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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月

2017-02-10方方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2期
关键词:阿贵老娘小姐

作者简介:

方方,江西彭泽人。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武昌城》《软埋》,中短篇小说集《风景》《桃花灿烂》《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万箭穿心》《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随笔集《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等。作品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重要奖项。

到处兵荒马乱。

花满月还在牌桌上。

她的脸通红,亢奋中她心无旁骛。出牌的啪啪和洗牌的哗啦啦像是火上的柴,一直在燃烧她。似乎几次有人叫她,她都只是袖子一摆,说,一边去!然后继续她的牌局。最后一次,是家里的车夫王四。王四嗫嚅着说,老爷太太等不及,都走了,叫我过来接你。直接到码头会合,今天有船去上海。

花满月隐约听到王四的说话,却没回头,只是大声道,不是说好了打满一百圈吗?现在才一半哩。王四急得跺脚,甚至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服。花满月怒了,反手一掌拍在王四脸上,依然没有回头。花满月厉声道,你好大胆,居然敢拉我的衣服?王四捂着脸说,老爷发了脾气,说是接不到小姐,就永远不让我进花家屋。现在家里人都走好远了,我怕误船。花满月说,你进不了花家屋,关我屁事。他们要走,走就是了,反正我不走。王四无奈,又是叹气又是跺脚,见花满月依然全身心扑在牌桌上,便只好蹲在一边的墙角等候。

牌桌上响起一片夸赞花满月的声音。说花满月有豪气,这份豪气才是牌场最紧要的。又说难怪花满月总是赢家。花满月很开心。家里早不许她打麻将,关了她好多天,她吵闹发誓,以自杀威胁,终是靠了弟弟花满天的帮忙,才被放出。爹妈给的条件是:再打五十圈,从此永不摸牌。花满月觉得用五十圈买她一辈子的快乐,太不划算,不肯。依然闹。花满天帮她加到一百圈。爹妈倒也同意了,却又加了更严酷的条件:如果一百圈打满还不收手,就采用家法,或砍手或逐出家门。二者选一。花满月为求自己能马上出门,只好配合发了毒誓:如果打满一百圈,再要想打,不用砍手或赶出家门,直接罚死好了。

一想到这次出了牌场就再不能进去,花满月便心怀悲愤。她想,不把这一百圈打足,我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花满月完全不知昼夜,不清楚时间过了多久,也不清楚其间是否有人找过她。正打得昏天黑地,门里门外突然有大喧哗。她不禁拍桌子发起了脾气。起身叫骂间,这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

冲进来的人都端着枪,他们叫解放军。花满月一时发了蒙,牌友们都吓得冷不丁站起,不敢吭气。对面的一个,竟然还钻了桌子底。花满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叫了一声,我还没打完哩!

是的,她还有二十八圈没有打完。

两个端枪的解放军走过来,板着面孔说,解放了,还打什么麻将?都回家去!

整个牌馆的客人便都一哄而散。花满月想回一句嘴,可是看到他们手中的枪,也不敢吭气了。她悻悻然出门,四下找王四的车,却见不到王四人在哪里。她吼叫着:王四!王四!

叫出好多声,才见王四跌跌撞撞迎面跑来。花满月骂道,不找时,像个苍蝇在眼边晃;找你时,你倒是躲到井底下了?王四说,满街都是大兵哩。花满月说,回家!车呢?王四胆怯道,被大兵征去拉伤员了,我追去要,他们没给。花满月怒道,你倒是大方。我家的车,要你作主?没了你赔得起吗?老爷这个小气鬼,不扒你一层皮?我大哥心狠手辣,他饶得过你?王四嗫嚅道,可是当兵的手里端了枪,不给不行呀。花满月见他回嘴,更生气了,说,崩了你才叫是个好!

没有车,花满月只好步行。当初她好容易争得机会出门,只恨不得早一分钟去牌馆,也无心打扮,一件旧花褂子随意地套在身上。鞋虽然是双半高跟的,可也旧到没有了看相。街上的石板路,一格一格,又错着排列。花满月走了几步,鞋跟便被卡掉一只。她低头看了一下,也懒得捡,由着自己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家里走。

王四跟在她的身后,想搀扶一把,又觉得不合适,便只是佝着腰,跟在后头。见她鞋跟脱落,忙替她捡起。心想都怪自己没能看好车,害她如此。他不停地说,那个解放军很客气,只说借用一下,让我晚上去医院拿哩。

花满月懒得理他。

街上果然有川流不息的大兵来来去去。虽有满脸征尘,倒也满面带笑。花满月初始有些紧张,遇上几拨后,见他们喜欢斜眼瞟她,全无恶意,便放松了身心,也朝他们微笑。

离花家屋的大门还有十几米,王四突然发现门口有岗哨。便在花满月身后说,怎么有大兵在花家屋站岗呢?花满月便得意了,说,我爸是什么人?花天霸呀!我大哥是什么人?花无敌呀!新官来县上任,首先得来我花家屋拜门子。出了我花家屋,才敢去衙门,这就是规矩!

这些王四当然知道。城里几乎所有的达官贵客,他都在花家屋见过。老爷花道安被称花天霸,大少爷花满山被称花无敌,这都不是空说的。全城一条街,花家的店铺占了半条,街名都叫了花半街。

但是,花家的小姐花满月这次却被大兵的枪挡在了外面。大兵一脸严正,说,什么人?不准进。花满月吃了一惊,说,你是什么人?你杵在我家门口,倒问我是谁?我是这花家屋的小姐,我要回家。大兵说,新社会,不再有少爷小姐。这家人全家逃跑掉了,留下的空房被我们征用。现在是县城临时保卫部,请你们赶紧离开。

花满月叫了起来,说,那我住哪儿?你们凭什么霸占我家的房子?大兵面孔板了下来,说,你胡说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房子是你的?花满月说,王四作证,他是我家车夫。

说话间,屋里出来一个人。花满月一看,是她家的厨子阿贵。她忙叫着,阿贵,你来得正好。兵大哥,你看,他是我家厨子,他可以证明。阿贵,你跟他说,这里是我家。

大兵有些疑惑地望着阿贵。阿贵乍见花满月,先是惊愕,脸上似有害怕神情。但见大兵和花满月都望着他,犹豫片刻,仿佛做了个恶狠狠的决定。他走了过来,看都没看花满月,脸朝着大兵说,全城人都晓得,花家逃得一个不剩,哪里还有什么小姐?这个男将倒是王四,不过……这女人像是他的相好。他们谋算好久了,就想趁花家没人,好占他们家的房子。

花满月一听便炸了,她大声一“呸”,一口痰朝着阿贵喷去。阿贵避让不及,痰落在裤腿上。他对着大兵叫道,你、你、你,你看她像花家小姐吗?人家花家小姐哪里会这样……泼?

王四早已吓得腿软,但也大大地怔着了。他想不到这个做饭的阿贵怎会说出如此一番话,顿时张口结舌。花满月跳起来大骂,甚至想要扑过去击打阿贵。阿贵躲闪在大兵背后。大门里又出来一个人,个子很高,样子颇有威严。他对守卫的大兵厉声道,吵闹什么?正在开会,还不把这些闲人轰走?

守卫的大兵便端起了枪,大声道,赶紧走开!阿贵似乎特别怕见那高个子,他吓得直哆嗦,对着花满月和王四说,你、你、你,你们还不快点走?快走呀!快走呀!他冲着王四又是挤眼又是努嘴,王四仿佛看出有点名堂,不顾花满月还想继续辩解,一把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了花家屋对面的街角。

花满月咬牙切齿说,我连自己的家也不能回么?我家人都去哪儿了?难道家里没人了?王四哭丧着脸说,小姐打牌的时候,老爷太太大小少爷都一起走了,佣人带的带走,回的回家,老爷发话让我直接送你到江边哩。花满月说,那你怎么不早说?王四说,我说了,可你正在牌桌上,不肯听哩。王四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花满月想了起来,自己还给过王四一个巴掌。这时候,她有一点小小后悔。

这天晚上,花满月被王四带到了他的家里。

王四住在城墙根下一条小巷里。小巷很窄,却有一个雅名,叫西月巷。王四说,这名字是花老爷起的。好多年前花老爷在此给家里的下人盖了几间板壁屋。盖好过来看时,天还没黑,但西边有淡淡一点月亮出来。花老爷说,迟早要成巷子,就叫它西月巷吧。后来这里果然成了巷子。

王四的板壁屋很小,只一个房间,房里有一个低矮的阁楼。王四平常与老娘一起住。正房老娘住着,王四则住在阁楼里。王四带了花满月回家,老娘听说是花家小姐,高兴得下巴都要脱落下来。巴结着笑了半天,又特意为她炒了一个鸡蛋。王四穷,家里真没什么可吃的。

天黑时,阿贵悄然而来,带了一碟烧肉。花满月怒目相视,待他走近,伸手便是一巴掌,阿贵没有挡。挨了巴掌后,递上肉,方哭丧着脸说,小姐你要听我讲呀。

阿贵说他被老爷留下看家。天没亮,有一伙人冲了进来,一个领头的说,他弟弟是被花老大打死的,他要报仇。结果家里人都走空了,他们什么人也没找到,就只是砸了一些东西。天大亮后,又来一拨人,就是那个高个子领的头,大家都叫他政委。他是个大官,见花家没了人,便说征用房子。知道阿贵是厨子,又说厨子是穷人,还留他当伙夫。阿贵并不知小姐留在城里。他听到高个子接电话,像是有人跟他说,花家有个小姐还没走,如果发现,就扣住,把她送到省城去。他听了很害怕,想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带个信给小姐,叫她千万别回来。结果一出门,恰恰见到小姐和王四正在门口,吓得他魂都碎了。

花满月惊道,扣我做什么?阿贵说,找你家报仇的人应该不少吧?老爷和大少爷的仇人也很多哩。先来的那个要报仇的就是顾湾的,顾木根,王四你记得不?王四说,记得记得,是被大少爷一枪崩的那小子。阿贵说,来的是他三哥,是个游击队长。

花满月不做声了。她知道她的大哥做过不少荒唐事,包括打死这个叫顾木根的勤务兵。其实就是装饭时,不小心摔碎了碗。大哥那天心情不好,一撒气,拔枪便扣扳机,刚好打中要害,当场就没了气。靠了她父亲上下打点,他大哥猫到省城避了几个月,之后回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阿贵说,所以我不能说小姐是花家的人,小姐你明白了吧?花满月点了点头,心里对阿贵有几分感激。王四说,那……往后怎么办?花满月说,我明天就坐船去省城。王四说,到省城你去哪里呢?老爷说他们当天就会去上海。花满月说,我到了省城也去上海。阿贵说,你怎么走?你走去哪里?你身上有多少钱?外面到处都还在打着哩。

花满月怔住了。外面打仗她倒是不怕。关键是,她去哪里,能找到谁,以及她哪有钱出门。

阿贵说,我看不如先住下,等老爷他们回来。不要叫原先的名字,免得被抓走。好在西月巷这边只几个花家店铺里的伙计,也没什么人见过小姐。王四说,是呀是呀,这样安妥一点。不然老爷回来,我也没办法交代哩。阿贵说,有王四照看,老爷一家都会放心。回头老爷一定会重赏王四,给王四一间新屋都说不定。阿贵说时环顾了一下四周。

王四的老娘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地说,小姐尽管放心住在我家。我们阿四虽然笨,挣个饭钱还是可以的。

花满月没有说话。她想了想,觉得这其实就是她唯一的路。吃点苦就吃点苦吧,好在,花满月想,她的牌还没有打完,等她爸妈回来时,她不光可以打完,或许还可以力争多打几次,毕竟他们要为她吃的苦作些补偿。

花满月想完,痛快地说,行了,别啰嗦了,就这样吧。我现在先叫岳满花好了。我爸回来,我一定叫他重赏你们两个。

这天夜晚,花满月就跟王四的老娘睡一张床。她也累了,甚至感觉不到时间。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远近都有小孩的歌声,激昂欢快。恍然间,她意识到,世界真的变了。

现在,花满月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县里挨家逐户登记时,花满月亲自报出了岳满花这个名字。

王四和他的老娘不知怎么称呼她为好。叫小姐不能,叫名字不敢。倒是岳满花自己满不在乎,说,你们叫我满花就好,反正又不是我自己。

这样,王四和他老娘都叫她满花。阿贵偶尔来小坐一下,也跟着这么叫。开始有些别扭,但叫着叫着,也就顺了口。

岳满花和花满月的生活自是不能相比。花满月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喷香扑面,而岳满花的日子,则每一天都臭气烘烘。岳满花最初不明白家里这臭气从何而来,并且每到晚上就愈发显臭。后来发现它们竟来自王四老娘的脚。王四老娘是裹了脚的,一个月难得洗一次。那些捆扎变形的皱褶里,塞满了不知什么年代的污垢,就算是洗,也洗不到那些深褶中去。岳满花为此发了一次脾气。王四辩解说,我老娘八岁裹脚,算起来裹了一个甲子,就算是拼了命去掰,也掰不开呀。

这次的脾气,让王四的老娘不高兴了。当然,不高兴的主要原因还不是她的脚臭不臭,而是大家似乎有些明白,花家屋的老少主人回来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很小了。他们所认识的有钱人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差不多一夜之间,全不见人影。而今是新社会,穷人当家作主。就算王四一个拉车的,也再没有人敢欺负他。花家屋的正房已成粮食局,其他偏屋,全都改作了粮库。后面的花园,划给了隔壁小学当了操场。老少爷们儿如回来,自己都没地方住。更何况,连目不识丁的王四老娘都知道,新社会,没有了地主,没有了富人,他们即便回来,也得跟王四一样,出门干活,赚钱养家。如此这般,王四想要的重赏怎么可能会有?这一切都没有了,他们白白养着一个小姐在家做什么?居然她还嫌臭!

这么想着,王四老娘的脸色便慢慢摆了出来。她开始对岳满花挑三拣四。说岳满花懒得抽筋呀,又说岳满花不劳动吃白食呀,最可恶的是,还说岳满花吃得太多。岳满花当惯了小姐,一向是人家看她的脸色,她何曾看过别人脸色?她想,我都已经忍了你的臭,难道还要我忍你的脸色?于是,她的脸色摆得更加难看,一旦听王四老娘唠叨,便以刻薄话来还击。王四老实,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的局面,一头是老娘,一头是小姐,他夹在中间,不晓得如何应对。

王四便去找阿贵讨主意。阿贵也觉得此事复杂。他说,我老婆跟我老娘闹别扭,我揍她一顿,她就老实了,晚上还得服侍我。这满花小姐不侍候你,还不能揍,确实难办。王四说,所以求你帮我想想法子。阿贵转了下眼珠,突然说,要不你把她变成你老婆?王四吓了一大跳,说,这、这、这,这哪里行?老爷回来,我的人头就得落地呀。阿贵说,你是他女儿的恩人。生米煮成熟饭,就算老爷万一回来了,你就是他花家女婿,他要杀你,小姐会让他杀?杀了你她当寡妇?再说了,看新社会这红火,老爷回得来吗?老爷不回来,你赚个老婆不也蛮好。王四说,这个、这个,我不敢。阿贵说,你反正没老婆,小姐虽然又懒又馋,但她到底也是金枝玉叶对不对?王四说,我老娘肯定不会准我找这样的媳妇。阿贵说,那你就光棍一辈子吧,然后还要养一辈子这个老小姐。

王四说,哪能呢。过阵子,让小姐走,我妈就会给我说一个。阿贵说,城里哪个不晓得她是你王四的人?满花小姐不是在你家登记的吗?登记时她是你的老婆,你不娶她,她嫁得出去?而且你又怎么娶得回人?你想犯法?

王四吓了一跳,想想也是。政府登记名册时,恐怕花满月身份暴露,就以他老婆名义写了岳满花,以为就是临时的事,哪里想过老爷回不来?一想到因为有岳满花,他就不可能娶老婆;而不娶别人,娶她岳满花,他又何曾敢有这个念头。这样想来想去,他便很有些郁闷。

转眼就是春节了。岳满花在王四家也住了小半年。除夕这天,岳满花跟王四老娘又吵了起来。原因是嫌王四买回来的肉太少,鱼太小,根本不够三个人好好吃一顿。王四老娘大为生气,觉得儿子靠拉车,挣点钱不容易,就算过年,有点鱼味肉香就可以了,哪能跟有钱人家那样大鱼大肉地吃?岳满花说,又不是要你做满汉全席,到底是过年,吃好点总应该吧?两人就这样吵来吵去。王四老娘动了心要赶走岳满花。可是赶她出门,她又往哪儿去呢?王四不忍。王四老娘又来骂儿子没用。而岳满花则责骂王四为什么不按她爸爸的要求把她及时送到码头。王四哪头都不是,被吵得心烦意乱后,便逃出家门。

王四不知道两个女人怎么过的这个除夕夜,他自己则猫在城南寡妇的小店里喝闷酒,一直喝到半夜,寡妇要关门了,死活把他撵了出去。王四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上了阁楼倒头就睡。睡到半夜醒来,才发现床上还有岳满花。岳满花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让王四心比身醉,这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他想起了阿贵的话,觉得阿贵说得很在理。便觉得眼前这女人,命中注定就是他的。他情不自禁地把岳满花抱在怀里。岳满花孤单已久,又日日受气,迷糊之间被人拥抱,倍觉温暖。半朦胧半清醒地意识到,其实这个男人就是她眼前唯一的依靠。因此,无论王四做什么和怎么做,她都心甘情愿了。

早上醒来,岳满花流了眼泪,说,想不到我一个大小姐,现在竟成了你的人。王四有点慌,忙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不然你嫁不出,我也娶不了。我保险对你好就是了。如果你爸妈回来,不满意,你要走,我也是没话说的。现在我们算是搭个伴好不?

岳满花想想,人一生,不就这样吗?她潦倒如此,有个伴或许还是幸运哩。

说起来也简单,花满月,不,岳满花就这样成了王四的老婆。

外人早已认定他们是夫妻,所以酒席都是不方便摆的。只由王四的老娘点头认可,两人跪下对她磕了头,就算是正式夫妻。王四的老娘之所以答应这桩婚事,是她心知,如果王四不娶岳满花,这辈子也不能迎娶其他女人。王四老娘想抱孙子,再不情愿,也得同意。这样,王四老娘、王四以及岳满花都觉得这个婚结得真是凄惶,但他们全都没奈何。

岳满花的肚子还真争气,第二年就给王四生了个儿子。王四老娘乐得嘴歪,岳满花坐月子那些天,她也着实对岳满花好了一阵。孩子出世后,阿贵来家看孩子,紧张地说,乡下开始土改了,万万不可以暴露身份,弄不好会枪毙的。

这话不光吓着了岳满花,连王四母子也都吓得不轻。于是岳满花缩在家里带孩子,根本不敢出大门。其实生了孩子的岳满花是没有人认识的,她因完全没有活动的缘故,身材肥胖得很快。原先的衣服一件也穿不下,便把王四的破衣服随意地套在身上。那种破陋,谁都不会想到这就是当年花家的千金小姐。直到有一天,花家当年的女佣来找王四借钱,岳满花正想跟她打招呼,结果她却指着岳满花对王四说,这就是你乡下带来的婆娘?王四怔了一下,说,是呀。她连正眼都没看一看岳满花,跟王四说了一通话就走了。岳满花这时候才知道,那个叫花满月的人,是真正地消失了。

孩子开始长大。靠王四的拉车钱,明显不够用。尤其社会主义要求人人自食其力,自然也主张人人自己走路,坐车的客人便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王四加入了一个运输站,将拉人的行当变成了拉货。只是,这一变更,人越发辛苦,而钱越发少了。

让王四松口气的事是:迫于无奈,岳满花得出门上班了。大跃进,消灭闲人,居委会动员女人参加工作,出门劳动。岳满花未满三十,正是做事的年华,就算她再不想出去干活,可上门动员的人隔三岔五就有一拨,硬犟下去,也是问题。岳满花知道自己必须面对现实,于是去找阿贵。阿贵问岳满花想做什么。岳满花说,最想到牌馆去,当杂役也行。阿贵说,现在哪里还有牌馆,早卸了招牌,改成土产店了。岳满花便说,我还可以去教书。阿贵更是吓一大跳,忙不迭叮嘱她,一千万一万万都不可以暴露自己识字,不然一查就能查出她的身份。阿贵心里明白,一旦查出,第一个吃不消的就是他自己。因为第一个隐瞒花满月的人,就是他。其实阿贵对当初保护岳满花一事颇为后悔。花家再不可能回来这事,也是他当年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如果有人发现花家小姐一直在县城里被人藏匿,阿贵想,他恐怕得死上几回了。阿贵每年都会找王四,再三再四叮咛别说出来,因为现在不是花小姐一个人的事,而是牵扯上好几个人的命。王四自然知道,好在花小姐成为岳满花后,就已经几乎没有人认得出她来。

阿贵最后介绍岳满花去了腌菜厂。说这活儿省心,简单好做。岳满花想,自己本来就是找个出路,临时干干,免得被人动员来动员去的,等她爸妈回来,她照样回家养着。如此这般,干什么岂不都是一样?于是就按阿贵所说,她去腌菜厂腌萝卜去了。

岳满花自小不会做事,粗活细活一律不会。在厂里,摔了人家两个坛子,切了自己三次手指,被组长骂了几个月,之后,才慢慢熟练起来。毕竟这就是个简单活儿。

儿子王富华就交给了王四的老娘。岳满花下班回家,吃完晚饭,就躺到阁楼自己的床上。她觉得累,不想动。儿子开始还找找她,见她不理,也就随着奶奶过了。奶奶亲孙子,白天晚上都在一起。没有一天不在孙子面前骂他的娘。岳满花也无所谓,她只要回家有饭吃,被骂几下算什么呢?她现在连回嘴的心情都没有了。

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去。过得岳满花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叫花满月。

王富华上小学那年,王四得了浮肿病。看了很多医生,说的都是一样话,就是没吃好,营养不够。王四急了,说,大家都这么吃,怎么就我一个人得病?医生也说不清。

王四没力气拉货了,领导想让他回家休息,他不肯。他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岳满花虽然上班,但一直是厂里能力最差的人,顶不上事。他如歇下来,一家人会糊不上嘴。领导想,王四解放前在富人家做下人,解放后做苦力,一辈子不容易,就让他在单位看大门。钱虽然少,但至少能活命。

王四人老实,但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知道自己活不久,私底下便跟岳满花说,我恐怕管不了你多久了。我死后,我妈会回乡下,但她得带上我儿子。我王家就这个独苗,他得续我王家的香火。你就顾你自己吧。当年我饿倒在街上,是老爷收留了我,让我有口饭吃。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成他老人家的女婿。我也等不到他们回来了。有机会你告诉他,我这辈子都谢谢他。

岳满花说,你谢他做什么?你谢我差不多。我不去打牌,哪有你的事?王四笑了,说,那也是,多亏你打牌。岳满花第一回看到王四在她面前笑,便也笑,说,我的牌局还没完哩。你也别急着死,等我赚一把,拿钱给你治病。王四又笑,说,这得等到哪一年呀!

王四说这话的第二年就死了。死的那天出了点小事。那阵子,家里天天喝粥,王四饿得慌,下班时找到阿贵。说一家人没吃的,光喝粥也不行。阿贵在粮站当伙夫,便暗中偷了个杂粮馒头给王四。王四如获至宝,一口也没舍得吃,带回家给了老娘。王四老娘也舍不得吃,掰成两半,跟王四说,一半给孙子吃,另半个,要王四明早上班时吃掉。说完便出门找孙子回家吃馒头。结果岳满花下班回家了,见到馒头,饿狼一样,三两口就吃了一半,吃完觉得还不过瘾,又把另半个也给吃了。岳满花一边喝水一边感叹自己好久没这么舒服的时候,王四老娘牵着孙子回来,突然发现不见了馒头,便问岳满花。岳满花说,我吃了呀。王四老娘气得发抖,然后便冲岳满花开骂,说是谁吃也不该是岳满花吃。孙子长身体要吃,男人有病要吃。就算他们吃撑了,也是归她这个老太婆吃。岳满花这个富人家小姐就该吃屎。岳满花被骂怒了,说,当年没我家,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屎哩。两人吵得天翻地覆。王四躺在阁楼的床上,他早想下来劝架,可是身体软,下床吃力。而楼下的吵架愈发厉害,王四的老娘已经拉开门叫骂了。王四担心老娘会把岳满花的身份暴露出去。如果这样,他一家人恐怕都会很惨。为此,他挣扎着下床,走到楼梯口,喊着,不要吵……一句话没喊完,便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王四老娘和岳满花都跑过去扶王四。这时的王四气若游丝,翻着白眼对他老娘说,不要、不要……眼睛却望着儿子。王四老娘总算明白了王四的意思。忙点头,说,晓得了晓得了,你别着急。岳满花却不明白,只是说,啰嗦个什么,赶紧送医院呀。可惜,他们还没出门,王四就断了气。

王四的老娘对岳满花充满怨恨,却也无法用更严厉的词语来骂她。丧事一完,她便带着孙子回了老家。走前说,从此以后,我孙子是我王家人,你跟我们王家再没半点关系。

岳满花乜斜着眼,看着他们祖孙出门。儿子对她并不留恋,跟在奶奶身后,头也没回。她坐在床边,动也没动。心说,没有才好,你以为我稀罕?

此时的岳满花便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她有房子有工作,早出晚归,倒也不觉得时间缓慢。工资虽然低,一个人糊口也足够了。寂寞的时候,找阿贵聊聊天,讲讲往事。阿贵的老婆并不知她是以前的花小姐,很不明白,为什么他家的阿贵对这个女人十分谦恭。问阿贵,阿贵含含混混的从不说明白。阿贵的老婆便很生气,以为男人跟这个女人不干不净。在街上偶然遇见岳满花,便骂她是破鞋,专门勾引男人。岳满花自然不是善辈,突然被骂,也是一定要回嘴的。于是有几次,在街上跟阿贵的老婆厮打起来。阿贵后来晓得了,气得要命,把老婆着实地打了一顿。阿贵的老婆之后再不敢骂街,但岳满花却也不方便再找阿贵说话。于是,她越发独来独往。

“文革”了。王四的儿子王富华已经上了中学。中学就在县城里,但他却从不去看他的母亲岳满花。他是一个优秀的中学生,因为奶奶教导的缘故,他自小仇恨母亲。这份仇恨的存在还因为,他已知道母亲是什么人。他不想跟母亲这个家族有任何关联。他是穷人的孩子,他根正苗红。所以,他很积极地要求进步。他参加了红卫兵,还成为红卫兵的领袖。

他想有更惊人的表现,这样可以显示他无私无畏的精神。他要揭露自己的母亲,然后与她彻底划清界线。这消息怎么被阿贵知道的,没有人清楚。阿贵连夜赶到学校找到这孩子。

阿贵说,你以为你说出来你就更革命?你是她的亲儿子!你跟她肉连着肉,血通着血。把她斗完了,你会有好下场?花家一家都是反革命。你外公花老爷是本县一霸,你学校门口这条街,以前就叫花半街,他说东,谁也不敢西。你大舅花大少爷是国民党军官,他手上的人命好几条。你是他们嫡亲的外孙和外甥,你以为你能落得什么好?你从此就是反革命亲属!你奶奶你爸都是窝藏犯!你爸运气好,死得早。你奶奶就得挨斗,完了说不定还要坐牢。而你呢?半点前途都没有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你以为你妈怕你揭发?你妈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她一个千金小姐都已经下嫁给你爸这个拉车的,你以为她会在乎挨不挨斗?她挨不挨斗都没啥前途,但是你呢?你算术好,自己算算账,看哪个更不合算。

阿贵说完就走了。他觉得王四人好讲感情,但生的这个儿子真不是东西,对自家老娘都想下狠手。就算她有天大的罪,也是亲娘呀!阿贵知道跟这种人讲天伦讲感情,没一点用。只有跟他算账,算算谁更倒霉,才会有效果。

阿贵不知道自己的话管不管用。一连几天,他没事都晃到西月街,看看岳满花那里有没有动静。阿贵忐忑不安,甚至有些恐惧。他很明白,他这个蚂蚱是跟岳满花绑在一起的。一旦岳满花被人揪出来,那么他的劫难就不远了。

但是,王富华显然算清楚了。他没有再表现自己,甚至慢慢淡出了红卫兵组织。一直到他成为了回乡青年,阿贵拎着的心才放平稳。

这个过程,岳满花完全不知,她甚至不太高兴阿贵经常到她家门口晃悠。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阿贵老婆还骂过她的街。而且最重要的是,岳满花已经根本不想跟阿贵闲聊些什么了。她有自己的事,她正忙碌着。没有人知道,在人人自危的年代,岳满花却有着自给自足的精神生活。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享受。

那是一个多月前,她下班回家。走在路上,见一群红卫兵在抄家。她认识这家的男主人,知道他长年在街口摆小书摊。岳满花对抄家并无兴趣,但她走过围观人群时,突然一阵哗啦声,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瞬间将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击打得弹跳起来。多么熟悉的声音!几乎同时,她内心深处最美好最愉快的回忆一起喷涌而出。她不禁驻足,隔着人缝,向里张望。在一堆散乱的图书中,她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麻将牌,它们的旁边还有一个木盒。

岳满花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那份突如其来的激动,使得她无论如何都挪不开自己的脚。一个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她要把这些东西弄到手。

这时她看到了西月街的两个小孩。她叫他们过来,低声跟他们说,你们晓得我吧?一个小孩子说,晓得哩,是腌菜厂的岳妈妈。岳满花说,对了,正是的。你们能帮我一个忙吗?帮我把那些小石头弄过来给我,我给你们两块钱。她说着,指着那些散落在地的麻将。

对于那些小孩子,两元钱是一笔巨款。而对于岳满花,差不多也是她好几天的饭钱。但小孩子还是问了,说,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岳满花说,别人是没得用,可是岳妈妈是腌菜的对不对?这种小石头放在坛子里压菜,压出的咸菜会很好吃哩。小孩子说,是这样呀。好吧。岳满花说,尽量全都捡来,越多越好。知道我家吗?送到我家来,我给你们钱。

两个孩子满口答应了。

这是岳满花人生最漫长的等待,她从未有过如此难熬的感觉。其实,这个时间段,只有半个小时。而对于岳满花,差不多像是一千年。

小孩子不光送来了麻将牌,连盒子也偷来了。理由是,麻将牌没地方装。岳满花当然求之不得,当即兑现承诺,给了他们两块钱。小孩们走前,岳满花突然脑子转了一下,又加了五分钱,约定不对外人说,因为这是她腌菜的秘方。小孩子也都答应了。其中一个孩子说,你也不能跟我妈说,因为我偷东西了。岳满花笑道,我保证。

幸福仿佛从天而降。岳满花用毛巾把这些麻将牌一个一个擦拭干净,按着万、条、筒、风类别分开,一一清理。136个麻将牌,这里只有113个,还缺少23个。岳满花没有沮丧,她想,这有什么关系?她可以找点替代品。

第二天,她在厂里的废料堆,找到一根木棍。回到家里,用菜刀把它削成细条,然后,又砍成一块一块,一共砍了23块。之后,再慢慢用小刀削,一直削到麻将牌的大小。削完还觉得不够细腻,又去杂货铺买了几张砂纸,慢慢打磨。磨到她自己觉得可以用的时候,便用小刀在最光滑的一面刻上图案。筒最不好刻,她便将火钩烧红,在木块上一个一个地点。她做这些几乎花了一个月时间,但总算把整副麻将牌凑齐了。

岳满花做梦都没有想到,她自己会拥有一副麻将牌。她记起自己最后一次离家外出打牌的情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打完那次,再没有机会了,心里的悲愤是那样的深刻。而现在,她居然有了自己的牌,并且没有任何人可以管束她,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因为这个,她觉得自己这些年在生活上吃的苦头,与这份快乐相比,真不算什么。

就这样,她开始自己一个人的娱乐。

她的麻将桌就是吃饭的小桌子。她把它搬到了阁楼上。阁楼上原本就有张小床,床沿为一座,然后围着桌子,她又摆上三个小板凳。其实家里只有两个凳子,她到外面捡回来几块砖,摞在一起,一条旧裤子叠了三层垫在上面,权当一凳。为了不让哗啦哗啦声传到外面,她在桌上铺了一张旧床单,又用几件汗衫,把窗子封得个严实。

一切都按牌馆的规矩,只是她一人充当四人角色。坐床沿的角色是她自己,她严格要求自己公正,不对自己偏心。对每一手牌都要按最好的方式出牌,并且要忘记其他人的牌是什么。她试了三局,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一抵四。

最可惜的是没有钱。没有赌注的牌局,如同没有放盐的菜,满嘴寡淡。嘴寡淡可忍,而心寡淡则不可忍。但岳满花实在没有钱当本金。她只好狠狠心,三个月不吃肉,一天吃两顿饭,省下了几块钱,当作赌资。而这些钱,她规定自己,是永远不可以挪用的。至于拿工资的那天,她的快乐便无边了。她把钱分成了四份,加进赌资里,而自己的那份是最少的。她的目的就是努力把那三份赢过来。她每赢一笔钱,就权当几天的伙食费。这样,她就得力保自己必赢,好在,所有的牌都是她自己出,在最不得已的时候,她坐在另外三家位置时,只好配合自己出牌。不然又怎么办呢?到底她也不能被饿死呀,她想。这样想过,她的愉悦感倒还增加了几分。

每一天每一天都在赌。于是,所有的时间都变得不够用。岳满花沉浸在自己的牌馆里,假想着与另外的三个牌友一起打牌。打得天翻地覆,风生水起。这个小阁楼,就是她的全世界。打完牌,撒泡尿,就势躺在床上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匆忙上班,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活干完,买点小菜回家,草草吃饭,然后就钻进阁楼。输赢都是自己。岳满花想,这里就是她的天堂。比起她在花家屋华丽喷香的闺房,这个逼仄的阁楼,更让她觉得人生活成这样,才叫值得。

时间疾走,竟是让人浑然不觉。时局也早已变化得面目全非。但在岳满花这里,却静如止水。她不关心这世上任何事情,也不在意这世上任何他人,甚至她也不关心自己。家里的人,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她想,既然他们不回来找她,显然他们业已将她抛弃。那么,她的想念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她在时光中,把那些人,一个一个都从心里清除掉了。包括死掉的王四和少年时代就被带走的儿子。这世上她只有自己。对于她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好。就算有儿孙满堂,其实自己也还是独自活命,靠了别人断不会多活一辈子。岳满花想得很透彻。何况她有那一堆麻将牌。这136个麻将牌比一百多个亲人要亲切得多,也可靠得多。

确实也没有人留意,岳满花的白头发已经长出了很多,腰也开始弯曲,就好像她把每一天每一天的日子背在背上,哪怕一天只是一张轻薄的纸,叠摞起来,也足可压弯她的腰杆。

这时候,改革开放了,腌菜厂终于关了门。岳满花从此不需上班。但政府念及她一个孤老,没有劳动能力,便每月给她一点生活费。只是这些生活费也不够她岳满花吃好,比方她想吃点肉,就还是有困难。好在岳满花想得通,她在腌菜厂做了这么多年,总算学到一点手艺。所以,她开始做腌菜。力气和能量有限,她只能做一点点。其实她也只想做一点点,卖出的这一点点钱,隔些日子能够买点肉和鸡蛋,她就很心满意足。她对自己的生活要求不高,何况,她觉得自己哪有时间呢?阁楼上的小桌子时时刻刻都在等她,她的三个“牌友”也都对她望眼欲穿。

有一天岳满花突然发现城关的街上冒出一个福来棋牌室,说白了就是牌馆。她不由得惊喜万分。想起她尚未打完的牌局,就是这一百圈牌局,她被家人抛弃,几十年音讯全无。甚至把花满月这个人都弄没了,成了一个落拓的岳满花。她想,这就是我的一辈子。我如不把它们打完,又怎么对得起自己?

于是她就去了。万没料到的是,门口冒出一个年轻汉子,竟然不准她进。那人吼着,老太婆,你来做什么?这里不准要饭!岳满花说,我不是来要饭的,是来打牌的。那人冷笑道,你打牌?你有多少钱?岳满花怔了怔,慢慢摸出口袋里全部的零票。她低头看了一下,加起来不到五块,每一张都皱皱巴巴。年轻汉子便鄙夷地说,就这?就这你还好意思来?

里面哗哗啦啦的声音传了出来,听得岳满花浑身颤抖。当年的豪气一下子像山洪暴发把河水涨漫了堤一样。她大声说,是的,就这点钱!但我能把他们的都赢下来!年轻汉子懒得听她说,只是轻蔑地斥了一句:走远点,回家叫你孙子来!你他妈年轻五十岁还差不多。

这是岳满花人生最沮丧的日子。这份沮丧,比得知一家人都忽然不见的消息来得更沉重。为一百圈牌局,她丢失家,丢失了所有亲人,然而很可能一直到她死,她都不可能真正打完它们。一想到这个,从来都不痛苦的岳满花产生了莫大的痛苦。整个晚上,她都打不起精神,坐在床沿的她,心里堵,完全打不过三个虚拟的牌友,于是一夜输牌。

转机来得非常突然。突然得让岳满花大受惊吓。

西月街在一个清早接到通知,满街的房子都要平掉。这里要修建一个新的居民小区。岳满花破旧的板壁屋自然也在拆毁之列。岳满花一想到没有了她的阁楼,她该怎么活呢?拆了她的屋子,她将住在哪里?岳满花自己对自己说,莫不是老天想让我去死?

一时间,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每家每户都有人说服动员,然后造表登记,丈量尺寸。来岳满花家的同志,非常和蔼,说,房子盖好,可以根据你的面积再分给你一套。当然,你也可以要钱不要房。

岳满花立即问,多少钱?工作同志说,还得算,不过,按你们这面积和位置,十万块以上应该有的。

岳满花立即目瞪口呆。她一个月只有几十块的救助金,十万元对她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她开始盘算,如果拿到这钱,一月花五十块钱租一间屋,一年才要六百块。放宽点算,十年也就六千块钱。如果她还能活二十年,她留下一万两千块钱租房子就够了。另外还剩八万八千块钱。为了保证万一房租涨价,她可存上两万块。其余八万,她岂不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想,用这钱完全可以把这个人生亏欠她的牌局打完呀。然后,余下的日子,她还可以经常吃吃肉吃吃鱼,甚至过年过节,买点小酒也是没问题的。死前再买一套上好的衣服,留给自己上路的时候穿。这辈子岂不完结了?如此,她何必要那间新屋?守间新屋过清苦日子和租间旧房过舒服日子,哪样划算,一目了然呀。

岳满花高兴起来,她决定要拆迁款而不要新屋。

但拆屋这事消息传得快,岳满花还没来得及签合同,她久未谋面的儿子王富华出现了。王富华的初中高中都是在县城里上的,他留在县里的同学也蛮多。西月巷要拆迁的消息传到他那里,一点也不奇怪。当他出现在岳满花面前时,岳满花完全认不出这是个什么人,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感。

王富华说,这房子原本是他父亲的,他也是这房子的继承人,所以,拆迁费有他的一半。王富华回乡当了知青,又从乡下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就留在城里当了老师,现在已经是个教授了。自他奶奶死后,他再也没有回过老家。现在,他回来了,目的就是要跟他的母亲争一笔遗产。

负责安置的同志都有些愤然不平。说,你妈这么老了,平常你也不养她,现在就这么一间屋,你还争个什么?王富华很平静,说,我并不是争,我只是按法律得我应得的那份。这也是对我父亲的纪念。

所有人都说不过王富华。岳满花没办法,跑去找阿贵帮忙。阿贵也老了,腿脚走不了路。他坐在椅子上破口大骂王富华。说这房子本来就是花家盖了给下人住的。要说遗产,也是花家的,跟王四屁点关系都没有。岳满花说,说这个有什么用?我现在又不是花家的人。我能说我是花家人吗?阿贵说,他王富华分明知道你是花家的呀。岳满花说,但他也知道我不能对外说出口是不是?阿贵也无奈,想了半天,方对岳满花说,反正不要分钱给这兔崽子,一分钱都不给。他自己过着人上人的日子,还要来抢老娘嘴里唯一的一口粮。死都不能给!岳满花说,死?死了就都是他的了,我才不死哩。

还是工作的同志有主意,说,您可以不要钱,要房子。反正就一间,您住着。您是第一继承人,他没有权利不让您住这房子。您可以说,他要来住,就给他支张床。可他会来吗?

岳满花好无奈,想想觉得也只能如此。王富华从未孝敬过她一天,几十年来,也未搭理过她这个娘,就算发迹了,他娘这样可怜,他也没有过任何关照。有这样的儿子,比没有还让人堵心。岳满花想,她宁可不要钱,也不能便宜了王富华。

于是,她签下了要一间房子的合同。王富华气得跳脚,却也没办法。走的时候,愤然说,你简直是我家的克星,你怎么还不死!岳满花说,想我死,哪有这么容易?说完心想,我的事还没办完,我怎么会死?

倒是阿贵先死了。阿贵死的那天,岳满花刚好搬新屋。听到消息,岳满花心里还是有些怆然。她想,这下再没人知道花满月了。

又有一些年过去了。

这是个秋天,忽有传说,花家屋的后人回来了。据说花家屋一大家人,当初带着金银细软,从县城坐船到了省城,又坐江轮跑到上海,再由上海搭上海船,折腾了个把月,方逃到台湾。现在大少爷花满江和小少爷花满天都是家财万贯,比花老爷当年更加有钱。

县里忙不迭地接待花家,承诺占据花家屋的粮站一定会搬出来。花家庭院将被重新修缮。如果花家没有人回来,这里将改造为特色民居供大家参观。如果花家人回来投资,需要长住,这里仍然还给花家人居住。

一连几天,人们都在议论着花家。六十年都过去了,本来早已被人忽略的花家屋,居然又成为满城人的话题中心。

只有孤单的岳满花不知道。这一年,她已经满了八十。她依然拿着县里的救济金生活,依然做一点咸菜请街口的小店代卖,依然每晚上自己一个人打牌,依然用有着23块木头替代的麻将牌。她把无数不同的日子过成完全相同的一天。

花家屋回来的是小少爷花满天的一儿一女。一个西装革履,一个花枝招展,虽然也都中年了,但年龄看上去比县里的同龄人要年少十年。他们说这次回来是为了却爷爷奶奶以及父亲的心愿,专程寻找姑姑,其他也没什么事。他们都在台湾出生,对这个山水风景全无特色的小县城完全没有感觉。

县里人顿时傻了眼,从来都不曾听说花家还有人留在这里。于是到派出所查户口,查了几个花姓人家,却无一人对得上。又满城寻找老人家,看看有谁是否知道一点线索。

正在失望之际,县台办突然接到来自省城的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个男人,说,花家的女儿一直都生活在县城里,她改了名字,叫岳满花。对方不愿说自己是谁,只说你们去查吧,这个毫无疑问。

花家屋的两个儿女一听岳满花三个字,便惊叫,说好像是了。因为姑姑的名字叫花满月。倒过来,岂不就是岳满花?

这样岳满花被人找了来。

她的两个侄辈简直不敢相认。这个蓬头垢面,神情猥琐,衣裤鞋袜几乎全都破烂不堪的老太太,居然是他们的姑姑?这副苍老的面容,这样佝偻的体态,这种漠然的神情,与他们花家人,几乎完全没有一点相像之处。因为嫌脏,怕有传染病,他们没敢靠得太近,甚至有点表情厌恶地望着她。

当岳满花听介绍说,这两个衣着光鲜的客人是花家屋花满天的儿女时,她的神情立即变了。一脸的惊愕,眼睛也明亮了起来。她惊道,你们?你们是天花宝的小孩子?天花宝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小孩?他现在多大了?

两人不知道她说的是谁,立即打电话到台湾,向父亲复述。那边的父亲一听,声音都变了,立即叫道,就是她!就是她!只有她一个人会叫我天花宝。因为她就是个顽劣的姐姐,她偏要这样叫!我爸妈不知道骂过她多少次。

他们把电话递给岳满花,说,父亲想亲自跟你说话。岳满花接过电话,那边只说了一句,真的是你吗?姐姐。

岳满花立即想起弟弟花满天的声音,不由得也激动起来。那是她阔别了六十年的声音呀。岳满花说,当然是我。你小时候屁股是青的,家里人笑你,你就怪说是我打青的。是你先叫我满月酒,我才叫你天花宝的。说到这些,她不禁老泪纵横。往事历历,全在眼前。

对方一听,更是哽咽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姐呀,我真的找到你了吗?那一年,我们一大家人在码头等不到你,船要开了,没办法。妈妈一直哭,爸爸到处托人找你。大哥还托了解放军里他的熟人,都没有找到你。你不就在牌馆吗?怎么会接不到你呢?岳满花说,是我没走。不是说好了打完一百圈的吗?我才打了七十二圈,所以我不能走。电话里的对方便越发哭得厉害,说,我们从上海到了台湾。爸妈一想到剩你一个人在老家怎么过时,每次都难过得哭。他们临死前都叮嘱我和大哥,一定要把你找回来!岳满花惊道,爸爸妈妈都死了吗?对方说,我都七十六了,姐姐你八十都过了吧?他们怎么可能还活着?大哥前几年也生病死了。死前交代,说一定要把你姐姐找回来,不然爸妈九泉之下心会不安。姐姐呀,我总算找到你了。我要接你到台湾来,你要亲自到爸妈坟前去磕个头。

父母的样子,瞬间在岳满花脑子里浮了出来。她原以为自己早已经把他们忘干净了,而此刻却发现自己仍然清晰记得。对方又问,姐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岳满花说,我嫁给了王四。对方惊叫道,王四?你说的是拉车的王四?你怎么能嫁给他呢?岳满花说,我没有家了。厨子阿贵听说有人要抓我到省城,让我改了名字,以王四老婆的名义,藏在王家。对方又哽咽着,说,那就是大哥托的人呀,让他派人把你抓起来,送到省城,跟我们会合哩。

岳满花想起当年在家门口的事,想起阿贵见她时惊恐的神情。就是他的一句话,改变了她整个的人生轨迹,也使她与所有的亲人从此隔绝。想到这个,她一直感激不尽的阿贵突然有如仇人。

两人哭着说着,足足打了一个小时电话。旁边听的人也都唏嘘不已。

对方又问她有没有儿女,如果有,一起带到台湾来。岳满花想起王富华的那张面孔,断然说,王四死得早,我们没有孩子。对方惊叫道,那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怎么活过这几十年的呢?然后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岳满花亦是满心满肠的悲伤。千真万确她听到了弟弟的声音。她原本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亲人,现在冒出来的这个,却是她最亲最亲的一个。

侄儿侄女带她去了酒店,让她好好洗一个热水澡。侄女在街上立马买了两套衣服,给姑姑换上。晚上又请她吃了餐馆,岳满花几乎没有在餐馆吃饭的印象,而满桌的菜肴,喷香得令她兴奋。她边吃边不停地夸她的弟弟有本事,养了这么好的儿女。侄儿侄女并不跟她多谈,只是告诉她,父亲要求他们带她去台湾。岳满花想,怎么也该到爸妈坟前磕个头,便爽快答应了。

就在当日,花家屋后人、来自台湾的侄辈,寻找到亲姑姑的新闻便登上了县里的报纸。岳满花与两个侄辈相见的照片,全上了头版。

腌菜的老太婆岳满花就是花家屋大小姐花满月的消息,在整个县城传炸了。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惊吓之感,那种错愕神情比岳满花突见自己亲人时所显露的更加强烈。一想到花家大小姐潜伏在县里几十年,居然无人知晓,人们甚至打了寒战。一个老干部说,他娘的,得亏她不是特务,不然,我们县里还不惨了?老干部手下的年轻人说,就你这穷破县,要机密没机密,要情报没情报,要工业没工业,几条烂街,你有什么东西可以惨?

说得也满是个道理,老干部一时词穷。惊吓的人们便缓过神来嘲笑了一番老干部。

次日,两个侄辈遵照父旨,专程去县里找领导协商,表明他们的姑姑已是孤老,父亲要求立即接她去台湾生活,一则让他们姐弟团圆,二则侄辈可为她养老送终。这也是他们爷爷奶奶大伯和父亲共同的心愿。

对于岳满花这样的八十孤老,有人领走,县里半点可惜也没有,乐意得恨不能立马放鞭炮送瘟神。领导们心里甚至还有侥幸:得亏以为岳满花是穷人,政府对她一直都不错。那岳满花如是个知恩图报者,或许会让花家人回来投投资也不是没有可能。放她去台湾,将来以探望名义,组个团去台湾,联系起来也相对便利。

县里立即表了态,岳满花作为孤老,政府将全力照顾。增补生活费,定期派医护人员上门,户口和房产改回原名,这些都可即刻办理。但把岳满花带走,一时不太可能。毕竟得办不少手续。光是办入台证,就算政府使出全力,少说也得有些日子。涉及出大陆进台湾,程序不老少。但县里保证,一定会全力给予帮助,以让她老人家尽快回到亲人身边。话说得通情达理,俩侄辈电话给父亲,海那岸的父亲倒也明事理,叫他们跟领导讲,一旦手续办完,立即通知他们,他本人将亲自回来接姐姐。并且要把花家屋的房产权,和以往留在大陆的所有财产,一切都赠送给政府。

其实,他不知道,除了花家屋的房子之外,他们哪里还有什么财产?乡下的土地早就分得看不见了地,而城里的店铺合营拆并得连尸体都没有了。政府一官员支支吾吾对付着回应了几句,而花家的小辈根本对这里的一切都没兴趣,只想着完成父亲交代的事情,就准备离开。他们参加了一个旅游团,说是要去九寨沟。

走之前,两人又带着姑姑去酒店吃了一顿大餐。侄儿留下三万元钱,说是这一阵吃点好的,不要再做腌菜了,最好请个保姆照顾照顾。万一手续办得慢,这钱不够花,他们再给寄来。

岳满花拿着一包钱,全身都散发出光芒。浮出她脑间的第一个画面,便是那家开张几年的棋牌室。她似乎能听到哗哗啦啦的声音,像山里的风啸,像河里的流水,像她家门口来来去去的马车轧路,瞬间都复活在她脑子里。侄儿再三叮咛,一定要存进银行,慢慢花,别弄丢了。为保安全,两个侄辈专程把岳满花送到家里。又说姑姑再忍最后一阵子,他们很快就会来接她去台湾享福。

此刻的岳满花,心思已经跟台湾没什么关系了,甚至跟她的侄辈跟她的弟弟也都没有了关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必须把她剩下的牌打完。不打完这个,她绝对不回家。因为一回家,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出门打牌了。现在她心里的家,不是花家屋,也不是她住着的小房间,而是电话线另一头的弟弟那里。那里是她生活过的花家。

岳满花在侄儿侄女走的第二天,便去发廊做了头发。她以前常常路过这里,连正眼都没有看过一次。现在,她知道,这个地方她必须去。

发廊妹们已经议了好几天关于凤凰变乌鸦和乌鸦变凤凰的事,自然知道这个看上去几近龌龊的老太婆就是花家屋的大小姐。见岳满花进来,先是惊愕,之后便鸟儿一样飞扑过去。一个个嘴巴甜得如抹了几两蜜,让岳满花非常受用。已经多少年了?五十年或六十年,从没有人用这样的好语气跟她讲话,于是她很高兴。她们让她染发,她就染;让她烫头,她就烫。一下子花了三百块,相当于她以前几个月的生活费。但岳满花是什么人?她只要有钱,就根本不会把钱放在眼里。

第二天,岳满花便穿着侄女为她买的旗袍,外面套一件灰色花纹的开衫毛衣,手上拎着个布包,出了门,布包里装的是她所有的钱。她已经完全改变了形象。曾经驼下的背,似乎也自己伸直起来。走到街上,满街人对着她指点,当然,满街人也对她微笑。这是花家屋的大小姐呀!隐姓埋名、忍气吞声几十年,现在终于熬出头了!翻身了!而且要到台湾去了!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有羡慕有妒嫉更有敌视,为她高兴的人却并不太多。岳满月对此全无所谓。

岳满花在街上招停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也知道她,忙不迭地停在她的身边,并且亲自下车为她开门,扶她入座,又为她关好门。岳满花虽然第一次坐出租车,但也神情自自然然,好像已经这么享受过几十年了。岳满花说,我要去城关福来棋牌室。司机说,好咧。婆婆现在有钱了,是要享受一下生活。岳满花说,当然。

最后一次坐车,还是坐着王四的黄包车去牌馆。从那以后,岳满花几乎再也没有坐车的印象。四轮小汽车到底不一样,只几分钟,就到了地方。而岳满花印象中的棋牌室,非常非常远。下车岳满花问多少钱。司机说,婆婆,今天不收您的钱。我爷爷以前在花家屋的店铺当过伙计,说花家人对他不错。不然,饥荒年他就饿死了。我爷爷要是饿死了,今天就没了我是不是?你们花家是我家的恩人,我不能收恩人的钱。一番话说得岳满花笑了起来,她是真高兴听到这些。

棋牌室门口换了人。但仍然是个年轻人在看门,见岳满花,有点惊讶。说,这婆婆不是花家屋的大小姐吗?岳满花说,我就是。年轻人笑道,您也要过来玩玩?岳满花说,怎么?我玩不起?年轻人引着她进去,说,你一个人怎么玩?岳满花说,你帮我找几个牌玩得好的人过来。年轻人说,玩得好的哪里会跟老婆婆玩呢?婆婆再年轻六十岁,他们都会争着上牌桌哩。

岳满花冷笑道,嫌我老?六十年前我玩牌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当小鬼。说话间把布包里的钱亮了一下,又说,不跟老婆婆玩,但是不会不跟钱玩对不对?那年轻人眼睛立即亮了,忙安顿岳满花到一间屋子里坐下,说,您坐一会儿,我去给您找管事的。

房间不大,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面铺有绿色的软绒,一堆麻将散放在上面。两色相加,上面是绿色,下面是米黄的。每一个麻将牌,都像玉一样圆润光亮。岳满花拿起一粒,是一饼。图案清晰漂亮得几近完美,她想起自己用火烫的那个一饼,不觉笑了起来。放下一饼,岳满花又伸手抓了一下,桌上的哗哗声,立即响起,她心跳如鼓,这是她心里的音乐。它们在桌上滑动所发出的声音,是这世上最美好的音乐。

岳满花坐下来,她的内心冷静异常。她清晰地知道,现在,她是花满月了。从此以后,这个倒写的岳满花与她的人生再无关系。她回到她堂堂正正叫花满月的日子,尽管她已经老了,但她当年的强悍,随着名字的返还,又都渐渐回到她的身体里。

花满月的牌瘾是与生俱来的。她睁开眼睛能看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牌桌。花满月的母亲好打牌。在花满月父亲忙生意而顾不上她的时候,她几乎是泡在牌场上。家里有钱,孩子都交给奶妈带。只有女儿花满月娇气,不愿离开母亲,于是花满月的母亲打牌时便带着保姆,让她抱着花满月坐在身边。花满月听熟了牌场上的哗哗声,只有这声音才能让她安心。所以,花满月的成长,就是在牌场上。当花满月七八岁时,她的母亲生了场病,身体明显虚弱,一场牌打下来,经常气力不支。有一天,竟在牌场上头晕得不能自已。恰那一刻,对手又摸得一手好牌,不肯散场。于是花满月说,妈妈你休息,我来。花满月三下两下,竟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只这半圈牌,花满月母亲的牌友们都对花满月刮目相看。此后,母亲便经常让花满月上场。这一打,竟是十年。当花满月的母亲身体虚弱到不再去牌场时,花满月却收不回来了。花满月除了打牌,什么都不会;除了去牌场,到哪儿都没兴趣;除了牌友,她什么人都不想认识。而此时的花满月已经满了二十岁。

二十岁的花满月已然有自己的主意。她想,这辈子我能做什么?不就是嫁人吗?出嫁前在娘家打牌,出嫁后,难道婆家不能打了?我想打,谁能挡得住?我妈在生我之后不也照样打吗?打到身体不行时,歇下来养命就是。如果有孩子也喜欢上牌桌,当然也照样让他上?这有什么不好?这样的日子不就是前世规定好了的?她想,打麻将就是她命中注定的人生。而且,这样子过一生,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如此想过,花满月便十分坦然。家里让她读书也好,做女红也好,她都没兴趣。在爹妈的强迫下,她用对付的法子,混着识了几个字,也缝了几行衣衫。但只要得空,谁也拦不住她的脚,几乎不用去想,她的脚自己就会奔去牌场。那个有着哗哗牌响的地方,才是她的世界。

现在,花满月又回到她的世界里。她对这样的结局十分满意,尽管她为此已然吃了几十年的苦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这个社会变局,或许她把爸妈规定的一百圈打完后,就再也没有摸牌的机会。那该是多么凄惨的人生啊!但是世道变了,爸妈一去不返。她的日子纵是水深火热,可她却一直怀着念想。一个人心里倘有念想,就不会觉得日子难过。

由此,花满月完全不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她的心充满温暖,脸上露着天真的笑容。好容易等来五六个年轻人,他们相互调笑,你推我搡,面对这个打扮得奇异的老太婆,似乎还有点看热闹的意思。倒也是,他们中有几个正是来看热闹的。

花满月满不在乎,一见来了人,便冷下面孔说,你们谁是管事的?一个穿黑衫的男人被两个青年一掌推到前面,他挠了下头,说,我是的。花满月便更是冷笑满脸,说,你的牌场怎么一点讲究都没有?看这屋子,北面居然放个书架。哪家牌场摆书架的?你要装雅也不用在牌场装嘛。就算只摆几本画册子,但画册也是书。书即输,谁肯坐北?南边有窗,后背空荡不实,坐南的人岂不是盘盘抓空?西面是门,门的对门居然是厕所,你想让坐西的人手手臭牌?最要命的是东头,背后虽然是实墙,可坐在位置上,从南窗望出去,外面那房子的屋角正冲着东座。角杀呀,风水大忌。坐那儿,你死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死的。东南西北,没一个好座,这牌怎么打?牌运不好,谁还来你家?

她这番话说出口轻飘飘的,几个年轻人却听得如同雷炸。他们似乎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彼此相互望望,又纷然打量房间,果然觉得满面都有花满月所说的忌讳。年轻人纵是火气旺盛,不介意风水,但有人明确说了出来,便也觉得是个事了。

几个人一时间哑口。花满月似笑非笑道,不换房间?就算不怕输,至少也想赢吧?说着她把布袋晃了晃,隔着布,能看得出一扎扎钱的形状。

穿黑衫的管事人突然大声说,婆婆好眼力。这屋子本来就是人多时外加的。既然婆婆说得这么内行,那就换到楼上贵宾室去。年轻人高兴了,哇哇的几声叫唤,一起奔往楼上。

花满月到底腿脚不利落,她扶着楼梯把手一步一步地随他们上楼。待她走进屋时,五六个人坐的坐,站的站,架势都已经摆开了。

到底是贵宾室,面积颇大,四面皆高窗实墙,有门的一面,也靠角落。花满月说,嗯,这个还不错,跟我以前打牌的场子差不多。一个穿黄衫的年轻人问,婆婆,你说的以前是哪一年?花满月说,1935年到1949年。穿黄衫的年轻人便惊叫了一声,我的妈吔!花满月说,你的妈还没出生是不是?黄衫年轻人便笑了,说,是是是,连爹都没有。

麻将桌是全自动的,稀里哗啦,自动在桌下洗好码齐,又自动排列推升到各人面前。这一回轮着花满月目瞪口呆了。她上上下下看了看桌子,惊异道,这是怎么回事?穿黑衫的管事人说,花婆婆头一回见全自动麻将桌?这个东西要两副牌交替玩,上面打完了,底下已经洗完砌好的,就会升上来。花满月没看出名堂来,顿作长叹道:“好虽是好,快也是快,但没有云手洗、十指摆的过程,就跟我小时候出门看风景,闷坐在轿子里,直接到了目的地,路上风光连一眼都没看到。”

黄衫年轻人说,婆婆你这就外行了,机器洗牌本身就是风景。你只需听它的声音心里就会踏实。花满月笑了起来,说,你倒是个懂牌的。

大家也都笑。黑衫管事人说,这鬼东西就是台湾人做的。我们天天搞革命的时候,他们就去琢磨麻将桌。婆婆你以后不是要去台湾吗?台湾的牌场肯定有更高级的,婆婆留个意。

说到台湾,花满月脑海中浮出爸妈的面容。她叹道,我一点都不想去台湾。我爸妈管得紧,死活不让我打牌。黄衫年轻人笑道,婆婆您都八十好几了,你爸妈哪里还活得起?你只管打你的,让他们在阴曹地府干着急。这一说,大家又都笑了起来,花满月也嘎嘎大笑着。这正是她特别想听的话。

这场牌,便是在如此轻松友善的交谈中开始。花满月出手夹牌的一瞬,便找到了往日的感觉。虽然,这牌不如她以前喜欢的象牙麻将触感好,但是,她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手上有牌,周边有人,耳边有声,口袋有钱,这一切,不也算是人间天堂?

打麻将的规矩也有了一些变化。黑衫管事人简略地跟花满月讲了一下。这种事,花满月听几句便明白。麻将桌上,她一向就无师自通,尽管新规矩她觉得没多大意思,但入乡随俗,进哪家的场子奉哪家的神。这一点,她倒是明白。

上了牌桌就没时间感,花满月更是如此。牌一开打,她的年龄感也消失了,完全不知自己年事已高,亦不曾想是否有体力连续打下去。她什么念头都没有,全身心都在牌局上。这六十年,她仿佛是在闭关修炼,积攒功力。现在,她出关了。虽垂垂老矣,但功力深厚。纵有千钧棒劈头打来,她何尝不能四两拨千斤?

与她较量的三个年轻牌友,显然低估了她的实力。他们原本上牌桌,就只是想来赢钱的,根本没想过怎么把牌打好。应了牌场的老话,越想赢就偏会输。打了几圈下来,倒是花满月和得多。几个人便有些躁乱,相互不让地争执。花满月起先不作声,听多了便讥笑道,输也要输得有看相。输牌就争吵,一个个这样娘娘腔,怎么好意思成天从牌场出入?这世道难道不养强人了?当年我们的牌场上从来不会这样。

似乎被老太婆打击了,几个年轻人不再作声。黑衫管事人跟其中一个低语了几句,他们彼此相互使了眼色,牌场忽然变得沉闷起来。花满月感觉到了,但她不介意。他们闹也好,闷也好,只要陪她打牌,她就觉得很是满足。

屋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外面是夜是昼,花满月完全不知。她全副心思都在牌桌上,甚至尿憋得厉害,她也不想离桌。仿佛担心这只是一场梦,而她一旦离开,人就苏醒,梦就结束。她完全没有输赢感,只知道一圈一圈地打下去,就是她最美妙的人生。

天早就黑下了。其间曾有人送来几碗面条。几个年轻人呼啦啦地扒完,又回到桌上。花满月同样如此。四周很静,只有桌上的牌响。慢慢地,她的布袋薄了下去,她不停地从中摸钱。几个年轻人似乎找到了状态,越打越疯狂。他们交替着和牌。一有人和,就有人叫。花满月喜欢这样的气氛,哪怕输钱的是她,她也喜欢。她想,麻将桌上,谈什么输赢?上了牌场就是个赌。既然赌了,输赢都正常。赢要赢得精彩,输要输得漂亮。相比起坐在牌场打牌的感觉,钱又算得了什么?有钱没钱,人都只有一辈子。她的父母兄弟一夜之间离她而去,她身无分文,连衣服都只有身上穿的一套,这一辈子她不也过来了?而且,到老来,还能重新回到牌场,把当年欠她的事情做完。她这一生,又还在乎什么?

几个年轻人,无论看的还是打的,都开始连连地打哈欠,只有她一点累感都没有。黄衫年轻人说,花婆婆,你好像一个精怪。也不累?花满月说,高手坐牌场,不光不记时间,而且永远不缺精神。如果打牌都嫌累,那还是什么高手?黄衫年轻人说,赢钱就是高手。花满月说,不懂牌的人才会这么说。

花满月心想,你们懂个屁。一个人光是赢钱,有什么乐趣?打麻将要的就是要一个赌。跟别人赌,也跟自己赌。要的就是把自己放进运气里。没有人能控制你,你也不能控制别人,甚至你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一切定夺皆由天意。天意把你交给牌运,牌运让你输赢。人活在这里头,才是有真正的自由和快活。

花满月觉得这世上没有谁能像她那样,把打麻将这件事理解得那么精准又那么深情。但她所不知道的是,牌运并非天意所定,它是可以操纵在人手上的。天又明亮了起来,几个年轻人一面打哈欠,一面暗笑。花满月一直在输,输的原因她并没有想。她也懒得想,输对于她来说,是件没有关系的事。

突然,花满月把布袋掏空,将里面的钱全部摸出,其实也只剩了几张。她说,这回我要下个注。全部的,摆这儿。年轻人不解,问她何故如此。她也不说,只是笑。

这一圈她打得非常认真,但年轻人更认真。桌上有钱,是真钞票,这是他们全身心都想要的。肯舍出时间,陪一个糟老太婆打麻将,不就是为了这个?

自然,最后输的人仍是花满月。她把钱推向和牌的年轻人,然后扔掉布袋,站起来,用一种胜利者的声音大声叫道:我终于打完了!

年轻人都吓了一跳,说,什么意思?花满月继续大声道,我终于打满一百圈了!

还是没有人明白。黄衫年轻人说,我经常打满一百圈呀?花满月说,当年我爹妈不准我打牌,规定我这辈子只准再打一百圈。可是打到七十二圈时,解放军进城了,解散了牌场,从此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上牌桌。今天,我到底把我六十多年前剩下的牌都打完了。一百圈,很圆满!

几个年轻人大眼瞪小眼,说,居然有这等事?黑衫管事人说,婆婆,那你还接着打不?花满月说,哪里还有钱,下次再来。黑衫管事人说,可以实物抵押。花满月说,我哪有实物,我就一间空房子。黑衫管事人说,房子抵押更好。你的房子在哪条街?花满月说,西月巷。黑衫管事人说,哦,我知道。西月小区,一间房十几万块哩。抵不?算你十五万。黄衫年轻人一边帮腔,他说,婆婆马上就到台湾住豪宅,还要这房子做什么?再说了,没准你等下连本带利都扳回去也说不定哦。花满月一想,对呀,反正要去台湾,留着那房子也没什么用。便立即回应道,抵!黑衫管事人大喜,赶紧让人拿纸笔。

在他们取纸笔之际,花满月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伸了一半,她突然顿住了,大声说,我听到我妈叫我!说完,她停了停,似乎在侧耳听,然后又说,我爸爸也在叫。她继续侧耳,又听到另一个尖锐的说话声:如果打满一百圈,再要想打,不用砍手或赶出家门,直接罚死好了。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她想了起来,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几个年轻人见状哈哈大笑着。花满月坐了下来,一泡尿撒在裤子上,她顿时觉得全身轻松,轻松得仿佛要飞了起来。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她说,我说到做到,我说话算话。说完低下了头,两手扶着桌沿,额头抵在牌桌的绒布上,似乎休息。

纸笔都拿来了,黑衫管事人说,婆婆,你说怎么写?说到一半,没有回音。他顺手推了一下花满月。花满月身体歪过去,椅子哐当一下,同她一起倒在地上。

摔在地上的花满月已经死了,她的脸上挂着笑,那是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容。

消息传得很快。一连几天,街头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县里的婆婆们去附近庙里烧香,也嘟嘟囔囔地说与和尚听。大和尚叹了口气,说,亏她有这么长的执念,拿在手里这么久都不放下。

婆婆们把这话带了回来。街上的年轻人不屑道,和尚放屁!她要是放下了还不早死了?靠这个多活了六十来年哩。然后都赞麻将果然是个好东西。

丧事是民政部门帮忙办的。其实也就是拖到火葬场把尸体烧了,没有人过去悼念,倒是麻将馆的黑衫管事人和黄衫年轻人去送了个花圈,帮着烧了几炷香。他们有点担心自己赢钱赢得不地道,怕婆婆这个精怪,哪天逃出阴曹地府过来找他们麻烦。

花满月很快变成一个白瓷坛里的灰。民政部门的人说,先别埋,她家台湾亲戚会过来拿的。她一家人都在那边,她活着没去团聚,死了过去也应该。团聚不在乎是死是活。

没有人知道花满月其实有个儿子。

花满月的房子暂时搁在那里,没有继承人,她的东西也被捡破烂的人收罗一空。只是那堆麻将牌,捡破烂的老汉拨了拨,发现不全,好多是木片代替,就没要。空了的房间充公使用,小区物业把它改成棋牌室,供大家休闲。初始没买麻将,花满月的那副就被拿出来临时凑数。反正小区的爹爹婆婆们图的只是混点磨时间,并不介意输赢,所以,里面的木头片也影响不到他们的快乐。大家反而还会笑说,这是花家屋大小姐玩过的!笑声中有调侃,也有几丝自豪。

王富华大概是在花满月死后一个月到县里来的。他开着车,先到县台办去打听花家屋的花婆婆是否去了台湾。结果一问方知,花满月已经死了。于是,他立即赶到小区,要求收回房子。他说自己是花满月的儿子,也是她唯一的继承人。

小区物业的人很奇怪,说,从没听讲过花婆婆有儿子呀?而且也从没看见儿子上门来过。王富华说,我就是,这是事实。物业的人说,花婆婆自己都说她没儿子,是个孤老。有个中年妇女说,花婆婆见她台湾来的侄儿侄女时,特意说她没有生养,是孤身一人,我亲耳听到的。

王富华没奈何,就去找派出所,要求证明他是花满月的儿子。派出所说,叫我们怎么证明?花婆婆的户口上就只有她一个人。王富华说,王四是我父亲,花满月是王四的老婆,我就是他们俩的儿子。派出所的人说,花婆婆从没说她有过儿子。你拿证据来,再找证明人,如果能证明你的确是花婆婆的儿子,我们可以开证明。

可是王富华到哪里去找证据和证明人呢?他去找阿贵,阿贵死了;他去找小学老师,老师说根本不记得。他的初中高中同学很多,他没去找。因为他从来没有向他们泄露过自己的母亲是什么人。他只好去找小学同学,他想他们中应该有人记得。他搞了个聚餐会,饭间提出请他们证明他的母亲就是岳满花。这帮人尽管吃了喝了王富华的,但提到这事,都说,时间太久,记不得了,不敢瞎证明。气得王富华结完账,招呼都没打,径直驱车而去。他一走,小学同学们便说,不养自己的妈且不说,平时连看都没来看过一眼,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她儿子?就算记得,也不帮他证明。

王富华满心怆然地回到省城,他觉得这个世道的人心都太坏。分明都知道他是花满月的亲儿子,却为了不让他得到遗产,个个装傻。这种纯粹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们却偏都喜欢干。王富华越想越愤怒,他觉得现今社会真是没有道义可言。

他甚至没有过问花满月葬在何处或是骨灰在哪儿。

花满月安葬时,她的弟弟花满江并没有来。六十年来,他只跟姐姐通了一次电话,然后却因他要儿子给姐姐留下一笔钱的缘故,导致了她的猝死。他心头沉重,完全无力长途奔丧。她的侄辈也没有来,他们给政府留下的联系方式是父亲的电话。直到从九寨沟回家之后,才听说姑姑已死,而这时的花满月已经火化好几天了。花满月赌光那笔钱就死在赌场,两个侄辈都大惊失色,惊完了方说,姑姑这辈子真是活该倒霉。

但花满月的弟弟花满江却说,这就是她的人生理想。这样的死法,大概也是她自己最想要的。

他们闲谈着,叹息着,但最终也没有来人把花满月的骨灰带回她的父母身边。那个装着花满月骨灰的白瓷坛,就一直搁在火葬场的骨灰堂里,从未有人去看它一眼。时光在人们心里流逝,却以落灰的方式呈现在花满月的白瓷坛上。很快,这个角落里有着厚厚灰尘的白瓷坛,也被人忘了个干净。花家屋大小姐花满月的故事不久也淡出人世,不再被人提及,尽管她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很是辉煌。

而实际上,这辉煌只要她自己觉得被照耀了,就已足够。

选自《北京文学》2017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张颐雯 本刊责编 张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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