,会把她的脸咬成芝麻烧饼。”

果然,肉眼就能看见,成群结团的小咬在雾气中飘忽移动。这种飞虫的体积比蚊子小,但无孔不入见肉就咬。在日出日落时段最为凶猛。当年清晨下地干活,我们都要扎紧袖口裤腿领口,还要用毛巾或外衣遮脸。此刻,我和阿三躲在屋门口,受到烟火气的庇护,才避免了小咬的攻击。

“她可能涂了驱虫药水吧。搞摄影的人都有这套装备。”

“谁在说曾莎了?”阿三剜了我一眼,“我说的是李以娜。那天,在水泡子里找到她时,她那张小咬叮过的脸,被水浸泡过后,就像糯米赤豆糕……”

我愕然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回应。

“哦,对了,”他从回忆中返回,“这些你不能写进故事里,游客是来享受美景的,不是来遭罪的。”

“我刚才又去看过那个墓了,没有想象中的荒芜。”他又说。

“一定有人在经常维护。”

“还能是谁?”阿三朝身后的黑暗瞥了一眼,“别人和知青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只有老白毛才会来做这件事。”

话音刚落,屋里传出老白毛声音:“老叶,进屋吧。稀飯和饼子弄好了,趁热吃。”

“操,他还把我当老叶,痴呆得厉害呢。”阿三嘟哝着。

“你就当一会儿老叶吧。”我开玩笑说。

“你也把我当死人啊,晦气的。如果不是要他当向导,我真想一个耳光把他扇醒。”

捉奸事件过后,阿三对老白毛一直抱有怨气,认为他不应该上报公社。我曾经劝过他,这事要怪也只能怪散发纸条的那个人,如果不是被当众捉奸,老白毛也许会将事情压下。说这话的时候,我盯着阿三看。当时的舆论基本上猜测纸条是阿三散发的。也许,他本意不想伤害她,只是想赶走老叶,要回李以娜。听到这种说法后,他冷笑一声说:“谁会这么傻,让自己的女人当众出丑。”他的反应本该更为激烈,如此轻描淡写就是一种嫌疑。但我大致上同意他的辩解。自从我和曾莎在草场上听到李以娜的呻吟,而她又矢口否认,我相信其中一定另有隐情。那天,阿三远在上海养伤;老叶并没有去收草,而是留在队里做木工。

阳光从树木缝隙间透出来,沉浮谷涧的雾纱被刺破,变成翻卷的渔网,顺着山坡铺盖下来。村子里大多房屋都被破拆,门、窗、柱子可以再利用,干透的檩、椽和砌墙的木柈子是上好的柴火。剩下的十几间未破拆的土屋,顶着年久发黑的茅草,寂静无声地趴在白色雾气里,等待着有人来认领。它们未被扒掉的原因,据阿三分析,有些是村里的公共设施,还有的产权不明确。从法理上说,它们的主人还是那些早已离去的知青,后来的村民只是借住而已。他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我更相信,他是为了廉价盘下这个村庄作为旅游景点寻找理由。

阿三说:“只要西米干河源头有观赏价值,这个村子就有可能被保护下来。成败就看今天的探勘结果。”

寻找到河的源头,老白毛的作用非同小可。问题是眼下他这种半痴半醒的状态,能不能胜任。

“我们还能指望这个人吗?”我指指隐在屋子黑暗里的人,问阿三。

“应该没问题,痴呆的人对遥远的事情特别明白。”阿三颇为自信,“我当年厂里的那个老会计,今年八十多了,我去看他,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却在念叨当年工厂置换产权的账面余额为八十五块三毛一分。你别说,还真是毫厘不差呢。”

“老叶,吃饭了。”老白毛在屋里又一次招呼。

我们围着炕桌,正喝着小米粥啃苞米饼子,曾莎大步进来,牛仔裤吸饱草上的露水,腰腿以下全是湿的。

“我看到黑瞎子了,在河边喝水。”她两眼发光,打开相机显示屏,“我用长焦拍的。你们看,还带着两只小熊,圆滚滚的,走起路来像个球。”

“过河了吗?”老白毛突然问。

“一家三口,一起涉水过河的。”

“早年河水大的时候,最多只能有一只熊崽子过河。”老白毛长叹一声,“现在的河只能叫溪流了。”

“另一只熊崽子呢?”曾莎好奇地问。

“死了呗。”老白毛闭上眼睛,“母熊一次只能搬一只崽子过河,怕另一只丢失,会用石块压住它。熊崽子好动,一定不肯听话。母熊一次次用石块砸它,直到它不再动弹为止。此时母熊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只得带走活着的那只崽子。最惨的是,它要是没有认识到错误,过河以后再用同样的方式安顿另一只崽子……”他的声音低下去,眼皮耷拉下来,似乎又要打瞌睡。

曾莎抚着胸口:“谢天谢地,幸好河水不深。”

我拿过相机看照片,嘴里责怪曾莎:“你怎么不叫我们一起来看?”

“我透气都不敢出声,还叫。一叫你们,惊动黑瞎子,它冲过来,我连躲的时间都没有。再说,还怕吓跑了它们。你们看,我一路跟拍,直到它们涉水离去。多好的动物照片,拿去参加世界动物摄影赛,不会输给别人。”

“多好的宣传画面,零距离观察熊的一家。”阿三凑过头来看照片,“再配上那个悲惨的故事……”

曾莎抱过相机,看着阿三,口气坚定地说:“阿三,我这些照片有版权的,你付费后才能使用。”

“跟你说好的,这个旅游项目你也有股份,里面就包含照片的使用权。”阿三算得很明白。

“不行,”曾莎比他更明白,“这个项目能不能开张,我不敢相信你。你先期把照片用了,到头来项目没成,我的版权也没了。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我们还是一笔笔清,你是大股东,买我的摄影作品去作宣传,当然要付钱。项目结算的时候,你再把这笔费用作为支出,列在成本里,由股东分摊。这才是合理的。”

阿三被她说得一阵发懵,眼神发直,眼皮不停地眨巴。

“还有林寂写的文字,你也要付钱的。”曾莎将目光转向我,“都是商业行为,你不要客气,现在没人白白作贡献。你的文字要按广告文字标准收费。”

我真还没有想过这钱怎么算。不过,曾莎的话我赞成。

“好,好。”阿三息事宁人地说,“这个好说,我要用的话,就付费向你们买,不过你们也不能漫天要价,趁机敲我一笔。”

“你尽管放心,大家都想弄成这个项目。我这么说,只是提醒你一下,亲兄弟明算账,丑话说在前头,合作才会长久。”

曾莎和阿三的对话,我表面听明白了,骨子里还是糊涂,毕竟没有商场的经验。

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老白毛睁大眼睛紧盯着阿三,眼珠骨碌碌不停地转动,好像在斟酌如何开口。

“老叶,其实那天你们完全可以不走的。”他打断我们的交谈,“男人女人那点事,谁还不明白。给人看见就看见了,你老婆也会谅解的。毕竟分居两地,一年半载碰不上一回……”老白毛似乎在为自己辩解,“我让你们走,回上海。可是,你们却跑去江边,还想过江。这事就大了。边境无小事,这道理你懂。你把李以娜一个人丢下,还一直不回来看他,这就更不对了……那晚上,她从江边被送回来以后,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喂她吃饭,她还冲着我吐口水。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女人一时一个样,你真弄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阿三朝我和曾莎眨眨眼睛,一脸坏笑。

我用力挥手,示意不要打断他的话,听他说下去。

老白毛說的内容,我们还是头一次听说。听他的口气,好像叶悬和他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老叶和李以娜被押在队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不断有人从窗外朝里窥探他们。这种事长着比风还快的长腿。第二天,连几十里地外的人,也赶来看热闹。其实,这时候这对男女早已穿戴整齐,像平常人一样。口口传说的故事在想象中千变万化,不过有一点大家可以肯定,这下老叶死定了。前些日子,上面刚刚发过一个文件,通报建设兵团两个团级干部强奸女知青被判了死刑。

老白毛通知大家,晚上公社来人,开批斗大会。

天欲雨未雨,黑得像多年未刮的锅底,还垂着丝丝烟尘。食堂里亮起咝咝作响的汽灯,灯下人头攒动。大家七嘴八舌,看电影似的兴奋,等着大戏开场。公社的人到了,随行的基干民兵还背着长枪。批斗会开始,阿三奉命去提人。不一会儿,阿三回来说,房间里空无一人,四下里也找不到人。

门是从外面锁上的,钥匙在老白毛手里,直到提人时才交给阿三。

所有的目光转向老白毛。他一脸无辜,两手一摊说:“咋整的,这门咋就自己开了。”

众人又看阿三。

阿三两眼一瞪:“看什么看,我恨不得剁了老叶的鸡巴。”

本来可以在队里解决的事情,一下子闹大了。

公社领导发狠地说:“这还得了,畏罪潜逃,罪加一等。给各个边境检查站打电话,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

一天过去了,没有这两人的消息。第二天,还是杳无音信。大家以为两人彻底消失在大山里,感觉既庆幸又失落。第三天夜晚,江边边防站来了电话,说李以娜在他们手里,让队里派人去接。老白毛指派阿三和我,连夜搭乘队里刚修好的拖拉机赶往江边接人。

边防人员讲了当时的情景。

那天晚上,边防巡逻艇正在江中巡逻,看到江中我方一侧的一个无人小岛上,有一闪一闪的光亮,像是手电筒发出的联络信号。巡逻艇靠近以后,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从混沌的黑暗中奔出来,双臂展开跑向小艇,嘴里不停地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都快被小咬咬死了。”边防人员喝问:“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岛上?”她愣住了。这才醒悟过来,知道认错了人。

她一说自己叫李以娜,边防人员就对上号了,马上问:“叶悬在不在岛上?”

“不在。”她说,“我在等他。”

说完,她不再开口。

边防人员请示县委,上面认为李以娜是受害者,在没有找到叶悬之前,先送回队里看管,等待处理。

回队的路上,我、阿三和李以娜坐在拖拉机后面的爬犁上。在机车履带卷动的咔咔声响中,面对飞溅的泥星子和黄昏时寂静的山林,李以娜放松下来,脸上时不时露一下自嘲似的冷笑。那张脸上布满虫咬的红疙瘩,暴露了这几日她在野外的困境。那笑意在我看来更像是绝望的解脱。阿三不能原谅她的背叛,背对她坐着。

我问李以娜:“老叶真的去了对岸?”

“谁知道呢?他说他有十分的把握。”她自言自语,“他说只有逃出境去。留在这里,他会被枪毙的。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逃。我说愿意。我们一起来到江边。他带着我向对岸游去。我会点游泳,他自信凭他在海军练就的本领,能带上我一起游过去。没想到黑龙江的水流这么湍急,他仰泳托着我游,无法穿渡中流,只能顺流而下。这就漂到了岛上。他让我在岛上等,自己先游到对岸,再请人放小船过来接我。还把随身带的手电筒给了我,约好接头时的信号。他走后,我躺在沙丘榛丛后面等着,饿了就摘岛上的嘟柿吃。看着一艘艘老毛子运煤的驳子从江中驶过,我不敢叫唤。直到第三天,天色暗下来,黑咕隆咚中看到一艘小艇出现在江面上,我想终于把他盼来了,也顾不上细细辨认,就打手电信号,想不到招来了边防巡逻艇……”

“你真以为叶悬会来接你?”

“他會来的。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他不来接你,你就在这座无人小岛上等下去?”

“我想过了,如果他再不来,只能向那些运煤的驳子求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再问下去。

一直默不出声的阿三此刻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对她说:“你看看自己那张脸,就快被虫子咬成猪头了,还在帮老叶说话。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才好。”

“阿三,不要再说什么,你就当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李以娜这个人了。”她决绝地说。

回到队里,我们将她移交给老白毛。

晚上,她被送回女宿舍睡觉。

这天夜里,天黑得特别严实,不透一丝缝隙。折腾了一天,我浑身肌肉酸痛,睡得连梦也没有。半夜时分,阿三把我摇醒。

“你听,女宿舍那边好像有人在叫。”

我坐起来,听到的却是老白毛在夜空下叫唤。

“都起来,起来去找人,找李以娜。”

李以娜又一次失踪了。

睡在她旁边的人说,她睡前还好好的,擦脸洗脚,一句话也不说,显得很平静。大家以为没事了,各自睡去。半夜里,同铺的人起来解手,摸到她睡的位置,手下是空的。这才发现,人不见了。

老白毛吩咐大家,顺着队里通向外界的道路,追上去找人。

阿三紧绷着脸,拉住我:“你跟我来。”

阿三领我径直来到井台上,打着手电筒,伸头向深不见底的井里探看。他说,李以娜不想活了。电光围着井梆子晃动,最后定位在井底,依稀可见水光泛亮,平静如镜。井底没有人。

坐在井台上,我疑惑地问阿三:“你凭什么认定她会跳井?”

阿三反问我:“在回来的路上,她说你就当我死了。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这样风光的人,被当场捉住,肯定没脸见人,可当时有老叶,相互还有支撑。现在连老叶也弃她而去,她能往哪里逃?”

我在寻思阿三的话,屁股下有片硬物硌得难受,伸手一摸,捏到一把牛角小梳子。阿三拿过去,在手电光下辨认:“这是李以娜的随身物品。”

由此判断,她一定来过井边,还坐了一阵儿,考虑要不要往井里跳。这口井是冬天挖的,挖到差不多要出水了,有个人在井口来回蹦跳取暖,一失足坠落井里,摔断腰椎骨,下身不能动弹了。当时,一起干活的李以娜说:“幸好他没摔死,不然大家整个冬天的努力都白费了。谁也不会去喝死过人的井水。”也许想到了这些,她没有跳井。小梳子的出现,坚定了阿三事先的判断。他举起手电筒,扫向村边的树林。微弱的电光下,一行新鲜的脚印压在草墩子上,蜿蜒伸向波光泛亮的西米干河。

他朝我瞪一眼,拔腿就向河边走去。我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惊恐,快步跟上。

从这儿向上游走大约百十米,河道留下一湾水泡,深的地方有二米多。水深并不要命,让人望而生畏的是水泡子所处的那片沼泽。人一旦踩进去,密密的草墩子便会浮动摇摆,稍不留神,就滑溜下去,踩进深不测底的烂泥塘。人陷在里面,越挣扎越往下沉,好像有一双手在下面用力拽着。在这片沼泽里,我们曾捞到过陷在里面活活饿死的狍子。

晨曦初露,四周景物渐次清晰。水泡子蛰伏在漫漫铺展的草甸子下,阴森可怖。那一溜脚印没有停顿,直通通地伸向草甸深处,然后消失,没有挣扎和犹豫的迹象。脚印消失的尽头,草塔头东倒西歪,稀疏、黑污,仿佛一扇门打开,一个人走进去,然后门再次合上。

李以娜死了。尸体打捞上来,清洗以后换上干净衣服,停在木工作坊里,每天派人守着。通知上海家属来料理后事,却迟迟没有回音。夏天温度高,存不住尸体,不出两天,她的脸肿得像只白色的皮球,粉红色的水从七窍溢出,腐肉的气味在村子里飘散。苍蝇越来越多,忙着在浮肿的皮上下蛆,怎么赶也赶不散。

老白毛说:“等不起了,埋了吧。”

坟地选在村子对面的阴坡上。新起的坟头触目惊心,活人和死人两向对望,让人说不出的凄凉。坟头渐渐长起青草,一天天融入周围的山色,人们才习惯了它的存在。

后来,继曾莎以后,心灰意冷的阿三也走了。凭着一条断裂过的胳膊,他办理病退手续,回了上海。

老叶一直没有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白毛说他很可能在对岸当了特务,但没有一丝佐证。

我们还在地里劳作,看不到人生的前景。

第二年春天,人们逐渐淡忘了李以娜,她的父亲才赶来。阿三告诉过我,他是电影厂的一名编剧,写过几部电影,那时候都算是“毒草”,被关在“牛棚”里审查。审查结论出来,人身有了自由的当天,他就动身来看女儿。他的妻子是一名演员,在女儿十岁时与他离婚,改嫁他人。

父亲在女儿的墓前,独自默默地坐了一天,留下一堆烟蒂,像燃香后的灰烬。傍晚时分,他收拾她的遗物,点一把火烧掉,随身带上那把牛角小梳子,连夜走了。

十一

隐隐约约的声响,空气在颤抖。

“车来了。”老白毛说。他穿戴好了,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外套,头上扣一顶不知谁送的迷彩帽,“我们出发,去看西米干河源头。”

小白毛的拖拉机出现在村道上。车头在土路上蹦跶,后面的挂斗左右摇晃。车斗里堆满黄蜡蜡的细沙。

阿三引着机车去李以娜的墓地,把整车黄沙倾倒在坟上。站在屋门口看过去,新的坟头高高耸起,触目惊心。曾莎举起相机,还没有按下快门,又放下来,说了一句:“看上去太假,没意思。”

机车回来,阿三下车,对我和曾莎说:“我想过了,那地方可以立块牌子,就把这个故事原封不动地写上去。别人怎么理解,与我们无关。”

老白毛在儿子的拉扯下上了车,回头朝我们吆喝:“还在下面磨蹭什么,出工的时间到了,快上车。”

拖拉机启动,沿着河谷,向山势幽深处进发。

时间往前推三十年,春夏两季,河谷草甸里水势丰沛,一望无边,深不可测,让涉足其间的人望而生畏。如今,两边的山林已开垦成漫坡的庄稼地,年复一年向河道中心侵蚀。山林植被破坏后,无法蓄水,以致草甸子基本干枯,河道砂石裸露,水流断断续续。沼泽成了旱地,原先的水泡子裸露出草墩下的干土,拖拉机压在上面,除了颠簸,不再担心陷车。

山道坑洼不平,两边车轮永远找不到一个共同的平衡点。人坐在车斗里,颠得东倒西歪。曾莎举着相机,在车身的起伏中,不时按下快门。一旦被颠起抛下,她抱紧相机蜷成一团,在车斗里滚动。为了看清四周的景物,我和阿三用力把住两边的车厢板,半蹲着稳住身子。奇怪的是,老白毛此时却缩在角落里,两眼紧闭,任凭颠簸摇摆,打起了瞌睡。

笔立的山崖迎面而来。河水深藏在一人多高的柳毛子下,唯有潺潺的水声,提示着它的存在。

“怎么走?”小白毛停车,在驾驶座上回头问。

“走西边的砬子门。”老白毛眼皮朝天翻翻,充血的眼眶像开水烫过的毛蚶,懒懒地说。

峡谷西边,两山石壁夹峙,留出一处豁口,我们称为砬子门。西米干河的一支,如蛇蜿蜒,盘旋在峡谷间。绵延数里的山谷,被筆立的山崖四面围绕。当年,老白毛带我探查打造木耳营子的柞树林,步入山谷幽深之地。在齐腰高的荒草和榛棵丛中前行,抬头举目,奇峰林立,怪石嶙峋;低头俯视,泉水泻地,水潭如镜。当时只觉得可怖,仿佛误入妖怪的魔窟,毫无美感。

出砬子门溯流而上,又是一片视野开阔的河谷。我认出来了,到了当年打草的地方。那年草场午休时发生的一幕,现在回想起来,不再有迷醉般的心跳,但死水微澜足以让人回味。我斜过眼睛去看曾莎。她仍在专注地取景,背朝着我。她半蹲时,臀部出奇的宽大肥厚,看上去有点比例失调。在我观察她的几分钟里,她居然一次也没有回头,当年的情景似乎被她从记忆里删除了。

拖拉机贴着山脚和河谷接壤的灌木地带,缓慢前行,从排气管冒出的黑烟判断,是在一路向上。又走了大约十几里地,拐过一个突出的山嘴,天地豁然开阔。放眼望去,五六道山梁奔腾而下,在此汇合,形成大片湿地,漫漫无垠地伸展。大草甸里,全然不见河道的模样,草塔头密布如列队的兵阵,每个士兵披着沉重的草帽,无声地静立。草墩下黑水如墨,山头上白云似絮。偏蓝的色调和宏大的构图,犹如好莱坞大片中的远古世纪。

小白毛停下车来,回头问:“这下,该往哪里走了?”

我们去看老白毛,等待他回答。

老白毛瞇缝双眼,似睡非睡,蜷缩在车斗一角。

这一回,他睡得很沉,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而醒。我伸手推推他,感觉他的身子像抽去了骨头。阿三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嗨,嗨,到点了,该出工了。”他的头颓然歪向一边,折断一般。我内心一惊,用手试他的鼻息,气息全无,再去摸手腕的脉搏,触到一片冰凉。

老白毛无疾而终。

除了拖拉机低沉的排气声,四周一片寂静。

“这里就是西米干河的源头?”阿三眺望四周,“林寂,这个景点给起个名吧。”

“五龙聚水,怎么样?”我脱口而出。

“好,五龙聚水,大气吉祥。”阿三说。

曾莎站在车斗里,通过镜头打量西米干河疑似源头,然后换上8MM的广角镜,摄下三百六十度全景。

“黑瞎子,我又看到了。”她盯着取景框,调整焦距,失声说,“哎,只剩一只熊崽子,另一只怎么也找不到。”

“让我看看。”我伸手欲拿她的相机。

她恶狠狠地推开我:“别吵,我照下来给你们看。”

相机屏幕上,只留下老熊和小熊一前一后转身离开的背影。

老白毛的死,似乎早在小白毛的预料之中,停在木工作坊的那口棺材就是为他准备的。他每次来看父亲,都准备着看到躺着的死人。只是没有想到,老白毛会以这种方式告别这个世界。

回到村里,我们协助小白毛,埋葬了老白毛。他的坟紧邻李以娜的墓。早上刚拉来的黄沙,匀出一半给了老白毛,分成对称的两个坟头。曾莎照下了现场,嘴里自言自语:“看上去更假了。没人会相信这个故事。”

拖拉机送我们回乡里。远远的,乡长亲自站在道口向我们招手。送上门来的招商引资项目,他必须牢牢抓住。

该和小白毛分手了。我这才想起,到此刻还不知道小白毛的官名。我请他在纸上写下名字。

小白毛用我的笔,写下他的名字,还有所属乡村和联系方式。

随着他的字一个个铺展,记忆中的那张字条浮现在眼前。两者字迹逐渐重叠,如同出自一人之手。蓦然间,我记起来了,那个夏天学校放假,小白毛来过队里,在老白毛处住了几天。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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