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地狱影里的水源清

2017-02-10房伟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2期
关键词:水源士兵

作者简介:

房伟,男,1976年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高聘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山东首批签约批评家,发表学术论文、小说、诗歌等二百余万字,著有《王小波传》等学术著作6部,长篇小说《英雄时代》,曾获国家优秀博士论文提名奖、刘勰理论奖、中国电视金鹰奖评论奖等,现供职苏州大学文学院。

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

——《金刚经》

昭和十六年冬,兵库县但马区的水源清,梦中“第一次”见到“支那”鲁地的临沂。古书记载,临沂又称琅琊郡、沂州府,以临近沂河得名,周朝时聚集着莒、艾、郯、杞、根牟等数十古国。水源清的梦里,出现了很多连绵不绝的山,高大而山岭众多的为蒙山,水秀多雾的为沂山,矮小却圆顶的为尼山,山上走下很多峨冠博带的“支那”古人。他们神态端庄肃穆,走入高高的石头城,用青铜器皿喝酒,伴着高蹈的古乐起舞,却一言不发……

悄然醒来,汗水已浸湿了水源清的军夹衬。他翻身爬起,立刻头晕目眩,口焦舌燥,扁水壶、军刀碰在仓底铁架,发出“哗啦”的响声。水源清擦擦汗,其他军官大多还在沉睡,也有的擦拭武器,或无聊地睁大眼,望着仓顶。他摸摸裤裆,滑腻腻,湿漉漉的,这才明白,二十四岁生日,竟在梦遗中这样到来了。战事起,水源清就在名古屋第三师团留守辎重部工作,任务繁重,但不用离开本土,相比玉碎异国的同袍,他是幸运的。然而,幸运即将终结。十月底,军部调令来了,他从神户港出发,被调往驻守山东的仁部队,也就是十二军土桥洋次中将手下任专职参谋,理由是缺乏有文化的专业人才,官升一级,水源清已是中尉了。

但水源清并不太在意。他沉默寡言,工作倒也勤勉,但说不上出色。他不喝酒,不找军妓,也不知结好同僚,经常考虑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果不是战事吃紧,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得到晋升。作为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他成绩优秀,一度传言要被保送帝国陆军大学,但水源清放弃了。他喜欢读书,读过大量有关“支那”的书籍,对山东尤其感兴趣。他也喜欢佛经,大家私下都喊他“水源清和尚”。但他不喜欢和尚,尤其是随军和尚。他们在狰狞杀场,已化身披着袈裟的魔。相传,平安时代的国师良秀做《地狱变》,以惨烈苦痛为摹本方成,水源清接触过来自中国的伤兵,他将中国战事比喻成“地狱”。去中国的水源清,抱定了当良秀的念头。

伤兵当时在陆军医院休养。水源清去医院找朋友,在走廊遇到了他。那是冬天的下午,阳光柔和地洒进窗户,医院人声嘈杂,忙碌而有序,一名年轻温柔的护士正在给病人试水银计,几个轻伤的士兵正在长椅围坐着,有的吟诵芭蕉的俳句,有的吹口琴,还有的在玩着花扎纸牌。有一个伤兵,独自拄着拐杖,痴痴地看着窗外,神态却透着诡异。他的左腿被截掉了,用长大衣虚掩着,但水源清还是闻到了腐臭的味道。他好奇地走过去问,窗外有什么?伤兵深深地吸了口气,贪婪地说,冬天,空气好香呀。他的脸黑黢黢的,胡茬粗硬,异常憔悴。水源清更好奇了,伤兵却自顾自地说,“支那”的香气。临沂的香气。说着,他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水源清问,你是从中国退伍回来的吗?可以给我多讲讲吗?伤兵却不理他,只喃喃地走向医院走廊深处。医院嘈杂的声音似乎远离这个世界。水源清看着伤兵一点点地隐身在走廊的暗影,仿佛被不知名的东西吞噬。水源清一生都不能忘记,伤兵从他身边走过,露出绿油油的,垂死野狼的眼光。他说,那是地狱的香气。

后来,水源清听说,伤兵来自谷寿夫中将的第六师团。他去过南京,杀死了很多中国人。后来又在山东临沂丢了腿,伤口却总不愈合,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水源清从烟台港上岸,又坐上军部的卡车,经过两天跋涉,才到达山东省府济南。他见到土桥将军,度过了短暂的参谋生涯。这是座长满柳树和泉水的小城,人们的生活节奏很慢,大多生活在盒子式四合院,慢吞吞地走路,吃饭,甚至笑容和愤怒都是慢吞吞的,只有商埠矗立着银行、酒店等机构,能看到现代文明的样子。夏天,这里到处是装满泉水回家煮茶的支那人。浅浅的街边小河,闲人们将高马扎凳放在河水中,摇着蒲扇乘凉,渐渐睡去时,天边已钻出了星。每天水源清去军部报到,在文件、训令和沙盘消磨时间。下班出去吃鲁菜,喝山东日照绿茶,也喝花酒。如果再随和一些,总有些乖巧的支那人过来巴结,多半是维持会、治安军这类辅助组织的人。他们总能让高贵的大日本军人找到层出不穷的乐趣。

水源清厌恶暧昧腐败的东西。他常去经三纬三路的鲁仁公馆。那里是驻鲁特务机关,负责侦查和审讯反日活动。有段时间,因为一个计划书,水源清几乎每天都去那里公干。那里阴森可怖,每天都会死人,充满嚎叫、呻吟、血和人体排泄物。水源清亲眼看到被辣椒水活活灌死的抗日分子。他们指甲脱落,粪便和红红的辣椒水,顺着裤管缓缓流出。眼睛里也是水,不过是血红色的,看着像泪。很多人把这里当成地狱。

水源清忍不住向土桥将军要求去前线。

将军是个儒雅的军人,面容清癯,会写古体汉诗。他听到水源清的请求,没有立即答复,而是沉吟了一会儿,谨慎地说,水源中尉,你没有经历战争?水源清点头,说,在这样一个时代,只有亲历了血与火,才算是见过壮丽与惨痛的人生吧。将军转过身,水源清看到他的肩头抖动了几下,不知是嘲讽还是赞许。许久,将军叹了口气说,秋天到了,临沂城那边马上要换防,你去辅助池田光秀中佐做治安扫荡工作吧。

水源清带着欣然的解脱,回参谋室交接工作。同事们很好奇,都有点幸灾乐祸,几个刚从士官学校毕业的毛头小子,倒是敬佩他,嚷着要和他同去,都被他轻蔑地拒绝了。水源清甚至有点奇怪的想法,如果能在轰轰烈烈的战斗死去,让尸骨在异国土壤永远沉睡,也许是浪漫的事吧。

两年后,当水源清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他还记得去临沂司令部报到的情形。鲁地初秋已很凉了,天空湛蓝,树叶绿了又黄,水源清站在司令部旁,两个士兵面无表情地挺立着。司令部旁种着四季桂,金黄金黄的,有些衰败了,但还满满地弥漫着诱人香气。水源清眯起眼,天色倏然暗了,昏暗的阳光下,一片桂花瓣闪了几下,仿佛叹息,划了个漂亮舞步,倒在清冷的地面。又落了一片,再一片……速度快了点,有点急不可耐赴死的声响。一时间,水源清看得有些痴了。

阁下不是来看落花的吧。一个身穿军装的中国男子,微笑着过来搭话。他身材颀长,穿着治安军官的制服,有一双细细的,却含蓄生动的眼。水源清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烟草气息。他的手指也是细长的,正顽皮地搓着牛皮的南部手枪套。

这是蒋巽第一次和水源清见面。蒋巽原是临沂地主的儿子。父亲是残酷精明的守财奴,曾祖和曾叔祖,都在清代做过吏部侍郎这类显宦。匪患横行的土地上,他家始终保持不倒,刘黑七、赵嬷嬷等巨匪,都拿父亲没有办法。共产党来了,佃户们造反,控诉父亲的残忍统治,分了他们家的田地,杀死父亲,焚烧庄园。蒋巽是家中独子,他逃出来,加入了治安军。

帝国驻扎在泰安、临沂的都是治安部队,是乙种,甚至丙种师团配置,人员素质差。池田光秀中佐带着一个联队日本士兵,一千多人的中国治安军部队,镇守着临沂城和十几个据点。他对水源清并不热情,也没有厌恶,只是将他分配在第三大队做了一名军官,上级是土冢大尉,与他合作的,正是中国治安军第一大队的副队长蒋巽。

很快,水源清见到了死亡,大量死亡,这是那些喝花酒,吃鲁菜,找花姑娘的同事们无法想象的。然而,水源清异常勇敢,他常带队冲锋在最前列,他知道这不符合步兵操典,也不符合身份,但军方似乎乐见其成,一个高级军官冲在队伍最前列,无论死去或活下来,都是好的榜样。冲锋的路很长,时间好像慢了,子弹漫天地游过空气,带着呼啸的,黄铜弹壳的气息。有的擦过脸颊,火辣辣的。但水源清来不及想,他埋头冲过去,眼前只是自己在深秋寒风中呼出的白气。白气很多,层出不穷,水源清的心跳很快。他敏捷地越过战壕,跃过无数铁丝网、庄稼、断肢,迅捷有力地躲闪着、摆步、突进,敌人在他眼前,先是一个个白点,后面就变成了一团团脸,他撞倒几个,又被几个撞倒,但他不理会,依然奔跑,好像婚礼开始前迟到的新郎。没人能阻挡他的步伐。终于,他穿透敌人的散兵线,累得几乎站不直身,却毫发无伤。

疯子,土冢跟在他身后,脸色苍白地说,他跑得几乎虚脱,一停下来,就大口地呕吐。他咒骂着,疯子,你是好运气的疯子。土冢不喜欢水源清,仿佛抢去了他军中勇士的风头。水源清疯狂的冲击,更符合年轻士兵的胃口,而土冢只在杀人上显示残忍,似乎残忍能让他获得力量,但只是让人讨厌。他曾强奸过一些中国女孩,割开她们的肚子,将鸽子大小的子宫套在她们头上,让她们暴晒在太阳下。时间一长,女孩或因失血过多而死,或被收紧的子宫活活勒死。他管这叫“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土冢个子矮壮,性格凶暴,是个北海道札幌的粗蛮小子。他从低级士兵做起,没上过军校,军衔已是极限了。他讨厌水源清这样的士官生,但对中国人蒋巽则有好感,经常应蒋的要求释放一些中国人,以示仁慈宽大。

不久,水源清遇到了危险,蒋巽救了他一命。

那是围剿抗日分子会道门“离卦教”的一次战斗。水源清和蒋巽的部队将数千离卦教徒围堵在青虎山后的马猴窝山坳。部队很沉稳,围住的教徒不过乌合之众,他们只有很少枪支,大部分装配大刀长矛。水源清一遍遍地下达命令,却突然见到对方骚动起来,一群头裹红布,腰扎蓝结的“支那”男人,漫山遍野,悍不畏死地冲过来,很快,就像被砍去头颅的麦子,纷纷在大正机枪的扫射下,倒伏下去。然而,又有一批麦子冲上来,再倒伏下去,再换另一批。

开始,水源清还有些胜利喜悦,但渐渐麻木,甚至深深的悲哀,这些人为什么不怕死?他们难道不知道,大刀长矛根本无法冲进机枪火力网吗?死亡的杀戮前,水源清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灵魂,从死去的躯壳,脱胎而去,而那些中阴身们聚集在阴沉的天空,不忍离去。

一个离卦教徒将满罐汽油浇在头顶,另一个人点燃他。这个火人挥舞长矛冲过来,长矛缨穗也沾满火星与烧焦皮肉的味道,仿佛神话八百万天神的火焰神。周围的旷野,回响着教徒们悲壮的誓言,隐隐听着是:依正弟子,改邪归正,归顺于礼,传授心法,轻传匪言,泄漏至理,阴诛阳灭,将此身化为浓血,入水水中死,入火火中亡,强人分尸,天地厌之……

一时间,士兵都愣住了,火人居然冲进来,先是刺穿一名士兵的胸膛。火人举着士兵,好似举着猎物,士兵在矛头发出喑哑的呼喊,用手死死地攥住矛杆,但仍不能阻止青绿色的肠子从不断搅动的矛头漏出来,发出灼热的腥臭。火人扭头,再次冲向水源清,水源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时,蒋巽不顾一切地撞向火人,将他撞倒在地,后面跟上来的士兵,用刺刀将他钉在了地上。火人哀嚎了几声,终于不再动弹。

水源清看到蒋巽白皙的脸上,残留着烟火的痕迹,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涌动起了异样情感。蒋巽笑了,周围的人也笑了,大家都为劫后余生而高兴,很快,又争先恐后地呕吐起来,火人冒出的气息,有股烤焦了的猪肉的味道,蒋巽的耳朵根,还留着火人的半截手指,想必是用力过猛扯断的。水源清小心地将手指扯下来,并擦干净了蒋巽的耳垂。蒋颤抖了几下,不知惊吓还是什么。他的脸红了。大家又狂笑起来——再也没有比在拼死一搏丧命的敌人尸体前嚎笑,更能显示帝国士兵的勇敢了。

水源清和蒋巽成了朋友。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的战线越来越长,被抽调走的部队越来越多,临沂城只剩下了半个联队不到八百人,还有治安军一个团。尽管战事还算平稳,由于冈村大将的战略,公路,铁路,碉堡,县城,似乎初步连成了线,共军的部队被压缩到了不大的空间,游击战那种来去如风的风格,受到了很大限制,但八路在蒙山等大山中的据点也很巩固,由于地形险要,如果没有很好的配合,扫荡的成果也很有限。

扫荡越来越频繁,在这片充满敌意的国土上,水源清知道,真正把日本人当朋友的不多,大多数中国人都狡猾怯弱,当然,他们也有勇敢果决之士。杀戮的震慑是必要的,但水源清更喜欢勇士之间的斗争,对强奸妇女,杀死老人和孩子不感兴趣。但也谈不上反感,这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征服,几百年前,满人入关,想必也是这个样子。他对土冢的态度也是这样。他厌倦土冢的嗜杀,但一方面,他又暗暗地喜欢这种刺激。他不是喜欢里面的情色意味,而是因为有机会正面地观看异国文化的爱恨情仇。这些人类的激烈情感,总是能引发他长久的骄傲与感动。他试图劝说土冢改变想法,但那是徒劳的。谁能改变别人?他小时候就是执拗的孩子。父母让他学医,继承父亲的诊所,但他偏偏选择从军。父亲曾参加过日俄战争,算是军医退伍,他沉痛地描述战争的残酷,并劝阻儿子不要因为迷恋虚假的荣誉和理想主义,而丢掉性命。作为医生,父亲痛恨乃木希典大将死板疯狂的作战意志。但水源清无动于衷,他并不热衷于天皇的使命,他只是并不在乎性命,不在乎别人的,也不在乎自己的。每次冲锋,他总是怀着游戏,又悲壮的矛盾心理,投入到战斗,却被别人称为勇敢,其实不过是漠视生命罢了。他对所有事情都抱有厌倦但敷衍的态度。

每次出任务,他都争取与蒋巽一起。蒋巽的队伍,纪律比较好,训练得体,有一定战斗力,蒋巽是一丝不苟的军官,这一点类似日本军人,他总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日本人的意见,哪怕命令是错误的。他不像很多治安军、保安大队的“支那”人,军事素养差,战斗意志更差。每次都是一哄而上,一哄而散。光秀也特别看重蒋巽。水源清喜欢蒋巽身上的烟草味。蒋巽的烟草,都是当地烟叶制作的,他很少抽日本产的大陆,满洲国的共荣等香烟。每次见到蒋巽,水源清总是不自觉地亲热地搂住他,闻闻他脖颈的气息。蒋巽虽是军人,但极羞怯,长相俊美,皮肤白皙。他只与水源清交好。两人的话都不多,但作战勇敢,受到士兵尊敬。蒋巽对篆刻也在行,他收集了很多石料,并刻了图章送给水源清。水源清无事的时候,向蒋巽学习,亲自刻下日语“悲欣交集 生死无常”图章,作为藏书印记。

部队例行冬季扫荡开始了。士兵们兴高采烈地冲进村子,老百姓疯狂地乱跑,漫无目的,很多人反向回跑,撞上了土冢的部队,无一例外地被杀掉。队伍开始乱来,士兵们跑进村民的家,抓走牛和猪,然后翻箱倒柜找粮食和值钱的东西。几名士兵把未来得及逃走的妇女,扒得赤条条的,用农户家的铁钩,勾住乳房和下颚,拴在军马尾巴上,女人发出惊人的惨叫,却依然被拖着四处奔跑,最后,她们的阴部被插上竹竿,钉死在地上。村口的道路,到处都是被杀死的八路和百姓。也有些零星伏击,但效果甚微。几名兵士将一群孩子赶进牛棚,试图烧死他们。水源清制止了愚蠢的行为。八路的大部队向后山撤去,水源清带着队伍继续追击,在进山口又遭到打击,死了几名士兵。水源清下令用掷弹筒还击,一顿炮击后,硝烟弥漫中,水源清在山石后面,发现了几具尸体和一名受伤的怀孕妇女。她手里还紧紧握着把勃朗宁手枪。

士兵们踢倒她,夺下枪。水源清这才发现,那是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中国妇女,外面罩着八路的军装,脚上蹬着双时髦的翻毛皮靴。看样子,像是个八路大官的太太。那女人受了很重的伤,但还是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水源清目光一震,忙转过头去。恰在这时,女人的裤子流出了很多血,女人旁若无人地褪去外裤,只见婴儿已滑出产道。女人用牙咬去脐带,孩子发出了稚嫩啼哭。黄昏的战场,硝烟和尸臭弥漫,那哭声仿佛如此遥远,又如此亲近。女人把脸贴在婴儿满是血污的鼻子上,满意地笑了。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竟没人去抓捕女人,还是女人主动伸出手,脸上却挂着冷峻和蔑视。兵士默默地将女人绑了,横放在军马上。婴儿没有办法,只能放在军马屁股后面的草料袋子里。婴儿被草料扎得嚎哭起来,刚才杀戮和胜利的喜悦似乎一下子被冲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低着头,士气低落,在孩子的哭声中撤出已化为地狱的村庄。才走了半里,婴儿的嗓子已哭哑,但还在不屈不挠地嚷着,土冢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要摔死孩子。水源清制止了他,把孩子抱过来,交给后队跟过来的蒋巽。

那是个女婴。蒋巽小心翼翼地擦干孩子身上的血污。并找了点马奶喂给孩子,孩子贪婪地吸吮着,马奶太少,女婴一直哭,直至全身抽搐。到县城驻军之地,士兵们非常疲倦,土冢将女人解下,丢进监狱。第二天,水源清和土冢、蒋巽等几个人审讯了女人,但毫无结果,他们不知道她的身份。她态度坚决,只求一死。蒋巽把孩子抱来,想软化她。女人见到女儿,目光柔和了很多。这时,女人做了令大家震惊的事。她左手抱着孩子,却将右手伸到嘴里,静静地咬下,鲜血流出,染红了手掌,她将手凑到孩子嘴边。懵懂的孩子慌乱地含住了母亲的手,仿佛噙住了柔软的乳头。女人叹息着,喃喃地说,女儿,你出生没喝娘的一口奶,就要和母亲一起离开人世。现在你就喝娘的一口血吧。

周围的人沉默了,气氛压抑。几个年轻兵士,眼圈红红的,都别过头去。蒋巽央求女人将孩子给他收养,被女人怒斥了。她抱着孩子,一起被宪兵们杀死了。土冢疯狂地用刺刀将这对母女捅死,围观群众无不痛哭流涕,就连帝国士兵也暗自佩服女人的勇烈。土冢杀人后,在司令部喝得大醉,连续鞭打了几名士兵才嚎叫着睡去。

水源清和蒋巽没有去刑场,而是去了温泉。临沂莒南县的汤头村,有个很大的温泉池,据说传自汉代。光秀仿照名古屋浴场的样式,建了座美丽的日式浴场,让军人们休憩。可恶的是,狡猾的共军,竟在此偷偷埋炸药,死伤了很多军人。光秀大发雷霆,整顿很久,杀了很多中国管理员,才再次开门营业。不知何时,天空席卷着呜咽的风,有点小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温泉里,又倏地融化了。

水源清和蒋巽默默地脱了衣服,在温泉浸泡着。两人还未能从悲伤的氛围中解脱。

蒋君,你和共产党有仇,土冢杀死了很多你的国人。你怎么看?水源清直直地看着蒋巽。

蒋巽的脸上显出痛苦神色。水源清看出他内心很挣扎。他轻蔑地说,不要和我说大东亚共荣之类的话。我知道,你不信。

蒋巽终于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土冢少佐很勇敢,但也很愚蠢,杀戮太多,毫无意义,只能聚集更多仇恨。也许,共产党期望他杀死更多无辜的人。这样,他们就会有更多的伙人。他们悍不畏死。日本人太少了。

但你是中国人。蒋君。水源清继续逼问,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

是的。蒋巽眼中显现出迷茫神色,他喃喃地说,我再努力,也成不了日本人。杀人,总是不好的。我只想活下去,做个普通人。

水源清闭上眼,不再逼迫蒋巽。他默默地说,战起如蝗,尸山血海,再难见无辜之人。说到底,我们都是魔鬼,不过是在乱世挣扎罢了。

水源清猛然抓住蒋巽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他把腿伸进蒋巽的裆部,来回地摩擦着。蒋巽的皮肤很滑腻,像女孩子似的,水源清浑身燥热,他搂住蒋巽,轻柔地吻着他的嘴。蒋巽挣扎,水花被拍得四溅,温泉更加暖洋洋了,水源清使劲地摁住他,将他的身体扳过去,伏在了他的臀后。蒋巽试图翻过身,但随即被水源清压制住,便叹息着趴在温泉边,颤抖着,很快发出呻吟的声音。蒋巽泪流满面。水汽氤氲而来,弥漫了初冬夜空,朦胧地连星星也隐藏不见了。

水源清闻到了不知何处而来的香气,陶醉了。

水源清陷入了古怪的情感。他无时无刻不想着与蒋巽厮守。蒋巽开始平静而冷淡,甚至有些委屈。但很快,他也适应了和水源清的亲密关系。他为水源清洗内衣裤,也心安理得地享受水源清为他买的最好的烟草和清酒。每天晚上,两人都休息在一起。

司令部知道了这件事。据说土冢向光秀中佐密报了此事。光秀非常恼怒,但也无可奈何,因为两人从此作战更勇敢了,简直有些疯狂,很多青年兵士都崇拜他们。虽说临沂城有了日本式神社,也建了几个慰安所,但士兵们还是时常怀念家乡。所以,大家都喜欢清乡扫荡,因为可以肆无忌惮地杀人,抢东西,强奸中国女人。光秀知道这样是不会长久的,但他不能约束军纪,身处异乡敌对之中,生死不知,太严酷的军法会导致哗变,华南的军队就出现过这样的例子。但这些事情总是不好的。光秀决定,假装不知晓。

冬天越来越冷,但公路巡逻依然不停息。雪总是下个不停,水源清和蒋巽坐在冰冷的巡逻车,感觉仿佛在移动的铁皮坟墓。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兵士们偷偷地笑着,也不敢说些什么。后面跟着巡逻的士兵,则都缓缓地跑着。越是这时,越要防止抵抗分子穿越公路,偷偷地运输粮食。雪亮的巡逻灯一遍遍地巡视着。雪虫飞舞,在凄清的荒野上,灯光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照亮异国的天地。蒋巽为水源清搓着手,顽皮地笑着说,你的手好凉,冻坏了可不好。水源清挣脱,从怀里掏出壶酒,是临沂本地产的烧刀子,对蒋巽说,蒋君,你也喝点吧,捂半天了。蒋巽喝了几口,又抢着灌了水源清几口。水源清从观察口看着雪野,静静地说,我小时候,读过《万叶集》,相当于你们的《诗经》,有一首反歌:就这样步入老境吗,落雪的大荒木原野,连细竹也没有。蒋君,不知我们能不能活到战争结束,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能一起在雪野中漫步吗?

蒋巽没有回答,脸上显出阴霾。这时,前探哨子突然响了,尖厉哨音回响在空旷雪野,行动的队伍停下,众人慌乱地警戒,装甲巡逻车在公路探寻着,锁定了公路的两个物体。水源清钻出瞭望塔看去,竟是两只冻得发抖的野狼。它们惊恐地盯着巡逻车,龇着牙齿,发出低声警告,目光流露出凶狠与绝望。雪地反光下,野狼青灰色的皮毛,熠熠生辉。人与野狼对峙着,野狼虽惶恐,却绝不退缩,长长的舌头留下涎迹,在寒冷空气好似凝结似的。兀地,水源清向天空鸣枪,野狼愣了一下,飞快地逃离公路,雪花越来越密,野狼消失了。兵士们悻悻地收队,继续前进。蒋巽半开玩笑地说,他们在埋怨你,放走了狼皮褥子和驱寒的狼肉。

水源清并不搭话,只用手指了指远处的灌木丛,蒋巽很惊奇,他拿过望远镜,远远看去,只见一些灰布军装在缓缓地蜗行,不仔细辨认,根本发现不了。蒋巽大惊,立刻要拔枪,水源清却按住了他的枪套。水源清安静地说,让他们活下来吧。

蒋巽默然,苦笑了两声,说,您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水源清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们都要死,但不是今日。

昭和十八年,秋去冬又来,又一年过去了。局势越来越糟,帝国在东南亚不断失利,临沂城人心惶惶,光秀中佐却加大扫荡力度,但这时的扫荡已不能和从前相比,士兵们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杀人的兴趣也少了很多。常年的暴力和酗酒,夺去了土冢的健康,那个参军前朴实的农家小子,佝偻了腰,头上有了很多白发,眼神也不再暴虐,而是多了份迷茫。抵抗分子不断壮大,他们在山里成立政府,还掀起大参军浪潮。再进村扫荡,也充满危险,联庄会迅速将情报传递给周围村子,一个村子被扫荡,十几个村子抵抗势力都来救援。但抵抗分子和帝国还保持均势,或者还有几分默契。水源清升任少佐,光秀也愈发倚重蒋巽,任命他做了大队长。

治安讨伐又要开始了。无休止的行军、杀戮、防止被杀,剩下的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与恐惧。水源清的心却越来越平静,佛经也读得越来越多。“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所言善法者,如来说即非善法,是名善法。”每次讨伐回来,水源清总要念上几段,认真地琢磨,法无高下,即非善法,是名善法,这也算是在地狱里修行吧。

扁山地区传来消息,帝国运送粮食的车队,遭到了偷袭。光秀任命水源清为讨伐队长,带着一百多名日本士兵,两百名治安军出发了。蒋巽为委派了其他任务,不能随行,只能按时来相送。在城门北关,蒋巽握着水源清的手,眼圈红了,竟然哽咽。水源清颇感动,也对蒋巽的脆弱不以为然。蒋巽焦虑地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你死了。水源清淡淡地说,不要说这样的话。死亡的事,不要太放在心上。

蒋巽急切地说,你如果死了,我也不会活着。

水源清推开他,说,别傻了。生死有命。

水源清带着队伍走出城门。寒风刮起,兵士们整齐的步伐响起,铅灰色的天空,多了几分凝重沉郁。出城后,经过疲惫的行军,他们终于到达了扁山周围的几个村子,正如水源清想象的,抗日分子的情报渗透很厉害,他们来时,村里的人大多撤到了山上。水源清的部队懒洋洋地放了几枪,便散散地向回撤,大家都想在雪下大之前,回到城里,享受暖洋洋的照顾。猛然,水源清看到身边的兵士晃了几下,醉酒般倒了下去。接着,密集爆豆般的枪声响起,这段日子他们过得太安逸,以至于忘记了敌人的存在,可敌人没有忘记。远处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很多影子,都穿着土灰色八路军装。他们人数很多,水源清这才明白,这是蓄谋已久的圈套。身边的人不断倒下,水源清甚至听到七五山炮的声音。八路历来装备差,这次连炮都拉来了,看样子铁定要吃掉他们。水源清喘息着,努力组织士兵反攻,但在飞蝗般的手榴弹和子弹面前,队伍死伤惨重,不时有人哀叫着倒地,死去的还好,那些被打穿胳膊或腿的兵士,如果不能及时救治,会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水源清几次跃出战壕,期待与敌人肉搏,但敌人只巧妙周旋,让他的计划完全落空。不过一个多时辰,水源清的部下已剩下不到几十人了。终于,他带着残存的部队,撤到了扁山。

这一带地势复杂,九座大山相连,号称九曲连环带扁山,联系着十几个村子。水源清一路狂撤,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早已在大山里迷失了方向,而那些村民自卫队则像猎犬般咬在他的身后,也是不眠不休。当他终于靠在一处山坳,在疲惫中披着满山的雪睡去,他的身边就剩下了最后两个士兵。水源清又累又饿,但也有点欣慰,他不想再逃走了,这样的宿命他曾在心中设想过很多次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忽然,山坳里出现了很多火把,天空的雪也显现异样,居然密密地卷起了龙卷风,将两个士兵从藏身之处卷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火把围拢过来,漫山遍野都是愤怒的中国农民。他们拿着棍棒和木叉、柴刀、土枪,将士兵团团围住,士兵们发狂地呼喊,求饶,扇自己的耳光,但那些面有菜色,黑瘦的中国农民,还是将他们的衣服全扒了下来,正像他们这些皇军经常做的。一个中国青年发狂地喊着,流着眼泪,用刺刀剖开了士兵的肚子,温热的血陡然四溅,仿佛在那洁白的雪地燃烧起来,吱吱地叫着,在雪地寻个缝隙逃走。兵士也发狂地喊,但青绿色内脏已滑了出来,兵士茫然地抱起肠子,想塞回腹腔,却怎么也拢不起来。中国青年猛地将手插入他的胸膛,揪住心脏,抠了下来,并高高地举在手上,周围的中国人大声叫好,他们的声音响彻雪野。水源清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内心却渐渐平静,暗黑的天宇,他又看到成千上万中国游魂,赶来庆祝这伟大的胜利。他们虚飘飘地挂在天空,好似庄严的勋章。其中,就有那个先前他们抓住的八路大官的太太,她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浑身血淋淋的,正仰着被摘取双眼的脸,对着他傲然微笑……

水源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四天下午。下午和煦的阳光里,他看到了上司光秀关切的目光。所有人都在安慰水源清,包括从须磨来的小护士,简直将他当作了英雄。只有土冢一如既往地不屑,但却对他有点躲躲闪闪。但是,水源清却没发现蒋巽。他问了很多人,但大家都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等到他能下地,亲自来到光秀的办公室,询问蒋巽的事。

光秀中佐有些尴尬,隔了好几分钟,似乎要想措辞似的,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水源清这几天的事。水源清半晌无言。那晚,水源清所有的士兵都被杀死或击溃了,但他藏身的地方,却意外没有立即被抵抗分子发现,就在抵抗分子嚣叫胜利时,蒋巽的部队逆袭了他们,救出了水源清,但蒋巽却不知所终。原来,蒋巽出兵,未得到光秀的允许。当时情况不明,大雪漫天,临沂城驻军很少,如果没有周密的计划,很可能重蹈水源清的覆辙。光秀举棋不定。蒋巽和中佐吵了好几次,甚至跪在光秀身旁,却依然无法挽回他的心意。赌气之下,蒋巽亲自率领治安军,一路冲杀,居然将水源清救了出来。

但蒋巽却失踪了。后来水源清听人说,光秀本来也是要出兵的,但土冢反对,蒋巽一气之下,私自拉了队伍出来救人,并到处和人说,日本人太混蛋,连自己人都不救,连八路都不如。就这样,当水源清被救后,蒋巽也失踪了,大家都说他投奔了八路。

水源清感到迷茫,蒋巽和八路有仇,怎么会去投奔他们?然而,没有蒋巽的日子还要继续,坏消息不断传来,上级命令加大讨伐力度。这次,上级安排他和土冢队长一起讨伐敌人。土冢在出征前又喝得大醉,坐在摩托车上,吐得到处都是。几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村子,凌乱地射击与掠夺、杀戮,很快,在八路反攻下,他们又开始后退。

寒风呼啸,大山沉寂,部队不断转进,不久就摆脱了八路的追击。疲惫的行军中,只有喝醉了的大队长土冢,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北海道渔夫曲。水源清跟在土冢的身边,警惕地看着四周。土冢突然停止歌唱,斜斜地看着水源清,说,喂,水源,你知道蒋巽去哪里了吗?

水源清疑惑地看着土冢,你知道他的去处?

土冢却凄然地笑着说,本来以为上次你必死无疑。你讨伐的消息,我故意泄露给了守城的治安军,他们有人被八路收买了。

水源清紧紧地握着手枪,这把枪还是蒋巽送他的礼物。

土冢却不看水源清,喃喃地说,你没来之前,蒋巽和我相好,你来了,一切都改变了。

水源清抓住土冢的衣领,怒吼着,你把蒋巽怎么样了?

土冢嘲弄地说,营救你那天,我也去了。蒋君对你真是痴情呀。他居然抱着你哭泣。

水源清发疯似的,将土冢拉下车,痛击他的头部。土冢满面鲜血,士兵们大多愕然,很多人过来劝阻,拉住了水源清。土冢却并未还击,他喘息着,擦掉血,狞笑着说,水源君,你今生别指望知道蒋巽的下落,等下辈子吧。

说着,土冢拔出随身配枪,伸入自己口中,叩响扳机,子弹从脑后蹿出,脑浆四溅,迸出碗口大小的伤口。

周围一片混乱,水源清怔怔地看着土冢的尸体,不知所措。有的士兵在用电台向上级请示,有的察看土冢的情况。水源清浑浑噩噩地走上一辆装满弹药的汽车,把汽车兵赶了下来,独自开着车向大山深处进发。

山路崎岖,很快就没了路,这时天已慢慢地黑下来,水源清踉踉跄跄地下车,山的影子环绕着他,山风凛冽,月光清冷,只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野物的嚎叫,与山鸟的惊啼,提醒他危险将至。但水源清并不在意,恍惚之中,他好像又来到上次藏身的大青石旁,上面血迹斑斑。水源清缓缓地坐下,点燃一根烟,悠闲地吐了几个烟圈。掏香烟时,他发现口袋里还有那枚“悲欣交集 生死无常”的图章与两把刻刀。水源清拿出刻刀,月光下,在那片大青石上,认真地刻下了日文:

昭和十九年冬,日人水源清与中国爱人蒋巽,生死不知于“支那”鲁地扁山。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虽人生苦短,若轮回有缘,终有相应。天地有知,当为祷之。

做完这一切,水源清满意地靠着大青石,沉沉地睡去。梦中出现了很多连绵不绝的山,山上走下很多峨冠博带的“支那”古人。鲁地盛产汉代石刻画像,水源清曾搜集过一些,那些梦中的古人和汉画像的模样相似。他们神态端庄肃穆,走入高高的石头城,用青铜器皿喝酒,伴着高蹈的古乐起舞,却一言不发。在这些古人中,他发现了蒋巽,蒋巽的身上落满桂花,正努力地吹着一只古埙,满怀笑意地望着他……

水源清没想到梦醒后的情形。也许,他会自杀,也许他会帮助中国人胜利之后再自杀。总之,没有了蒋巽的世界,似乎已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必要。

几天后,有人向光秀汇报,水源清少佐投降共产党,并参加了日本人反战联盟。但是也有人说,少佐发现了蒋巽的尸体,殉情而死。昭和二十年,原子弹在长崎和广岛爆炸,日本投降,光秀切腹自杀,骨灰回到了日本。但水源清和蒋巽的下落,成了一个谜团。很多与水源清交往的士兵向前来受降的中国军官打探他的消息,却被告知查无此人。再后来,国共两党战争又起,战俘们匆匆回国,这些事就没人提及了。

几十年过去了,中国莒南县扁山一带,要兴建水库,一群抬着大大的画像,穿着军装,喊着革命口号的中国人,在这里跳舞,又挖又填,建成了一个大大的水库。那块大青石被当成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罪证摆在了一边。

又过了几十年,大青石的字迹渐渐风化,没有人再能认出上面写了什么。至于日本人水源清与中国人蒋巽的名字,更无人知晓了。

注1: 据民国三十二年,115师敌工部与山东军区政治保卫部编写的《锄奸肃反报告》,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山东档案馆编写的《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日人水源清,曾多次释放并营救抗战人士,后声称遭到日方政治迫害,逃入莒南抗日根据地,多次接触我军高级领导,声称在根据地与日占地区成立和平缓冲地带,为中日最终之和平努力。后经调查,此人为华北梅机关驻鲁特务机构,鲁仁公馆对共调查班的日本特务,以蛊惑抗战军民意志,并伺机刺杀抗战领袖。水源清随被执行枪决,埋尸地点不详。

注2:据日本“支那”驻屯第十二军歩兵第3联队史记载,水源清,兵库县但马人,原系军部参谋,后入第3联队土冢大队担任副大队长之职,于昭和十九年叛逃,不知所终。

选自《花城》2016年第6期

原刊责编 陈崇正

本刊责编 鄢 莉

猜你喜欢

水源士兵
努力是最宝贵的天赋
水源探测器
门牙士兵
水源头
寻找水源
士兵与海豚
瞭望塔
不行与步行
步行等2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