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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物

2017-02-10留待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2期
关键词:芳菲光头老张

作者简介:

留待,本名郭贵宗。一九七零年生。山东高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刊。曾被多家选刊多次转载。作品入选《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等多个选本。出版小说集《谁让我害怕》。获第七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夜色降临时,刘晓光终于赶到了清河岸边的秋实园门口,小区里二十多栋塔楼黑乎乎的,像一棵棵怪异的参天大树。个别窗口亮起的灯光让他仿佛看到了坟地的“鬼火”。这天是六月十三号。灼人的热浪在天空和街道肆意汹涌,渐渐变浓的夜色非但没有将其逼退,反倒变得更加黏稠。刘晓光没有感到太热,他下午两点半在长途汽车站一下车,顿时觉得北京的空气比山东清爽。他望着门旁一块青石上镂刻的三个大字,有点不敢相信如此容易就找到了这里。

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叫李大壮的人。李大壮给他家的房子下了镇物。这是他第二次来北京。第一次是在十九岁那天秋天,陪着舅舅给姥爷看病。一天早晨,他去医院旁边一个街口买早点时转了向,手提着两斤油条走了一上午,脚掌肿得几乎把鞋撑破,他依然徘徊在一条似曾相识的胡同里。那次经历让他对这个迷宫般的城市充满了厌恶感。他这次来却是雷厉风行,镇物带给他的恐惧远比转向厉害得多。必须找到李大壮,不把镇物起出来,他一家人将终生陷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

镇物是女人的一缕头发,装在一个绣着腊梅花的黄色小布袋里。头发离开人的身体之后只能算垃圾,一旦被当成镇物,骤然生出令人胆寒的力量。这缕头发自从钻进他的脑袋就再也不肯出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有时变成一条吐着信子的黑蛇缠在他的腰上,有时像挽着死扣的蝇索套在妻子脖子上,有时又变成一根朝着儿子脑袋砸去的螺纹钢。三种幻象经常同时出现,他的手脚突然变得特别忙碌,想帮妻子解开绳索,又想替儿子挡开铁棍。在别人看来,简直是个手舞足蹈的疯子。

刘晓光走进小区大门时心里有点紧张。马上就要跟李大壮见面了,他设计了三种惩治李大壮的办法,随便哪一种都能把他整个半死。当李大壮丧失抵抗能力,刘晓光要像牵一条狗一样把李大壮带到他的房子前,让他亲手把那个黄色小布袋挖出来。这相当于逼着他把自己拉的屎再吃回去。坐在大客车上,刘晓光在脑海中反复演练惩治李大壮的手段,一次又一次丰富着细节,盼着快点到北京。站在李大壮打工的小区里,看着一棵棵斫去树冠又冒出嫩枝的粗壮树木,一丛丛浓郁而茁壮的冬青,迷宫一般铺着碎石的蜿蜒小径,他一时不知去哪里。这个小区刚交房不久,业主们尚未入住,凡是亮着灯光的屋子住的都是装饰公司的工人们。刘晓光站在一根刷着黑漆的灯杆下,借着灯光又看了看手上的字条:美达装饰公司。

刘晓光在28号楼202室找到“美达装饰”时,已经在小区里转悠了半个多钟头,这几十分钟在他感觉里长得像几十年。他不时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歇一会儿,仰脸望着一扇扇鬼眼般的窗口,总觉得李大壮正躲在某扇漆黑的玻璃后冷冷地盯着他。莫名的惊恐使他变得特别疲惫。他沉浸在第一次来京时的回忆里,绝望地以为这一夜将会无休止地走下去。他正打算在一把椅子上躺会儿,忽然看到一个亮着灯的窗户上贴着那四个硕大的美术字。

他没有坐电梯,顺着安全楼梯慢慢往上爬,想利用上楼这段短暂的时间再斟酌一下惩治李大壮的手段。突然亮起的声控灯吓得他脸色苍白,定住脚步听了听,却只听到了楼道里的风声。他再迈台阶时小心翼翼,脚步轻得像一只准备偷食的猫。灯突然灭了。他浑身的寒毛炸了起来,感觉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拽回到老家那套埋着镇物的房子里。刘晓光后来回忆起这次上楼的经历,脑子里一片漆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最终是靠着什么力量才站到202室门前。他的衣服湿透了,像麻绳一样紧紧捆在身上。他抬手敲门时手臂有些发涩,好像举起的是别人的手。此时,那些令李大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早已在他脑海中跑得无影无踪。刘晓光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冲着李大壮跪下来,求他。

棕色的防盗门开了,迎面站着一个人。刘晓光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孔,脑袋突然像是被一根铁棍狠狠地砸了一下,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认识李大壮。

在得知房子被下镇物之前,刘晓光搞不懂自己家为什么这么倒霉。

先是在镇上开的狗肉馆破了产。破产不可怕,可怕的是破产原因,人们说他的狗肉馆闹鬼。连续二十七天一个顾客都没有,刘晓光的头发白了许多。狗肉馆原来相当火,是镇长们接待上级领导的定点饭店,普通人都得预约和排队。不期而至的冷清让他很恼火,情急无奈,他骑着电瓶车去二十里外的县城找人算了一卦。他原来非常鄙视替人指点迷津的卦师们,觉得他们跟骗子差不多。这次遇到的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刘晓光站在她面前一时忘了为什么来,反倒很想问问她年纪轻轻怎么干上了这个。因为对女卦师好奇,她的话很轻易地走进了他的心,刚听了一句,他的头皮立时麻嗖嗖的。

他梦游一般骑着电瓶车回到镇上,发现有两个长发男人正拿着照相机冲着狗肉馆拍照。这俩人在狗肉馆对面转悠好几天了,不知他们在拍什么。刘晓光骑车转到他们身后,单脚撑地,从相机的角度观察着狗肉馆。狗肉馆里依旧空空荡荡。正午的阳光照在临街的窗玻璃上,屋子里显得尤其黑,好像是个深不见底的阴森洞穴。这时,一个拍照者兴奋地对另一个说:“我拍到了。”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翻看照片。刘晓光只从他们的肩膀缝隙里看了一眼,就眼珠子突然一凝,身子一软,差点一头栽倒。相机上显示的景物跟他用肉眼看到的决然不同:在狗肉馆临窗的第二张桌子前,对坐着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他们正在吃饭,吃的是刘晓光店里从来没有过的火锅,有一滴麻酱清晰地沾在那个裸体男人的嘴角上。

刘晓光没把闹鬼的事告诉妻子于秀芳。关张的决定是他趔趄着身子朝狗肉馆走去时做出的。于秀芳一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带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坚韧。她说:“咱们不走。”说完,拿着抹布继续擦拭本来就很干净的收银台。她对冷清的生意也挺着急,却不像丈夫那样急,她坚信倾注了七年心血的饭馆会重新火起来。直到刘晓光打开已经关了许多天的冰柜,她心里的那丝侥幸才荡然无存。冰柜门一开,先是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随即像蹦出一个篮球一样跃起一大团绿头苍蝇。她呆呆地站在后厨门口,差点被迎面冲来的苍蝇顶个跟头。不知是谁拔掉了插头,致使满柜肉食像狗屎一样腐烂在冰柜里。

刘晓光花五毛钱打印了一张“本店转让”的告示,往临街的那扇窗户上贴时手有点抖。他怕照片里的裸体男女真的出现在桌前,他很清楚在相机里看到的是幻象,当幻象过于诡异,理智便崩溃成了一团乱麻。他发现那个嘴角上沾着麻酱的裸体男人,很像是自己。

店门一关,他用电瓶车驮着妻子像逃跑一样回了家。在一条乡间土路上颠簸了三公里,远远看到自己的村庄时,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听到于秀芳在轻声抽泣,习惯性地将手探向身后轻轻抚摸了她一下。这是他俩从高中时期便开始玩的一个游戏,他的手像长了眼睛似的,每次都能准确地摸到她的乳房。他这次探手时却非常小心,幸好摸到的是她的手臂。

他说:“我早就想关了,咱们正好借着这段时间装修一下房子,然后再去县城干点别的。”

刘晓光新盖的房子是全村最好的一幢,宽敞、明亮,外墙粉刷了棕红色高档涂料,看上去像一座小型宫殿。全部是钢筋混凝土浇筑,如果在房顶安一个把手,可以用吊车提起来。当初为了保证质量,他专门从市建筑公司请来一支工程队,据说这支队伍曾给省政府盖过大楼。新房落成是四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刘晓光召集亲戚朋友在新房吃了一顿饭,算是“温锅”,同时也算宣告入住。尚未装修,房子里特别空阔,说话时可以听到嗡嗡的回声。有人劝他装修一下再住,他说生意太忙,一时顾不上,等过了这个夏天,房子彻底干透了再装。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说法。这套房子花光了他所有积蓄,即使想装修也没钱了。

房门一开,一股阴森的气息迎面扑了出来,就像有几只手在用力往外推。刘晓光打了个寒战。他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于秀芳脸色煞白。她侧身往屋里看了看:“你前几天回来是不是忘了关窗户,我听到屋子里有响声。”刘晓光听了听,什么也没听到。他看到了贴在北墙上的儿子的七张奖状,奖状上那一枚枚鲜红的公章让他心里涌上一股欣慰。他说:“哪有响声?你最近总是疑神疑鬼。”饭馆刚一冷清他就发现了她这个毛病了。她老觉得镇上欠的那十三万六千块钱的饭费要打水漂。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在他耳边嘟哝。刘晓光听着心烦。他盖房子虽然把积蓄花光了,依然自认是个有钱人。他不急着去镇政府要钱,是想把钱攒到二十万,再一下子拿出来去县城开个更大的饭馆。

他说:“你想一想,镇政府怎么会赖小饭馆的账?再说,我跟每个镇长都是朋友。”

于秀芳又是在他的安慰中睡去的,她缩在他的怀里,像只受过惊的小猫。刘晓光一直没睡着。没想到新房隔音效果这么好,四周一片死寂,就像在一座没有人烟的孤岛上。出奇的寂静让他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他大瞪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屋顶,想,应该去镇上把那笔钱拿回来了。突然,于秀芳从他怀里滚了出去,冲着空中挥舞着双手:“不行不行,晓光会找你拼命的。求求你,马镇长。”刘晓光急忙拉亮灯。于秀芳已经坐起来,披头散发像个疯子。刘晓光觉得有些不妙:“你去找过老马?”马副镇长是负责给他们结算的人。她说没有,双手在脸上匆匆抹了一把,说:“我梦到一条狗在追我,那张狗脸很像他。”说着,她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打着哈欠再次俯在他的怀里。窗口现出一丝晨曦时,刘晓光也被突然涌上来的睡意笼罩了。他梦到儿子过“满月”时的样子,小家伙胖得全身都是肉圈。他正想在儿子脸上亲一口,忽然觉得脖子一阵冰凉,睁开眼睛,发现有一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于秀芳说:“快还钱,不还我就不客气了。”

刘晓光的脖子在第二次领略了菜刀刃的冰凉之后,确信于秀芳是患了“异病”。找了几个神婆,毫无成效。神婆们不肯承认自己的道行浅,都说她没病。于秀芳确实不像有病的样子。回到家第二天她便做好了重新生活的准备,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忙碌的身影使空旷的屋子显出一丝温馨。她还去邻居家挖来几束花,种在院子里,没事便蹲在花前看一看长势,鲜花映亮了她的脸。刘晓光疲惫地斜靠在床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走来走去的身影,听着她轻轻哼唱的歌声,感觉就像在梦里。他不敢睡觉了。他不睡,她却睡得挺安稳。每当他睡着,总会有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讨债。他已经顾不上追究马副镇长做过什么。菜刀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于秀芳对自己的夜间行为浑然不知。他跟她说起她的样子,她满脸无辜,甚至还有点生气:“净瞎说,我怎么会拿刀砍自己的老公?我有病呀?”她确实没在菜刀上用过力,菜刀只是她威吓马副镇长的一件道具,喊完那句话,她像个突然被发现的小偷似的转身就跑,放好菜刀,再蹑着手脚爬上床睡觉。他尝试过在睡觉之前将菜刀藏起来,可她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有一回他把菜刀埋在院子里的花丛里,最终是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躺在床上没动,在漆黑中看她举着菜刀朝自己一步步走近。就在她把刀探向他的脖子时,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于秀芳,你想干吗?”

随着菜刀掉在水泥地面上溅起一串火星,于秀芳彻底醒了。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刘晓光跳下床紧紧抱住她,也哭了。她说:“快把我捆起来吧,我真的不知这是怎么了。”刘晓光即使不睡觉也舍不得捆她。一辈子对她好,是他在写给她的第一封情书里立下的誓言。他俩相拥着哭了一夜,不时相互擦一下脸上的泪水。天亮了,村子里响起一连串的狗吠。他俩像大梦初醒似的互相打量了一下,发现各自脸上都很脏。于秀芳有些难为情:“瞧咱俩,成什么样子。”刘晓光自责地说:“你掉几滴眼泪也算正常,我跟着哭就太不像话了。”但哭过之后,心里轻松了许多,他们以为内心的块垒已经被泪水彻底冲刷掉了,却不知道,一个更加不幸的消息正在等着他们。

刘晓光到处打听哪儿有道行更深的神婆,有人又向他推荐了那个曾经给她算过卦的女卦师。女卦师不光会算卦,还拥有跟鬼神对话的技能。只不过她不愿向人展示这种能力,说是发功驱鬼对自己损伤太大。只有熟人介绍,她才会不惜自损地露一手。要价也高,相当于从省医院同时请了三个专家。刘晓光自认和女卦师算熟人,不用找人介绍。女卦师住在湖边一个高档小区里。刘晓光和于秀芳走到女卦师的单元门前,按了铃,迟迟没有回应。

于秀芳一点也没有因为与大师失之交臂而失落,她转着眼珠不停地打量小区里的房子。在县城安个家一直是她的梦想。刘晓光把全部积蓄投在老家那套房子上,她不同意。又不在老家住,白花钱。刘晓光却觉得把钱花在老家很有价值。价值不是房子本身,是房子引来了乡亲们赞赏的目光。于秀芳的想法,是他的第二步计划。他当然会在县城买房,给儿子买,让儿子当城里人。到时候让于秀芳进城替儿子看小孩,自然也圆了她的梦。他和于秀芳走出大师居住的小区,正想着要不要坐在湖边等一等,于秀芳说:“咱去看看儿子吧。”刘晓光紧锁的眉头立时舒展了。他拧开电瓶车的钥匙,于秀芳在他身后坐好,双手轻轻揽住他的腰。他嗫嚅着说:“先别把关张的事告诉孩子。”于秀芳沉默了一下:“我也是这么想的。”

儿子正在县一中读高二,他承载着刘晓光和于秀芳两个人的大学梦。他俩因为早恋影响了学业,当时没觉得损失什么,年龄一大则开始后悔。尤其是于秀芳,隔三差五就埋怨:“我本来好好念着书,你给我写的哪门子信?害得我现在整天跟狗肉打交道。”刘晓光笑着反驳:“你不回信不就完了,当初你要是打击我一下,我早上大学了。”每当这时于秀芳便会追着打他,说他不要脸。她说:“我为什么回信?还不是怕你死皮赖脸一直写下去。”刘晓光每次都会被她追上,心甘情愿被“打”一顿。这样的游戏俩人玩起来不厌其烦,以为可以玩一辈子,狗肉馆里的“鬼”却使他们的游戏戛然而止了。

刘晓光在学校大门口还没把电瓶车停稳,于秀芳已经跳下车朝着校门跑去。刘晓光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酸。她瘦了。她原来老嫌自己胖,偷着吃了不少减肥药。吃了不见效,以为买到的是假药。她现在没心情减肥了,却迅速瘦了下来。其实刘晓光更喜欢她微微发福的体态。学校里正在上课。于秀芳跑到门卫室跟一个退休老师模样的老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学校里响起了下课铃声。刘晓光安心地等着她把儿子叫出来,先说几句话,放学之后再带着儿子去吃饭。他难以自持地又想到自己的饭馆,心里骤然一凛。他觉得很对不起儿子。原想等儿子高中毕了业,考不上“211”或者“985”学校,直接送他去加拿大留学。他已经向留学中介机构咨询过,费用并不像想的那么高,可现在那笔不算高的费用,又觉得高不可攀了。他骑着车往前走了几步,对着一家文具商店的橱窗纠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他不愿让儿子看到他内心的悲凉。他正酝酿着跟儿子说话的语调,忽然听到了于秀芳的哭声。

她说:“儿子失踪了。”

这是个比狗肉馆闹鬼、比于秀芳半夜耍菜刀更可怕的消息。刘晓光立时瘫倒在马路牙子上。

幸好儿子并不是真的失踪。于秀芳通过儿子的几个同学辗转打听到他的下落,几乎就在同时,刘晓光也收到了儿子从南方写来的信。他当了一名电焊工,正在一家造船厂里焊船。刘晓光以为儿子是被拐卖了,想报案。再次看信时,又觉得不像。儿子不知道擅自人生转向击碎了父母的梦想,反而有些炫耀地报告了自己的收入。收入确实不算低。儿子说:“二老以后再也不用替我操心了。”

于秀芳哭成了泪人。由于只顾日夜啼哭,反倒把拿着菜刀讨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刘晓光的思维陷入分裂,不知应该是喜还是忧。他拿着儿子的信看了又看,渐渐从字里行间感到一丝欣慰。不久,儿子来了第二封信,说工长非常赏识他,让他当了小组长。刘晓光想,这也许就是命。他当初在学校里和于秀芳谈恋爱,气得父亲拿着铁锨拍他。自己没按父亲规划的路线走,怎么还能强求儿子?刘晓光在被迫中理清了思绪,开始转头安慰于秀芳。她由于流泪太多,眼睛红肿,神情里透着一丝呆气。她说:“咱儿子很好,没有早恋。”刘晓光苦笑。她最怕儿子早恋,儿子也确实听了她的话。可是擅自退学比早恋也好不到哪儿去。刘晓光匆忙在肚子里搜刮一些无学历者发奋成才的故事讲给妻子,幸好这样的例子遍地都是。当于秀芳洗了脸,梳了头,再次去院子里照料种植的鲜花时,刘晓光以为是自己讲的故事起了立竿见影的作用。接下来于秀芳说了一句话,刘晓光才知道她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她是突然被诡异的命运驯服了。

她说:“咱们一家,这辈子注定要在泥窝里挣扎。”

刘晓光和于秀芳认了命,日子忽然显得正常了,两人居然有了一次性生活。然后,刘晓光独自去了镇政府。他准备把钱要回来,去县城开个狗肉馆。镇上的饭馆破产,或许正是命运催着他加快进军县城的步伐。不逼自己一下,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刘晓光忘了是从哪儿听的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等他进了镇政府才明白,他的麻烦只是刚开始。

马副镇长调走了,结算饭费的改成了新来的李副镇长。老李五十来岁,在全县各乡镇调来调去,在副镇长的位子上泡了近二十年。他没摸透上级领导的脉搏,却积累了许多对付刘晓光们的经验。他瞟了一眼刘晓光递交上来的欠条,轻轻推了出去:“你认识我吗?”刘晓光说不认识。老李又问:“我去你那儿吃过饭吗?”刘晓光说没有。老李笑了:“那你凭什么跟我要钱?”

刘晓光头昏脑胀地骑着电瓶车往家走,想跟于秀芳商量一下,去找江镇长。老江是正镇长,狗肉馆里的贵菜数他吃得多。于秀芳跟江镇长的老婆关系很好,结伴去省城听过两次演唱会。刘晓光一进家门,看到于秀芳正忙着收拾行李。刘晓光有点蒙:“你去哪儿?”于秀芳拎在手里的提包掉在地上,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说:“儿子在船舱里闷死了。”

消息是儿子的工长打电话通知的。其实儿子不是已经闷死了,是昏倒过一回。船舱里的气温足有五十多度。跟儿子一块昏倒的还有六个人。刘晓光想象着儿子手握喷着火的焊枪待在漆黑的船舱里,心像是被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幸好儿子及时打来电话,说已经好了。于秀芳跟儿子聊了一个多小时,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她不想让儿子听出她在哭,用手紧紧捂住鼻子和嘴巴,憋得脸都紫了。儿子说在船舱里干活很有意思。于秀芳一听更加担心,她决定去南方的船舱里看一看,争取把儿子领回来。

刘晓光没随着于秀芳去南方看儿子,因为在马路边等开往南方的客车时遇到了江镇长的司机小庞。小庞悄声说,江镇长被纪委控制了。刘晓光一惊,突然像于秀芳一样担心那笔钱要打水漂了。于秀芳紧咬着嘴唇,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表情。眼看着大客车驶近,她突然像电影里即将被押赴刑场的女英雄,猛一甩头发,满面凛然地说:“你在家找个律师,告他们。”

就是在于秀芳去南方的当天夜里,刘晓光得知自己的房子被人下了镇物。

陌生的恐惧使他的脑子变得异常清醒,像刚刚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那对赤身裸体的鬼魂,妻子在深夜握紧的菜刀,儿子毫无征兆地放弃学业一头扎进漆黑闷热的船舱里。这一切,都是从向亲朋宣告入住新房之后开始的。

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够好,原来是有人用一缕头发把他推进了阴暗的谷底。刘晓光不敢回家睡觉了。离开村子时,他站在胡同口看了看自己的房子,身子打了个寒战。这套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房子,突然很像小时候梦到过的那座怪异的坟墓。

昏厥。刘晓光一直以为这是个略显夸张的词语,同时又是影视剧里惯用的拙劣手法。六月十三号夜里,他切身体会到了“昏厥”的滋味。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架子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烂了边的毛巾被,额头上敷着一条毛巾。毛巾湿透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汗水浸湿的。昏黄的灯光映在水泥墙壁上,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正在下雨。雨滴打湿了纱窗,又透过纱窗的缝隙溅湿了窗台。正对着脸的上一层床板贴了一张明星照,不知是谁给她嘴上画满了胡子。他听到外边的屋子里隐约传来几个人的吃饭声,心里顿时有些乱。他记得刚进屋时看到三个男人蹲在客厅的水泥地上吃面条。给他开门的男人长满了络腮胡子。这使他联想到自己昏迷的时间,不知是只昏迷了一会儿,还是已经到了第二天夜里。刘晓光感到口渴,斜眼瞟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绿色搪瓷缸。他轻轻活动一下手臂,欠身再去拿,却把搪瓷缸碰落在地。

络腮胡子应声走了进来:“你醒了。”刘晓光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当听清了他的口音,才尴尬地笑了一下。络腮胡子弯腰把搪瓷缸捡起来,放在床头柜上。他说:“你身体弱成这样子,怎么还不回家呢?”刘晓光愣了愣,知道是把他当成了打工的人。刘晓光说:“我身体一直挺好的,可能是感冒了。”络腮胡子点了点头:“出门在外,可得照顾好自己,咱们这种人,身子垮了,本钱就没了。”刘晓光心里一暖,已经好久没有跟人正常说过话了。

络腮胡子姓张,是“美达装饰”的一个工长,来自黄山脚下一个古老的山村,已经在北京干了十几年。老张长得好像电影里的黑社会打手,却是个热心肠。他出去盛来一碗面条,上面盖着几片碧绿的油菜。面条有些坨了,凝成一块面疙瘩。刘晓光接过来,又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老张转身要走,刘晓光心事重重的样子使他又停住了脚步。

他问:“要不要跟大壮通个电话?”

刘晓光心里立时一紧。他依稀记得进门之后还没说一句话便失去了知觉,令他突然感到窒息的是那四双陌生的眼睛。李大壮肯定隐藏在这四个人里,刘晓光却不知如何把他找出来。他与四个人分别对视了一下,每双眼睛都深邃得令人心悸。当他意识到李大壮已经认出了他,脑袋里铮然一响,仿佛有一根神经像琴弦一样崩断了。

看着老张脸上浅淡的笑意,刘晓光感觉正置身于一个谜局里。别人都站在局外,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孤身一人在局里转来转去。是老张的一个动作缓解了他的紧张。老张从地上拿起一个脏兮兮的暖瓶,往搪瓷缸里倒上水,然后朝刘晓光轻轻推了推。刘晓光说了声谢谢,脑子终于可以正常运转了。从老张刚才的问话看,好像李大壮并不在这个屋子里。

刘晓光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找他?”

老张说:“你刚才一直喊他的名字。”

老张又说,李大壮昨天下午被派去了鄂尔多斯,“美达装饰”在那儿新设了一个分部。刘晓光一听,好像在重压之下突然获得一个喘口气的机会,全身骤然轻松起来。他拿起搪瓷缸轻轻呷了一口,心想,绝不能让李大壮知道自己在找他。

他说:“不用给他打电话。”

老张往前凑了一步,低声问:“他是不是欠了你的钱?”刘晓光摇了摇头:“我本来想让他帮着找个打工的去处,既然他不在,我再想办法吧。”老张用手挠了挠有些稀疏的头发:“你要是想打工,倒也简单。”

于是,刘晓光成了“美达装饰”的工人。他只能留下来,即使要去鄂尔多斯接着找李大壮,也必须先挣一点钱。他更想摸一摸李大壮跟装饰公司的关系。有一天真动起手来,要确定会不会有人帮李大壮出手。他至今也不知李大壮是胖是瘦,给他盖房子的那支建筑队伍里全是外地人,刘晓光当时只顾着跟工头打交道,根本记不清工人们的面孔。他的思绪试图在那些看不清的面孔里寻找,结果就像从一片水里辨认一滴水。老张说李大壮两个月后回来,刘晓光觉得不能一味干等,他每天收了工便跑到清河岸边练习擒拿动作。用拳头打柳树,趴在草地上做俯卧撑。由于常年埋头于狗肉馆的后厨,他的身体有些虚胖。于秀芳经常用手拍他颤动的肚皮,笑着说,该杀了。训练效果远远超出想象。不到一个月,刘晓光的胸脯和胳膊上的肉都变得比以前硬了,腿上也有了弹性。一天傍晚,他一拳打掉一块坚硬的树皮,看着树皮像散碎的渣土一样飞进河里,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恐惧突然跑得无影无踪。原来觉得李大壮难对付,是因为他站在暗处,现在的位置颠倒了。只要想问,随时都可以从工友嘴里打听到李大壮在鄂尔多斯的一举一动,而李大壮却不知有人正在北京等着他。刘晓光冲着赤裸的树身又打了一拳,望着树身上沾染的血滴,忽然盼着李大壮快点回来。

刘晓光听到李大壮的消息,是在来到“美达装饰”第四十三天的晚上。那段时间,他的精力全部集中在贴瓷砖上,竟然把李大壮忘了,好像来北京是专门为了贴瓷砖的。

刘晓光昏迷时躺的那张架子床是老张的,淡淡的烟草味里夹杂着一丝馊味。老张安排刘晓光睡到他的上铺。刘晓光望着近在咫尺的灰色房顶,常常有种隔世之感。老张给刘晓光抛上来一支烟:“现在给你的工资确实不算多,下个月吧,等你学会贴瓷砖,我跟老板说一下,再给你涨点儿。”

刘晓光学习贴瓷砖时非常用心。老张安排他跟过三个师傅,都夸刘晓光天生就是贴瓷砖的苗子,可惜入行晚了点。刘晓光倒不是为了涨工钱,是觉着不好好干对不住老张。他用公司的废图纸订了个小本子,将有关瓷砖的数据记录下来,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都看上两遍。吃过晚饭,别人都聚在外屋打扑克,他和老张躺在床上聊天,一般都是老张在说。刘晓光倒是有一肚子话,却不敢说,摸不透李大壮在“美达装饰”的根基,怕说漏了嘴。老张喜欢说他的双胞胎儿子,都在上大学。老大晚一年上大学,不是学习不够好,是太好。两人同时高考,老大是全县的“状元”,老二却榜上无名。老张正为老二发愁,老大说,让老二先走吧。哥俩长得一模一样,老张有时候都分不清。于是老二拿着县里的“状元奖金”率先迈进大学校门。俩儿子上大学之后,都说毕业后来北京发展。老张一想到北京的房价就头疼,疼得睡不着,吃安眠药也没用。有一回加大了剂量,差点变成自杀。灌肠洗胃醒过来之后,老张发誓再也不替儿子操心了,却又在悄悄期盼奇迹。比如儿子被某个首长的女儿看上了,或者儿子空手套白狼的本事特别强,发达起来也很快。到时候,就把老婆接来,先去医院给她治疗一下小腿上的静脉曲张,然后每天带着她在公园里遛弯儿。

刘晓光给于秀芳打电话是在第二天傍晚。老张的话给了他醍醐灌顶之感,自己和老张都不容易,可这不容易背后却有着巨大差别。人家老张想的全是家庭的未来,他的脑子却被那缕头发堵满了。没有未来,人就跟只顾眼前的动物差不多。在北京的日子稍微一长,刘晓光逐渐觉得那个镇物有点不真实,即使真的被埋在房子底下又能怎么样?如此一想,刘晓光的心胸开阔了许多。自从于秀芳去了南方,刘晓光只跟她通过一次电话。说了还不到三分钟,她便急着挂断了。她当时正忙着给儿子做红烧肉,或许也怕说多了引起刘晓光担心,她是个打碎牙咽到肚子里也不愿让人看到痛苦的女人。

他在小区门外的一个小超市借了部公共电话打过去,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嘹亮的声音。刘晓光愣了一下,以为打错了。于秀芳有点纳闷:“怎么是个北京的号码?”刘晓光说:“在家闲得难受,跟着人出来找点活干。”刘晓光以为她接下来会问起找律师的事,正琢磨着怎么说。于秀芳又笑了:“昨天晚上还跟儿子说起你。”一提到儿子,她的声音异常兴奋,“咱儿子当大组长了,长高了,也胖了。”刘晓光鼻子一酸,急忙佯装咳嗽了几下。于秀芳说,没急着回老家,是想多照顾一下儿子,再考察一下当地的经商环境,原来真是有点鼠目寸光。她说:“饭馆关了,或许是件好事。”她想在南方再待些日子,然后让刘晓光也去,先找个活干着,等人头熟了,再做点生意。她在一个饭馆里帮工,每个月挣三千二。她问:“你挣多少钱?”刘晓光说:“没你挣得多,不过,我在学习贴瓷砖。”于秀芳声音抖了一下:“累不累呀?”刘晓光说:“一点都不累,等我上了手,就比你挣得多了。”于秀芳笑了:“好,下个月咱俩比一比,看谁挣得多,要是你那边多,我就去北京找你。”说着,于秀芳的嗓音忽然一变,呢喃道:“我想你了。”

放下电话,刘晓光心里涌过一阵欣慰。回到住处,刘晓光再次翻看那个记满瓷砖数据的小本子时,开始关心起自己的收入。他一直在给别人打下手,他很清楚师傅们的收入水平,发现每个师傅都比他原来开饭馆挣得多。他自认已经掌握了贴瓷砖的全部诀窍。他将小本子压在枕头底下,探身往下铺看了一眼。老张出去跟老乡喝酒了。刘晓光想,等老张回来好好聊一聊,让他给单独派个活。

刘晓光听到李大壮的消息时,已经是个被业主称赞过两回的“师傅”。老张挺够意思,刘晓光一要求派活,他立马就答应了,先让刘晓光单独贴了一个卫生间,隔了两天又让他单独贴了一间厨房。刘晓光干活时,老张一直在旁边盯着。刘晓光想,如果自己不主动提出来上手,老张有可能让他一直当小工。老张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我以为你在这儿干不长。”

这天晚上轮到刘晓光做饭。经常聚在一起吃饭的有四个工人,刘晓光到来之前,他们几乎天天吃面条。刘晓光的厨艺给那张当成饭桌的旧门板上增添了许多花样,也因此赢得了工友们的尊重。每当他做饭,吃饭的人便会突然增加几个。刘晓光在厨房正将红烧茄子倒进盘子里,听到外屋有人说,李大壮在鄂尔多斯睡了一个业主的老婆。有人不无羡慕地说:“没看出来,大壮还真有两下子。”那人又说:“下头沾便宜,上头就麻烦了。”业主拎着砍刀要劈李大壮,李大壮从三楼跳下来仓皇逃跑了。

刘晓光心里猛地一颤,差点把炒锅扔在地上。计算一下时间,李大壮再有半个月才回来,如今遭到追杀,可能随时都会回来。刚想到这里,耳边突然响起敲门声,刘晓光猛一挺身子,从案板上抄起沾着蒜末的菜刀。

刘晓光一见到那个名叫林芳菲的女人便觉得很面熟。林芳菲是陕西米脂人。漂亮的脸上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因为过于灵动而显得不太安分。她好像很清楚自己的眼睛不安分,看人时总是低垂着眼睑,说话细声细语,猛一看有点可怜兮兮。刘晓光知道不可能见过她,脑海的深层却总是闪现她的影子。刘晓光心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她右腋下应该有一颗红色的痣。刚想到这里,林芳菲像是故意让他验证似的,走到窗前举起右臂开窗户。新窗的把手有点紧,她稍微一用力,右臂抬得更高了。刘晓光的目光触到了那颗跟想象中一模一样的痣,像喝醉了似的一阵晕眩,差点再次陷入昏厥状态。

他和林芳菲见面是在秋实园17号楼403室,这是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三居。林芳菲要求全部贴瓷砖。这样的活儿不常见。一般业主都只在客厅、卫生间、厨房贴瓷砖,卧室铺木地板。老张特意把这活派给了刘晓光。他跟着刘晓光一块来跟林芳菲见面,对她一再保证:“刘师傅是我们公司贴瓷砖最好的师傅。”林芳菲抬眼看了看刘晓光,发现他正呆呆地看着她,急忙把眼睑垂下了。她说:“那就拜托了。”

开工时,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显得特别空阔,轻轻一声咳嗽便会引来一串回音。脚步声听上去有些诡异,好像身后总有人跟着。他掏出卷尺量了量面积,又数了数摞在次卧里的花色各异的瓷砖,立马算出了铺完这套房子所得的报酬。照这样干下去,他将远远超过于秀芳在南方饭馆帮工的收入。如她所说,如果他挣得多,她就来北京找他。刘晓光心里颤了几颤。等她来了,给老张说一下,可以让她在“美达装饰”干点轻巧活,或者给他打下手。到时候,他要在附近的农村租一间民房。每天干完活儿,他就能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了。想到于秀芳在床上活泼的身子,刘晓光身上涌上一阵久违的躁动。

上午八点半开工,接近中午已经铺完了客厅。眼看着光秃秃的屋子变得华丽起来,刘晓光有点兴奋。只可惜没机会将新学的手艺用在自己家里。遗憾之感刚一冒头,他的脑袋里咯噔一响。老家那套让他引以为傲的房子,自从搬进去,日子就像脱轨的火车一样朝着山涧里猛栽。离开了它,一家人马上就好了起来。他无意中在北京学了门手艺,于秀芳的声音重新变得欢快,儿子还当了大组长。刘晓光放下手上的活,拿起粉笔在地上又写又算。他惊喜地发现,单是靠他贴瓷砖,用不了两年,就能攒出一套新房子的钱。刘晓光的眼睛忽然湿润了。他将粉笔朝地上用力一摁。什么头发?什么李大壮?统统滚蛋吧。他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恨恨地想,再盖房子时,一定要亲自贴瓷砖。

老张满头大汗地跑来时,刘晓光正准备出去吃午饭。老张站在门口问:“你知道李大壮在哪里吗?”刘晓光正在厨房里洗手,一听到李大壮,手一时僵在水管下,溅起的水滴打湿了他的衣服。刘晓光撩着水在脸上洗了一把:“他不是在鄂尔多斯吗?”老张气道:“早跑他娘的了。有个业主逼着公司交人,不但不给结算装修款,还带着人把公司给砸了。”

李大壮的失踪给“美达装饰”惹了一堆麻烦,刘晓光却觉得是个好消息。刘晓光拉着老张在小区北边一个小吃摊吃炒饼时,脑子里开始设计未来重新要盖的房子。老张有点纳闷:“你笑什么?”刘晓光并不知道自己在笑,说:“因为你给我派了个大活,高兴。”老张说:“你可得给她好好干,这个姓林的女人挺厉害,西山还有两套别墅。”刘晓光以为还要派他给林芳菲的别墅贴瓷砖,正等着听下文,老张却闷头吃了几口饼。他用手揪掉沾在胡子上的一片菜叶,转头说起双胞胎儿子在大学里的恋爱问题。刘晓光这才知道,老张嘴里的别墅仅仅是说明林芳菲不简单。刘晓光结算了炒饼钱,往403室走时,心里设计的那套房子的外观已经定型。他准备下了班去“美达装饰”设计室,请设计师小孙帮着设计一下房子的内部格局。老张忽然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又笑。”

此时刘晓光还不知道,一件更为诡异的事情正在403室等着他。那件让他从人生低谷跌进深渊的事情,看似是从这天下午开始,其实,从见到林芳菲右腋下那颗痣时,便已经开始了。

刘晓光在主卧室铺下第一块地砖,正拿着木槌轻轻敲打着找平,耳边传来了敲门声。刘晓光想,也许林芳菲不放心他的手艺。她给“美达装饰”强调过好几回,一定要派个手艺最好的师傅。刘晓光打开房门,迎面站着一个光头男人。光头的脖子上吊着一根金链子,粗得好像狗链。身上散发着怪异的香水味,刘晓光被噎了一下。他以为是男业主,脸上急忙挂上略显讨好的笑容。光头沉着脸,低着头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刘晓光站在客厅里,默默等着他对客厅做出不好的评判。

光头回到客厅,问:“你一个人铺?”

刘晓光说:“是的。”

光头从棕色挎包里掏出一张户型图,凑到脸前仔细看。

刘晓光说:“一个人铺更容易保证整体风格。”

光头将户型图叠起来放进包里,掏出烟递给刘晓光一根:“给你个赚钱的活干不干?”

刘晓光听出他不是男业主,心里莫名地轻松了许多。刘晓光觉得光头很像初中时欺负过他的一个叫麻三的街头混子。麻三在十年前因为抢劫和强奸被枪毙了。刘晓光懒得再跟光头打交道,将他递来的香烟轻轻往外一推,说:“你要装修房子的话,得和公司谈,我只管干活。”

光头冷笑:“我装什么修呀?我只是想让你铺两块砖,一块一千块钱,干不干?”

如此荒诞的价格让刘晓光心里一悚,他知道光头的话如果不是玩笑,肯定就是陷阱。他想摇头拒绝,可是又无法抑制内心突然冒出来的好奇。

刘晓光问:“什么砖?很大吗?”

光头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瓷砖:“跟这个差不多。”

刘晓光蒙了。光头的面相固然引起他的厌恶,一本正经的口气却不像是开玩笑。强烈的好奇使刘晓光变成了一只咬了钩的鱼。

刘晓光问:“在哪儿铺?”

光头在地上轻轻跺了一下:“就在这套房子里。”

刘晓光的脑袋里像是有一枚礼花突然炸响了,他没想到,光头竟然是让他给这套房子下镇物。

他感到肚子里有一股浓烈的尿意,用力夹紧了双腿,憋得脸有点发紫,最终实在控制不住,有几滴流在了大腿上。腿上好像突然被滴了碘酒,他的双腿哆嗦起来。光头皱紧眉头:“你身体不舒服吗?”刘晓光急忙说没有。光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刘晓光忽然意识到光头并没有限制他去撒尿。正要去卫生间,却发现双腿像陷进淤泥里似的根本拔不动。光头没看出他在受煎熬,自顾拿着户型图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的尖头皮鞋在屋子里踏出令人心悸的回响。刘晓光的视线难以控制地在他身上来回转动。窗外炽烈的阳光忽然变得如同寒夜的月光,刘晓光感到浑身发冷。他知道自己在打哆嗦,可是又不想让光头看出他很害怕。他努力咬紧牙关,耳朵里却清楚地听到了牙齿相撞的“嗒嗒”声。光头突然停住脚步,厉声问道:“你他妈怎么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老张回来得很晚,又喝多了。老张一喝就多,一多就吐。刘晓光隔三岔五便要替他打扫一回满床的恶臭。刘晓光扶着老张坐到床上,想等他吐过了再说今天下午遇到的怪事。没想到老张这次毅力很强,打着酒嗝愣是把即将吐出的食物又咽了回去。他递给刘晓光一根烟。喜烟。大儿子恋爱了,女孩儿的父亲是河南的一个副县长。老张问:“你说她爸能给她在北京买房吗?”刘晓光附和道:“副县长比镇长官大,有的是钱。”老张眉头一皱:“副县长才领多少工资?能在北京买得起房,肯定是贪官,我可不想跟贪官当亲家。”老张微闭着眼睛歪在床头,陷入到自我设置的矛盾中,他的鼻子里冒出第一声呼噜时,刘晓光急忙拍了拍他的脸。

刘晓光小声问:“你听说过下镇物吗?”

老张的眼皮轻轻一抬:“咱们泥瓦匠虽然整天在泥沙里滚,也有让人敬畏的地方。”

刘晓光问:“你给人下过吗?”

老张像受到侮辱一样瞪大眼睛:“绝对没有,那样做太丧良心。”

刘晓光说:“今天有个人,要我把一个东西压在403的卫生间里。”

他向老张描述了光头让他埋的东西,是一张封了塑的照片,照片里一对赤裸的男女正紧紧搂抱在一起。刘晓光从光头手里接到这张淫荡的照片时,脊背一片冰凉。他忽然想到自己房基下的那缕头发,难以控制的愤怒使他的手臂不停地颤抖。他想将照片摔到光头的脸上,再拿木槌砸烂他的脑袋。随着眼睛的余光朝旁边一扫,刘晓光心里的愤怒立马又转成了恐惧。光头正摆弄右手上的戒指。他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各戴了一个,不是金的,不是银的,是坚硬的不锈钢。戒指朝外的一面尖锐地凸出,像三把短小的匕首。他从包里往外掏照片时手指上还没戒指,不知何时戴上去的。戒指的寒光让刘晓光突然陷入无能为力的孤独。刘晓光不敢正眼看光头,装作认真看照片,心里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他恍惚看到光头的拳头举起来朝着自己的脑袋瞄准。他刚想蹲下身躲闪,忽然听到光头说了一句话:“看明白了?”刘晓光愣怔了一下,发现光头正在微笑。刘晓光像在水底刚钻上来一样,张大嘴巴喘了几口气,问:“埋在哪里?”光头一笑,从挎包里又把户型图掏出来,展开了平铺在刘晓光面前,指着户型图中间用红笔画出的一个圆点。刘晓光发现他的手指重新变得光秃秃的。

刘晓光说:“我明天才铺卫生间。”

光头说:“什么时候铺不要紧,关键是埋准位置。”

老张手上正好有一张403的户型图,打开铺在床上。老张问:“他要你埋在哪里?”刘晓光指了一下记忆中那个圆点所在的地方。老张的表情立时紧张起来。嘴上的烟头已经烧到了胡子,竟然忘了吐掉。

刘晓光问:“为什么埋在这里?”

老张梦呓般地说:“这是‘太岁。”

刘晓光和老张商量了一夜,窗口已经大亮了,依然没找到最佳对策。满屋子烟雾使人几乎要窒息。外屋有人喊老张,老张出去了。刘晓光昏沉沉地倚在床头,连声咳嗽着,恐慌地想,难道自己的霉运还在延续?老张在外屋跟人说了一会儿话,突然换了一套思维。他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刚一探头,又被烟雾呛得缩了回去。

老张说:“晓光,怎么还待着?快上工吧。”

刘晓光一想到今天要再次面对光头,双腿直发软,他苦着脸问:“咱们怎么办呢?”

老张胸有成竹地把手一挥:“就按昨天晚上商量的办。”

刘晓光有点蒙,商量的方案太多了,不知道老张指的是哪一个。

当他重新独自面对光头时,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他来到403室之后,先检查了昨天铺过的地砖,花色拼接、拐角对缝,比原以为的还要好。按计划今天铺厨房和卫生间,光头还没来,刘晓光拿起笤帚将屋子打扫了一遍,看上去顿时亮堂了许多。刘晓光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郁郁葱葱的冬青和紫李。太阳挺好,给浓绿的树叶披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无风,窗外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了。刘晓光点上烟抽了两口,心里出奇的平静。好像真正的刘晓光已经离开他的躯壳,正从另一个角度津津有味地看着置身于诡异事件中的肉体。

光头来了。穿着一身宽松的黑衣,身上的香味依旧,态度却比昨天客气了许多。

光头笑道:“还没铺呢?”

刘晓光说:“正在等你。”

光头说:“好,是个明白人。”

光头说着,将一盒“中华”烟拍到刘晓光手里。刘晓光没拒绝,悄悄瞄了一眼光头的右手。没戴戒指。刘晓光忽然感到昨天看到的三个小匕首似的戒指是个幻觉。

刘晓光跟光头要过户型图看了看,然后走进卫生间,拿起粉笔,躬身在墙角划了一个小圆圈。

刘晓光问:“是不是这里?”

光头仔细看着户型图:“再往左一点。”

刘晓光从光头手里接过照片,轻轻放在粉笔画出的圆点上。在照片上摊了一层薄蒲的水泥,把一块地砖小心地盖了上去。刘晓光看到自己的手又在颤抖,急忙从身边抄起小木槌,在地砖上轻轻敲打着。

刘晓光在光头的监督下铺完了卫生间。当他的眼睛离开压照片的那块瓷砖时,立马恢复了一个好工匠的本色。他力争将地砖的接缝缩到最细,细得几近于无,整个地面看起来像一幅工整的画。刘晓光干得很慢,慢工才能出细活。光头好像也知道这个道理,叼着香烟站在旁边一点也不着急,埋头在手机上玩游戏。看到刘晓光直起腰来,光头将手机放进挎包里,顺手掏出一沓百元钞票。他将钞票在自己手上轻轻摔了摔,递给刘晓光。

光头说:“这是五千,我知道你是明白人。”

刘晓光没因对方多付钱而惊讶,他将钱揣进兜里,打开“中华”烟递给光头一根。

刘晓光说:“铺完这套房子我就走了,去南方找我老婆,以后不来北京了。”

光头一笑:“不管你在不在北京,都要守规矩。”

刘晓光疯了。

于秀芳听到消息从南方匆匆赶回老家时,刘晓光正待在后院新挖的地洞里。于秀芳揭开盖在洞口上的蓝花棉被,一股阴冷的气息冲了上来。此时已是九月底,天气依然十分炎热。于秀芳身上本来出满了汗水,洞底冒出的阴冷让她打了寒战,仿佛身上突然结了冰。望着深不见底的洞,她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思绪,急切地将身子探在洞口,大声喊:“晓光,我回来了。”

她在南方等着刘晓光赶过去。已经商量好,刘晓光在北京结算了工钱便去找她,她也在儿子打工的小镇上租好了房子。刘晓光迟迟没去,她以为是还没把工钱要到手。接到弟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时,她正给窗玻璃贴窗花。窗花是粉色塑料纸上剪出的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南方湿润的气候和对丈夫的思念重新激活了她旺盛的情欲,她非常渴望给刘晓光再生个儿子。她的手在小男孩的胖脸蛋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想给未来的儿子起个名字。这时,她的弟弟来了电话,说刘晓光疯了。他说:“刘晓光现在像个成了精的老鼠,钻进了地洞里。”

于秀芳回到村子是下午三点半。一进胡同,迎面看到自家棕红色的房子耸立在胡同尽头,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房子在西斜的阳光拂照下显得过于巍峨,让她联想到南方一座阴森的庙宇。她刚一走进院子,弟弟便从屋里迎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快跟我去镇上,我已经托了熟人,跟那小子办离婚。”于秀芳问:“你姐夫呢?”她弟弟说:“姐,咱不怕跟他过苦日子,可是我不能让你跟着一个流氓。你刚去南方看孩子,他就去北京找女人,还算人吗?”说着,拽着于秀芳的胳膊要上摩托车。于秀芳一把打开他的手:“你姐夫在哪儿?”

于秀芳从房子东头绕到后院,迎面是一座小土山。新鲜的泥土散发着异样的香味,一条新踩踏出的小径像细绳子一样搭在土山上。于秀芳梦游似的翻过土山,眼前陡然一阔,土地像用刀削过一样整齐平坦。院子东北角有一块方正而坚实的土台,好像托盘上放了块豆腐。“豆腐”上蒙着一条蓝花棉被。

听到于秀芳的喊声时,刘晓光刚把结婚照挂在墙壁上。照片里的他们非常年轻,刘晓光留着长头发,他当时想当摇滚歌星,要不是和于秀芳谈恋爱,真可能会加入某个乐队。于秀芳脸上略显羞涩,未婚先孕的事实迫使她不得不中断学业,放弃了当一名语文老师的梦想。刘晓光退后几步,抱着双臂看着照片里的妻子。他脸上的笑刚一展露,忽然听到她在喊他,吓了一跳。照片上的于秀芳依然紧抿着嘴唇,刘晓光以为是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于秀芳望着漆黑的洞口,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一股浓烈的泥腥味充斥着她的嗅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沉进了洞底,却迟迟听不到应答,她的眼睛里猛地涌满泪水。她忽然觉得就像面对着一个新挖出的墓穴。她哽咽着又喊了一声,侧起耳朵仔细听着。刘晓光的声音终于从地洞里传了上来,带着回响,悠远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兴奋地说:“你回来了?”

于秀芳急忙点了点头。当她意识到刘晓光看不到她,想大声回应一下,嗓子却被一阵哽咽堵住了。

地洞里传出了开心的笑声:“秀芳,快下来。”

刘晓光的笑声让于秀芳感到一点欣慰,听上去他并不疯。深黑的地洞让她的双腿有些发软。她站直身子,右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左手抚在胸口上。她以为刘晓光一听到她回家就会从洞里爬出来。洞里却陷入了死寂。她再次将身子俯在洞口上,正想喊他,隐约看到地洞里缓缓升起一根直径约十厘米的木棍,轻轻搭在了洞口。木棍上每隔四十厘米钉了一个小木块。

刘晓光说:“下的时候小心一点。”

于秀芳没想到刚一回家便要面对这样的局面,她犹豫了一下,忽然有点生气。

她说:“我坐了九个多小时的汽车,连口水都没喝,你却催着我钻地窨子。”

刘晓光说:“这儿什么都有,我先给你泡上茶。”

对话持续了几轮。于秀芳最终决定下去看一看,因为刘晓光发现她不肯下去之后突然噤了声。无论于秀芳怎么喊,他都不回应。于秀芳知道他又开始犯犟。只要惹着他,他不吵也不闹,就会闷着头不理人。每回都是于秀芳主动跟他说好话。等到了床上,她面对他求欢的企图时再一本正经地训他一顿,刘晓光乖得就像个孩子。如今想到刘晓光在地洞里闷头生气的样子,于秀芳不由笑了一下。她对着洞口说话时却是一副懒洋洋很无奈的口气。

她说:“好吧,不过咱可说好了,你必须跟着我上来。”

刘晓光变得重新兴奋起来:“好。”

她的右脚轻轻踏住了木棍上的第一个木块。随着身体下行,一股湿乎乎的凉气漫上来。她双手紧搂着木棍,踩到第六个木块时,四周突然变得特别空阔,木棍好像是一根从洞口悬空垂落的绳子。她被包裹进愈来愈深的黑暗里,从未领略过的无助和绝望几乎让她窒息。要不是刘晓光在洞底不时提醒她小心一点,她的腿根本不敢往下伸。她的左脚踏到第二十一个木块时,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腿。

双脚落地之后,她的心还在怦怦乱跳。头顶上圆形的天空好似一束淡淡的光柱,她像溺水的人一样朝黑暗里乱抓,刘晓光一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在她记忆里又宽又厚,散发着灼人的热度。她在南方不止一次梦到他的手,好像又坐在学校旁边的玉米地里,他的手轻柔而坚定地伸进她的衣服,捂到她的乳房上。她很生气,可是身上忽然掠过的麻酥酥的感觉让她的声音变得无比温软。如今他的手瘦骨嶙峋,如同一副冰冷的钢叉,于秀芳的头皮突然一麻。

刘晓光说:“这是咱们的新家。”

黑暗的地洞比她想象的宽阔得多。她在他牵引下往前走了八步,依然没触到洞壁。她看不到他的脸,也听不到他的呼吸,更不知将被领向何处。当意识到抓着她手的是个疯子,她顾不上为开阔程度吃惊了,甚至忘了这个疯子是自己的丈夫。她的心跳像拖拉机一样突突乱响,嗓子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阴湿的气息如浪头一般笼罩了她的知觉,双腿软得像面条,身体瘫痪了一样一点一点萎下去。

这时,刘晓光停住了。他一探身,在洞壁上撩起一道厚重的门帘,于秀芳眼前登时一亮,一个方形洞口赫然立在面前。刘晓光走了进去。一看到他的背影,她的心立时踏实下来。洞口高度是量身而做,往里走时根本不用低头。进去之后,她骤然知道了什么叫别有洞天。这是一间足有二十平米的屋子,房顶上吊着一只日光灯,用石灰粉刷过的墙壁被映得雪亮。东墙壁上挂着他们的结婚照,相框擦拭得特别干净,掉了漆的地方好像是故意雕刻的花纹。西墙上挂着一只钟,是她当年的陪嫁。她记得这个挂钟早就坏了,经常三更半夜乱响一气。她早就忘了把它扔在哪里,刘晓光却把它找了出来。墙角放着一只木质矮方桌,蒙着崭新的蓝色方格塑料布,桌上搁着香烟和茶杯,一只茶杯里冒着淡淡的热气,桌旁摆着两只马扎,好像正等着人坐上去。

刘晓光站在屋子中央,骄傲地说:“咱们的客厅。”

她愣怔怔看着他,感觉像是在梦里。

他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先坐下喝口水,一会儿再带你看卧室和厨房。”

他的笑容像原来一样灿烂,她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头发像一丛杂草,脸上的皮肉紧缩进骨头缝隙里,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就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

她坐在马扎上,尽量平静地问:“你怎么想起掏了个地洞?”

他将茶杯朝她面前推了推:“你先说这房子好不好?”

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对这个神奇的地下工程愈发吃惊。还有两面墙上挂着厚重的门帘,显然是另外的洞口。

她说:“不错。”

话一出口她立时有点后悔。不能顺着他往下说,虽然看上去他足够清醒,可他这副与世隔绝的样子,只有纯粹的疯子才会这么干。

她说:“屋子虽好,可是不能住人,没有阳光,人离开阳光,岂不是过着阴间的生活。”

他得意地说:“阳光会有的。”

她本打算用阳光把他吸引到地面上,没想到却勾出了他将阳光引入地下的方案。这一方案早已成竹在胸,是利用镜子的折射原理。他计算好了,只要适当安置十五面镜子,就可以让这套地下三室两厅变得阳光明媚。镜子工程还没开启,因为他目前重点思考的是如何将卫生间的粪便排升到地面上。他正为这事发愁。只要解决了粪便的去处,就可以对这套房子进行真正装修了。他脑子里有十二套装修方案。

她津津有味地听着,渐渐被他的工程迷住了,看到刘晓光端着茶杯递到面前,她才突然清醒过来。

于秀芳说:“咱们的房子那么好,不住太可惜了。”

刘晓光眉头一皱,深吸了一口烟。过了好久,两缕淡淡的烟雾才从他鼻孔里缓缓飘出来。

他说:“那房子被人下了镇物,不能住了。”

于秀芳心上一紧。她小时候听过关于镇物的传说,一把生锈的瓦刀,一缕脏乱的头发,一个雕琢粗糙的小木人,只要被埋在房基下,房主家便会陷入无力自拔的灾难。可是她从来也没想过把镇物跟自家房子联系起来。

于秀芳说:“晓光,咱们也算有文化的人,怎么能信这个?”

刘晓光将烟摁灭,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说:“事情明摆着,由不得你不信。”

刘晓光说:

林芳菲请我吃饭是在亚运村一家火锅店里。店里的冷气开得太足,我不由抱紧了双臂。林芳菲坐在对面轻轻一笑:“这会儿有点冷,吃起来就热了。”这家火锅店是她的。她原来在榆林一个街道办事处当计生干部,七年前的冬天跟着丈夫来了北京,先在昌平西关开饭馆,前年搬到亚运村。生意扩大了,个人生活却变得糟心,去年春天跟丈夫离了婚。我默默听她诉说着自身经历,很疑惑她为什么对我说这个。她自顾点上一根细长的香烟,静静地看着窗外。马路上的车辆拥堵得像一串串蝌蚪,不远处的鸟巢仿佛是一只满身窟窿的破碗。她自言自语般地说:“离婚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离婚原因。”我以为她接下来要说可怕之处了,她却苦笑一下。我心里突然一颤,她嘴角上那一闪而逝的苦笑,再次唤起了我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怪异,又十分强烈,好像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和她的关系很不一般。

今天上午是她对我所贴的瓷砖进行验收的日子。我特别留意卫生间角落的两块地砖。因为我把埋在底下的照片又掏了出来,再铺时尽管很仔细,跟其它瓷砖的衔接还是有点不够融洽,像是用圆珠笔在一幅完整的画上划了一道杠。林芳菲在屋子里到处看的时候,我紧盯着这两块瓷砖,总感觉它们在轻轻跳动。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跳得更厉害了。我有些恐慌地把双脚踏上去,鞋底下立时涌动着一股舒缓而强劲的力量,仿佛踩到一条粗壮的蛇。我急忙走出房门,顺着安全楼梯往上爬了两层,拨通了老张的电话。

取出照片的当天夜里,我请老张在一个小饭馆喝酒。我手上不停地摆弄着重新挖出来的照片,上面沾满干结的泥浆,已经看不出照片里是什么。我问:“这东西有那么厉害?”老张说:“房主家运势旺,它也许没什么作用,如果运势差,它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我心头一震,急忙端起酒杯呷了口啤酒。老张不愿说镇物,喜欢说儿子。大儿子今天来电话,要求每月生活费增加五百块钱,一谈恋爱,钱就不够花了。老张不高兴,说那女孩的爸爸当副县长?儿子说,女孩答应跟他谈恋爱,因为听说他爸爸在北京是建筑工程师。老张苦着脸:“攀高枝无可厚非,可怕的是你正想攀别人,别人却拿你当了高枝。”我无心附和他,想到了老家房底下的那缕头发。现在我也是摆弄过镇物的人,忽然觉得镇物不再可怕。我问:“如果拿头发当镇物,主家会怎么样?”老张有点晕了,不停地打酒嗝,好像又要吐。他用筷子夹起个炸丸子吞到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头发是镇物里最厉害的东西,我儿子这么折腾,可能是我老家的房子被人埋了头发。”

老张的电话没人接。林芳菲在喊我,我正要回到403室,老张的电话打了回来。我悄声问:“你把照片处理了吗?”老张说早就剪碎扔到清河里了。我放心地重新回到屋里,看到林芳菲正双手提着裙子在屋子里旋转,就像在幼儿园表演的小女孩。我走到卫生间门口又看了看那两块地砖,它们不再跳了。

在17号楼下分手时,林芳菲从红色“别克”轿车后备箱里拿出两条香烟塞到我怀里。

她说:“我做了两手准备,铺得好,送你烟,铺得不好,训你一顿,再扣你们公司的钱。”

我被她的爽快逗乐了:“你当初不相信我是公司最好的师傅?”

她说:“这年头,谁能相信谁?眼见为实。”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我依然会沿着自己的新目标走下去。老张又给我派了两单大活。由小工晋升为“师傅”,总有贴不完的瓷砖。每贴好一块,我便觉得离自己的新房又近了一步。我请公司的设计师小孙吃了一回羊肉串,他给了我十二套装修图纸。我要把这些方案的优点全吸收到未来的新房里。

林芳菲上了车,我转身要去16号楼。我正在那里铺一套两居室。林芳菲喊我的名字。她摇下车玻璃,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她说:“刘晓光。你是叫刘晓光吧?我怎么看着你有点面熟?”

我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吃惊。我已经把跟她似曾相识的感觉从脑海中排挤掉了。这种感觉总是勾出我探究的欲望,搞得自己心烦意乱。我现在的主要目标是挣钱,翻盖老家那套不祥的房子。其他的想法都没用,更何况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确定跟林芳菲从未见过面,她右腋下那个红色痣点,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笑道:“可能是我长得太普通,许多人觉得我面熟。”

她的手轻轻抚在额头上,一副思考状:“你原来干什么?”

我后来想,如果我说一直贴瓷砖,就不会有后面那些痛苦经历了。当时一听她的话,我心里异样地跳了几下。我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非常想跟她熟悉起来,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吸引着我。她刚坐进轿车时,我竟然有点遗憾,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说:“原来在老家开饭馆。”

林芳菲笑了,眼睛灵动地看着我,说:“既然是同行,看来我要请你吃饭了。”

我对她的邀请非常意外,甚至有点不安。我朦胧中感到只要跟她接近,将会陷入一件莫名而恐怖的事情里。

我说:“谢谢你,我正干着活呢。”

她说:“今天是你让我验收,还干什么活?”

我说:“这不是验收合格了?我得干别的去了。”

她笑着说:“我如果挑你点毛病,你还不是得乖乖给我返工?卫生间左角有两块瓷砖贴得不合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所以,我请你吃饭是用我自己的时间。”

一听她说卫生间的左角,我心里有点发虚,怕她围绕着瓷砖再说下去,急忙答应了她的邀请。我坐进轿车便闻到一股清爽的香气,看到她的乳房被安全带勒得凸显出来,我的脸有点发烫,急忙转脸看着窗外。

林芳菲问:“你怎么转行当了瓦匠?”

我苦笑:“破产了。”

她沉默了,开着车缓缓驶上北苑路。

我默然望着一座座高楼从身边闪过,忽然想,光头怎么会跟她过不去?她跟光头什么关系?难道埋下照片真的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老张说头发是镇物里最厉害的一种,却没说到底厉害在哪里。我懒得再问。咱们家都好了起来,看来头发也没什么可怕。我忽然想,老家那套房子根本就没必要翻盖了,如此一来,将省下来一大笔钱。干脆直接去县城买房。

轿车等红灯时,林芳菲问:“你是不是在榆林待过?”

我说:“我根本不知道榆林在哪儿。”

她轻轻摇了摇头:“那可真是怪了。”

我有点庆幸与她结识了。她请我吃饭不光因为对我贴的瓷砖很满意,而是要给我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她打算在天通苑新开一家火锅店,地址选好了,因为尚未找到满意的管理人,迟迟没开张。她觉得我挺合适。

她说:“咱俩明明没见过面,为什么我一见你就觉得面熟?说明有眼缘,这就跟相亲的感觉差不多,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面熟?”

她说得如此直接,我倒不好意思承认了。我摇了摇头。“眼缘”的说法把我心里关于似曾相识的迷惑打消了。面对突然送上门的机会,我固然挺高兴,却一时又有点不敢接受。太不真实了。

我说:“我原来开的是狗肉馆,对火锅店一点经验也没有。”

林芳菲说:“经验不是问题,把这个店的管理模式直接复制过去就行。”

她为了进一步说明经验不是最重要的,往前探了一下身子,脸离我更近了一些。她那对白皙而丰满的双乳从低浅的领口袒露出来,我的目光难以扼制地盯了一下她的左乳。我知道自己的眼睛此时很像蚊子尖锐的嘴巴。我急忙转脸望着窗外,装作看马路上刚发生的一起车祸。林芳菲仿佛被我的目光烫了一下,重新坐直身子,故作漫不经心地用手将领口往上提了提。

她说:“干好一件事,关键是态度。我从你贴的瓷砖上,看到了你做事的态度。我认定你是合适的人。”

她的话应该让我有点自得,但心里却涌动着更大的不安。她左乳内侧长着一颗黑色的痣,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就算跟她有眼缘,也不至于对她的身体如此熟悉。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我和她面对面坐在了一起?我想接近她的欲望愈来愈强烈,好像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将我向她拉近。我们正在走进一个谁也无力把控的局面。这时,一个老顾客跟她打招呼,我一下子回到现实中,必须离她远一点。

我正想着如何拒绝她的好意,恰巧你打来了电话。我像逃跑一样拿着手机走出火锅店。你说打算在儿子的宿舍旁边开家饭馆,那儿住了许多打工的山东人。这个电话来得太及时了。你说到如何筹集本钱,有点发愁。如果回老家跟镇政府打官司,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把钱拿到手。我脑子里计算了一下这些日子的收入,说:“等我带钱过去吧。你还不知道吧?我发财了。”其实,我的钱非常有限。我打算去了南方先不租店面,咱们从路边摊干起。

我在马路边打完电话,发现林芳菲正隔着玻璃看我。她一发现我在看她,立时把眼睑垂下了。她的身影在宽大的玻璃后显得特别单薄,脸色也有点苍白。想到她像个小女孩似的双手提着裙子在403室旋转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她明明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却总是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肯定不愿这样,是某种莫名的力量逼迫她不得不这样。

我重新在她对面坐下,她好像已经感觉到我要拒绝了。她稍微有点紧张,像个做错事害怕惩罚的小女孩。望着她的样子,我有点手足无措。我决定把有人下镇物的事告诉她,一时却又不知怎么说。老张郑重地提醒过我,这事过去了,再也别对人提起,尤其不能让她知道。可是,我实在不忍心让她再受到光头的恶毒算计。

我点上烟,猛吸了两口,将脸埋在烟雾里。

我尽量婉转地说:“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她的眼睛突然瞪大了,显得空洞而遥远,好像看到了令人心悸的东西,又像沉浸在某件往事里。

我说:“以后小心一点,坏人到处都会做手脚。”

我后来经常想到她那双突然瞪大的眼睛,不知她是否明白了我的话。我知道她想听到更多,我实在不能多讲了。

我被光头绑架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下午。我正在25号楼铺一套一居室。我已经跟老张说过,干完这套房子就去南方。老张有点失望,当初他就觉得我干不长。他说:“你是个骗子。”话虽这么说,他催着装饰公司给我结算了工钱,比我以为的还稍微多一些。我这些日子每天都向工友打听403室的装修进度,就像关心自己的房子。墙面刷了漆。卫生间和厨房吊了顶。厨柜做好了。我以为还会见到林芳菲,她却消失了。跟“美达装饰”结算时,代替她来的是个文弱的小伙子。有人说是她弟弟,还有人说是她的儿子。

这天下午我铺完客厅,正站在阳台上抽烟,一个工人跑来说老张在楼下等我。我下楼之后看到楼道口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我缩着脖子站在雨里,没有老张的影子。小区在连绵的细雨中显得有点萧瑟,雨点扑打着曲折的小径,路面上弥漫着一层凌乱的水雾,溅湿了我的鞋。我刚要退进楼道,面包车上突然伸出两只手。我感觉像是有几把钢钩搭在身上。我想喊,一只手在我嘴上猛抽一掌,一层胶带糊上来,一根绳子在我身上麻利地绕了几圈,我像粽子似的被塞进座位底下。我的脸紧贴着椅子腿,两只钉了铁掌的皮鞋死死踩住我的脑袋。

光头说:“不守规矩,不好。”

我被光头关在黑屋子里的遭遇就不说了,肉体上的伤害毕竟很容易愈合。光头想搞清楚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帮一个你不认识的女人?”我说不知道。从他接下来的问话里,我发现他跟林芳菲也不认识,可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继续祸害林芳菲的决心。他对我说:“你他妈的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真正让我恐惧的是第三天深夜。我给林芳菲再次下镇物时,突然想起了她是谁。这次的镇物是个木头雕刻的小人。小人雕得非常粗糙,几乎没有面目,裆里的阳具特别大,像是又长出一条腿。小人粗笨的脖子上缠着一根红丝线,红线上打着一圈死结。

我被光头押着来到403室。一进门,我仿佛又看到林芳菲用手轻轻提着裙子在客厅里旋转。这只是一刹那的幻影。当光头一个手下拿掉蒙在我手腕上的运动衫,我的目光不得不落在冰凉的手铐上。光头拿着手铐钥匙在我脸上敲了两下:“谁的屁股谁来擦。”光头将小木人拍到我手上,一把将我推进卫生间,然后三个人紧紧堵在门口。两束手电光照在那块压过照片的瓷砖上。我当时没有原以为的那样害怕,心里只是对林芳菲有一丝愧疚。当我瞟见洗手盆上方新安的镜子时,才被一股异样的恐惧猛然攫住。没有经历过恐惧的人并不知道真正的滋味,不单是心里的一种情绪,还会直接反应在肉体上。我感到全身的筋突然缩短了,仿佛有一只手正紧攥着我的筋用力往外抽。

林芳菲在镜子里正对着我笑,大眼睛灵动地一闪一闪。我知道又是幻觉,刚想移开目光,忽然,她的眼睛微眯着,冲我轻轻一努嘴。正是这个轻佻的动作让我突然认出了她。

我跟她确实见过面,还在一起吃过饭。我们的见面方式非常诡异,不是在北京,是在老家。确切地说,是在“佳能”相机拍到的狗肉馆里。在临窗的第二张桌子前,她赤身裸体和我对坐着吃火锅。

于秀芳听着刘晓光在北京的遭遇,心像是被钳子捏住了。

她问:“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他拿起暖壶,给她茶杯里续上一点水:“原来我们无处可去,现在好了,可以住在这里。”

他用脚碾死一只在地上匆匆爬行的虫子,又说要在地面铺水泥,然后再贴瓷砖。他用手在空中描绘着地砖的尺寸和花纹,语速愈来愈快,恨不能把装修方案一股脑地告诉她。

看着他手舞足蹈,于秀芳的手紧紧地捂着嘴巴,生怕自己哭出来。她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一时又不知如何阻止他。

刘晓光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舞动的手突然一停。他略显失望地重新坐到马扎上,又点上一根烟。

他说:“你实在不想住在这里,也要等儿子回来再说,儿子的命肯定比我硬。”

于秀芳心里闪过一阵恐惧,难道真是那缕头发闹的?

刘晓光说:“你以为我愿意像老鼠一样?如果再待在地面上,我肯定会疯掉。”

于秀芳愣住了。他像疯子一样钻进地洞居然是为了逃避发疯。

刘晓光说:“咱们跟李大壮根本不认识,更谈不上冤仇,他为什么下镇物?”

李大壮肯定受到了某个人的指使。刘晓光自认在村里人缘不错。乡亲们去他的狗肉馆吃饭,第一顿都是免费,再去也要打折。谁指使李大壮?刘晓光想找出那个人。他从北京回到村里之后开始挨家挨户串门。迎接他的是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刘晓光却笑不出来,那个指使李大壮的人就隐藏在一堆笑脸里。为了不波及无辜,刘晓光苦思冥想出一个奇招,他像祥林嫂一样讲述在北京给人下镇物的经历,尤其说到了林芳菲右腋下的红痣和左乳上的黑痣。说话时,他的眼睛像锥子一样紧盯住别人的脸,以为通过对方表情的微妙变化很容易确定那个人。没想到他们好像戴了同一副面具。第一次听时满脸惊诧,听到第三遍有点不耐烦。当他准备讲第五遍,不待开口,别人反而讲给他听。刘晓光感觉陷入了集体设下的一个阴谋。

他已经为害他的人准备了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再次将菜刀握在手上,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既然那个人隐藏在一堆笑脸里,他要把所有的笑脸剁烂。想象着鲜血像河水一样在大街上流淌,他全身每个细胞都躁动起来。他提着菜刀出了家门。刚走到胡同口,如墨的天空忽然亮了,像有只手在浓厚的黑云中拨开一道缝隙。炽白的月光映在菜刀上,一道寒光像微弱的闪电罩住了他的脸。他眯起眼睛,忽然想到光头手上的戒指。

刘晓光往烟缸里弹了弹烟灰,脖子里的喉结像小老鼠似的蹿动了几下。

他问:“我是不是疯了?”

于秀芳不知如何回答。她脑海中闪现出北京空寂的午夜,昏黄的街灯映着刘晓光孤独的身影,他赤着双脚在迷宫一般的胡同里拼命奔跑。他是从403室跳窗逃出来的。

他为了不成为杀死乡亲们的凶手,总想找个角落藏起来。有天夜里萎在村西头的麦秸垛里睡觉,他又梦到了绣着腊梅花的黄色小布袋。它就埋在自家房子的“太岁”上。他急忙跑回家,拿着铁锨连夜挖了起来。随着身体沉入到愈来愈深的土坑里,他的心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刘晓光将身子靠在墙上,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手拿香烟,双腿轻轻地一颤一颤,好像给心中的某首歌曲打着节拍。

于秀芳背过脸去,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里的泪水,将心底的酸楚尽力往下压了压。她正想说话,墙上的挂钟忽然响了起来。钟声在寂静的地洞里显得特别深沉。于秀芳的目光凝在挂钟上。时针明明指向八点,钟声却响起来没个完。她记得下来时顶多也就四点钟,没想到地下的时间过得这么快。

刘晓光微闭眼睛默默地数完了钟声,从马扎上缓缓站起身,将烟蒂摁灭在烟缸里。他说:“十二点了,咱们该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

他走到西墙根,伸手撩起一道藏青色的门帘。发现于秀芳没有跟过来,他停在漆黑的洞口回头笑了一下。他的牙龈闪动着一层淡淡的绿光。

于秀芳打了个寒战,随即感到全身筋骨被一种诡异的力量紧紧压缩着。她深深呼吸了一下,说:“你明明答应过我,要跟我上去。”

她想让自己的口气里带出一丝嗔怒。原来刘晓光就怕惹她生气,哪怕知道她是假装生气,也会低三下四地哄她。这次于秀芳话一出口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她的口气干巴巴、硬邦邦的,根本不像在夫妻间制造情趣,反而像面对一个准备赖帐的食客。

刘晓光单手挑着门帘,身子靠在洞口,就像紧贴着一只怪兽裂开的嘴唇。

他说:“我那样说是怕你不肯下来。你要是一个人睡在地上的房子里,我实在不放心。”

于秀芳身子一软,从马扎上跌落在地。眼看着刘晓光伸着钢叉般的手走过来搀扶她,她吓得缩成了一团。

她问:“要在这儿住多久?”

他说:“一辈子。”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刘 汀

本刊责编 张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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