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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2016-12-13寒郁

西部 2016年10期
关键词:画板老头儿

寒郁

如画

寒郁

1

在市里上那个小破专科的时候,我也是搭错了神经,主要是环顾四周找不到几个说话的人,就只有闷头看书,一不小心成了个文学愣头青。埋头酸了吧唧写了几大本子,有几篇还在省刊市报上登了。苏晓琪她们吃饱了撑的,弄了个春蕾春花之类的文学社,发现学校内竟还有我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奇葩,就撺掇我加入文学社。

此时我正对自己的人生失望入骨。

学画的时候我不知从哪里抄了这样一句话:我们都是无限时光的人质,要想得到救赎,只有艺术。彼时我以为只有画画才是艺术,才是我平庸到灰头土脸的生活的一抹光束。然而,光束很快离我而去。我像一个失事的水手,在茫茫海面上,抱着一块漂浮的舢板,眼睁睁地看着天边驶过的帆影,我呼喊,我嚎叫,然而没人回应,帆影渐远,我也淹没海里。梦醒来,我仍在这个逼仄的小专科学校里混日子而已。

我对一切都没了兴趣。

想来也只是那天黄昏的时候,我倒卧在学校后面那个落满卫生纸的假山上,百无聊赖地翻看一些短文,苏晓琪兴冲冲地过来,手里卷着几本印刷拙劣的杂志,面对着我一本正经地坐下来,说要和我谈谈诗歌。我没笑出来,她不像是犯二。此后一来二去就熟了。那天黄昏的光影,衬托得她傻乎乎单纯的样子如此的美,她笑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波纹。

以后的交往里,有时候谈到家乡,我大言不惭地吹嘘成老牛炊烟山环水绕的世外桃源。这样的村庄倒是我想象中的模样,我说的时候是玩世不恭的嘲讽表情,说说也就一撇即忘,她竟当真,一直嚷嚷着要鼓动社里成员来一次乡村踏青,我敷衍过去。这个人来疯般衣食无忧的城里丫头,她怎么知道那只是我心里悲哀的虚构。

原就没打算和她有什么旁逸斜出,为此,我额外再懒散一些、不爱运动、飘忽不定,我以为她也就和其他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一样,手拉手貌合神离地逛个操场,四处张望那些个荷尔蒙旺盛的男生炫耀投篮的身影,女孩子们往往喝着彩在篮筐下多晃几圈,以期自己也能像个球一样在那几个肌肉男心上投篮……我对一切感到厌倦,就连那近似于表演性质的助学金评选我也没参与。这一切我都不喜欢,再也不摸灰尘蒙住的画板,看都不想看一眼,想想总是难过。

原来我以为我能登上想看的山呢,却半山腰落了下来,摔得鼻青脸肿,我哪里还会再注重自己的那副形容。

三年前,我的专业成绩是杭州美院第一名。可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落在这所破学校里,每天听着那几个没有水平的教师在台上灌输着腐烂的学说,我觉得生命真他妈是一场无聊的劳役,没有什么乐趣。像是个溺水的人,我心知就算是抓住几根虚无的稻草,也无法将我从水里打捞起来。那么算了,就一同享受般地沉溺。我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漠然表情,虚应着周围的人和事,打不起精神。

苏晓琪说,你看,你眼里有风。我捧住她的脸,虚晃着抓她的眼睛,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情。她随即花枝乱颤地往后退,婉转地说,讨厌!

我从身后拿出一卷宣纸,给你。一张不用心的素描而已,把她的头发画得很长,在黄昏里线条飘扬,算是给她的生日礼物。主要是没钱买那些花里胡哨的礼物,只好涂抹一张纸,到时候也好抹开面子蹭顿饭。

她展开,叫声很尖。没有办法,她连惊喜也无可救药地好看。

我看看落寞的夕阳,温暖很远,夜色很近。我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测量黄昏和夜晚之间的距离,顺便也把她纳入视线,测量一番。

在这幅画面里,她像一株毛茸茸的小白杨,健康饱满地生长,黑头发很长,米黄色对襟带扣的长裙子,随便就勾勒出她顺流而下的曲线。我浑浑地笑,扯她头发梢,说,小姑娘,你穿得可真够动摇军心。

她笑着扑打我。

随便你。我说说而已。就像看一道风景,看完了,它美它的,看的人也没太往心里去。

我还有点自知之明。

可到头来,那么多人追她,偏偏她要和这个疏离寡言没有前途的浑小子走得近,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我也不是没劝她配一副眼镜看看清楚。这份情感我一眼就能看到终点,终点就是没有终点。我们是不同河道上的两条船,只不过在这码头暂时交汇几天。

我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个小学教师,或者是小公司里点头哈腰的小员工;而她不同,弄不好真能成个煽情节目的主持人。听说她老子电视台有亲戚。

不冷不热地就拖到了最后一年,其间我多次怂恿她脚踏两只船,她不听,还很坚决。织围巾,买手套、袜子,所有小女生的小温暖她都擅长。我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起来了就好一阵儿,然后再冷一场。其实只因心里矛盾重重,爱情这份甜蜜合同里附加的责任,我不想负担,我也负担不起。

所以我宁愿不要这爱。

可是她当面一笑,或者很肉麻很好听地喊一声我的名字,好吧,没有丝毫办法,我心里的那些顾虑和防线,就全面崩塌下来。

最后一年是实习,就试图和她不要再有太多的交往,习惯了也就好了。再对自己默念一遍,习惯了也就好了。每一次想她的时候都是这样,挣扎着默念几遍。最多的时候我念了几十遍。

开始是在一个小图书公司里打杂,说是公司都觉得可怜,就是几个写字间,可是就那点儿学历,只带着疲惫的背影在别人的背景下千挑万选之后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可真他妈的难。天天校对、校对,对着屏幕,一天一天枯坐着,干了两个月我觉着再干下去就算我的眼睛不熬瞎,肾功能也会就这样坐枯竭掉。

老鱼说,小子,不缺你那几个钱,累了就回来歇一段时间呗,我也能给你开个实习证明啊。

我想了想就老头儿那个乌七八糟的破诊所,我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个人。

可是过年不能不回。老头儿于是很兴奋。我说,我是想小梅才回来的,你以为想你了啊,来什么劲儿。

老头儿还嘴,谁稀罕你想了,我也是看小梅回来,我高兴,咋的?

妹妹小梅就笑,看我们一来一回斗嘴。

我帮着妹妹烧火炸丸子。我娘老去世之后,这些都得小梅来做。我往灶里添柴火,说,老头儿,你为心疼你那几个钱,就亲手埋没了梵高埋没了米勒,你知不知道你在犯罪?

我也知道,学艺术学费贵,不如给学习好的妹妹上大学用呢。但是一想我这一生就这样在厌倦的生计中荒废,心里就莫名有气。

老头儿对着炭火点烟,吐一口烟气,说,不在那儿,那个画拾麦穗的不也没上过学吗?我把灶火猛地一吹,火苗差点燎到他眉毛,吓了他一跳。我冲他挥手,去去,离远点儿。

他不走开,仍在那儿叽叽咕咕地把憋了一肚子的话拉拉杂杂地说出来,不过都是装作说给妹妹听的。

2

平心说,老鱼是方圆几十里难得的能人,是个百事通。什么东西到他手里,他看看摸摸琢磨琢磨就会了,就比如修家电这样有点技术含量的活儿,他捣鼓捣鼓也能会,此外他会看病、刷石灰字、打罗盘择宅基、选墓地、种蘑菇、嫁接西瓜、下粉条、主持婚丧嫁娶……我一时还真数不过来他到底会多少,唯一遗传给我的,恐怕也就画画这点小天赋了。

他说他年轻时考师专考了前几名,硬是被人顶替了。当时在我们那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才敢考师范,差一点儿的才考高中再高考,因为考上师范学费吃饭都全免,上三年就能有个体面的铁饭碗,最少也是县城或镇子里的公办教师。他考上了,却被别人用手段把学籍给顶了。当年,祖父活着的时候外号叫三破,也就是吃得破、穿得破、住得也破。因为儿女众多,显然无力支付父亲再去考高中,每年收入那一点点钱,目不识丁的大老粗祖父对父亲再复读一年的要求吼一声,上学有个屁用,你看你上学上得连四两劲都没有,还上!他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也不知道睡了几天,起来,掂了镰,割麦子去了。都以为他会疯,他没有,他认了这叵测的命。只是那一年的麦子被他染红,他一直割一直割,头都不抬,手上磨出血泡,再磨破……

他常年在村头开诊所,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出来的,西药看不好他就给人开中药方子,中药也看不好他就给人算八卦掐风水。前几年我们那儿扎丧事花圈的人老了,现在他又多出了一样,整天在诊所门前摆几个完工未完工的花圈,这算什么事儿?可他比原来那人还能,捣鼓了一段时间,他用竹篾彩纸还能扎出加长版的轿车、彩楼、丫鬟、司机等等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按需定做。

我算是服了他了。

母亲走了之后他更厉害,简直成了个半仙儿,求婚论嫁批八字,良辰吉日他张口就来,破诊所成了小茶馆,天天有人在那里听他摆那些仙儿。

我是宁愿绕一圈也不从他那诊所跟前路过。我说,老鱼,你成天信口开河胡咧咧,也不怕到时候下地狱把你炸成麻花?

他呵呵笑,不怕,你看那架子上的丝瓜藤上也有个谎花,我就是给他们个安慰的话。

他还有理。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现在给死人送魂。以往他在村子里主事丧礼,仗着他懂得那些烦琐的老规矩,也没有多少异议,但总觉得不吉利。可现在呢,他变本加厉,去侍弄那些死人尸体,我就觉得老头儿有些不可思议了。我说,老鱼,天天摆弄那些死人,也不嫌脏!

老头儿接着说,是人都有那一天,关一扇门又从另一扇门上路看风景去了,所以说它不过是生命升级了一版,你说有什么可让你感觉脏的,嗯,小子?

我被他唬得一愣,还升级了一版,你以为是软件呢?懂的还不少。

老头儿笑笑,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明白过来没有?天天懒得四个棒撑着还嫌弃我做的饭。还没转明白吧?就你这个脑子数学英语学不会也不亏你,你还不到你老子的十分之一。

揭我的短,我愤然,说,那也是你当初偷工减料,没用心制造。

老头儿说,怪你妈,怀你的时候疼你,猪肉猪蹄子吃多了,把猪的那点习性全吃到你身上去了。

可真能绕,我反应过来,哎,老头儿,就你能。

3

春天过了一半,我去学校转档案,苏晓琪要跟着来赶庙会,她觉得新奇。拒绝不掉,倒显得我小气似的,我心说你可别后悔。只不过是平原上一座低矮浑浊的蜿蜒小山,庙会又能出彩到哪儿去呢?

可是,看样子这几天小姑娘玩得还挺开心,庙也进了,古墓也去了。觉得玩得差不多了,她就要回去了,老鱼还在后面热情地挽留说,再玩几天啊再玩几天……再玩就玩露馅儿了,幸好住在镇上旅馆里,没敢让她住家里,要不然万一知道了老鱼摸死人扎花圈的工作性质,还不得吓一哆嗦。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她说,你什么时候回市里?

我没看她的眼睛,说,谁知道呢,到时候看吧。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鱼在洋,再过几个月我就二十三岁了……她看着我,眼神幽幽的,很悠远。

我在想着老鱼给我取的这个一厢情愿飞龙在天般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名字,还鱼在洋,鱼在沟还差不多。我不接她的话茬,说,我知道,到时候生日礼物少不了你的。

她以为我真不懂呢,又说,我家里安排我相……

我有点烦躁,打断她,所以最后的“亲”字只是一个颤抖的尾音,我当没听见,说,知道了。

她嚅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我掠过她的眼神,抛开她欲言又止的嘴唇,说,车来了。就往前推她。

她白花花的眼泪就裹挟着下来了。

我绝望地想,这世上的女人哭泣的时候,真美,能让人心碎。

我潦草地挥挥手,转过身就往回走,我这个没用的混蛋忽然间也泪流满面。我转过来走得很快,不想让她看见。原来眼泪有一套独立的排水系统,是不听指挥的。咬牙也没用。

回到家,老鱼说,小子,从明天开始跟着你老子实习吧?

我正没心思,倒头回他,老头儿,你想!

老头儿说,我当然想,嘿嘿,你的鉴定表我偷藏起来了,已经盖了章,你想换地方也不可能了,所以还是乖乖地跟着你老头儿吧。

老鱼拍拍我恨不得和他掐架的肩膀,小伙子,底下就看你表现了,兴许到时候我给你填个优秀呢。

我气得岔气,果然,我根本没当回事的那几页表格真不见了,我原想着老鱼那儿有个基层乡村医保点的章,到时候就盖一下敷衍过去算了。我斥责他,老鱼,你好狡猾!

老鱼哈哈笑,对付你这种小混蛋,就得这么着。

我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觉,借着隔夜的酒劲儿,干脆不理他。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睁开眼,见床头多了一副木板。

是画板。

有很光滑的抛面,做工细腻,看得出来是刨子滚刀一点点打磨出来的。画板打了蜡,摸一摸,手感极好。我心说,这老头儿……一时凝噎无语。

这画板太让人感慨,交织着所有的无奈和热爱都杂沓地涌来。

我有三年没用过它好好画一幅作品了。就仿佛眼看着自己最珍爱的花园在时日中被迫逐渐荒芜,我有一种苍白的愤怒,对自己,对无法左右的遭遇……掂在手里,想摔,我早已荒疏了那些色彩,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生命还不过是一片灰白,望不到头的灰白?

摩挲着画板,可我又舍不得摔它。在它上面我曾倾注了那么多的梦想和热爱,空空的画板我曾以为是梦想缓冲时的留白,我用天分和汗水就可以在上面浇灌出花来。那光洁的板面上,我看到那些颜料变幻的色彩,还有那色彩的声音、味道以及浓烈时的喊叫或是淡色时的疏影琉璃,可到了最后,这些都褪去,裸露的只是荒凉的木质……过了许久,啪嗒,有水珠掉在板面上。是我的眼泪。

老头儿的做工实在太好,从小他给我做过好几个画板,可这个是最好的。

晚上我做了饭,也就是煮了点面,炒了一盘鸡蛋还炒糊了。老头儿很意外地开心,呼噜呼噜吃得很享受,说,继续努力,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点做饭的天赋?

我就不吃他这一套,少来,想得美,老头儿。

他就笑。

过了几天,老头儿还真买来了炭笔和颜料,对我说,小子,接着画吧,别老觉着没上成美院你的翅膀就断了,依我说,心打开了,你笔下的天地兴许会更开阔呢。

我把这些东西连同他的热情都搁在一边。画给谁看,我再画有什么用呢?

老头儿抽烟的手在半空中点了几点,说,给你自己看,你看你的两眼,像火烧过剩下的那堆炭灰,风一吹恨不得就随风飞了,你就当在画板上用颜料给自己的眼睛调配出一顿大餐,不是做什么事儿非得用有用来衡量的,浑小子!

我揶揄地冷笑,说,还大餐?画什么,画咱这儿破山丘,还是画您这张老脸?

老头儿用烟头砸我,说,对,就画你爹这张老脸,能画好也算你能耐!

我瞅着他那张被时光狠狠侵蚀的脸,嘀咕道,那还不如画那山头呢。

老头儿说,山有山心,人有人心,你把心揣摩透了,谁的脸都能画,明儿跟我去诊所,仔细观察那些人,就画素描,看看你能不能揣摩出他们的心。

我不置可否地笑。平心说,老头儿确实懂得不少,但我们再聊下去,总免不了磕磕碰碰地又要吵。

我琢磨琢磨他的话,也有些道理。我太消极,就像一个时代里的多余人,看着别人都在各自的轨迹上兴冲冲地忙活着,一副副很有奔头的快乐样子,可我就是找不到自己的轨道。

4

最近老鱼总是头晕,起来稍猛一些就捂住太阳穴蹲在那里缓半天。问他咋回事,他还笑,能咋弄的,让你小兔崽子气的呗。

我想顶他几句,心说,好吧,老头儿一个人忙里忙外也不容易,先不跟他顶嘴了。他让我去诊所里,我就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把他气倒了连个能在同一级别吵吵架的人也没有了。让着他。

我说,老鱼,现在我让着你,你也别太得意,不要以为服气你。

老鱼嘿嘿笑笑,说,差不多,我看差不多,服不服气还不是早晚的事。

听他这样一说,我就觉得不欺负他都对不起他这张嘴。

不过诊所我还是去了。

所谓诊所,也就是两间破旧的屋子,小病小恙老鱼凑合着还能治,大的病反正来这里的人几乎也都看不起,生死随命,老鱼就又是中药又是卦理地云来雾去,好像有几回还挺灵验。老鱼算在十里八村有点名气,几个有了大病根的人来这里听他八卦、命理再加上药用术语一番乱炖,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寻点安慰而已。比如人抽烟抽得肺癌晚期,老鱼随手给开的方子是:

宽心肠一副,笑眯眯若干,车前子姜黄芦根各一两,月光半盏,莲子九颗,红枣一枚,雪花六瓣。煎服之。

这不是忽悠吗?冬天喝了暖和倒是真。不过都晚期了,都知道这是一个一笑置之的善意游戏。

诊所前是一棵大叶梧桐,树荫密密匝匝直延伸到屋里。我坐在门口,看树下老鱼一边把野蒲柳的长条剥皮分拣,一边和那些垂垂老矣被外出务工的子女们撂荒在村子里的老人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空地上还摆着他尚未缠上纸花的光杆花圈。这场面既怪异又和谐。

把画板支在桌子上,我摇摇晃晃地坐着,有来拿感冒药、咳嗽药、痢疾药的人,觉得有特点,就心不在焉地在纸上勾勒几笔,聊以消遣。

就我这样一个没能耐又不服管懒散惯了的小祸害,这样整日清闲地过一辈子也不坏,没必要非得在城里做个小职员,如我做销售的同学所说:“天天忙的滴溜滴溜乱转,点头哈腰挨骂的唾沫星子攒起来都能浮起个船……”可在这山村里的日子,往往又陷入狭隘平庸,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不免又觉得恐惧。

我们这些村子里上了几年破学的人,只能像蝙蝠一样鸟也不是兽也不要地徘徊在城与村、压力和煎熬的边缘。心里的沮丧并不是吃不了苦,而是看不到希望……我在纸上涂抹半页风的形状,让它吹过我眼中的荒凉。

没过几天,刚到初夏,天气大约有点兴奋,一下子就执行了夏天的温度标准,我倒更愿意在老鱼的诊所里了。树荫不说,老房子的好处就是冬暖夏凉,喝点茶,风一吹,很舒服。我画了十来幅素描,都是来看病的,有女人、小孩,更多的是老人。我开始慢慢认真地对待,老鱼说得对,都是些平常朴拙的人,但要想画得传神也不容易。比如,显然是缺乏男人滋润的留守女人,邋遢的表情里忽然会凭空一声叹息,谈话时倏忽闪过一个想念丈夫的眼神;孩子打针时那种即兴的哭泣;最多的是老人望着太阳打着哈欠痴痴呆呆的空洞目光,那是听到死亡在不远处磨刀霍霍而他们对此没有多少心理准备的茫然和恐惧,恐惧久了,也就是听天由命的木然神情,等等。

5

中午的时候,我正伏在桌子上瞌睡,老鱼进来推醒我。看他穿上了那一套收拾死人不似道袍又不似僧衣他自己发明的青灰色行头,我问,你这是要去给谁送魂?

老鱼说,要不你也去看看?

这一段时间由于我对老鱼略有改观,嘴上一如既往地顶撞,心里却不再有那么强的抵抗感,就同意了。老实说我还没见过他怎样给濒死的人当“导游”呢。我问,是谁老了?

我们那地方不说人死了,说老了。

老鱼往包里收拾他那些罗盘、桃木剑、咒符、纱布等等,想了想,又从诊所墙角的小花圃里剪了几枝热烈开放的月季花放在盒子里,说,走吧。

原来是小满的奶奶,瞎婆婆。

她儿子柴龙几年前在集市上卖肉,脾气火爆,他老婆有点轻佻,人家和他开个荤玩笑说又看见他老婆从牛二家出来了,一句话说恼了,他二百五的脾气一来,拎着杀猪刀捅过去了,并且给牛二也来了一刀,就进了南监,出来还得有十多年。不隔一年,老婆就带着小满改嫁了。老人哭儿想孙,把本来就白内障的眼活活哭瞎了。

我们进去的时候,屋子里一片狼藉,几个邻居在帮着整理寿衣。老鱼叹息一声,说,柴龙就算赶来也见不着最后一面了。就进屋里。

屋里很阴暗,散发着浓烈的尿骚味儿。老鱼撑开窗子,先往湿乎乎的地下撒石灰。我隔着模糊的光线,看见一个皱缩不堪的老人在床上低喘着,头发因长久未打理而粘结成蓬乱的一大团,遮住了脸,只听见阴影里含混不清地喊着什么,已经形不成声音,也只是发出急咻咻的气喘声。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人在最后怎样被死亡一点点地吞噬,新鲜而有点恐惧。几年前母亲得胃病走的时候我赶上中考,等我赶回家母亲已经入殓,我哭得昏过去老鱼也不让我看她最后一面。那是夏天,他怕母亲变形后的脸吓着我,但是我恨了他很多年。老鱼说他把母亲装扮得很美,就像你想的那样美。我就趴在棺材上流泪……

撒完了石灰,老鱼开始在一个洁净的盆里用松柏枝叶泡水,等一会儿给死者擦洗用。然后,点了几炷松香,用黄纸画了几张符咒贴在门楣,桃木剑也插在上面,驱除不怀好意来扰乱的厉鬼。做完了这些,老鱼在瞎婆婆榻前坐下,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话,几乎挨着她的耳朵,大意是说:

花开有落,所得必舍

儿孙福多,莫须挂念

艰辛苦痛都成过去

再睁眼看就是天国

十里忘川,九重黄泉

莫惧莫怖,安心上路

命似秋叶,风一吹,辞枝自轻落

唯幸唯欣,伉俪会合

涉水过河,彼岸花,三界佛渡我

……

老鱼这是在念唱将逝人的一生。他声音朗朗然,音域很宽,缓慢入心,听得周围邻居女人都悄悄落泪。我看着他瘦高衰老的身体,似乎被一层柔和的落晖包围,有一种向外辐射的静美,这寂静的光辉让人的心也柔软下来。

可是老人还没有完全安静,她的嘴唇还在不甘地翻动,喘气声高高低低,随时要断线的样子。

老鱼忽然叫我,他从外面跺了几脚弄出很大的动静,然后冲进屋里,粗着喉咙,急切地抓住老人的手扑通跪下,喊,娘,我是柴龙,来看您来了……我明白过来,也抓住婆婆另一只手,喊,奶奶,我是小满,您看看我,奶奶……

此情此景,我竟然真的哭了。

老人的脸舒展开来,嘴唇动得更厉害,我听不见,但知道她在声声呼唤她的儿孙,那是一个农村妇人一生存在的根据。她想举起手来摸我的脸,我接过她颤抖枯萎的手,放在脸上摩挲,哭着喊她,奶奶……她嘴唇上涌出一个呼之欲出的笑,作别了这人间。

父亲用松柏泡出来气味清新的热水给老人洗脸,用纱巾蘸水轻轻擦了一遍,然后让相邻家的女人们来给老人擦拭身体,穿戴寿衣。

最后,父亲在老人梳好的头发边,放了那几朵月季花。

婆婆生前爱美,年轻时是村子里的美人。

父亲退出门,把门楣上的符咒揭了,洒了一圈清水,阖上逝者的眼睛,轻轻地说,老人家,门开了,去看花吧。

6

我把纸上的苏晓琪寄给她看,这一次画得用了心,在她的美之上,我加了诸如露水、花朵、月光等事物,来辅助她的芳菲。她说她就要二十三了,我说不管你二十岁还是一百岁,我愿意为你留下你的美和眼泪。此外,我还随同寄了几张现在在诊所画的素描。

过了一些天,她发来短信,说,坏人,你就会让我笑让我哭,不管是哭还是笑,我都觉得幸福,就像做了一场好梦,梦醒了,心里空空的,但是真的知道自己哭过也笑过……她还说,她把那几张村人的素描给她们那小区里一个美术系教师看了,说是挺有韵味,很另类。她还鼓励我,那你就多画吧,说不定将来还能出成画册呢。她还说,别灰心,坚持下去,阳光很快就会照到你身上,我爱的人……

我看着手机,像个傻子,天空洁白,一些事情慢慢地想起,花的香气,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泪走过脸上寂静的湿痕……我看着那些云,像是一万年也看不够。

老鱼在烧火,问我,小子,我做饭你吃吗?

我没理他这话茬,他以为我还嫌弃他摸过死人的手。我声音有点大,说,老头儿,弄好吃点儿,多放辣椒。

老鱼笑,骂我,小狗日的,你倒轻巧,就会指挥你老子。

7

这一年夏天的雨水特别多,经常就是一连下几天,在这雨声如沸的夜里,我一遍遍想着被人嘲笑的问题,写了许多散乱的文字,不停地翻书,我想解决那一块看不见但是又存在于心的虚无。夏天快过完的时候,镇子里有一个私立学校招老师,我说,老鱼,我去试试,好歹挣几个工资。

老鱼还做样子,不急,你歇够了收了心再去,老头儿我还养得活你。

我撒手假作真地说,那我就不去吧。

老头儿还是笑。

对于我半年多来的游手好闲,村里人有许多讽刺,我当然可以不在乎,可我想还是顾忌老鱼的脸面吧,总得找点儿事先干着。等我有一天不想画了,再带着画板,离开这里。其实,想画与不画也没那么重要,在这一段迷茫的时光里,它是一种热爱,藉以附着生命的存在,做这件事觉得生命有了一些温暖和美感,这种安慰对我而言,才是重要的。

我带初一的语文,一个月底薪七百多,加上课时费和奖金,第一年算算平均每个月不到两千。很快秋天来了,但是天气仍然炎热。中秋节要上坟,把母亲坟头的杂草清理干净,插上野菊,摆上新收获的玉米。对照着放假回来的妹妹,我给母亲画了一张肖像,把她的微笑画成月光,就像她的善良,曾清凉过整个村庄。肖像燃烧的时候,看着那一蓬火苗,我愿意相信母亲在天上看着我们,眼神温暖、慈爱。

接下来的日子,我代课,闲着的时候继续画画。或者再过一年或者是两年,我终究要离开。年轻时总是那样想,以为远方才有自己的未来。但是,远方会是什么样,谁知道呢?

我记得很清楚,秋天过完是冬天,到了年底,过了年第五天,苏晓琪打来电话,说,我订婚了,不等你了。

我说,好啊。不知道再说什么。只说,好啊,好啊。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心里倒有一种石头终于落下来的实在感,竟然长出了一口气。那一会儿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疼,都是祝福。我只觉得自己软软的,握着电话站在那里,身体很轻,接近于一颗泪水的透明。想起当初亲吻她的时候,是一个很好的月夜,她说要送我一个小礼物,是她的吻。气氛很好,嘴唇都要挨在一起了,她忽然说,我觉得我还不够美呢,等我再瘦五斤咱再亲。我很气愤,故意说,爱亲不亲。不亲最好,省得和她的心这么靠近。她撒娇,嘴角扬起,说,不许生气。就踮起脚尖,凑起湿润的唇,我们轻轻亲吻……她的唇,若一朵温柔而清凉的云。

我流下眼泪。

8

回到家里,我翻检我这一年来的画作,积攒了有七八十幅之多,我把它们收在一起,自己排好顺序,做出封面,装订成册。老鱼还帮我做了一个很薄的木头盒。等我带的那两个班要升初三了,我就辞职了。

我说,老鱼,我该出去走走了。

老鱼低着头抽烟,闷闷地说,那你去呗,腿长你身上,我又管不住。

我说,你看你,老头儿,放心吧,每年都回来看你。

老鱼低头嘿嘿笑,末了,说一句,你想回来看就看呀,我还不稀罕呢。

我还和他顶嘴,那拉倒,不回来了。

我北上,去一家出版公司做了一名美术编辑。

9

第二年的冬天,命运开了个恶毒的玩笑。父亲在给邻村一位老人送魂归来的路上,因为喝了酒,脚步有些踉跄,过一条小沟时跌倒在地上,撞着了头,再也没有起来。

那天下着雪,雪把他洁白地覆盖。

一个原因是醉了,另一原因是脑部血管淤塞。他之前经常头痛发昏,原来都是脑血栓的症状。只是他谁也没告诉。

为他送魂的是纷纷飘落的雪。我看见大雪如天空倒长的荒草,随着我的奔跑都倒向一边,似乎要将倒落的父亲打捞起来,最终却只能为他送上一地银白。

我们想留着他过了这个年,但是又怕母亲在天上看着,等得孤单。就给他洗脸,换衣裳,刮胡子……我摸到他冰凉的脸,双手捧着,慢慢搓,想让他暖和起来。我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他的脸,我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脸,只不过分属于不同的时间,他遗传给了我,我也终将变成他的样子……燃上松香,插了柏枝,给他打扮好,他即将起身和母亲一起去过年。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他那个本事,可以随即把他一生的故事用韵律唱出来。我只能坐下,支起他为我做的画板,为他最后画一张画像。

面对他安睡的样子,我说,老鱼,我还没给你娶儿媳呢,咱们爷俩儿斗嘴还没斗够呢,你还没看着妹妹考上大学呢……可你却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多想推醒他,说,喂,老头儿,过年了,我回家了,你不要觉着是来看你啊,我是来看小梅……一瞬间我意识到父亲、母亲都走了,在这茫茫世间,我真的是一个孤儿了。我牵着妹妹的手,说,小梅,不要哭,老鱼这回耍赖,还是我们来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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