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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芬芳

2017-02-10潘向黎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2期

作者简介:

潘向黎,生于福建,现居上海。文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轻触微温》《我爱小丸子》《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散文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出版英文小说集White Michelia(《缅桂花》)。曾获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早上。9:28,李思锦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到了新世纪报业大厦的门口,自动门润滑地闪向两边,她几乎没有停顿地走了进去,保安一抬头,习惯性地要说“请出示证件”,一看是她就把嘴闭上了。李思锦没有注意到保安的表情,她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她精神抖擞又若有所思,硬底鞋在大理石地面上一路脆响地过去了,留下一缕烈而不浓、有点辛辣的奇异香气。保安好奇地想:这不像哪一种花的香,倒有点像姜的味道呢。

9:30,李思锦准时到达挂着“副总编”有机玻璃牌子的办公室,一秒不差地坐到了位置上。坐下的时候,她顺势整理了一下茶色暗褶裙的裙摆。这个动作看起来很熟练,其实已经许多年没有操练了。已经多少年不穿裙子了。

看了一下桌上的记事本,今天上午10:30有客人,是广州一家报社的人,罗毅答应一起见他们,所以他会在10:00左右到。

关于这个叫罗毅的男人,李思锦乐于透露的资料是:罗毅,李思锦的上司,《城市讯报》的开创者和总编,也是当时全国最年轻的报社总编,报界传奇人物,许多刚入行的年轻人顶礼膜拜的偶像,仅仅去年一年,他就接受了七次电视重量级人物专访,入选了全国“十大行业最有价值人士”,杂志、报纸的报道简直不计其数。

当然,也有一些是李思锦不会透露的,比如——这个男人是她穿裙子的原因。那天看电视里的模特儿大赛,他指着一个穿长度及膝的宽褶裙的女孩说:“这个女孩子看上去气质很好。”第二天,李思锦就开始穿裙子。

10:00,她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抬头看,正好看到罗毅站在门口,微笑着对她说:“早上好!”一贯的神清气爽。

李思锦挥了挥手里的铅笔,轻松地说:“早!”等他走过去了,她才想起照照镜子,觉得发型、肤色都不错,松了一口气。

10:30,大堂接待小姐打电话上来,“李总,有客人找您,广州来的。”

李思锦说:“请他们直接到顶楼会议室。叫一个人陪他们上去。”然后她拨通罗毅的分机,“他们来了,我先上去,你可以过一会再上去。”

总编们的办公室在4楼,顶层会议室在20楼,她进了电梯按下20,微微地笑了一下。当初是她向罗毅强烈建议总编们的办公室不要高于5楼,罗毅本来想选择19楼,但是李思锦说:“那样出起事情来我们根本就不要想脱身!”罗毅微微吃惊地看着她,说:“女人怎么总想最坏的可能?”李思锦不假思索地说:“那样才不至于一败涂地啊!”罗毅最后接受了她的建议。

外界都觉得他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但是李思锦的建议对他从来有影响。也许从那时开始,她对他有了一种奇妙的情愫。

站在20楼的电梯口,她等来了她的客人。领头的是年长的姓张的总编,后面跟着三个年轻人。“你好呀,张总,好久不见!”张总一看是她,马上说:“思锦,你是不是把自己放进冰箱保鲜的?怎么总是这么年轻,还越来越漂亮了?”大家哈哈一笑,李思锦招呼他们坐下,说:“罗毅马上就来。”

在客人面前,报社的所有人都直呼罗毅的名字,绝对不许叫罗总,这是罗毅唯一的命令。

做新闻的人没有上下等级,只有优劣。这是罗毅的名言。

罗毅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有礼貌地站了起来。只有李思锦坐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像每一次在公开场合看见他那样,他的光芒使李思锦眯起了眼睛。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模样,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清瘦的脸,蓬松的头发,细长柔和的眼睛,加上斯文的半框眼镜,有点像个象牙塔里的研究生,但是他宽宽的肩膀和有力的步态泄露了真相:这是个精力旺盛、能支配别人的人。今天他穿了一件套头T恤,外面是一件半休闲的西服,下面是一条合体的布裤子,一向地简单舒适,但是不至于对客人失礼。

李思锦第一次赞美他的仪表时,他回答:“都是如雪买的。她买的衣服,怎么配都不会难看。”梅如雪是他的太太。这样的回答使李思锦的第一次赞美成了最后一次。

梅如雪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白皙、娇小、柔弱,和李思锦的干练、浓烈、落落大方恰是两个极端。李思锦怀疑她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不然怎么能把罗毅控制得如此服帖,见过她几次,企图在她身上找到破绽,但是没有,她就是那么单纯,干干净净,没有观点,没有锋芒,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女子。

李思锦的怀疑变成了羡慕,还有隐隐的痛和恨。一个女人可以保持这种状态是一种奢侈。梅如雪当然可以。她有罗毅这样的丈夫,完全可以不用出来抛头露面,不用费尽心机地在职场打拼、争斗。想到这一点,李思锦的心情由妒忌的峰顶滑进了伤感的深谷。

记得在一本《所谓女人》的书里读到过——完美是神的事,不是我们的事。李思锦三十二年的人生也让她坚信这一点。凡人与完美无缘,太完美了就要出问题,李思锦一直怀着几分担忧几分期待注视着这一对完美的璧人。

果然出事了。现在这个梅如雪躺在了病床上。

降临到罗毅夫妇头上的不幸是一场车祸,高速公路上的九车相撞,梅如雪坐的是中间的第四辆,整辆车被连续撞了几次,简直像揉成一团的巧克力锡纸。梅如雪几乎丧命,虽然抢救了过来,但是脊椎重伤,导致瘫痪。罗毅为她换了许多医院,找了许多名医,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妻子永远不能再站起来了。

美丽的梅如雪就这样躺在了医院的床上,罗毅的婚姻成了一纸空文。

梅如雪曾经企图自杀,罗毅对她说:“你怎么这么傻?”梅如雪说:“我知道应该放你走,可是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死了就都解决了!”罗毅很平静地说:“你不会没有我的。我永远是你的。”梅如雪说:“我不想拖累你,那你太苦了!”罗毅微微笑了,说:“那是我的命。小雪,我们接受命运吧。”梅如雪看着丈夫,半天,嚎啕大哭。罗毅把她的头抱在怀里,一直微笑着。最后,罗毅说:“不要再做傻事了。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一个人活着!”

就这样,罗毅只要在上海,每天下了班都要到医院陪梅如雪,到晚上10:00左右,再回他们俩的家,真正的休息。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不止一次被他们的伉俪情深感动得流泪。

听说了这些的时候,李思锦的心被一把巨大的铁钳钳住了。疼得窒息,却又摆脱不了。她知道:他是真的完了。或者说,他对她来说,只能是一种抽象的意义了。

本来梅如雪不出事,她还有机会的。她从来不相信什么真爱一辈子只有一次的鬼话,任你什么天仙美女,日子久了还不是木知木觉,再说罗毅事业上的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梅如雪不可能都了解,罗毅如果详细告诉她非要每天说得口吐鲜血不可。即使她都知道了,因为没有亲身体会,也很难真正明白。李思锦相信:罗毅在家里是无人喝彩的寂寞男子。梅如雪不是不喜欢罗毅,但是喜欢得不到位,只是把他当成寻常丈夫来喜欢。

李思锦看到一句外国格言:“草地上开满鲜花,牛群来到这里,只看到饲料。”她想罗毅就是那可怜的鲜花啊,梅如雪不过是一只美丽的母牛罢了。当时正好在开会,她一边这样想,一边把它递给罗毅看,很恶毒地笑。罗毅也笑:“我知道你想到什么。对于不认识字的人来说,我们的报纸就只是四毛钱一斤的废纸。但是这里面也有积极的含义,如果能让报纸多一些潜在的层面,让懂的人看到鲜花,不懂的人觉得是饲料,那样我们就做得更成功了。”

李思锦怔了一下,然后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就是罗毅,让她迷恋又无可奈何的罗毅。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会联想到报纸,而且都会产生不错的想法,让作为同事的她佩服和庆幸,但是作为女人的她心里泛起苦涩。

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啊。

可是,李思锦也知道,不是这样的人,她恐怕很难好好爱上一个人。谁叫她眼睛长在头顶上呢,弄得到现在,都过了三十了,还是一个单身女子。

虽说现在适婚年龄越来越放宽,但毕竟不能不介意这件事。别人以为她观念现代,只是不要婚姻这种形式,肯定有男朋友在同居或半同居,反正是一朵不缺灌溉的鲜花。其实她是真的深闺寂寞。可是再寂寞,也不能随便将就,除非有比罗毅更好的男人,李思锦不会动心想嫁。可是看来看去,就是没有比罗毅好的。

李思锦以为自己很客观,其实只不过在犯女人的通病罢了。女人往往这样,心里装了一个人,其他人都成了摆设,甚至是那个人的陪衬。李思锦再能干,也是一个女人。所以,罗毅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和苦恼的源头。她为他重新化妆、穿裙子、系丝巾,她还想为他做更多,但是暂时只能做这么多。

梅如雪出事以后,李思锦的痛苦不亚于罗毅。她为自己暗暗叫苦,也心疼着罗毅。难道他就这样耗下去?梅如雪不要说照顾丈夫或者生儿育女,连性生活都不能过了,罗毅才三十三岁呀,这样的生活人道吗?可是这个呆子,偏偏不喜欢大多数人的选择,他总是要与众不同。但是这次与众不同的代价,是一辈子的幸福啊,罗毅知道吗?

她一连几天失眠,面色如土,几乎病倒。罗毅注意到了,问:“你是不是累了?”李思锦说:“是啊,心累。”她确实累了,因为她想了几天,想要不要放弃罗毅。

她觉得自己要放弃了。因为实在看不出什么希望,就像孤零零地爬到了一个山顶,根本没有路,除了跳下去粉身碎骨,只能原路慢慢走下来。放弃无疑比较明智。她看了看身后的路,悲哀地凭吊起自己几年来的感情。但是一个预感及时赶到,她抓住了这根绳索,一下子荡到了另一个山头。

罗毅会有个悲惨的结局。他这种决心不可能贯彻到底,这样不断付出没有能源补充,他又不是太阳能,过十年八年,非力竭而亡不可。要么,等他压抑到极限了,就会出现精神断裂,那时候一切都不再能控制,也许一个刚进报社毫无气质的小女生就能征服他,罗毅会以自我牺牲开始,以低级错误告终,白白便宜了那个无名杀手。

她恨那个神秘的女人,那个不要脸的婊子,她埋伏在罗毅必经的前方。必须先下手为强,决不让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有可乘之机,决不让罗毅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也不能看着他落到如此悲惨下场。

不能放弃。她想明白了之后,整个人像蜕了一层壳一样轻盈焕发。

李思锦从一个单恋的困境步入了一个拯救天使的光明崇高之中。

转眼到了年底,报社照例要出去玩一趟。又照例,选择地点的特权归本年度表现最出色的部门。今年评出来的是特稿部,特稿部里兴高采烈,太多的主意弄得都没有主意了。部主任姓郝,外号“老好人”,老好人就说:“干脆,让一个人决定,要不到明年也去不成!”谁决定呢?惯例是,要么最老的,要么最小的。最老的是老好人,他要民主,自然弃权,那么就是最小的海青。海青是去年刚刚进来的素人,长得有几分灵气,没有什么攻击性的模样,报社里的四公子之一姜礼扬还指出她长得像周迅。李思锦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海水青青,有色彩又有意境。

大家都挺喜欢她,于是一片赞成:“海青说,海青说!”

海青笑着说:“真的要我说?一下子怎么说得出来?这样这样,让我考虑一下,午餐后揭晓!”

午餐后,海青揭晓了她的选择:是锦溪。大家都奇怪:“锦溪?在哪里?”“没听说过。”

海青挥挥手里的《申江服务导报》,“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在淀山湖边上,千年古镇,没什么人知道,有古桥,砖窑,廊棚,可以喝喝茶,打打牌,吃河鲜,这样肯定花不了多少钱,吃了晚饭到昆山,住一夜,第二天顺便吃一顿大闸蟹。”

老好人说:“再每人带一篓回上海!”

众人轰然叫好,马上打电话给罗毅。罗毅说:“主意不错!在内部网上发通知吧。”罗毅不是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只是他一直没有学任何一种汉字输入法。

星期六上午,全体到报社门口集中,然后就出发了。两辆大巴坐得满满,热热闹闹地出发了。锦溪离上海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在318国道上风驰电掣很是舒畅。

到了锦溪,大家问海青:“先到哪里?”海青说:“根据报纸上提供的信息,应该先到文昌阁。”有人笑着说:“这年头最不能相信的就是报纸。”海青说:“别人不相信,我们也要相信啊,不然不是自绝生路吗?”罗毅也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到文昌阁。

文昌阁倒是古色古香,锦溪人崇尚读书,出了不少文人雅士,所以这里一直被当成文运昌盛的象征,过去许多文人都喜欢在这里切磋文章。李思锦说:“我们也应该在这里切磋切磋才对。”姜礼扬说:“算了吧,报纸最没文化了。”海青看了罗毅一眼,见他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心里不禁暗暗奇怪,这个人做得这样成功,但是并不把自己的事业当成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李思锦说:“总和文化沾边吧。”说着敲了敲铜锣,又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拜完了找罗毅,见他不在人堆里,一个人在窗边站着。也走过去,向外一望,荷叶干枯,残枝像铁线一样,瑟瑟地倒映在水中。李思锦心里一紧,心想罗毅会不会想到梅如雪,赶快说:“夏天来就好了,肯定是满湖荷花香。”罗毅看了她一眼,李思锦觉得自己可能打扰了他,又想他什么都明白,不会怪自己。果然罗毅淡淡地笑笑,说:“这样也不错,比较现代的构图。”

这时海青也跳过来,一看窗外,脱口喊:“哇!简直是一幅画!现代水墨画!”

罗毅笑了,“我们所见略同。”

李思锦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话太多了。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在这里说话,你就过来大喊大叫的?

接下来就是喝茶,打牌。罗毅虽然不会打,但一反常态,坐在一桌旁边看。李思锦在这一桌,但是海青也在,李思锦心里就有点不自在,说:“罗毅,你在这里,害得我一直输。你到别桌去看好吗?”

姜礼扬嘻嘻笑道:“你输不能怪别人。也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心动!”

这本是报社里常用的玩笑口吻,但是在李思锦听来却正中她的心事,想要反击,脸上一热,只得装作没有听见。

旁边有人马上说:“心动就赶快行动呗!”这是一句广告。

李思锦简直不敢看罗毅,只用耳朵捕捉他的反应。只听他突如其来地说:“你为什么出K不出A呢?”

海青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说出来呀!”原来她有一对梅花A,算准敌人有一对梅花10,所以对家出一张梅花2,她只出梅花K,然后才要出一对A去抓一对10。

大家听见罗毅问这种外行话,都哈哈大笑起来。刚才的微妙好像只是李思锦一个人的幻觉。李思锦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

茶喝淡了,起来继续走。“大家请看,这是苍颜斑驳的古桥驳岸和粉墙蠡窗的民居了。”海青模仿着导游的口气说。大家笑她:“哪有这么酸的导游?”她说:“不是我说的,是报纸上的原话。”大家纷纷赞叹这里的古朴氛围,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凑兴。

其实江南一带的古镇往往相似,无非小桥流水,明清建筑,古旧,湿润,与世无争。李思锦并不喜欢这种氛围,觉得总是有点土,有点落后。要是说返朴归真,也不是归到这步天地。李思锦喜欢城市,哪怕它拥挤、空气污染、人性异化,但是它方便、文明、现代化。要是让李思锦住到这样的千年古镇,看不到当天的各国报纸,没有刚出版的时尚杂志,也没有百货公司、咖啡馆、酒吧,还要在有人刷马桶的河里洗衣服洗菜,那不如杀了她。李思锦还相信,许多白领都和自己一样,其实早已被城市惯坏了,但是他们不如自己坦率,在城市里住得如鱼得水水乳交融,偏偏说要逃离城市,回归田园,不过是撒娇。

罗毅这样的人,应该也不会喜欢这种地方的吧。信息太少,受众也少,没有他施展的余地。

姜礼扬说:“罗毅,你喜欢这里吗?说实话。”

“那要看把它当成什么了。居住地,肯定不行;要是一日游,那还不错。”罗毅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平实,没有锋芒。

“到这里养老,还不错。在上海挣了钱,到这里花花,可以保证晚年的幸福生活了。”老好人这样抒发道。

“太冷清了吧?到时候,你女儿也不来看你,你一天天看桥洞下的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姜礼扬说着,又掉转话头,问:“罗毅,有没有设想过老年生活?你会怎么养老?”

像有一阵寒风吹过,罗毅的神色显出了萧索。“尽量不去想。”

李思锦心想:你不会孤单的,你还会有我。只是你现在不知道罢了。

姜礼扬又问:“思锦,你呢?”李思锦脆生生地回答:“我想过。我到时候会和一个心爱的男人一起住在郊区的别墅里,是身体健康、有钱、体面的老头老太太。在草地上散散步,在落地窗前喝喝下午茶,一起回忆年轻时候的辉煌,也许他还会写写回忆录,写一章我看一章。偶尔开车进一下市区,看看熟悉的地方有什么变化,找个地方吃一顿饭就回家。”

大家轰然:“这么好!”“要是晚年能这样,我现在就老好了!”

罗毅的视线停留在李思锦脸上,含义复杂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开了。李思锦对他报以灿烂的微笑。他是否听出来了,这个晚年的蓝图,里面的男主角是谁?

在李思锦的想象中,无数次描画过她和罗毅在一起的画面。虽然有两人如胶似漆身体纠缠,让她脸红心跳的画面,但是更多的是老年之后两个人宁静温暖地守在一起的细节。比如,罗毅在躺椅上看书睡着了,她给他盖上一条厚厚的毛毯;比如两人在外面走着,罗毅替她拉一下滑落的披肩……她向往的为什么不是两个人俊男倩女、意气风发地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不知道。可能是潜意识里觉得,像罗毅这样的男人,只有在退出江湖之后才会真正属于一个女人吧。李思锦的感情逻辑是:要么独占,要么没有。她不怕和别的女人争,要和他的事业争,李思锦完全没有信心。

晚上,到了昆山。饭已经吃过了,小小的街上无处可去,大家就到宾馆附属的歌厅唱歌,都是些老歌,场地设备也老,都懒懒的,与其说在消遣不如说在消食。中间有舞池,不爱唱歌的人就懒懒地下去跳舞。

姜礼扬来请李思锦,李思锦说:“你不是新新人类吗?怎么还做这么不时髦的事?”姜礼扬不解释,笑着把她拉起来。姜礼扬不但会跳,而且他的五官很经得起近距离的注视,看得李思锦有一阵微微的心旌飘摇。她把视线移开,去找罗毅,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看着,一脸的漠然,不由得有点生气,就更深地依进姜礼扬的怀里。姜礼扬很及时地调整了自己的臂幅,放在李思锦背上的手也略略加了一点力量。

很久没有这样和男人接触了,尤其是这么年轻的男人。年轻的男人真好。他的双手温暖干燥,他的轮廓鲜明硬朗,他的外表清洁体面,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天天沐浴才有的香气。可能是都喝了点酒的关系,李思锦的身体特别柔软,神情也是平时没有的恍惚无助,一支曲子跳得温情脉脉。李思锦半睡半醒地想:怪不得人家是四大公子之一呢。可惜他比自己小上好几岁,而且平时像个玩家,要不然找这样一个男人,在虚荣心上也是一种满足。

一曲终了,姜礼扬拉住她,轻轻地说:“不要走,我们继续。”下一首歌响起来了,是《情人的眼泪》。两人在舞池中间拥在一起慢慢晃动,姜礼扬说:“问你一个问题。”李思锦懒懒地答:“问吧。”姜礼扬说:“我怀里的这个女人是李思锦吗?还是平时的李思锦不是李思锦?”他的气息拂得她的耳朵痒痒的,她笑着躲开了。

回上海的路上,罗毅把自己的一篓螃蟹送给了海青。海青说:“为什么呀,你自己吃嘛。”罗毅淡淡地说:“我家里不开伙。”海青说:“那就不客气了,谢谢。”

李思锦想:你还会客气?你们75年以后出生的人,恐怕字典里就没有客气这个词。

报社里开始传出一条新的绯闻。

罗毅虽然不是第一批听到的,但也不是最后一个。有一次,他在食堂刚刚坐下,听见背后有个声音在说:“怎么不可能?他也是人呀,总不出事才不正常呢!”

他心跳了起来,觉得是在说自己。后来又听了几句,才知道是在说李思锦和姜礼扬。那个“他”其实是“她”。背后的几个声音议论得很热烈——

“别看这个女人平时那么厉害,原来还这么时尚,玩姐弟恋!”

“姜礼扬的爱好真特别啊。听说他小时候就爱上过女老师。”

“什么呀,还不是为了前途不惜牺牲。特稿部的老好人要退休了,新的主任肯定非他莫属了,人家和领导的关系都密切到这个地步了嘛……”

“哎呀,说得好像是出卖色相似的,恶心死了。我原来对他印象还不错呢。”

“我不信我不信,听来听去都是故事梗概,你有什么细节?”

“说是每天中午一起出去约会呢。”

“别胡说,我不信!听说只是一起吃午餐。我们部里的人不是也经常一起出去吃吗?”

“什么午餐?性爱午餐吧。吃完顺便开个房间,休息一下。”

“这样时间上是不是太赶了?”

“争分夺秒,大干快上嘛!”

“哈哈哈!”

罗毅把不锈钢调羹用力放下,放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后面有人回头一看,尴尬地住了嘴。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还是有点生气。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副手,一个是他的爱将,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让人家编出这样的新闻?而且那么难听,说得白一点,简直就是一个是寂寞难耐性苦闷,一个是居心叵测勾引女上司。这对他们,对整个报社,都没有半点好处。什么时候该找思锦谈谈,不过不要让她有什么误会,觉得是自己在妒忌。引火烧身一贯不是他的风格。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姜礼扬的脸又出现在李思锦的门口。“今天想吃什么?”他笑模笑样,俊朗的脸上万里无云。

“什么都不想吃。”

“没胃口?那我们去吃咖哩饭好了。”

李思锦说:“你进来。”姜礼扬一脸的“何必如此”,但是李思锦很坚持,而且等他进来就把门关上了,姜礼扬说:“你关上门,人家会说得更厉害!”

李思锦不理他的玩笑,正色道:“我不和你出去吃饭了。”

“为什么?”

“人家已经在编我们的绯闻了。”

“So what?”姜礼扬毫不在乎的样子。

“你就不在乎?”

“Let it be,let it be。”姜礼扬居然唱了起来,是披头士的名曲,意思是“让它去”。

“我在乎,我凭什么担这种虚名,我还想嫁人呢。”

“那我们可以来真的啊,那就不是虚名了。”姜礼扬还是一脸轻松,像在讨论一条娱乐新闻。

“你给我住嘴!我讨厌你这样,一点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别人的感受我为什么要顾及?”静了一下,他突然说:“你是怕有人不高兴吧。”

李思锦不相信他知道,就问:“我怕谁不高兴?”

姜礼扬收敛了笑容。“不要觉得别人都是傻子。我要是你,就不拒绝和我的绯闻,一来可以扰乱视线,让别人看不出真相,二来也刺激一下他,让他知道除了他天下还有别的男人。”

李思锦目瞪口呆地看着姜礼扬。他知道。他什么都明明白白的。这个年轻男人,绝不像表面上看得那样没心没肺、事不关己。他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想干什么?会不会做出对自己和罗毅不利的事情?

姜礼扬说:“和我去吃咖喱吧?我可以接受你的提问。”

两个人来到花园饭店对面的咖喱屋,李思锦忍了一会,还是问:“你怎么知道?”

“我在注意你,而你不是一个会掩饰的人。”

“你想干什么?”李思锦有点紧张。

“给我一千万,不然我就说出去。”姜礼扬模仿电影里黑帮匪徒敲诈勒索的场面,然后哈哈大笑。

李思锦放松了一点,但还是疑惑地看着他。

姜礼扬在她的目光中吃完了一份中辣的牛肉咖喱,擦了一下嘴,然后说:“你都快把我看出一个洞来了。好吧,我都告诉你。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问了。”李思锦老实地说。

姜礼扬笑了。“那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他点着了一支烟,李思锦注意到他抽的是三五牌的,和李思锦的父亲一个牌子。

姜礼扬很凶狠地抽着烟,好像抽烟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似的。然后他慢慢地说,好像在一片荒野上寻找一条草丛中明灭不定的小路一样。“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就是有一个人,因为对你好奇,就暗暗地观察你,结果发现你和平时人们的了解完全不一样,然后,这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不能控制自己了。”

李思锦想了一想,说:“但是这个人是不会认真的。”

“他是认真的。”

“我不喜欢和一个单位的人有这种关系。”李思锦断然地回答。姜礼扬看着她,缓缓摇头,心里叹息:看,铠甲又披上了,口是心非,色厉内荏。和跳舞的时候依在我怀里的完全是两个女人。

李思锦问:“你听见了没有?”

姜礼扬把才抽了几口的烟胡乱摁灭了,“你不要告诉我,他不是你的上司!”

李思锦说:“要是和他有结果,我会辞职!”

姜礼扬毫不示弱地说:“辞职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饭碗吗?还用等到有结果才辞职,真老土!”

李思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气得定定地瞪着他。姜礼扬迎着她的目光,狠狠地说:“你喜欢他只是因为他不容易得到。他喜欢你吗?他为你做了什么?他能给你什么承诺?真是太可笑了!”

李思锦发狠道:“那你为什么喜欢我?是想征服一个女上司,还是逗逗一个老女人?”

姜礼扬:“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需要理由吗?你怎么说我都会原谅你,因为你没有被人好好爱过。”

最后他轻轻松松地加了一句:“如果你在乎别人说什么,我明天就辞职。”

李思锦觉得整个脑子都短路了。

咖哩饭上来了,她刚才点的是“辛口”,应该很辣,但是现在她完全吃不出味道。

晚上失眠,到天快亮了才入睡,梦见罗毅开车带她出去,突然姜礼扬出现在路中,急刹车尖锐的声音,她连忙下车一看,姜礼扬满身是血,她对罗毅说:“千万不要说是你开的车!就说是我开的。”然后警察就来了,警车呼啸着把她带走了……一身冷汗地醒来,一看才5点,又软下去继续睡,等到再醒来已经9点了。

这一天李思锦破天荒地迟到了。一到办公室,就被罗毅的一个电话叫到了他的房间。

她稀里糊涂地去了,他将一张纸向她扔过来,她捡起来一看,是姜礼扬的辞职报告。A4尺寸,80克书写纸,洁白挺括,正文用电脑打印的,寥寥几行,天广地阔,手写纯蓝色签名,翩然若飞,姜礼扬一向的风格。

“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说明你失职。”

“我……我和他没有什么,真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能不能不要闹到这个地步?或者,对你们要求不能这么高,能不能提前一点告诉我?”

李思锦从来没有看见罗毅这样动怒,不由得又怕又急又痛又愧,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喉头堵了一团东西,半天挣出一句话:“姜礼扬人在哪里?”她想马上找到他,让他把这份报告收回去,不,吞下去!

“他在海南。他说要过个悠长假期。”

李思锦顿时哭了出来。

姜礼扬辞职以后,李思锦陷入了低落情绪之中。

本来这阵子和姜礼扬来往,使她觉得自己在报社不再那么孤立无援,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说一些心里话。但是马上惹出了一连串的麻烦,还弄得姜礼扬辞了职。好不容易等到他从海南回来之后,她找过他,他根本不为所动,而且说“你怎么这么啰嗦?你真的老了吗?”李思锦无功而返。问他接下来找什么工作,他居然说不想上班,想休息几个月,口气完全像个世外高人,气得李思锦掉头就走。

更致命的是罗毅对她的不满。那次的指责之后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她知道他非常失望,对她的评价一落千丈。两个人之间原来有的那一层朦胧情愫不见了,事情露出了原来冷硬的轮廓,他是上司,而她不过是他的下属。忠诚是单方面的,她心甘情愿给他做牛做马,他并没有付出比一个上司多半分半毫的感情。

他每天早上不再出现在她门口,不再有那一声熟悉的“早上好!”公开场合他看她的眼光也和看其他人没有两样。

在别人眼中,她还是他得力的助手,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们不再是有默契的、比朋友更近一点的伙伴了。

她独自咽下痛苦,到几个城市去跑发行了。虽然她可以不亲自去,但是今年她想将功折罪。她的公关能力是一流的,加上她的酒量,觥筹交错加上轻声细语,简直所向披靡。好几次她都把自己喝得半醉,但是再喝,就不能更醉了。

别人都说:“海量啊。”她笑起来,花枝乱颤。哪里有海一样的酒量,只有心里的苦,像海一样,深,而且看不到边际。

她以往出差,总要每天给罗毅打一个电话,这次出来将近一个月,一个都没有打。

最后一站回到了杭州,见完了该见的人,她多住了一夜。清冷的夜里,气温很低,一个人走在苏堤上,惨白的灯光照着,自己都觉得像一个游魂。

走啊走啊,就想这样走到世界末日,就不用回上海了,就不用想起自己的滑铁卢,不用想起几年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上海和我有什么关系?没有我,上海一切照常,《城市讯报》不会开天窗,罗毅照样做他的青年才俊、道德楷模,谁在等我回去?不回去了,不回去了。可是不回,茫茫天地,这个身子、这个心,到哪里安顿?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一听,是罗毅。

“思锦,你还好吗?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有打电话回来?”

李思锦想说“我很好”,但是说不出来,那边罗毅叫“思锦?思锦?”一声一声,像在耳边,温柔的,小心呵护的。李思锦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想:终究是逃不出他的手心啊,这个男人。

“没有什么,一切顺利。”她尽量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干什么?再听你骂啊。”

“思锦,那天我态度不好,但是那是对你我才会这样。我一直觉得我们有默契,想不通怎么会沟通不了,所以就着急了。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

“那就好,早点回来吧。”

第二天回到报社,刚在办公室里坐定,罗毅就出现在门口,笑着说:“早上好!”一贯的神清气爽,好像没有过怒气,也没有过温柔的牵挂。李思锦也和平时一样,对他报以明朗的笑容。这么多年,他们两人有什么矛盾从来都是这样不了了之。

难怪报社里的人都说,罗毅和李思锦是最铁的。不是男女私情,而是一唱一和的强强联合,珠联璧合的黄金搭档。

圣诞夜正好是星期六,其他人都不上班,总编们轮流值班,这回轮到罗毅。

保安看见李思锦出现在门口,心里有点奇怪:不是罗总来值班了吗?为什么李总也来了?当然,他的嘴巴闭得规规矩矩,看着李思锦目视前方地走了进去,留下一股从来没有过的香气,甜甜的,让人想起熟透了的草莓。

罗毅看到李思锦出现在门口,一点都不吃惊。“今天很漂亮,要去party?”

李思锦今天与平时不同,黑貂皮大衣里是一袭合身的白色丝绒旗袍,显得曲线凹凸,举止妩媚。“你今天怎么安排?”

“我能怎么安排?值完班,到医院看如雪。”

“一年到头就休息一天不行吗?我们出去喝一杯。”李思锦脱掉大衣,坐到了他的办公桌上,把玩着他笔筒里的一把小刀,直到肯定他注意到了旗袍开衩处露出来的景色。

“思锦,你可以找到很多人陪你,可是如雪除了我没有别人了。”罗毅的话显然不仅仅指这个圣诞夜,他也显然不是不痛苦,但是他,仍然可恶地微笑着。李思锦一瞬间有一种向他扑过去,撕他的脸的冲动。

罗毅似乎也觉察出了危险,他离开座位,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一边的茶几上,说:“你喝水吧。”李思锦只好过去,坐在了沙发上。

罗毅转身,拿来了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大盒子,“送给你。圣诞快乐!”李思锦的脸上顿时多云转晴,她接了过来,心想,哼,假装保持距离,还不是给我准备了礼物!拆开一看,竟然是一个名牌今年新款的毛皮领围,茶色的,上面镶着水晶。李思锦没想到是这么豪华又知心的礼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摸着柔软水滑的毛,百感交集。

罗毅问:“你喜欢吗?我觉得很配你,但是也不能肯定。”

李思锦满脸绯红地说:“喜欢,非常!”她把它拿了出来,“给我围上。”

罗毅迟疑了一秒钟,接了过来,绕过茶几,走到她的身边,站在她的对面,替她围上。这个动作很像要拥抱她,罗毅的动作有点生涩,气氛好像走在薄薄的冰面上。

等他终于完成这个危险的动作,李思锦抱住了他。她抱住了他的腰,锁得紧紧的,把脸埋进了他的前胸。她如此毫不犹豫,好像她做这个动作已经做了几百次了。

罗毅似乎想挣脱,但是没有动作,只是小声喊:“思锦。”李思锦不管他,只管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好像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镶进他的身体。

罗毅下决心挣了一下,脱不了身,胸口一热,就闭上眼睛,任她的气息渗透自己,渗透得他整个人百孔千疮。心里有几百个念头起伏挣扎,整个人像在颠簸的船上。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两个人同时惊醒,罗毅马上拉开李思锦的手,调匀了呼吸,走到桌子旁边,又停了一秒钟,接了。

“你好,我是罗毅。谢谢。也祝你圣诞快乐。今天没有什么事,没有突发的事情。好,有事情我就找你。好,就这样。再见。”

挂了电话,罗毅说:“海青。问有没有什么事,说她今天闲着,可以加班。”李思锦刚要说什么,自己的手机也响了一声,一看是有一条新的短信息:“李姐,圣诞快乐!永远美丽!海青。”

她不禁冷笑一声。罗毅说:“怎么笑得这么奇怪?是段子吗?”

“不是。也是海青祝我圣诞快乐。”

“她倒是有心。”

“当然了。小姑娘很厉害啊。”

“是吗?”罗毅奇怪。

“不是吗?多讨人喜欢啊,到处放电,男女杀无赦。”

罗毅笑了:“那么可怕?”

“你当然觉得她不可怕了。就知道你喜欢她。”

“我?怎么可能?”罗毅说。

“真的?你敢发誓你没有对她动心?”李思锦不依不饶。

罗毅恢复了平日的清淡:“你还不知道我?报社里的人,怎么可能?”

这样说完,两个人不可能再回到拥抱的气氛中。李思锦很失望,但是还是舍不得走。结果一直等到罗毅值完班,李思锦开车送他到医院,看着他走进住院部阴暗的大门,终于慢慢伏在方向盘上,半天,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今天晚上她是决心鱼死网破的,要么两个人水乳交融共度良宵,要么干脆惨遭拒绝来个了断。但是结果还是两者都不是。罗毅送的礼物表明他对自己绝不是上司对下属,也不仅是朋友那么单纯。但是他的表白又很肯定,虽然不再装作从一而终的圣人,但是划清了楚河汉界,连李思锦也拒之于河的对岸。也许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但是至少对李思锦是一个警告:请勿向前,否则责任自负!今后还要这么不死不活下去,这不是李思锦盼望的圣诞礼物。

罗毅对李思锦说:“明年的发行量出来了,比去年又多了七万多份。”如今报纸多如牛毛,竞争酷烈,一般报纸能保住发行量不下降就不容易了,《城市讯报》还能增加几万,绝对值得庆祝。

李思锦目光温柔地看定罗毅,“有你在,什么事都能做到。”这是她的心里话,也正因为这样,她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做他忠实的左右手。

“别这么说。好话听多了我会不清醒。这次你出去跑发行很有效果,一直都没有奖励你。”

“对呀,你怎么奖励我?”

“我想让你出国度假,顺便到一些人家的传媒机构看看。”

李思锦惊喜地喊:“真的?”

罗毅微笑不语。

沉默了一会儿,李思锦又说:“我不要出国了,我想要别的奖励。”

“什么?”罗毅有点惊讶了。

“今年的最后一天,我想到龙华敲钟烧香,你陪我去,好吗?”语气完全是乞求。

罗毅的第一反应是:不行,当然不行。但是想到她的诸多功劳苦劳,又触到她眸子里的那片哀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一时间不禁语塞。

“去吧,吃素斋,敲钟,烧头香,许愿,然后就在庙里住一晚上,我已经定了房间。”见罗毅还是沉默,她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一听说开房间更不敢去了,对吗?你放心,是两张单人床。反正也不会真的去睡觉,我们聊聊天。那是在庙里,谁都不会对你非礼的,神佛会怪罪,我可不想明年一整年倒霉!”

听见她说“非礼“,罗毅笑了,说:“现在是什么世道啊,女人对男人保证不非礼!”

“去吧,我一年到头365天听你的,你就听我一天,还不行吗?”

罗毅终于答:“行啊,思锦。”他的声音像丝绒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李思锦觉得天格外蓝,阳光格外明亮,整个人格外轻盈,走着走着就想旋转一下或者跳起来。

在新的一年就要开始的时候,李思锦终于和罗毅在龙华寺,听那108下钟声震得人五脏六肺都在共鸣,李思锦赶快双手合十,低头许愿。她格外虔诚,不仅往募捐箱里塞进去好几张一百块,而且烧头香的时候真的跪下来,行叩拜大礼。

罗毅微笑着在一边看,等她起来,问:“这么虔诚,许什么愿?”

“你想知道?”李思锦看着远处,神情和声音都是夜雾一样的缥缈。

罗毅后悔起来,不再追问,说:“外面冷,回房间吧。”

两人回到房间,把空调开得足足的,脱了大衣和毛衣,只穿衬衣,喝着茶,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李思锦嫌沙发椅局促,就跑到床上靠着,说:“还是这样舒服。”罗毅就到另一张床上,盘腿坐着,两人对视,不由得笑了。

罗毅说:“世界上的绯闻,想想都不可信。要是有人知道我们今天在龙华开房间,不知道要说成什么样子呢,谁都不知道其实是这样,连我自己都觉得像谎话。”

李思锦说:“别人这样不可信,我们罗毅不一样,是你我就信。”

“你别把我说成圣人,谁都知道上了神坛就下不来,是最难受的。”罗毅笑着说。

“哎呀,你不是圣人?那我知道了,是另有苦衷。”

“拜托!不要乱同情,我也不是太监!”

两人一齐大笑起来,笑完各自仰头看着天花板,半天没有说话。

李思锦问:“知道我刚才许什么愿吗?”

罗毅看着她,什么都不说,目光里有怜惜,还有无奈。

李思锦的脸上有做梦一样的光彩,她用唱歌般的声音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罗毅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你知道?”李思锦问,坐了起来。

“我又不是呆子。”罗毅过来,坐在李思锦的身边,异常严肃地问:“你说和我在一起,是在家里,还是在报社里?”

李思锦不假思索地说:“Both(两者都是)。”

罗毅捧起她的脸,端详着,见有一缕散发就随手拢了一下,说:“思锦,不要为难我,好吗?”

“怎么是为难你呢?”

“你要的太多了,我给不起。”他说的时候还是微笑着,声音还是像丝绒一样。

海青成了《城市讯报》的明星。

《城市讯报》衡量记者的工作量,有两个标准,一是每个月的写稿、发稿量,二是被评上好稿的比例。每个月根据这个决定每个人的奖金。还评选季度明星记者和年度明星记者,每个季度公布一次,年底再公布一次。

成为明星记者,不但能奠定一个人在报社的江湖地位,而且有实质性的刺激——专门有重奖,奖金当然是五位数的。评选明星记者,是报社的一件大事,大新闻。

连续两个季度,海青都当选了明星记者,不只她一个人连续两次榜上有名,但是只有她是全票通过。也就是说连李思锦也投了她的赞成票。大家都是跑新闻出身,深知其中甘苦,知道这是拼命拼出来的,对她刮目相看。罗毅在全报社的业务会上表扬了她,而且说,做新闻要有天赋,没有天赋的人再努力也是白费,还是趁早改行的好。

看着罗毅君子坦荡荡的样子,看着海青瘦了一圈还兴冲冲的模佯,李思锦想,这个女孩子也许还真是做新闻的料,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不如她。又想这么好用的人,罗毅不能不爱才,自己如果多心倒反而显得小气,也失身份。这样一想,平时的不舒服平复了许多。

部里的人要海青请客,海青也落落大方地答应了,而且让老好人也通知了罗毅和李思锦。李思锦见罗毅答应了,就也答应了。没想到到了当天,她临时有事,去不成,就在外面给罗毅打电话。

“就是那家化妆品,要做全年广告的,这么久没有消息,今天又冒出来了。对呀,是条大鱼。海青请客我就不去了。”

“没关系,自己人好说。”罗毅的声音很悦耳。

“就是。再说我去不去无所谓,只要你总编大人亲自去就行了。”李思锦有几分促狭地说。

“你少来!我也不去,今天又有两个现拼的版,现在还在写,不知道要到几点才能拼好版,我要等着看大样。你不同情我还说风凉话。” 看来罗毅的心情也很不错。

“这样啊。说好了去的,又都不去,好像很没有诚意,海青会不会不高兴?”李思锦尽量不在声音里流露出高兴。

“她不会这么细腻吧?再说也没办法,不管了。你们都有好地方吃晚饭,我只有吃食堂了。”

李思锦说:“食堂有什么好吃的,我给你叫外卖吧。”

“不用叫外卖了。反正是别人请你,你多点几个菜,把吃剩的叫快递送过来就可以了。”

李思锦哈哈大笑起来。挂了罗毅的电话,她立即拨到一个24小时营业的港式茶餐厅,叫了一份深井烧鹅套餐,吩咐晚上七点半以后送去。她知道罗毅爱吃烧鹅,她还知道,在七点半之前送到,大样还没好,罗毅肯定不会吃,烧鹅一冷就不好吃了。

第二天,李思锦刚到办公室,正在看电子信箱里的信,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抬头一看,是海青。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衬衣配牛仔裤,像个稚气未脱的女学生。李思锦注意她右边的领子没有翻好。

海青彬彬有礼地说:“李姐,早上好!”

“海青,进来呀,门不是开着的嘛。”

海青笑着,轻手轻脚地进来,站在那里握着双手,等李思锦叫她坐她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李思锦给她倒了杯水,说:“昨天不好意思啊,我和一个广告客户见面去了,临时杀出来的事情。”

海青说:“哎呀,李姐你跟我还这么客气,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李思锦笑着在她对面坐下,等她说明来意,没想到她递过来一个纸袋,“饭没有吃成,就送一点小礼物,李姐一定要收下。”

李思锦一怔,然后笑着接过来,一看,是一个漂亮的盒子,里面是一套“美人汤”温泉配方的美容皂和美体浴皂,看包装就知道不是等闲之物,价值不菲。

“海青,这太破费了,我……”

海青看着她的眼睛,无比恳切地说:“李姐,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一次都当不上明星记者。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稀罕,但是我是真心谢谢你。”

李思锦没有想到她说得这么直接,不由心里一热,“海青别这么说,这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那好,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说着觉得气氛太庄重了,又加了一句:“正好我也需要美一美,不然都快成黄脸婆了。”

海青如释重负,也轻松起来,说:“李姐说笑话。你又漂亮,又有气质,他们在背后都说,你才是我们的报花呢。”

“胡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们怕你啊,谁敢当面说。不信你问我们主任。”海青说得格外认真。

李思锦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说法,心里有一点暗喜,嘴上说:“就是花也快开谢了,哪像你们,还是花苞苞啊。”

“我们哪里能算花,根本是草。我看得明明白白的,除了李姐你,我们报社就是一片芳草地。”

李思锦大笑起来,第一次觉得小姑娘很有趣。送她出去的时候,说着再见,不禁伸手替她把衬衣领子翻好了。

但是事情很快就有点不对了。

在特稿部报上来的选题里,她发现关于温泉的3000字采访计划。说明里写了最近兴起温泉热,温泉可以美容、健身,功效多多……她想起上次海青送的“美人汤”礼盒,心里一动,会不会……?又摇摇头,想了想,签了自己的名字,表示同意。

三天后,稿子送到了她的手里,作者是海青,处理等级标明了是“急稿”,就是说要用最快速度处理。李思锦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篇文章表面上从日本的温泉写到东南亚的SPA,但是重点完全是在介绍美人汤。功效篇、文化篇、时尚篇,每一段都举“美人汤”为例,甚至“历史篇”,应该是介绍温泉的历史,没有美人汤什么事了吧,不,居然说唐代长安的华清池是最著名的美人汤,有诗为证:“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不是什么报道,简直成了“美人汤”的广告文案!

她知道问海青是问不出什么的,问老好人又怕万一冤枉了人,传出风声不好。她想了想,就亲自出马,查访一下这家“美人汤”。结果发现这家颇有名气的温泉美容院,其前身是一家浴室,因为出过漏电击人的事故,门庭冷落,后来换了一个老板,改做现在的温泉美容,兼营沐浴、水疗产品,有了一些名气。今年是开张五周年,下个月就要店庆了,老板正在各大报纸、电视台大做广告,同时大派红包,大做软广告。

扮作客人的李思锦很快和里面的总经理助理说得很投机,对方以为她是个有钱人的太太,对她非常殷勤。聊天之际,她很知心地向李思锦推荐一张店庆特卖的贵宾卡,预付2000块,可以消费到3500块的额度。“反正总归要来的,真的很合算。”李思锦说:“那你给我留一张好了。”接着,也很知心地说:“你们这里真的很不错耶,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们好像宣传得不多哦。”“是呀,老板现在已经发狠说要烧点钱,好好炒炒。”

李思锦不经意地说:“怎么不找《城市讯报》宣传宣传?我们好多人都看这张报纸的。”那个年轻的助理说:“已经找了。”李思锦做出很内行的样子:“做广告效果不好,要请记者写文章,给他们点辛苦费就是了,也不贵啊,弄一整版才3000块。”

助理说:“什么?上次他们那个女记者来,要5000啊!我们被人家宰了!算了,反正钱还没付呢,到时候不要想那么好拿!我要跟我们老板说这件事,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黑啊,那个小姑娘,看上去年纪轻轻,长得还清清爽爽呢。真是看不出!”

李思锦回到报社,打分机电话给海青,她不在,就打给老好人,简单地说:“写温泉的那篇不能用。”“为什么?我觉得写得不错呀,要不要给罗毅看看?”

李思锦对他的麻木不仁叹了口气,说:“我决定了。等海青回报社让她来我这里一趟。”

下午,海青来了。这次的装束和上次不一样,是一件带皱褶的紧身衣和热带鱼图案的长裙。李思锦忽然意识到上次她是准备好要到这里来,连服装都是精心选择的。

李思锦关上门,注意到海青的脸色微微发白。

李思锦问:“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来吗?”

“不知道。”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到要写那篇美人汤的文章的。”

“那篇是写温泉的。”海青镇定了下来,用学术探讨的口吻纠正。

李思锦冷冷一笑,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目光雪亮地看着她。

海青沉吟了一下,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李思锦见她居然敢反问,不由勃然大怒,脱口而出:“我想问你,5000块一个版面,你是不是把我们报纸卖得太贱了?”

海青的脸更白了,但是语气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那好,等一下我召开全报社大会,你向全报社解释!”

“李姐,你听我解释。他们是有这个意思,但是我真的没有拿他们一分钱。我是觉得这个选题有意思才做的。”

“你当然没有拿一分钱,要等文章出来再拿,对不对?难得你这么尽心尽力,正好人家做店庆,配合得真好啊!你把我们报纸当成什么?”

“反正要做,干脆顺便做个人情,对我们也没有损失。罗毅不是也说,做新闻的人就是朋友越多越好吗。”

“你少提罗毅!他最恨卖版面的人,看他知道了怎么处理你!”

“你故意整我!他不会相信你的!”

“是,他不会相信我,他相信你?那好,我倒要看看他相信你到什么程度!”

李思锦冲进罗毅的办公室,他正在接一个电话,对她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她看了一下旁边的沙发,没有去坐,直直地站在罗毅对面,看着他打完电话,马上说:“有人卖版面!你管不管?”

“谁?”

“海青!”

“你肯定吗?”

李思锦就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还说海青送她的美人汤礼盒就是物证,又把那篇文章递过去,“你看看,通篇都在替美人汤做广告。”

罗毅接过去,仔细地看起来,还用红笔在上面做着记号。最后说:“有的地方有点过火,叫她改改好了。”

“什么?她5000块就把一个版面卖掉,这样的事不处理,其他人要学样,我们报纸还怎么办下去?”李思锦简直气疯了。

“她自己怎么说?”

“她当然不承认,有做贼的自己说是小偷的吗?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用问?”

罗毅皱起了眉头。“思锦,海青还小,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我们跟她说说她就知道了。真要处理她,她以后怎么工作?”

“你说什么?”李思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罗毅吗?她心目中为了新闻而生、原则高于一切的人?

“你别生气了。这事我来处理,我找海青谈,了解清楚情况,如果没有什么也要让她以后特别注意,不要引起这方面的麻烦。这篇文章我看是个不错的选题,接下来正好是七天长假,温泉也是一种不错的休闲方式,应该有读者。我让她好好改改。”罗毅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火气。

李思锦抓狂起来:“罗毅,你怎么会包庇她到这个地步?你的原则呢?你的是非呢?”

“思锦,没有那么多原则和是非。这是个人才,你是领导,要能容人。”

“你说我不能容人?她卖版面,你不管,倒反而说起我来了!罗毅,我真没想到……”李思锦浑身发抖,说不下去了。她知道许多男领导都会对年轻女孩子格外纵容、格外呵护,但是她一直相信罗毅是个例外。现在,眼前的事实摆在这里,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罗毅也是那些男人中的一个,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这件事,你不要管了,忘了吧。”对着满眼是泪的李思锦,罗毅最后说。

李思锦不是最后一个从罗毅办公室哭着出来的人,因为一个小时之后,当海青从罗毅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眼圈和鼻尖也都是红通通的。谁都不知道,罗毅对她说了些什么。但是从此海青更加忙碌,跑出来的选题一个比一个精彩,着实让人心服口服。

罗毅知道,他是彻底收服了这个女孩。从此真正可以用她了。

报社的会议室,一个小型的会议,除了几个老总,特稿部主任老郝也在,因为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为了确定特稿部的下一任主任。

老好人要退休了。特稿部需要选一个新的主任。老好人报告了他推荐的人选,听上去都不是很理想,但是似乎也没有别的人了。

罗毅问:“你们觉得海青怎么样?”

所有的人微微一愣,李思锦好像听到一声巨响,脑袋嗡的一声,她紧张地看老好人,老好人沉吟了一下,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她进报社时间不长,会不会……?”

“这和进报社时间长短没有必然关系。”罗毅说。

老好人说:“论表现,她去年就是年度明星记者,今年又连续两季度蝉联了。”

另一个副总说:“本来姜礼扬是个合适的人选。”

李思锦看了罗毅一眼,正遇上他的眼光投过来,不由得脸上一热,低下了头。

罗毅说:“海青的工作能力没有问题。而且她身上有一点是我最看重的。9·11事件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回报社加班出号外,海青整个人始终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结果第二天一早,说不许出号外,她拿着做好的八个版对我说:‘反正我相信,如果大家都出来的话,我们是最好的!然后她就那么苍白着脸回家了,一声抱怨都没有。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很出色的报人。因为她对新闻有热情!”

大家被这么一说,就没有再提不同看法。李思锦心想:你怎么不提她圣诞夜给你打电话啊,什么对新闻有热情,是对你有热情吧,还无孔不入!她还卖版面!但是当众不好说什么,散了会跟在罗毅后面进了他的办公室,一进去就说:“我不同意!”

罗毅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她至少是卖版面未遂,缺乏职业操守,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提拔?”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我相信海青,现在和以后她都不会再出这样的问题。她有天赋,有热情,这最重要。”

“她有工作热情我不否认——有野心的人肯定有热情,凭这一点就能做一个领导吗?”

“有野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的手下都比她大,她怎么服众?”

罗毅问:“那我们手下那么多比我们大的,我们是怎么做领导的?”

“这不一样!她不能和我们比!”

“为什么不能?我看她就不比我们差!至少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该放弃的时候会放弃,不会为了一个可笑的绯闻,害得部下丢了饭碗!”

李思锦没想到罗毅这个时候翻出了老账,气得大喊起来:“你不要昏头,你和她就不会出绯闻啊,到时候说不定是你混不下去呢!我看这个小姑娘就不是善类!”

“如果她能让我混不下去,我可以给她让路,愿赌服输!”

“你不觉得你失去理智吗?你要犯错误也找一个好一点的,为这么偏偏找这么一个烂货!”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真不敢相信!”罗毅也提高了声音。

“你受不了了是不是?这么说你心尖上的人。”

“请你不要把工作和感情混在一起!我评价一个人不带个人好恶。”

“算了吧!”李思锦说完,甩门出去了。

她找到海青。问她:“你不是崇拜罗毅吗?如果让你当主任,但是这个决定会影响罗毅的前途,你会接受这个任命吗?”

海青的脸色阴晴圆缺了一会儿,然后说:“为什么会影响罗毅?”

“因为这太破格了,大家会觉得你们关系不正常。”

“当初罗毅提拔你的时候,大家也这么觉得吗?”

李思锦冷笑一声,果然不是善类,说:“你觉得你和我一样吗?”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没有你那么复杂的心思。我就没有兴趣你和罗毅是什么关系,我崇拜罗毅,只想跟他多学一点东西。”

“这么说你是非接受任命不可了?”李思锦的声音变成了咝咝咝的,像煤气在急剧地泄漏。

“这个问题,我要等到罗毅问我的时候再回答。”海青完全恢复了从容。

够了!受够了!!!李思锦以120码的速度在高架上飞驰。她从南浦大桥过了江,在世纪大道上狂飙突进,心里是一团旺旺的野火。

等到眼前景色渐渐陌生,她才意识到应该回去了。往回开的路上,心里仍然充满了不甘心,不知不觉就把车开到了一家医院门口。她看到了医院的招牌,才想起来,梅如雪住在这家医院。现在是上班时间,罗毅不会在这里。自己来这里干什么?难道自己想来找梅如雪?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使她浑身一抖又心头一亮。对,就去找梅如雪!

再不找她就晚了。罗毅就完了,她李思锦也完了。

有记者证,她一下子就打听到了梅如雪的房间号码。推开门,就看到了梅如雪。

梅如雪整个人小了一圈,脸色也更苍白了,但是看得出离死还很远。看见李思锦,她微微有些疑惑,然后微笑了,说:“你好。请坐。”

李思锦没有坐,她必须趁着胸口一团火没有熄灭,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如果她坐下,就会身不由己地微笑、表示关心,开始慢慢聊天,就会被正常的人情收服,就会不得不把爪子收起来,就撕不开一个局面。

“你到底要折磨罗毅到什么时候?”

梅如雪哆嗦了一下,好像这句话是一把刀,一下子插进她的身体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小声地说,好像明知自己罪行的人在做最后抵赖。

“你们这样的婚姻持续一天,罗毅就要超负荷地生活一天,你觉得他能支撑多久?五年?十年?他是一个人,不是神啊。现在他已经出现了反常,因为不正常的生活,他已经开始对女人丧失辨别能力了。”

“你是说他有女朋友了吗?”梅如雪说,眼里蒙上了泪光。

“他没有!但是有一个很差的女人在算计他,而他也快掉进去了!都是你,如果不是你这样折磨他,弄得他要崩溃,他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还不离开他?你知道他有责任感,就利用他,要他为你牺牲一辈子吗?你也太自私了!男人不能没有事业,何况他是罗毅!等他身败名裂的时候,你还能得到什么?那时候他也会恨你的!”

她的愤怒像狂风暴雨,梅如雪就像风雨中一片小小的黄叶,在枝头可怜地瑟瑟发抖。

最后,当李思锦要离开的时候,梅如雪在身后问:“你爱他,是吗?”

李思锦停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终于没有回答,走了。

罗毅离婚了。整个报社被这个惊人的消息震得摇摇晃晃。

梅如雪要到美国去治疗,而且不再回来。她的姐姐在那里。临走之前,不知道她怎么说服了罗毅,反正他们确实办妥了离婚手续。消息是从民政局传出来的,所以千真万确。

罗毅的身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似乎原来就有的忧郁更深了一点。许多记者来采访,旁敲侧击地问到他的私人生活,罗毅用一种疲惫而空洞的语气回答:“我的私人生活,没有什么可说。”

李思锦的心情反而很复杂。有几分忐忑,不知道罗毅知不知道自己去找梅如雪的事。如果知道了,天知道会怎么样。有几分失落,盼罗毅离婚盼得精疲力竭,真到了眼前,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喜。当然还是有一分甜,但是压在了苦辣酸的下面。

她也没有机会表现出特别的温柔体贴,两个人最近总是话不投机。

因为海青的事,他们俩大吵了以后,海青没有当上主任,让李思锦感到一点安慰。但是老好人退休之后,特稿部居然一直没有任命主任,由罗毅自己直接管。这样的格局摆明了不是长久之计,海青当主任还是箭在弦上,而且这样一来承受压力的人就是李思锦。她当然知道是罗毅这么干是要她屈服,她偏偏故作不知。

心情总是不晴朗,毕竟为了一个小女生就和罗毅闹成这样,本身就输了一筹。但是已经这样了,懊恼也没有用。嘴上不说,人就瘦了下来,无意中又减了好几斤体重。

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姜礼扬。

“你现在在哪里?”李思锦问。她对他还是关心的。

“我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好像有进展了?”

“什么进展?”

“好像有希望成为罗太太了,还是已经是了?”

“你胡说。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这么说,罗毅还是没有勇气接受你?或者说他根本不喜欢你?我说思锦,这个男人绝对有毛病,不是生理的就是心理的,对着这么好的女人无动于衷。你什么时候才对他死心啊。”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姜礼扬笑了,“不要总这样明知故犯,你知道和我有关系。”

李思锦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闭……”电话就挂了。留给她一串嘟嘟嘟的忙音。

她想了想,马上打回去。“我们见个面吧,有事跟你说。”

姜礼扬说:“见面可以,只谈私事,莫谈国事。”

“谁和你谈国事?又没有总统竞选,国事不用我们掺和。”

“《城市讯报》的事就是你们的国事,那是罗毅的王国。”

李思锦听了一愣。这话她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这是罗毅的王国,王国。那么自己,还有所有的人都是什么?自己不知不觉付出的的忠诚,是罗毅的要求,还是自己的傻?

但是见到姜礼扬,她还是说出了自己想好的话。“礼扬,你回来吧。现在特稿部没有主任,我们都很着急。”

“你瘦了。罗毅有没有说过你瘦了?”

李思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有吧。这个混蛋。”

李思锦不想听他说罗毅,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我很希望你回来。真的没有人,我们真的很着急。”

“是你很着急吧?罗毅不是有人选了吗?”

“你听说什么了?”

“别以为我走了就什么都不知道,我的人缘不会那么差吧。”

李思锦一听,就明白他一切都知道了,也不再掩饰,说:“你要不回来,海青就会当上主任的!”

“当呗。我说过,那是罗毅的王国,与我无关。”

“你……我可受不了!你就算帮帮我好了,上次讨论的时候,有人提你,罗毅也一直夸你,只有你能挡住海青了!我不能看着她得逞。”

“你这么恨她,到底是一个上司对一个部下,还是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

“都一样!反正看见她我就呼吸不顺!”

姜礼扬忍不住笑了。然后说:“思锦,我劝你算了。你现在有点乱了方寸,你到底是在生谁的气?海青还是罗毅?你反对海青,到底为什么?是真的怕她不能胜任,还是怕她有太多机会可以接近罗毅?你这样大动干戈到底是对谁?”

“都一样!”

“不对,如果你是生罗毅的气,应该直接和他理论。否则你这样和海青作对,只会在罗毅心目中不断扣分,这是你希望的吗?”

李思锦泄气地说:“我和他理论没有用。”

“那不就结了?”

“什么结了?”

“Game over,玩不下去了,你对他的影响力到此为止,你还看不出吗?”

“你胡说。”

“又不承认了!你总是不承认不想承认的东西,这么不现实,怎么斗得过海青?人家可是脑子清清楚楚。”

“本来他很听我的,可是现在……”

姜礼扬做了一个球场上暂停的手势,说:“千万别说下去。我不想听愚蠢的话。什么叫他听你的?是你一直很听他的,你们一直没有分歧,就是你一直服从他,现在你终于不服从了,然后就发现默契没有了,什么都变样了。”

李思锦听了,呆了一会,缓缓地说:“你一直这么看?”

姜礼扬点头。“你们的关系根本不平等。他利用你对他的感情。”

李思锦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无限感慨,无限辛酸,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姜礼扬见她这样,有点后悔话说得太重,又想她迟早会明白,就不再开口,低头开始点菜。心想:这家伙瘦了这么多,吃点什么好呢?

海青当特稿部主任的事,罗毅没有提起,李思锦也没有提,但是特稿部的人一直在催,总编会上终于提出这个议题,罗毅看李思锦,李思锦说:“你决定吧。”海青就当上了这个主任。

不是妥协,而是疲惫。

她不想争了。为了工作,或者罗毅,她都不想再争。事实上,罗毅离婚已经半年多了,他对她还是那么若即若离,甚至有时反而小心翼翼起来,好像没有了现实的障碍,就要设置一点心理上的,免得李思锦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姜礼扬说得对,他爱她吗?爱过她吗?

舆论也让她伤心。根本没有人怀疑他和海青,因为没有人相信以今天罗毅的身价,会犯得上吃窝边草。李思锦真觉得自己蠢透了,会把海青当成假想敌。

有人干脆觉得罗毅如此钻石级的王老五,根本不会愿意再结婚,自由多么可贵,保持自由身就保持了无限可能性;另一派意见则认为罗毅还是一个传统的人,应该还是会结婚的。他和任何一个女人的来往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报社里整天议论他的新女朋友,一会儿是一个模特,一会儿是个美女作家,一会儿是个网站的女CEO,虽然都是捕风捉影,但是说明罗毅有无限宽广的可能。就是这么宽广的可能里面,似乎也没有李思锦的位置。

原来总觉得是梅如雪在挡道,现在梅如雪消失了,才发现好像根本没有路,眼前是一片荒原。

李思锦还是上班,还是那么准时,还是留下一路香气。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走起路来总觉得脚步发沉,看什么都觉得眼睛干涩,注意力集中不了。吃饭更是没有胃口。天天睡不好,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睛周围肯定是一圈青黑,像大熊猫似的。

姜礼扬频频来约她,说是无业游民闲得无聊,需要她献爱心送温暖,又说“现在我们还怕什么?”李思锦也正好不敢一个人回家,怕心情坏得不能自拔,几乎每次都去。

两个人到酒吧,像两个最专业而且敬业的酒徒那样,专心喝酒,喝完一家再喝一家。有时候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人一起感叹、互相安慰;有时候又互相看不惯,她骂他没出息,不好好干点事业,他骂她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弄得这样,才是真没出息,两个人说着说着会生起气来,李思锦就打他,一下一下,劈头盖脑,姜礼扬也不躲,在她打的间隙里把杯里的酒再灌下去。

常常说的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姜礼扬,你属什么的?”

“你是想问我年龄吗?不用那么含蓄。”

“我想知道你的年龄还用问?看看档案就行了。”

姜礼扬说:“我知道你是我的前领导,也不用在这里提醒我。”

“不要转移话题!到底属什么?”

“我属兔。”

李思锦说:“啊,你比我小五岁呢!”

“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乏味,一点点事颠来倒去想不通,小五岁怎么啦?”

“感觉怪怪的。我以前从来不和比我小的男人来往,小一岁都不行。”

“那你现在和我来往,怎么啦?天打雷劈了吗?口吐鲜血了吗?切!”姜礼扬不屑地。

李思锦不理他,自顾自东张西望,看到窗玻璃过了时但没有清除的驯鹿雪橇图案,突然想起——“礼扬,你说这十二生肖是不是有点奇怪,为什么有虚构的龙,却没有真实存在的鹿呢?”

“有过。云梦秦墓出土的竹简上有一部分称为《日书》,里面记载的的十二生肖就有鹿,没有狗。生肖习俗不是一开始就固定的,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狗,鹿被顶替了。有龙是因为图腾崇拜。”

李思锦一直知道他外语、电脑都是高手,没想到他连这种故纸堆里的学问都懂,心里暗暗佩服,嘴上却说:“那为什么有龙没有凤呢?不是龙凤呈祥吗?还是歧视女性!”

姜礼扬知道她故意捣乱,就信口反驳说:“又没文化了吧?凤也是雄性的,凰才是雌性的,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弹的就是《凤求凰》。凤是男的,凰才是女人!”

李思锦无话可说,干脆举杯说:“来,干一杯,我崇拜你!”姜礼扬不由得哈哈大笑,露出整齐而白亮的牙齿,眼睛象黑色的宝石闪闪发光。

李思锦想,他长得真是好看呢。而且,他也真的很优秀。这样一个人,应该不会轻易找一个女人拴住自己的,他也不应该那么做。而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和男人在感情上玩捉迷藏了。少女时代,以为自己会是许多男人追着求着,然后千挑万挑矜贵地嫁掉,结果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那么多的时间都白白过去了,不,流掉了,而且像沙漠里的泉水,流着流着就都蒸发了。

都是罗毅!

李思锦喝醉了就会哭,伏在桌上、吧台上就抽泣起来。姜礼扬很少喝醉,因为要把李思锦送回家。两个人平时都是自己开车,李思锦是一辆二手的宝马,姜礼扬是一辆崭新的POLO,但是每次见面都不开出来,因为喝了酒无法将车开回去,所以只能叫出租车。

有一天半夜三点,在回家的路上,李思锦说:“姜礼扬,你为什么有耐性陪我呢?”

姜礼扬知道她醉了,不回答,只是对司机说:“空调开小一点。”虽然是春天了,但是半夜还是湿冷,他担心和外面温差太大,下车时她会感冒。

李思锦不依,还是问:“姜礼扬,你说啊,为什么有耐性?说啊,说啊。”

“不想说。”

“为什么?”

“说了你也不相信。”

李思锦嘻嘻地笑了起来,“你说嘛,只要你说我就相信。我这个人最相信别人了,别人说什么我都相信,特别是长得帅的人。”

司机忍不住笑了出来,姜礼扬说:“笑什么?!”然后对李思锦说:“你喝醉了,别说话,睡一会儿吧,马上就到了。”

“我睡一会儿,睡一会儿。真累啊,累……”李思锦说着,一头歪在姜礼扬身上,睡着了。长长的卷发散了他一身,她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酒后温热的、带着香水尾调的体香蒸腾起来,让他整个人有点飘忽。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她身上一种类似风信子的香味偷袭了他,让他在一瞬间有一种被渗透的感觉。

一个刹车,他急忙用一只手揽住她,防止她滚下去。看她摇晃之后还是没有醒,心想她实在是太累了,没有人让她夜夜安稳地睡,罗毅是不肯,自己所能做的也就是陪着她,让她在醉里休息一下。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不知道。

好像对他的想法有感应似的,李思锦用力摇了几下头,然后孩子般任性地往他怀里钻。

姜礼扬缓缓地抱住她,凝视她静如落花的睡脸,还有紧闭的眼帘上睫毛的阴影,忍不住把嘴贴到她的耳边,说: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你自己不知道。是吗?

他说得那么轻,好像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自己说的。

“思锦,我要走了。”姜礼扬在电话里说。

“走?到哪里?”李思锦在办公室,正在为一堆烂稿子头疼。

“成都。”

“啊。去旅游吧?是不是从那里再到西藏什么的?去几天?”

“不是旅游。是去住。”

“什么?你开玩笑?”

“是真的。我现在已经在机场了。详细情况我给你发了mail。我要上飞机了,再见。”

电话就挂了,再打已经关机了。李思锦急忙去开信箱,偏偏网络很慢,急得她不断地乱摁鼠标、乱敲键盘。终于打开了信箱,找到了姜礼扬的信,主题是“不知道你会不会高兴”。她马上看正文:

思锦,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今天是第一次。一写信就感到了距离,好像我们已经隔得很远,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我本来想当面对你说的,其实昨天晚上我都要说出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办法做到。我实在没有办法当面对你说,我要走了。

成都有一家报纸要我去当执行副总编,已经说了很久了。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拖。我想知道我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他们以为我是在讨价还价,就把工资又加了几乎一倍。一般的情况下,拒绝这样的条件是不理智的。但是我不是因为这个而决定走的。

我从来没说过,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做到。但是这几个月我发现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只能陪着你喝酒,听你翻来覆去地说那些伤心的事,看着你在痛苦、灰心、妒忌、自卑里打滚,我无法改变这个局面。我看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连我也要自卑起来了,因为我的存在对你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总是觉得我年轻,我不理解你,甚至我不可靠,等等。其实一切都是借口,你从来没有正视过我的感情。思锦,有时我会怀疑是不是我真的很差,没有一点能让你动心的地方?会不会你觉得是我在纠缠你?如果是,那么你现在应该很高兴,因为我就要走得远远的,没有人再打扰你。

如果你不是这样想,那也不要怪我。强迫自己离开你,是一件辛苦的事,看在这个份上,原谅我任何可能冒犯你的地方吧。

但是我只是离开了,不是放弃。我会去那里,好好工作,然后找个好的住处,这样如果你哪一天愿意到我身边来,随时可以有一个温暖的家在等你。这是我去一个陌生地方从头开始的动力。

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和作出选择。放心吧,你不是总说我很有耐性吗?

我只有一个请求:有任何事情,或者没有事情只是想和我说句话,看在上帝的份上,立即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会24小时开着。

礼扬

李思锦看着看着,整个人好像被扔进了海里,沉沉浮浮,悲喜不定,失去了方位感。

她把屏幕上的滚动条拉上去,再看一遍,然后,她哽咽着自言自语:“姜礼扬,你这个混蛋!”

李思锦走进食堂,午餐高峰时间早就过了,食堂里只有三四个人,罗毅在,一个人坐了角落的一张桌子。李思锦端着盘子,迟疑了一秒钟,走了过去。

罗毅对她微笑:“这么晚吃啊。”

“懒得排队。”

“我也是。都没有耐心。”

李思锦也笑微微地说:“这和耐心可能没关系。知道排了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就不想排了。”

“倒也是。”罗毅说。

最近他们很少单独在一起,偶尔遇上了,也总是这样互相客客气气,好像两个刚认识不久、互相揣摩、注意分寸的男女。

静静地吃了一会儿,罗毅问:“马上要休五一长假了,你会出去吗?”

“不知道。这七天也不太好对付,不像过年还有点事情做做,五一节在家又无聊,出去又人山人海。”

“好像大家还是出去挤的多。”

“是啊,我觉得五一劳动节应该改名叫五一旅游节。”

听她这么说,罗毅笑了。李思锦看着他的笑容,眯起了眼睛,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遇到他时,他就是这样的笑容,阳光般照进她的生命,但是后来离他越来越近,阳光却越来越少见到了。

“罗毅,你现在,过得好吗?”

罗毅一怔,答:“很好。”

“有女朋友了吗?大家都在传各种小道,我想听新华社消息。”

罗毅没想到她会这么单刀直入,一下子无法躲闪腾挪,只好老实地答:“如果指谈婚论嫁的,没有。”

李思锦说:“明白了。”那就是说,有女朋友了。而且,对自己他不觉得需要解释什么。李思锦想,奇怪,我怎么不想跳起来杀了他?但是真的不想,没有一点这种冲动。好像这一切和自己没有关系,好像对着罗毅坐在这里,只是在谈论天气。

一个人可以很容易地伤害你,往往是因为你把刀递给他,而且把刀刃对着自己。现在她把刀扔了。应该把这个想法告诉姜礼扬,那家伙会高兴的,可能会挖苦两句,但是心里肯定很高兴。

正在想要给他打个电话,电话响了。

“思锦,是我。”

“这么巧,我正想给你打。”

“是吗?你吃饭了吗?”

“吃了。”

“五一节你怎么过?来成都吧?”

李思锦想到上次他说已经把住处布置得很舒服,叫她去显然别有用心,脸上一热,“不来!”

“那,有人需要我回上海吗?”

“上海这么大,我怎么知道?”

“你这个人真不聪明,你不叫我回来我也要回来,现成的人情都不会送一个吗?真是的!”

“那你就回来吧。”没等姜礼扬发出欢呼,马上加了一句:“上海欢迎你!”

这是从机场出来,高架入口处的标语。

4月30日,七天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下班时间过了,李思锦还在加班。她早早挂出了免战牌,七天长假里不参加总编值班,所以要把手头的工作清理掉。

这七天,有姜礼扬在,可以好好玩玩,痛快地喝几场酒。应该还有别的,但是要见了他才知道。和罗毅在一起,永远是她主动,但是和姜礼扬在一起,她可以等待他的引导。

手机响。一看来电显示,是姜礼扬的。

肯定是通知明天什么时间到的,她微笑着接了:“礼扬,机票拿到了?”

姜礼扬的声音有点奇怪,比平时急促,而且压低了嗓门,“思锦,我在飞机上。”

“太好了。你这个家伙,提前回来,想吓我一跳?”突然李思锦觉得不对,“你在飞机上还打手机,你疯了?”

“思锦,飞机出了点问题,起落架卡住了。”

李思锦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不要吓唬我!”

“起飞以后,起落架就收不起来,只好在空中盘旋,已经两个小时了。”

李思锦的心提到了喉咙口:“那,那不是降落不了吗?”

“正在和地面联系,会有办法的。我要先挂了。”他说。

一下子,李思锦觉得整个人被放在了火上,五脏如焚,七窍冒烟。脑子像个坏了的老唱片,老在一个地方打转。

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他说在想办法。在想办法。在想办法。

肯定是想不出办法,如果想得出,飞机怎么会在空中盘旋那么久?飞机一直盘旋,能盘旋多久?油用光了,不就完了吗?

眼泪刺痛了她的眼睛。但是她狠狠地把它抹掉了。

她拨机场的电话,占线,再拨再拨,还是占线。她起身,拿起外套,冲进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刷刷几下把车倒出来,像一条受惊的蛇一样蹿出去,飞快地向机场开去。

手机又响了,是姜礼扬!

她打开耳机,驾车速度一点没减。“礼扬,快说,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盘旋。思锦,你不要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怎么偏偏是你?我们做了什么坏事,老天爷要这样对我们?”她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能哭,不能哭,太不吉利了。礼扬会平安着地的,他不会出事的,不会,不会!

姜礼扬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思锦,记得很早以前我跟你说过的一句话吗?爱任何易碎品的方式,就是要了解我们随时可能失去它。比如陶瓷,感情,还有生命。生命是易碎品,思锦。”

“不会的!礼扬,你不会的!”

“现在油已经不多了。估计要迫降。你在单位吗?答应我,如果电视里放这架飞机的事,你不要看。”

“礼扬!”她觉得自己就要大哭了。

“你一定不要哭。不管出什么事,为了我,你一定不要哭。”姜礼扬的声音就在耳边,好像贴着她的脸在轻轻絮语。但是他的人却在一架出了故障的飞机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礼扬,不要死,我不让你死!你不可以不管我!你不可以说话不算数!”

“思锦,如果我活到八十岁,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现在至少可以肯定,我到生命的最后都是爱你的了。”

好像有一只钢爪,在李思锦心上拉出道道伤口,她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礼扬,其实我一直都不想拒绝你,我只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思锦,你真傻。但是我爱你这个傻女人。”

“你说什么?”

“我爱你。”

李思锦号啕大哭起来,剧烈的抽泣使她身体抽搐,嘴像濒死的鱼那样大张着,还是不够喘气,疯狂的眼泪像无数条皮鞭鞭打着她的脸。

姜礼扬在成都的家现在出落得楚楚动人。阳台上、客厅、书房、卧室里,盆栽,花篮,水养,瓶插,到处都是鲜花,玫瑰,百合,荷花,海棠,风信子……整个家照眼鲜明,像一个装满宝石的容器打翻了,宝石溅得四处都是。

他回来的时候,李思锦正在厨房里忙碌。她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他,说:“今天这么早。”

他什么也没说,走过去抱着她,把头埋在她颈项之间,好久不动。李思锦笑着推他,“怎么啦?”他说:“刚才我突然有点害怕,怕开门了会看不到你,觉得你到我身边来,和我在一起,完全是我做的一个梦。”

李思锦爱怜地捧起他的脸,左边右边各亲了一下,然后在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吻着吻着,姜礼扬抱起她,往卧室走,李思锦无力地抗议说:“要不要先吃饭?菜要凉了。”但是姜礼扬把她放在了床上,开始没头没脑地在她身上一路吻下去了。热气蒸腾起来,周围的花受了热,加倍散发出各种香气,丝丝缕缕地染遍发际和肌肤。李思锦迷蒙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心想:天啊,为什么我会这么想要他,好像等了一百年。

等到两个人从馥郁的迷醉中回到现实,姜礼扬说:“真好闻,你今天用的是什么香水?”“我没有用香水啊。”“那我最喜欢你现在的味道。”

那场飞行事故最后没有酿成空难,飞机迫降成功,姜礼扬和所有的乘客都从紧急出口的充气滑梯上滑了下来,没有人受伤。精神上每个人都像到地狱里走了一遭,但是肉体吃的唯一的苦头却颇有喜剧色彩:为了防止爆炸着火,地面上消防队喷了一大堆的消防泡沫,所以他们滑到地上时,都掉进了云彩般的泡沫里,弄了一头一脸。

李思锦说什么也不让他再飞往上海了,说他如果胆敢再飞就休想见到她。第二天她就乘第一班飞机到了成都。当她看见姜礼扬的时候,她跑过去,劈头盖脑地打了他一顿,然后就抱住他哭了。她好像要索取补偿似的,先是排山倒海地哭,然后从容不迫地哭,哭了一场,看看姜礼扬,又哭,安静一会儿,想想,又哭一场。最后精疲力竭地在姜礼扬怀中昏迷似的睡着了,整个脸都肿了,梦中还不时抽泣一下。姜礼扬紧紧地拥住她,心疼不已。

罗毅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表情,好像一个人在做梦,突然被针扎了一下,醒来了,看着眼前的一切怎么都有点迷茫。当他听见李思锦说要辞职的时候,他的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

“我可以问一下,这个私人的理由,是什么吗?”他的语气有点迟钝,说完,见李思锦没有马上回答,就加了一句:“毕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男朋友在那里。”李思锦回答。

罗毅眼睛里的光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值得你这么做吗?”

“这种问题,有标准答案吗?自己觉得值得就值得,觉得不值得就不值得了。”

“那你联系工作了吗?还是做报纸吗?”

“不知道。我想在家里呆一段时间,这么多年,上班上累了。”

“你真的决定了?不再考虑了?毕竟你也三十二岁了,不像十年前大学刚毕业,不要一时冲动。”

“是三十三。我三十三岁了,所以能一时冲动很不容易,我想好好珍惜。”李思锦说着,脸上露出她惯有的有点促狭的笑容。

罗毅长出了一口气,重心缓缓靠回椅背。“好吧。我只能说,祝福你!过得不好,随时回来。”

李思锦笑了:“我走了。要收拾行李。”

“还会见面吧?不会从此就生死两茫茫了吧?”

“难说,这十年我们应该互相看够了。”

罗毅对她的话报以苦笑。她走到门口的时候,罗毅脱口而出:“等等!”他走过来,站在她的对面,静了一会,说:“现在你不是我的同事了,”然后把她拥进自己的怀中,李思锦也不惊讶,皱了一下眉头,静静地任他抱着,然后轻轻地挣脱开,对他笑了笑,走了出去。

罗毅清醒过来,向门外看时,已经不见人影,整条走廊格外空空荡荡。

姜礼扬从来没有谈起罗毅,倒是李思锦耐不住好奇,反过来问他:“关于我和罗毅,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什么我需要问的吗?”

李思锦想到自己和他喝酒的时候暴露得那么彻底,有点不好意思,嘴上故意说:“不想知道我们到什么程度吗?”

姜礼扬说:“你有勇无谋,他有心没胆,能到什么程度?幸亏也就是精神出轨,要不他早就死了,而且不是全尸。你可是干得出来。”

李思锦再盯一句:“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在乎什么?现在他不妒忌我,难道我还妒忌他?”

“可是过去,我可是彻底喜欢他啊。”李思锦说着,心虚地躲开一点。

“过去啊……你认识他是什么时候?1992年?那时我才十七岁,天哪,未成年。我不能怪你,只怪我父母生我太晚了。”

姜礼扬家里有许多报纸,但李思锦没有想到他居然订了一份《城市讯报》。“看看嘛,就像见老朋友。”他说。李思锦微笑,知道他是为了她。

有一天,她看到了海青的名字,前面加上了副总编的头衔。在家的时候李思锦总是听着音乐,这天听到一首琵琶独奏曲,曲名叫《海青拿鹅》,曲调铿锵,带着搏击和攫取的气息。关于这首曲子的介绍说,这首曲子又叫《海青拿天鹅》,曲子和蒙古族的狩猎有关。海青,又叫海中青,是雕的一种。

姜礼扬回来的时候,看见李思锦有点出神。问她,她说:“我想错了,不是海水的颜色,原来是一种猛禽啊。”

等姜礼扬明白了她在说什么,深思了一会儿,说:“其实这也是一种公平。求仁得仁,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都有自己的得失。”

过了几天,他问:“思锦,想上班了吧?”

“哈,养不起我了吧,我可以少吃一点。”

“跟你说正经的。你一直呆在家里,就不闷吗?再说,天天让你做饭、洗衣服,我都有种犯罪感。你是李思锦,不是一般的小女人。”

“我是什么我自己知道。我在家里很舒服,想上班的时候我会上的。”

“如果愿意,到我们报社最好了。我不舍得你到别人那里。”

李思锦学着他平时的样子,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到你手下?绝不。蠢驴也不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我会自己找一家看得上的报社,把履历寄去,然后等回音。你不要管,听见没有?”

姜礼扬见她一谈工作不觉又恢复了以前的口吻,就笑着说:“是!”

李思锦还是每天看《城市讯报》,有时候看到错误的地方还会习惯性地要找红笔标出来,马上意识到现在不必了,自己笑起来。看着这张报纸,常常会发现,许多过去的事都还记得,但是好像听别人谈论自己的前世一样,遥远,不可思议,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什么过去那个女人会那么张牙舞爪,那么声嘶力竭,那么带着一股戾气。

她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同样看这份报纸,靠在家里的长沙发上看,和以前坐在办公室的大转椅上看,感觉很不一样。哪种感觉更好,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个时候她每天都会一丝不苟地化妆、涂抹各种不同的芳香,而现在,她的脸异常洁净,她身上也只有淡淡的花香。

选自《布老虎中篇小说》2003年春之卷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