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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小说三题

2017-02-10陈九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2期
关键词:张北老高

作者简介:

陈九,1982年毕业于人民大学工经系。1986年赴美留学,获硕士学位。现供职于纽约市政府。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花城》《上海文学》等刊物。主要著作有小说选《挫指柔》,散文选《车窗里的哈迪逊河》,随笔集《纽约第三只眼》及诗集《漂泊有时很美》等。获第四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

那时青春太匆匆

一九八三年秋,我大学毕业第二年,部里派我去重庆参加工业普查项目。飞机落入黄昏,歌乐山机场沉浸在柔和的暖调子里。当地官员温主任接机,他手中的牌子上写着“陈久”。我说,是七八九的九。他惊讶一叹,数字也好做名字?那是我头一次来重庆,傍晚的山城像差点儿走光的少妇,从里到外流淌着遮不住的风情。街头小贩的吆喝,四周璀璨的灯火,还有女人男人煽情的叫骂,每扇窗后都上演着恩爱情仇的传奇。我突然有种骚动,想一猛子扎进这座城市。

第二天去企业听汇报。这么说好像不太厚道,一个毕业不久的学生听什么汇报?这不赖我,当地人管我叫“中央来的”,这个报显然是汇给中央的。我刚坐定,周围挤满要汇报的人。只见温主任匆匆走来,在我耳边说,部里电话,季部长下周会见英国发展大臣奥拉姆勋爵,让你立刻回去准备材料。现在?现在。机票呢?都安排好了。我一下抖擞起来,连英国勋爵的事都等着我,你当这报是白汇的?我再次穿过繁忙的街道,白天的重庆一副假正经模样。刚来就走,尽管来得伟大走得光荣,但茶没喝酒未饮,淡淡的遗憾不禁漫上心头。

过了机场安检就看不到温主任了。分手前他一再强调,九字好,没有比九更大的数。或许夜幕唤醒的骚动尚未退去,我注意到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士也在候机。她眉清目秀,身材挺拔,错落有致的曲线充满活力和诱惑。她手持一本包着牛皮纸的书,我变换多个角度才看清上面写着“罗亭”二字。哦,这就有戏了,《罗亭》我读过不止一遍,屠格涅夫的名著,写俄国革命前夕知识分子的迷惘。我带着被英国勋爵燃起的轻狂走上去,装不小心把她的书撞落在地,再故作惊讶地捡起来递给她,真对不起,你看看。这是什么书?噢,《罗亭》,你知道罗亭的原型是谁吗?她扬起头疑惑地望了我一眼,一言未发接过书转身而去。

毁了,真他妈现眼,我心跳得咚咚响满脸赤红,羞得一片天塌地陷。单身汉追女人无可厚非,但被轻视和拒绝的滋味绝不好受。我低头又抬头,怎么都不对劲儿。裆里刚才还满满的,顷刻空荡得像个太监,哼,这小子逃得比谁都快。我特臊特悔,特特特特,就差特别法庭审判你。你以为流氓都那么好当,根本和你不是一种猴儿!还中央啊勋爵呀,女人看不起就什么都不是。为缓过这口气,我找了个冷清之处坐下,眼前跑道上正有飞机降落,刺耳的呼啸把我扯得支离破碎。我下意识回头查看温主任的行踪,幸亏走得早,让他撞上这个狼狈情景,九还会最大吗?

歌乐山机场陷在山窝里,这山肯定就叫歌乐山了。以歌为乐,古人的歌是大声咏诗,真是风雅豪放的好名字。由于周边山峦空间狭小,我发现飞机起降时,机翼几乎碰到岩石,令人惊心动魄。我用观察飞机调整心态,其原理和气功的入静、禅修的打坐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的呼吸渐渐匀称,隐约的虚脱感也慢慢退去,长长伸了个懒腰,感觉平静许多。人就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痛。刚缓过来一些,目光又向那个女子投去。远远地,她不读《罗亭》了,而是与身边一位长者交谈得十分投入。我听不见声音,只见她的嘴唇在嚅动,手臂不时地挥舞,显得认真而慷慨。

我情不自禁向她挪去。大脑虽警告我不要朝那个方向走,可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小时候每犯错误,老师总用食指点着我的前额问,思想支配行动,你说说当时怎么想的?我不懂为什么是思想支配行动,只好胡说:是自私自利,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然后用眼角偷窥老师,赶忙再补一句,更对不起老师您哪。听了这句老师才松弛下来,说,下次注意,去吧。但现在我彻底明白了,行动不光由思想支配,也由眼睛支配,更可能由身体其他重要部位支配。就这么胡思乱想,我已十分靠近那名女子,跟她背对着背,只听她激昂地说:

体改委建议完全放开粮油产品价格,我不同意。粮油是基本生活资料,如果价格放开必将影响整个物价体系,那时天下大乱怎么办?我看这些人是存心想看政府的笑话。解决城乡价格倒挂问题不能靠降低城市生活水平,不能杀富济贫,只能走逐步提高农村生产力的道路。问题的产生不是一朝一夕,是近代中国经济发展严重不平衡的结果,问题的解决又怎能毕其功于一役,仅靠开放粮油产品价格呢?这完全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我浑身一阵发热,脉搏又开始加快。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吗?那是一种震撼。你说,她看上去年纪跟我相仿,估计学历也差不多,人家怎么就论得起这攸关国计民生的超重命题?历史现实的因果关系摆得如此透,其境界不说政府总理,起码也是块当部长的料。我不禁回头看她的背影,披肩的长发正随起伏的声调摇来晃去,摇下的都是惊世骇俗的至理名言,像棵丰收的苹果树,摇落一地的红苹果。

这时登机开始,人们徐徐向登机口走去。我发现红苹果亦在其中。这并不奇怪,从口音和风格判断,她应该跟我一样从北京来,当然也回北京去。奇怪的是,我比她先进入飞机,那是一架苏制伊尔飞机,我刚落座,就在最后一排的旮旯里,那里只有两个座位,只见红苹果也像约会一样朝我走来,并停在我面前。她的衣服碰着我的脸,腿的某部分好像还挨着我的腿,我觉出她的腿比我的软很多。她说,里面座位是我的,麻烦你让我进去好吗?口气听上去不像刚才议论时政时那么中性,很像个女学生。

我梦一样站起又梦一样坐下。本来认为已很遥远,遥远得不是一种猴儿,可她偏偏走近你往你怀里扎,这让我彻底蒙了。我尽量镇静,用余光观察她的举动。她从容地坐下,捋头发的手势让我沉迷,然后透过窗口向外眺望,再从书包取出那本包着牛皮纸的《罗亭》静静读起来。镜头定格了,我也随定格的镜头浑身发紧口干舌燥,紧张得连腿都不知怎么放。刚才还跃跃欲试的色胆已望风而逃,部长勋爵统统沉入江底。废物,这么没骨气,当年“九一八”沈阳沦陷就是你这种人丢的!

飞机的轰鸣挡不住空气的凝滞,空气的凝滞挡不住我的焦灼。没想到伊尔飞机的座位竟如此之小,小到连她用什么牌香波洗头都能闻出来。不光如此,她呼吸时胸口的起伏也太做作了吧,飞机都起飞了,为什么她还不解开安全带?问题很多一律没有答案。我觉得好压抑,如果美丽都如此玉洁冰清拒人千里,世界还不早炸了。再说你玉洁冰清也罢,靠我这么近干吗,像坐在我腿上似的,咱俩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折腾我干什么。红颜祸水指的是无事生非,从没有生出有,没有的欲望,没有的烦恼,都给你生出来。我正心乱如麻,红苹果这时突然开口,吓我一跳。

哎,你刚才说罗亭的原型是谁?听口气好像我们认识。

是巴枯宁,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先驱。

就是被第一国际开除的那位?会是他?

我也是从屠格涅夫其他作品上看到的。

你贵姓,哪个单位的?

我叫陈九,是轻工部政策研究室的,你呢?

我是何风,国家计委物价局的。

难怪说起物价一套套的,原来是本行。我们终于开始交谈,僵硬的空气一滴滴融化。本来嘛,甭管两人多么不同,甚至无论彼此是否有好感,最后一排只有我们二人挤在一起,像坐专机似的,想不说话都难。我们天南地北地聊开,情绪大大轻松起来。我发觉,在文学上我比何风有优势,屠格涅夫的作品除了这半本《罗亭》,她只读过《猎人笔记》。其实屠格涅夫最精彩的代表作是《前夜》,她连听都没听说过。我给她背诵一九六二年版的《前夜》第一八九页上的生动片段,何风忽闪忽闪着眼睛,望着我像望一座雕像。可在其他方面,她却凸显不凡。比如她提到美国科学家维纳的控制论,我说我知道维纳斯,原来爱神还有个弟弟。何风笑得哈哈哈,你真逗,愣把维纳当维纳斯的弟弟,他们根本不在同一个时空。说着何风又聊起物价,看来这已是她的第二本能。我连忙把话题扯开,一九六八年奥斯卡外语片奖是哪部?哪部?索菲娅·罗兰的《向日葵》。我不想重温候机时对她的崇拜感,就算刚才是崇拜,此刻挨她这么近,让我还怎么顾得上。

窗外泛起云霓,音乐般的色彩仿佛是从我心上流淌出来的。我的目光透过机窗投向晚虹,浑身感到一种时光停滞的惊颤。美丽总在消失的瞬间出现,难怪人们始终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可正是这似有若无的美丽,始终支撑着人类的精神世界。何风显然未察觉出我的白日梦,终于把话题牵到现实中来。白日梦的惊醒与黑夜梦的惊醒一样,心会有突然失重的空幻。

你觉得土地承包制应该移植到工业上吗?何风问。

我们轻工系统小企业多,大家普遍希望承包。

可你想过工业承包会模糊企业的社会化性质吗?

社会化性质?我,不大明白。

接着何风又滔滔不绝,把候机时的风采再度呈现。从所有制性质到产业发展的内在联系,从罗斯福的新经济政策到索罗斯震撼法,还是那么头头是道井井有条。不知为何,此刻听她侃侃而谈,即便这些语言还带着她的体温和头发的香气,我却渐渐平静下来。我的目光穿透何风的身体,向失焦的远方望去。我很担忧,担忧本已强劲的梦幻感会稍纵即逝。在这样的时间地点,干吗不聊些别的?为了转移话题,我指着窗外对何风说,按时间算,我们应在秦岭上空。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愣冲不破这道屏障,无法入主中原。话音刚落,广播里果然宣布,飞机正进入秦岭上空,这里气流多变,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何风诧异一笑,神了,你怎么知道是秦岭?巧合巧合,我假客气地答道。才不是呢,我觉得你这人挺神的,真的。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飞机像失控般震动了一下,接着一下又一下。开始大家尚在疑惑,一片鸦雀无声,但几下之后乘客们开始焦躁紧张交头接耳起来。有人站起来大声质问空中小姐怎么回事,空中小姐一个劲儿劝他坐下系好安全带,只说是飞机遇到气流,很快会恢复正常。不幸的是,这个预言并未出现。大家刚安静了几秒钟,飞机突然开始剧烈颤抖。我们靠窗最近,在猛烈的抖动中,我们感到机窗边缘被震出了缝隙,风正从那儿吹进舱里,冰冷得像针扎似的扑到我们脸上。何风哇地大叫,窗户破了,窗户破了!空中小姐立刻踉踉跄跄跑来,把手放在缝隙上,赶忙又扭头往前舱跑。有乘客问怎么回事,她根本顾不上回答。飞机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并伴有嘎嘎的响声。我们像乘云霄飞车忽上忽下,连头上的行李都被震落一地。有个乳罩落在我身上,应该是何风的,可我们谁也无心顾及这些,我看着何风惊恐的眼神和苍白的面孔,无言以对。

当空姐再次出现时,每个人都从她泪流满面的表情上看到了绝望。她左手拿着一沓纸,右手攥着一把笔,断续地对大家说,飞机出现故障,正在排除中。你们有什么要交代的,请写在纸上,机上统一保管。话音未落,舱内一片哗然。有叫喊的,有大哭的,也有亲娘老子骂领导的,还有人呼救,来人哪,谁谁谁晕过去了。飞机仍在颤抖起伏,丝毫没平静下来的意思。我脑子一片空白,奇怪的是并未感到恐惧。也许年纪太轻不谙世故,不明白父母养育之恩的分量,我想到了父母,也想到了未完成的会见材料,最不可思议的是,我更想去安慰身边一团乱麻六神无主的何风。她看上去正在崩溃,满脸泪痕长发纷乱,嘴里不断重复着我不能就这么死,我不能就这么死。我递给她我的手绢,她仿佛突然发现我的存在,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九,抱我,我们死在一起。

我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震撼和颠覆。还没等我回答,何风已扑上来紧紧将我搂住。她的嘴抢走我的嘴,炙热的舌尖令我窒息。她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丰满的胸膛上,再将腾出的手急切地伸入我的衣裤。开始的瞬间我很被动,潜意识里仍将高谈阔论的何风与野蛮女友的何风相连,紧接着便情不自禁陷入疯狂,把她粗暴地压在身下。我们尽情享受彼此,把激流奔涌与一泻千里推向极致。那是生命之烛在熄灭前的最亮一闪,那是重归自然心胆相映的回光返照。当所有凡尘俗世的价值金字塔顷刻坍塌,失去功利的重荷,人就是仙,才有尽情飞翔的快感。纯净的欲望才是真正的宗教,才能彻底地皈依。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搅拌机把我们糅成一团难分彼此。这时广播里突然传出声音,遥远的尘世之声:飞机将于十分钟后改降郑州机场,请乘客系好安全带,等待着陆。我们砰地坐起来,如梦突醒,感觉飞机已平稳了,听不到嘎嘎的狞叫。再往前看,乘客们都在抻长脖子彼此环顾,几乎全部蓬头垢面疲惫不堪。我们立刻提起裤子穿好衣裳。真不能想象人是何等奇妙,在这么狭小的空间,我们是如何脱得那么多又穿得这么快,多得堆积如山,快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把压在屁股下面的乳罩递给何风,她接过去只说了一句话:我看上去行吗?就再没声音。

步出郑州机场,夜色斑斓。那时的民航服务不安排乘客过夜,只用大轿车把不愿再坐飞机的旅客送到火车站。我让何风等在候车室,我去弄票。你好好休息,闭上眼眯一觉才好,我马上回来。她点点头,没看我。我走到很远时还回头看她,她仍像一幅图画静止在那里。几番周折,我只搞到一张车票。我想,让她先走吧,她太疲劳了。可回到候车室,何风不见了,她坐过的那张椅子干干净净。

回到部里的日子是紧张而繁忙的。奥拉姆勋爵送给参加会见的中方代表每人一座伦敦大本钟的仿制铜像。季部长向他介绍我时说,这是我的秘书。其实我不算是,部长的话让我受宠若惊。我拿着沉重的大本钟铜像,不知不觉想到了何风。如果把这件礼物送给她,她会喜欢吗?

我通过部里总机接通了国家计委物价局的电话。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

喂,找谁?

请问何风在吗?

何处长今天没来,她老公病了。您是哪位?

我,我是……

窗外的叶子绿得发黄,远处楼群沉浸在柔和的暖调子里。街上行人如织,往来车辆川流不息,这一切真像我们驿动的青春,太匆匆,太匆匆了。

纽约有个田翠莲

田翠莲姓王叫师师。不对,应该是王师师姓田名翠莲。听着有点儿乱,反正她俩是一个人,她就是她,她也就是她,住在纽约的第二唐人街法拉盛。

初见田翠莲是因为一次大型义演,我是召集人。有个朋友对我说,他认识个东方歌舞团的女声独唱演员,嗓子不错。我说没问题,叫来试试,好坏一听便知,如果真好肯定给她机会。没想到话音刚落,这位仁兄冲着房门一声大喊:田翠莲,进来,九兄让你进来呢!我一愣,心说谁啊我就让进来,我袜子还没穿呢,你你你让她等等。最后这个等字还没说利索,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高挑个儿长方脸,丰乳肥臀呈现在我眼前。九哥吧?她进门便问,看来男人称兄女人叫哥。啊。我也糊里糊涂应对着。

我唱段《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咋样?

好啊,别价,那是男声独唱。

是,我就爱唱男歌儿。

说完她亮起嗓子就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底气十足声音脆亮。故乡的“故”字有个拖腔,其实你悠着唱就行,跟着调门往上走,可她却来个点击式,把一个“故”字分成好几段儿,一听就是唱梆子的出身。您这是……东方歌舞团?她笑笑,脸刷地红起来。最后一落实,果然是唱河北梆子出身,让我大跌眼镜。可话又说回来,虽说她点击式用得不是地方,但梆子唱得确实不错,高得上去低得下来,这是唱梆子的难度所在,这路戏就是靠音调上的大反差宣泄情感。我对她说,你看你,何必搬什么东方歌舞团,纽约这地方唱歌的多了,跟西红柿似的,得拿簸箕撮,可唱河北梆子的恐怕你是蝎子屎独一份儿,你干脆就来老本行,唱段儿《宝莲灯》,裴艳玲的绝活儿如何?

好么,就这几句话,差点儿把田翠莲眼泪说下来。她说九哥你太牛了,还以为纽约洋地方没人稀罕这土了吧唧的玩意儿,你咋知道《宝莲灯》,你咋知道裴大师?这我算遇到知音了!我连忙说你别价,我也是只懂皮毛,小时候家里老爷子爱听河北梆子,常带我到北京天桥儿、天津下瓦房,专钻小戏园子,那时你那个裴大师也在小戏园子唱戏,我就知道这么丁点儿,千万别捧我。那行,既然九哥喜欢,我现在就给九哥献上一小段儿。人家唱不叫唱,叫献,你听听,一张嘴就是行家。不过她刚要开口还是被我果断叫停了,梆子戏唱起来会听的还行,不会听的,特别是隔壁邻居大老美,还以为闹家暴呢,再把警察给我招来。田翠莲这才怏怏作罢。

可惜的是,那天演出田翠莲的《宝莲灯》并未大红。其实也不奇怪,纽约华人还是南方人居多,他们更习惯杏花春雨的越调,不大适应梆子戏这种沙尘暴般的粗犷风格。但不管怎么说,纽约有个田翠莲,在此激情唱响河北梆子《宝莲灯》,我虽然没考证过,但绝对敢说这是开天辟地的首创,填补了艺术空白。梅兰芳当年填补了京剧空白,田翠莲如今填补了河北梆子空白,不得了啊。我这儿还兴奋着呢,手拍得生疼,再看田翠莲,下台时却显得郁郁寡欢。她独自站在后台一隅,看上去凸显落寞。我赶忙走上前安慰她,田小姐,你真了不起呀,唱得太好了,你填补纽约一项艺术空白知道吗?田翠莲扭头望着我,眼里分明泛着泪花。我顿时紧张了,别价啊田小姐,不是,田妹妹,翠莲儿,咱不至于呀,你这就很不简单了,反正又不当饭吃,别太较真儿。她凝视着我,眼神儿发愣,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那我可咋活呀?我漫不经心地答道,打工呗,大家不都这么过来的。可我,欠那么多钱……说到这儿田翠莲把头埋进怀里,半天没抬起来。

台上正走着戏呢,我是舞台监督,实在没法听她唠叨。我忙活时她一边静等,我告一段落她就接着刚才的茬儿往下说,一点儿不乱,就这么断断续续,点击式梆子式,总算把她的故事听了个大概齐。原来田翠莲是个县城梆子剧团的演员,县城的都唱这么好,让我颇感讶异。她工武生,老公唱旦,两人有个七岁的儿子。前些年不景气剧团搞承包,城里没人听就只好下乡,有时仅够混个吃喝。那年下乡老公弄断了腿,明明被道具砸的,该算工伤,可团里非说是自己不小心,一分医疗费不给报,老公是连气带病一卧不起。几个月前有个亲戚对她说,只要出二十万,把你弄美国去,到美国还愁没钱挣吗?人家一块是咱的八块,干一年顶八年,干八年顶一辈子,多划算。田翠莲想想是这个理儿,也没其他选择呀,索性拼他八年,把儿子上大学和养老的钱都攒出来。于是她东拼西凑磕头作揖,总算凑足二十万,接着就一猛子扎到了纽约。

真有本事你,能借这么多钱!

我,我把儿子押给人家了。

什么,儿子也能押,还不上咋办?

死也得还上。九哥,你看干按摩来钱不?

那得考执照,好像不容易。

执照?这也得起照?

咱寻思的是医疗按摩那种,没往旁的想,我也没其他经验哪。田翠莲的脸色却半信半疑,没再继续跟我讨论下去。打那儿以后就没了田翠莲的音信。纽约这地方的华人活得都不容易,睁开眼就奔吃奔喝,有工的给人上工去,没工的给自己找工去。海外华人看上去什么都不缺,喝酒吃肉有房有车,但有一点他们没有,永远没有,就是片刻的悠闲,真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悠闲。他们甚至连休息度假时,潜意识都在思考着生意或工作。无论贫富,命运状态基本差不多,都不敢多事,遇到麻烦同样一筹莫展。人的社会地位不光看财富多寡,也看遇到危机时的命运。交朋友也是这样,来美时间越长朋友越少,平时各忙各的,见面儿彼此打个招呼,见不到就先放一边儿。田翠莲就被我放一边儿了,其实干脆就淡忘了。像她这种新移民多了,咱又帮不上人家,想也白想。

那天下班到家,一进门电话正响着等我。紧跑几步拿起来,竟是田翠莲!她说九哥我能过来吗?想见见你。我一琢磨,你个孤身女人又丰乳肥臀,我当然非常欢迎了,可老婆马上就回来,她是否欢迎还真吃不准。特别是老婆大人最近不知来哪门子神,在办公室跟一帮小丫头学女子防身术。那天比画着给我看,让我做她的道具,说你来摸我。我说怎么摸呀?就像调戏妇女那种,你没调戏过妇女呀?废话,我怎么会调戏过妇女?假装的假装的,快点儿啊。我刚出手,尚未到达指定部位,只觉一阵飞沙走石,稀里糊涂被她压在地上。想到此,算了吧,你田翠莲还是别来了。俺们纽约华人玩儿不起浪漫,房子一栋栋买孩子一个个生,闹起离婚可就亏大发了。

田翠莲觉出我的踌躇,改口说算了吧,她就想最后再唱一次河北梆子,希望旁边有个懂行的。我说干吗最后唱呀,哪天我找个地方,就咱俩,九哥听你的专场。田翠莲迟疑了一下说,太晚了九哥,唱完这次就不唱了,不仅不唱,恨不得连名字都想改,过去那个田翠莲不存在了。打住打住!我听着怎么像赴刑场的架势,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连忙问她,你不叫田翠莲叫什么?宋朝汴梁城里有个快嘴李翠莲,刀子嘴豆腐心,是千古传唱的烈女子,这名字不挺好的吗?她听罢又沉默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九哥呀,妹妹就在电话里给你唱一段儿吧,你听着。

多蒙大人恩量海,

终身孝子古之常。

梁千岁设围场,

大胆贼人起不良。

……

辞别大人把马上,

但愿此去早还乡。

欧买嘎,令我拍案叫绝!这不是裴艳玲的《连环套》嘛,我们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一高兴就这段儿,我情不自禁嚷嚷起来。田翠莲咯咯笑出了声,说她这个电话没白打,河北梆子没白唱,还说遇到九哥是运气,告别九哥是良心……我再次打断她,停,停停,你今儿话怎么这么多呀,哪儿还都不挨哪儿,神神道道的,没出什么事儿吧你?她说好着呢,九哥别担心,她要大干快上,提前完成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从此不做田翠莲了。那你做谁?我问。话筒那边静了一下,接着嘟一声,挂了。嘿,你个小娘子,来如风去如影唱的是哪一出儿啊?早干什么去了你,热乎劲儿快过了你又想起九哥,还来段儿河北梆子搞得缠缠绵绵,好戏都让你耽误了。我心里突感空荡荡,涌起不可名状的忧伤。

田翠莲就此算结束了,你想啊,人家连名字都改了,又不乐意告咱,铁定是不再来往了。可生活往往很奇怪,再没比生活更奇怪的事儿了,有些东西甭管时隔多久,总会绕来绕去跟你兜圈子,什么叫缘分哪,缘分就是你妈,命中注定摆脱不掉。

这不,都过好些日子了,快忘干净了,我有个老同学的儿子来纽约读书,他爸托我帮他租房子,越洋电话里一个劲儿嘱咐,得干净啊,别太贵了。废话,不要钱最好,谁让你租啊?我最烦这种事儿,找好了是应该的,老同学嘛,找不好就落埋怨。都什么年头儿了,天下都大乱了,哪儿找又娶媳妇又过年的美差啊。可说来也巧,无巧不成书,那天来个朋友。聊起租房之事,他说他刚看个房,就在法拉盛,离地铁五分钟,又便宜又安静,只是面积偏小不适合他们两口子住,问我要不要。我说要啊,麻利儿的,赶紧着咱。我俩风风火火找到地方上前敲门,王小姐,王小姐开门!这哥们儿一个劲儿喊,边喊还边向我解释,房东姓王,是位女士,叫王师师,人非常和气。说话间大门咣一声打开,一个女人,高挑个儿长方脸,丰乳肥臀呈现在我面前。我一惊,心里咣当一下,田,这个田字还没出口,我朋友先行一步对她说,王小姐,我哥们儿想租您房,人家押金都带来了。王小姐看着我,你要租啊?我一听声调更确定她就是田翠莲,唱戏的人说话都带舞台腔,吐字清晰像洗过一样。是。我点头答道,给我侄子租的,他来纽约读大学。王小姐的面孔全无表情,丝毫没认识我的意思,晚了,租出去了!不是,我朋友一听急了,五分钟前我刚来过怎么就?五分钟,王小姐用鼻音擤了一下说,一分钟都能租出去,五分钟老娘我五间房都租好了。说罢她转身昂首,砰一声撞上门,生把我们哥儿俩给晾外面了。

嘿,这种人类!我朋友都傻了,你,你你你,他一急就有点儿小结巴,你他妈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好容易才算把话说利索。听他的意思,王小姐刚才还好好的,很温和,怎么才五分钟就老娘老娘的呀,听着像开妓院的夜叉。你看,这位朋友愤愤不平地说,她叫王师师,宋朝的汴梁有个妓女叫李师师,同名嘛。我听罢莞尔,又是宋朝,又是汴梁,怎么风花雪月都离不开宋朝啊。上次李翠莲这次李师师,愣还是本家,但愿李师师也是李翠莲变的。我连忙劝我朋友,算了算了,李师师也不全是妓女,人家侍候皇上十七载,皇上说她“幽姿逸韵在色容之外耳”,实际跟情人差不多。不租不租吧,算了,没准儿这房子也给皇上预备的。你消消气,对面“东王朝”的烧腊一级棒,咱俩整两杯?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很别扭,颇感受伤。本来说租突然变卦,明明田翠莲非说王师师,莫非专冲九哥而来?好你个田翠莲,九哥没亏待过你吧,没大恩也有小惠呀?当初不是我一句话,您能破纪录,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地面儿上喊河北梆子?不是认我做知己吗?什么叫知己,用我挑明吗?若不是老婆会几手防身术肯定早床上见了,怎么变成王师师就翻脸不认人呢,心也变得忒快了吧?王师师,没错,这名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秀兰儿大凤,翠花儿也行,什么不比师师强,懂点儿历史的能起这名儿吗?等等儿,好像不大对嘛,这娘儿们不是欠了一屁股债吗,怎么摇身一变当起房东了?傍大款了,嫁给姓王的了?你嫁人跟我甩什么脸子呀,我又没拦你,什么人类啊这是?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出国的人个个儿想摇身一变,我见得多了。当年朦胧诗创始人之一山川,来美探他老婆。他老婆在机场递给他五百美金,说,对不起山川同志,你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吧。说完转身挽着个男人就走。才分别一年,用山川自己的话说,亏得飞机上光睡觉没吃没喝,要不真尿一裤。还有一小子,跟我在纽约同所大学读硕士,本来见面都打招呼,后来他找了个美国女朋友就不和中国同学来往了。不来往就不来往吧,可有一次在电梯里碰见他,我习惯地用中文问,电梯是上是下?他愣装不认识我,还摆摆手用中国腔英语说“我不会讲中文”。你知道当时我想干什么?抽丫大嘴巴,碰谁都想这么干。到美国的移民都想洗心革面重活一把,总听人说如果能重活一遍如何如何,千万别价,亏得老天爷只给每人一次机会,就知道你丫的贪心太重,都重活这世界非崩盘不可,不能实现的梦是美好,能够实现的梦就是疯狂了,什么都可抛弃,也什么都敢索求,难怪老有人念叨世界末日呢。

一天,晚饭后我又照常看电视报道,就跟国内看《新闻联播》一德行,美国典型的居家生活可不都这样嘛。我喜欢看“纽约一台”,讲本地的事儿多于世界的事儿。世界的事儿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都管不了,你不让打叙利亚人家非打,你说朝鲜不能有原子弹人家偏造,全世界都在干潘基文不让干的事儿,也就潘基文,换杜十娘早投河了,换崇祯皇帝早上吊了,都他妈的愁死人了。这时,一则消息跃入我眼帘:纽约警方今天捣毁了一家位于法拉盛的地下妓院,并逮捕了老板师师王。谁,谁?这名字听着这么耳熟啊!由于是说英文,老美念“师师王”几个字不分四声,顺序又反着来,让我不好判断,可当屏幕上出现王师师被抓的画面时,我一下就认出她正是田翠莲,背后的建筑也正是当年我要租房的那栋楼宇。只见她高挑个儿长方脸,丰乳肥臀呈现在我面前。我一把捂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儿,惊动隔壁的老婆大人,我的脉搏开始加快,疯狂跳荡不停。你,你你,我一下想起当时租房的情景,还有田翠莲“老娘老娘”的神态,难道她是怕……我望着屏幕上田翠莲平静的面孔,恨不能立马跳进去拉起她就跑,我要是李小龙多好,神探邦德也行,只要能帮她逃过这一劫就行,我实在无法接受田翠莲被押进警车的镜头。

这也太不公平了!纽约警察就会欺软怕硬,柿子拣软的捏。虽说卖淫嫖娼在纽约州违法,除内华达州的极个别县市,美国所有州都禁止色情行业,可那不过是个幌子,差不多就行了,还他妈嘚瑟起来了,虚伪不虚伪呀你?不就欺负我们田翠莲是华人嘛,卖淫嫖娼的多了,是美国的常态,州长议员电影明星,哪个不和弄水儿啊,敢管吗你?当年的著名老鸨海蒂,就因手里攥着上百个政要明星的嫖娼名单,最后仅以逃税罪轻判缓刑,与色情无关,牢饭都不用吃。还有那个风情万种的妈妈安娜,面对警察从容镇静,愣还放话说:今儿你怎么抓我,明儿你怎么放我。后来咋样?当庭释放!没看纽约一台的特别报道吗,人家安娜捋捋头发抻抻衣服,胸脯挺得倍儿瓷实,年轻时定是条少见的尤物,上台领奖似的踱出法庭。你们警察躲他妈哪去了?田翠莲容易吗,她把儿子都押给人家了,你让她怎么活?你个王八蛋。

后来我到处打听过田翠莲的下落。托熟人问法拉盛109警察分局的,人家说扫黄这事儿有专门机构管,抓人放人他们说了算,片儿警插不上手。又托法院的老赵,以前听说被抓的小姐都得过堂,就是出庭,由法庭宣判如何处置,一般是进“从良班”,关个三五天后定期集中,学习法律法规,以学代刑,三个月为一期。老赵跟我调侃道,早先韩妹进去的较多,她们凑一块儿还交流经验,你几期的?你几期的?跟他妈黄埔军校似的。这种地方可不就这样嘛,法律没学会,同党倒认识不少,单蹦儿的找到组织,学徒的练成师傅,什么叫“河里没鱼市上看”哪,本来单打独斗心里发怵呢,偏把她们凑一块儿相互支持相互鼓励,一下这胆儿就练出来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你把老娘毙了,敢吗?我听老赵扯太远了,连忙打断他说,您就帮着给问问吧,有没有个叫王师师师师王的?干吗呀九兄,几个意思呀,你不会跟她也有一腿吧?瞧您说的,我是受人之托,您行行好帮忙给捞出来,能宽大处理也好哇。最后是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愣还原浆茅台,连狗鸡巴都没打听出来。我跟你说,在纽约托华人办法律的事儿纯属瞎鬼,千万不能当真。当地华人别看他们吹得呜嚷呜嚷,这爷那爷的,一到法律全他妈扯淡,官司官司打不赢,后门后门没得走,法律是这座城市的最后底线,也是利益交织最敏感的领域,根本没华人的份儿,即便在里面工作的也净是跑龙套,自身难保指不上他们。

不说这个了,一提就憋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蝇营狗苟匆匆忙忙,头发也见稀了。几年后的一天,我跟朋友们去法拉盛吃饭,我们轮流坐庄,这次是我。都说“雁鸣春”的西湖醋鱼不错,大家慕名而来。落座后有个朋友去洗手间,回来时面带讪笑对我说,九兄,你猜怎么着,我听见隔壁有人好像在哼河北梆子,纽约这地方咋啥鸟都有。大家权当一笑继续吃喝。突然间,隔壁桌上传来高声调侃,回头一看发现是几位稍显恣情的女性食客。有人悄声对我说,九兄,知道这帮人干什么的吗?不会是……我犹疑着。没错,全是鸡,那个岁数大点儿的就是法拉盛著名的老鸨子王师师,此人背景深厚,几进几出不在话下。我浑身一震,头皮嗖地抽紧,连忙回头再看,只见那个女人也正盯着我。田,田田,终于认出她正是阔别已久的田翠莲。她变多了,长脸变宽了,原来的丰乳已成片儿汤,渐与赘肉打成一片,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底,眉毛修得又细又弯。我愣愣望着她发呆,直到她扭过头去。

你大爷的,这饭还怎么吃,我的胃口彻底倒掉。我不时用余光瞥向田翠莲,可她再没注视我。差不多的时候我高喊结账,顺手把信用卡递给服务员。他面带窘色,说本店只收现金不收信用卡。嘿,奶奶的,都他妈什么年代了,世界都快末日了,老子哪儿给你找现金哪,附近又没银行?服务员只顾一遍遍道歉说不好意思,坚持把信用卡还给了我。这下崴了,忒他妈现眼,好容易轮到我九兄请客却掏不出钱,人家怎么想你?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血红血白,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只见前台经理走过来,他一身黑衫笑容可掬地对我说,先生,您这桌已经付了,连小费都付了。什么,谁付的?朋友们诧异地叫起来。黑衫经理神秘一笑,付就付了管他谁付的呢,我总不能收两份儿吧?

透过大玻璃窗,我发现田翠莲一行刚出大门,正欲远去。紧追几步我赶了出来。田小姐,翠莲儿!情急之下我怎么连“翠莲儿”都喊出来了,殊不知带不带这个儿化音意思是完全不同的。有个年轻女子问田翠莲,“干妈,这小子喊谁呢?”田翠莲回过头看也不看我,对身边女子们一声吆喝,“来生意了姑娘们,还不快给朕拿下!”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儿转身走向我,先生啊,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吧,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吓得我抱头鼠窜,只听背后轻佻的笑声如影随形,一浪盖过一浪。渐渐地,那笑声变成了歌声,是女声小合唱,唱什么听不清,因为她们的口音有南有北,好像是:

多蒙大人恩量海,

终身孝子古之常。

梁千岁设围场,

大胆贼人起不良。

……

辞别大人把马上,

但愿此去早还乡。

这不河北梆子吗?妈的,田翠莲怎么把这当成她们的队歌儿了!

老高的传说

清早,纽约又是个阴天。今年春天不知怎么了,要么下雨,要么阴天,就没正经见几天太阳。因为阴天,屋里显得有些昏暗。张北光醒来一看表,哟,九点了!他担心吃不上老高的头锅油条,心里老大不乐意地埋怨太太没叫他。他是北京人,太太上海人。结婚多年,可说话口音仍是一家两制。

我说,怎么不叫我?

看侬困得像只猪猡,勿想叫醒侬。

嘿,不知道我要吃老高的头锅油条吗?不长记性儿。

啥个头锅,个油用了交惯辰光,伊骗侬。

得得,就你精,不跟你耽误工夫,鞋呢?

张北光说的这个炸油条老高是个七十多岁老头儿。听说他是国民党退役老兵,四九年从北京,当时叫北平,跑到台湾,后来又来了纽约。他孤身一人无儿无女。用他自己的话说,闲也闲着,索性就在纽约的第二唐人街法拉盛,摆了个炸油条的摊位。要说也是缘分,那天早上,张北光刚好打这儿路过,只见一个小伙子正用百元美钞付钱,炸油条的老高面带难色,说找不开。张北光在旁边看着就来气,有用这么大票子买油条的吗?想不想给钱哪你!他刚要抱个不平,就听老高说,不碍的,甭给钱了,您先吃着。说着把油条递过去。张北光心头一热,老北京!一张嘴就知道是老北京。

没的说,您一准儿北京人,听出来了。

没错,您也是吧。哪儿住家啊?老高反问道。

东四九条。

哟,我也住过东四九条,真寸。

张北光只当这是客气话。世界这么大,哪儿会这么巧啊?纽约的北京人多了,不是有个电视剧都叫《北京人在纽约》吗?可再一打听,绝大多数要么只在北京上过学或工作过,要么就在大院儿里长大的,什么海军大院儿、几机部大院儿,或大专院校等等,真正像他这样胡同生胡同长的少而又少。张北光觉得吧,只有经历胡同生活的才算是真正北京人。不是有人把胡同里长大的叫“胡同串子”吗?听上去比市井无赖强不了多少。可胡同串子怎么了,胡同串子更有文化底蕴你信吗?你以为文化就是学位高低呀,告你说,文化的根儿是民族性。北京的文化就在胡同里,只有胡同才是民族的,没胡同就分不出北京东京啦。张北光始终以胡同串子为荣,在他看来,胡同的内涵深不可测。甭管你说什么,敞开说,是琴棋书画还是宫廷传奇,是鸳鸯蝴蝶还是慷慨陈词,随便论吧,就没胡同够不着的。别小看胡同,街那边晃晃悠悠过来个老头儿老太太,没准就是段祺瑞冯国璋他娘家二舅的孙媳妇或大侄子。哪座宅门儿不包含着世事沧桑,哪棵老树不看尽风雨烟云。你说什么?胡同土,懂什么呀你,胡同本来就代表着世俗文化,咱全中国都是世俗文化,你读读历代皇上在奏折上的批文,压根儿没几句之乎者也,净是北京方言,你才土呢。

正琢磨着,就听老高又问,您住九条几号啊?五十九号,张北光随口答道。老高的眉梢猛地一扬,五十九号,不会是纳兰府吧?北京人管宅门儿叫府,主人姓什么就是什么府,纳兰府想必就是纳兰王爷的宅子。就这句“纳兰府”把张北光整个儿镇住了,他吃惊地睁大眼睛,什么,连纳兰府您都知道!嘿,今儿这是怎么了?

没错,是纳兰府,一点儿不假。

您哪年住在五十九号?老高紧追着问。

应该打五五年起吧。

哦,我去台湾了。纳兰大姑还在吗?

在呀在呀!您还知道纳兰大姑?张北光差点儿喊出来。

敢情,四九城有名儿的美人坯子。

可她疯了,光眼子满院子跑。我见过她,后来就没影儿了。

话说到这儿,老高没有接茬儿。张北光以为说错了什么,卡在那儿不敢吭声。静默中只见老高转身翻动着锅里的油条,一根儿接一根儿,缓了大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都是王世奎害的,说娶人家,枪一响自个儿跑了,造孽啊。

王世奎?

就是傅作义的副官。

好像有这么档子事。您看,聊了半天,贵姓啊您?

姓高,叫我老高吧。

打这天起,张北光常到老高的摊儿上买油条豆浆。赶上天儿好,干脆就站在旁边跟老高天南地北地闲聊。聊东四九条的西瓜摊儿,专卖一种叫黑绷筋儿的西瓜,嚯,黄瓤红子儿,根本不用切,轻轻一挤啪地就开了。聊“来记饭庄”的烧饼夹肉,得捧着吃,要不酥得不成个儿。聊北京冬天老人戴的尖顶棉帽子,后面有个屁帘儿,跟俄国十月革命布琼尼的骑兵帽几乎一样,不知是他学咱还是咱学他?老高不大明白什么布琼尼骑兵,他对俄国老毛子的事儿不大摸门儿,听张北光这么说也就应和着。

有一回俩人说得起劲儿,老高激动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给张北光看。照片分明被剪过,原来应该不止一人,现在上面只有个年轻军官,身着美式军装戴着大盖儿帽站在胡同口,背后墙上有个蓝地儿白字的牌子,写着“东四九条”几个繁体字。哎哟,还真是东四九条!张北光惊呼起来。等等儿,不对呀,您不是当兵的吗,这可是军官哪?张北光正纳闷儿,老高好像没听见他的提问,反倒问起张北光来。

记得“福子”早点铺儿吗?天津人开的,在九条西口儿。

“福子”?不知道,没见过这么个铺子。

那油条炸的,最后一口都是脆的。豆浆上有层皮儿,比奶油不差。

您这手艺一准儿是“福子”真传!

比“福子”差远了,没的比,没的比。

张北光一听老高就是客气。北京人讲究客气,有时客气得都俗了。可话说回来,宁可俗气也别像大老美似的净瞎吹,这也行那也行,就显他能个儿,寒碜不寒碜呀!说实在的,张北光是真喜欢吃老高的油条。他觉得这油条古韵犹存,吃的时候总会想起当年胡同的情景,晨曦树影庭院炊烟,把人整得忽忽悠悠的。再说味道也的确跟别家不同,没那股南方的煲仔饭味儿,买回来放个半小时一小时也绝不会皮,连他太太后来都喜欢吃,甚至她自己也跑出去买。哼,上海女人的嘴啊,要多刁有多刁。“高先生,侬个油条米道交惯好。”看看,现在又味道特别好了,不是说人家骗你吗?张北光想着,刚要再夸夸老高的手艺,只听他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淑仪就喜欢这口儿,“福子”的豆浆油条。

淑仪,纳兰淑仪?您是说纳兰大姑?张北光不解地问。

春天仿佛还没来,暑热就咣地不期而至。张北光这次回国讲学,竟然溜溜儿住了仨月。他每年夏天都回北京,一般也就三四个星期。可他这次讲学的学校说要参加什么全国会议,希望他多留些日子,帮他们为会议搞个综合报告。张北光这人脸皮儿薄,副校长又是他大学同班同学,只得多住些日子。不过也好,他正好可以在北京四处走走。特别是东四九条五十九号,三十多年都没回去过,一是每次行程都安排得过满,二是老宅也没熟人儿了。说句实话,若不是遇到老高,听他提起纳兰大姑和诸多往事,张北光这辈子未必再回纳兰府。但他这次必须去,必须去!临离开纽约时他还问老高,要不要一块儿到北京转转呀,我带您瞅瞅纳兰府?老高听了很兴奋,说要去,可后来又支支吾吾变了卦,说替他瞧瞧就行了。嘿,你说这个老高!得,替您看看就替您看看,等回来再跟您念叨念叨今天的五十九号是个什么模样儿。对了,要能打听到纳兰大姑的消息就更好了,老高对她好像挺上心,听着不像一般的感兴趣。

一个风清云秀的下午,天很高很蓝。张北光找学校要了辆车,终于跨进阔别已久的五十九号大门。他凝视着斑驳的墙壁和早已磨烂的石阶,往日时光,老街坊的音容,还有纳兰大姑洁白如玉的光身子稍纵即逝,呼地涌上心头。他定神看看眼前的一切,唉,都变了,都变了。房子虽说还是那些房子,可没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谁。原来房子之间有回廊连着,甭管下多大雨,从这屋到那屋不用打伞。现在可倒好,回廊都被围起来当成了房间,院子中间的空地也盖起小房儿,只留下窄窄的过道儿,原本挺整齐豁亮的院子全被挤成一团,日子怎么过成这副德行啊?想想令人感伤。唯独没想到的是,原来纳兰大姑住的北房窗前的那棵老槐树,依然像从前一样枝繁叶茂插入天空,安安静静,仿佛一直等待什么人的到来,这让张北光不由得感到一阵诧异和欣慰,总算遇到一位“故人”吧,总算把过去今天联上了吧,能联的叫往事,不能联的叫历史,历史都是跟个人无关的事。

咱长话短说。

走的时候是初夏,回来可就入秋了。张北光返回纽约之后,很久很久都无法从纳兰府的图像中摆脱出来。一会儿是小时候的情景,一会儿是这次的样子,安静与嘈杂,完整与残破,像电脑游戏一样交错往返,弄不清哪个真哪个假,哪个是已经逝去的骊歌,哪个是正在上演的吟唱。最让他郁闷的是关于纳兰大姑的消息,他问了好几个人,除了不知道的,但凡能说出点儿门道的都说她早死了。有个老太太还指天对地,愣说纳兰大姑就死在这棵老槐树下,可再多问几句当时的情形,吊死的,撞死的,怎么死的呀?老太太又说不上来。你看看,这么个大活人,当年四九城有名儿的美人坯子,怎么就不知所终呢?

想到纳兰大姑,张北光自然想到老高。原本一回来就该找老高聊聊这次故地重游的事儿,顺便也把关于纳兰大姑的种种传闻告诉他。不知怎么回事儿,拖了一天又一天,就打不起精神来,他真想不好从哪儿说起。这天张北光起了床,猛不丁向太太问起老高的近况,哎,我说,老高最近怎样啊?太太刚洗完澡,裹着浴巾,一边梳头一边答道,伊西他了。张北光砰地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冲进浴室。

死了?别胡说八道了,怎么死的?

伊脑里厢血管爆他了。

你是说脑溢血?

侬晓的吧,伊勿姓高,侬做啥嘎要相信伊啦?

不姓高姓什么,又跟我胡扯?

伊姓王,王啥奎,医院里厢讲的。

王什么奎,王世奎?

对对,侬哪能晓得啦?伊还让我把这照片交给侬。

张北光心里咔嚓一下,彻底,歇菜!

转年夏天,北京依然还是那么炎热。张北光这次回来没像往常一样通知学校。他生怕当副校长的老同学又带人到机场接他,闹哄哄的。此刻他只想安静点儿,越静越好。他闭目坐在出租车里,一声不吭。司机以为他睡着了,“哎,先生,醒醒儿,到了,九条五十九号到了。”是啊,到了,终于到了。眼前的纳兰府,在黄昏里显得无比安详。张北光把老高托他太太交给他的照片握在手里,看了又看,照片上那个戴大盖儿帽的年轻军官在向他微笑,令他动容,后面墙上“东四九条”几个繁体字格外醒目。过了好一会儿,张北光把照片轻轻放在纳兰大姑窗前的老槐树下,掏出火柴,嚓一声点燃。

火光一闪,在深色的泥土上转眼即逝。院子里似乎没人注意到张北光的存在,更不知他刚才干了什么。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刘升盈

本刊责编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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