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乙未年廿四节气

2016-12-13莫子易

西部 2016年10期

莫子易

跨文体

乙未年廿四节气

莫子易

立春

即便乔迁之声,我仍视其为村里第一个迎接春天的人。黎明初启,一户人家点响了今天第一声鞭炮。鞭炮声持续了两分钟,处于睡梦中的我被惊醒。寝室熹微,窗帘为烟花一次次照亮。阳阳受惊,在楼下推门(它肯定还是用右前足),急促的推门声持续了很久。

太阳上升的方向出现丹色,渐渐扩散,像朱砂在宣纸上平静洇开,至西边山峦之上,微明的天光还原本色。西山黑色,东山也黑色。东山的黑色已经有了朱砂红的成分。想必春天是从东边朝我们走来的,此时已在不远的路途。

早晨上班路上,天空飘起小雨,雾状,持续了两小时,将地面弄湿。我的眼镜片也布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从表面上看,所有的事物还都沉迷在冬天里。路边几畦豌豆,瘦弱的藤蔓已经蹿出地面三四十厘米,结出几枚白色花萼,正沿着种豆人预备的细竹竿往上爬。这是一个与麦子同季节的越冬作物,立冬时播种,谷雨时收获。

随园的麻雀们很久没有在破晓时候歌唱了,似乎整个冬天都不曾听到。它们灰褐色的身影从未离开过随园。在冬天,它们只是更加勤奋地觅食,方向常常从树冠上转移到草丛里。这种做法很危险,阳阳随时会向它们扑去。天气好的时候,或者找到足够食物的时候,它们会相互打招呼,或者用叽叽喳喳的声音抒发好心情,它们从不迈步,脚上像装了两只弹簧,除了飞,去哪里都是蹦蹦跳跳。今天天气不好,我始终没有听到它们呼唤的声音。

春比年大,这句谚语包含了诸多关于立春的内容,为人们长期遵守和沿用,在春天来临的时刻,隆重演绎。

十一点五十八分立春。在村里,接春仪式被村民们提前了四十分钟。谁家率先点响了三声闷响的烟火?一时间,鞭炮、烟火齐鸣,大规模的、沸沸扬扬的接春之声在村里响成一片。热烈,振奋,冲动,拥挤,嘈杂,喧闹,各自为政,争先恐后,村民们以这种方式迎接了春天的到来,也是纳福,以此表达对春天的尊重和敬畏。鞭炮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在几声偶尔的、迟到的、零星的炸响声之后,接春仪式落下帷幕。村子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屋顶上弥漫的硝烟和火药味持续了很久。地上、树上、屋瓦上留下了接春的红纸屑,以及村舍前袅袅的香火和燃烧的灯盘。

立春,犹如一座旧城刚被攻克,百废待举,但春天的旗帜已插上城头,其在寒风里猎猎作响的声音,向天下告示,一个万物复苏、莺飞草长、百花争艳的季节已然来临。

雨水

今日雨水,与乙未年春节相遇。除夕的情景一如往年。对于坐在电视机前守岁的人们来说,央视春晚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内心记挂的是半夜开年的事情。燃放鞭炮、烟花,吃隔岁。小孩惦记着父母的压岁钱。雨水也像一个羞涩的孩子,开年的热闹一过,就拉着春天的衣角,来到人们灯笼高挂的屋前,挨家挨户地拜年、讨赏钱来了。

随园的早晨一地吉祥。夜间燃放的一万响鞭炮碎屑,像红地毯一样从园门口延展到屋前海棠树下,雨水潮湿的身影覆盖上面。“百年难遇水浇春”,乙未年春节,名副其实的“春天的节日”。

这是一个星期前的现象:土豆在空气里发芽了。土豆在提醒人们,我要播种了。村里一个农民选择了那一天播种土豆。我尾随这个农民来到江边一片沙质土地上,对岸是著名的橡皮坝电站。阳光下,他以为我要学习种土豆,一边种一边细述种土豆的过程。其实,我更关心季节与作物的关系。我们讨论了一个关于麦子的问题。我请教他为什么浙南农村不种麦子(之前,我一直怀疑是气候问题)。他说:“种麦子效益不好。”这个答案导致我不愿意把讨论进行到底。

上午我用了足够多的时间去察看随园的植物们。金橘挂满枝头。水仙花开了。春兰开了。山茶花开了。墙角一棵开了多日的红梅,开始凋谢了。三株贴梗海棠已含苞多日,看样子还在酣睡。鱼池旁一株五年蜡梅,开出两朵小花,蜡黄,丝状,像两只小佛手。

下午晴到多云。驱车去东郊秋丰村,我的二十四节气观察点。村庄安静、闲淡、吉祥,喜气,散发出过年的气息和大地初春的味道。两个小孩在太阳里玩鞭炮,炸出一缕又一缕的青烟。三四只狗在一爿小商店门口聚众闹事,店主熟视无睹,只顾自己晒太阳。一条灰色的公路从村前绕过,一头去城里,一头去远方(我从城的那一头过来)。一条溪也从村前绕开,溪水枯瘦,但我知道,溪水肯定会满起来。表面上看,村前休耕的稻田还处于沉默之中,没有绿意,也没有被翻动;周围的树木也都不动声色,表面平静,内部其实已蓄满力量,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即将到来。

晚上,雨淅沥淅沥地来了。这是立春之后最大的一场春雨。

惊蛰

早春的旷野上,雷声滚动,蛰伏泥土里过冬的虫豸,被震动而惊醒,眯眼伸了一个懒腰。这是一幅大自然的画卷,古人用了两个字来描述。我感叹这两个字的质感和对时空的穿透力,以及其所散发出来的文学意味。

2月23日亥时,也就是十天前,天空夜幕低垂,雨声寂静,大地为一张雨网所笼罩。突然,一声惊雷滚进雨里,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沉闷,确切,震撼,穿透,隆隆而响,不可拒绝。仿佛某鹤发童颜道者,运足气力,向大地呵了一声。过一会儿,又呵了一声。我坐在书房里,感觉到乙未年两声初雷已经落地,大地震动。地下的蛰虫,亦为之震动。

农谚云:“未过惊蛰先打雷,四十九天云不开。”今年的初雷似乎操之过急,阴雨寒冷天气持续了半个月。“春寒多雨水”,八十七岁老母嘴上总是挂着这句老话。两日前的气象预报,高山地区有雨夹雪。这种极端现象,犹如反动势力对一场革命的反扑和镇压。被雷声震动和感召的蛰虫,面对外界严酷的现实,想必还处在犹豫之中。

春天的革命转入地下。石榴、蜡梅、乌桕等落叶植物表面萧瑟,暗里悄悄地吐出雀舌嫩芽。桂树、继木、山荔枝等常绿植物在老叶的掩护下,把绿意一步步推上春梢。随园东墙上一棵樱桃树,是不畏严寒的斗士了,把花开得热烈,撒向沉郁的天空。小部分油菜花出现在旷野上,不成规模,却足以唤起人们对遍野油菜花的回忆和憧憬。春笋还没有破土,犹如蛰虫,有待惊雷的再次震动。

惊蛰,是一个鞭策、奋进的节气。

春分

6点45分07秒,春分。我从睡梦中醒来,躺在床上。我躺在春天的中分点上。左侧,窗户微明。鸡鸣,鸟语,以及阳阳的几声狂吠(肯定有生人从园子外面经过),从两个法式窗帘淌进来。右侧,橡木衣橱和房门,一如既往其静止和沉默。寝室温馨、宁静、平和。床是寝室的中间部分。我躺在寝室的中间部分感觉到春天奇妙的平静和平衡。身体从睡眠的一半里睁开眼睛,进入思想的一半。知识储备告诉我,此时,日光直射赤道,昼夜均等,寒暑平均,阴阳相半。春天的画卷,在此折成两半。我知道,这种平衡、平静和平分是暂时的,在它抵达这种局面的同时,就已经出现偏差。随着阳光直射位置逐渐北移,自然界这种一团和气、四平八稳的现象终将被打破,出现昼长夜短、寒去暑来、阳盛阴衰的局面。

寒暑交替,一个重要的现象是气候多变,晴雨无常,气温随着晴雨变化而时冷时热。天热了,母亲就一边说“捂生冻久”,一边又脱去冬衣。天冷下来了,又赶紧把冬衣穿上。这天气,每天都这般折腾着善良的人们。尤其是小资女子,每次出门前都要被某些想法纠缠着。衣服的厚薄、颜色、款式,饰物、丝巾、拎包、鞋子、雨伞诸小件搭配,以及在内心某个角落里盼望相遇的春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一切都是那般湿漉漉的,与身体里某些醒来的躁动纠缠在一起。

仲春的旷野上,到处是性感而妩媚的春风,到处是桃红李白的身影、海棠花的身影、小蜜蜂的身影以及蜜蜂们发自肺腑的嗡嗡嗡的声音。今天农历二月初二,是古代的“朝花节”。“二月二,炒粿箸”是这一带农村绵延了几百年的习俗。吃过炒黄粿,农事便追着屁股一件件逼来了。

清明

此时,天清地明,万物清洁而明净。百花已开,莺飞草长,嫩黄色新绿,犹如一窝窝刚孵出的小鸡,叫开了。这是清明以节气的身份所呈现的物候现象。

清明的另一个身份,民间传统节日,又是弥漫着诡异、神秘和慎终追远的色彩。在堂屋设供案,摆上各样荤素菜肴、鼠鞠粿、茶酒、碗筷、酒杯,再燃烛、点香、烧纸,请祖先回来吃饭,祈求护佑。这种曾经普遍的、凝滞而肃穆的生者与冥界亡灵对话的祭祀风俗,至今仍在延续。

清明从节气演绎到节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直接的含义是上坟,履行祖上流传下来的规矩和义务。少年时,随父上坟,父亲老去,自然而然承担起这份义务。每年清明将至,就虔诚地带上母亲早已备好的香、纸、烛、茶、酒以及少许荤素食品,带上敬重和怀念,去祖辈和父辈的墓地除草、添土、祭拜。四月清明,正值春暖花开,山上人来人往。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家族,男女老少,成群结队,既上坟,又踏青,到处是“出其东门,有女如云”的景象,令人感受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和生命的绵延旺盛。

今年的清明,我暂时离开故土,行走在古老的徽州大地上。清明前一个傍晚,冒雨闯进呈坎村。古老,陌生,诡异,灰暗,某种来自晦冥和阴雨的力量使我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和不安。夜色已重,灯影阑珊,一栋徽派老房子,一对青岛夫妇开的小酒肆,我在那里要了四碟小菜和一杯粟米酒。喝到微醺处,想起晚唐杜牧,想起他在这一片土地上,身为异客,孤独喝酒,写那首凄美的《清明》诗。

清明是节气,是节日,是禅意。人在天地间,心清肚明,方可自渡彼岸。听着鸟鸣声醒来,雨霁天明。在一座老桥旁边,看一群手提大红祭品盒的村民一阵风走过老桥,消逝在一片白墙灰瓦后面,不由得再次被触动。想回家。

谷雨

谷雨的雨,像早已约定的故人,在头一天晚上就来了。闪电、雷鸣、瓢泼一般,顷刻,大地一片汪洋。谷雨无雨,为荒年之兆,民间忌惮。二十四节气不仅在时序、天况、物候上对应而准确,更有许多谚语如珍珠一般散落其间,散发出预言的神秘色彩:“明清明,暗谷雨”,“雨水无雨天要旱”,“春分有雨病人稀”,“雷打惊蛰谷米贱”。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二十四节气,中国古代社会将会失去多少趣味,而中国一部农耕文明史,如果没有这些如数家珍一般的民间谚语,又将多么黯然失色。乙未年春季六个节气(立春除外),或晴或雨,都与以上谚语的丰年愿望相吻合,预示着乙未年将是一个好年成。

这场雷阵雨持续了半个小时,渐渐稀疏下来,酥酥的,温柔而绵长的情绪,一直绵延到第二天黄昏时分。在阴雨灰暗的村口,我遇到之前那个种土豆的农民,想起他在瓯江边那片沙质土壤上种下的土豆,问他土豆长势如何。他却回答:“都可以收获了。”这使我认识到,在农作物里面,土豆的生长期是较短的。

时至谷雨,植物大家庭里的新叶已然长齐,按着黄绿、碧绿、墨绿的节奏,由浅入深,向着夏天循序渐进。杨柳依依,无疑是四月春风的一面旗帜。这当中,我发现了杜英树却是另类,不但没有长出新叶,还悄悄将身上的红叶一片片褪去,放置地上。这情景使我想象到一个头发稀疏的老男人,混在一群小鲜肉当中,显得如此固执、苍老和不合时宜。

二十四节气,除了清明,数谷雨最清雅了。连绵的细雨,窸窸窣窣,落到地上,落到人的心里,就滋长出许多的宁静来,犹如一地的春草,绿油油地长。雨生百谷,谷雨催人奋进。布谷鸟叫了,叫人们播种谷子、春玉米、红薯等早秋作物了。

立夏

中国古代四季,先有春秋,再有夏冬。四季确立,诸天文现象及其影响下的事物运动,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顺理成章地置身其巨大的循环之中,滴水不漏。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古人用这四个神兽,从颜色、方位以及意味上分别代表一年的春夏秋冬四季。

公元前239年,年轻的秦王嬴政率领他的文武百官在咸阳南郊举行隆重的迎夏仪式。朱旌、赤马、红车、绛色礼服,旗帜飘扬,声势浩大。这种赤色基调的迎夏仪式,每年都在进行,但羽翼渐丰的秦王嬴政此年之举除了对司夏之神的敬意和对夏粮丰收的祈求之外,似乎更多了一种企望强盛、实现霸业的野心。

中国第一个王朝国号用的是夏。我们没有看到公认的夏朝文字,但在晚一点的甲骨文里找到了象形字蝉。蝉是夏的特征之一,用蝉表示夏天,符合蝉鸣夏的意思。启以蝉形的夏作为国号,似有希望新确立的世袭制如蝉居高鸣远,绵延不绝。

两天前,气温陡升。在秋丰村古廊桥对岸,忽闻七棵笔直的大松树上传来蝉鸣声。蝉振翅而鸣,有感于夏天来临。想起朱熹最经典的两句咏蝉诗:“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想起夏至二候“蝉始鸣”。这秋丰村的蝉鸣是否来得太早了?气候变暖,整个地球都在潜移默化,何况一只小蝉啊。

昨天,母亲备下红枣、桂圆、花生、莲子、核桃、百合、枸杞,这些是煮立夏汤的原料。在龙泉城,立夏日喝立夏汤的风俗久远。龙泉城的立夏汤是甜食,加糖。也有吃麦豆(豌豆)饭的,原料是豌豆、糯米、肉丝、姜末,为咸食。南乡小梅、查田一带,吃立夏羹,用米粉、豌豆、乌贼丝熬成糊状,味咸。各地都有吃立夏的风俗,吃法五花八门,其普遍意义也许是来夏图个清凉、吉利吧。

晚饭后,去村里一个农民家,打听立夏之后的农事。他却说起了油菜收割的事情。他说,油菜一般在谷雨前后收花,立夏前后收割。收割油菜多在早上,早上空气潮湿,油菜不会破荚,早熟的油菜籽就不掉落了。

春末夏初,石榴、香柚开花了,红白相映,而蔷薇是迎夏之花。

小满

满是充实。此时,中国北方农民面对的是麦子类夏熟作物开始灌浆,籽粒小满、成型。南方,是另一番景象:荷满塘,蚕成茧,蝌蚪变青蛙;桃子红了,杨梅紫了,枇杷黄了,处处是小小的满足。

此时的水田,最是鲜明动人的。农民把田缺堵上,蓄水,准备插秧前的农事了。休耕了半年左右的田畴一下子明亮起来,像一面面光滑的镜子,空气里弥漫着水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天空即使没有太阳,灰色的云影也是水洗过一般的干净和清新,与水田遥相呼应。水田里,是农民将要持续四五个月的耕作和期待,是农民一年的盘算。

秋丰村的水田被犁开了,泥土翻卷,宛如母亲哺乳时袒露的胸脯(母亲与土地,在某种意义上有着同等概念,人类因此赖以生存和延续)。禾苗有三四寸长了,是母亲放在一边用作襁褓的绿毯子。阡陌上,遇到一头水牛。水牛后面,一个蓑衣箬笠、扛着犁铧的老农,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从龙泉城里来。他又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说不做什么,只是来看看水田。水牛听到我们说话,哞哞了两声,布谷鸟在远山,也布谷布谷地叫了起来。

天地之间呈现的各种景象,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朝气、妩媚、婀娜、开朗的春姑娘已真的离去了,她的那些晾在树上的浅色的、鲜亮的衣裳,也一件件地收走了。几簇晚开的桐子花,素面朝天,且不知是春天的背影,还是夏天迎面而来的脚步。小满,这个含有演进和上升色彩的节气,正平静地把夏天向纵深推进,像一个勤劳的持重的妇女,把新近搬进的家园打扫了一遍,然后跟人们招呼:“朋友,请多关照。”

栀子花开了,我不喜欢。它太过早衰,只一二日就萎了、黄了,挂在枝上,煞风景。香味也太过张扬,俗气,如一个风尘女子。在随园,我把它植在墙隅,现在,它的旁边长出了几片秋扁豆的叶芽。秋扁豆的种子是我在四天前种下的。母亲看见秋扁豆发芽了,便自言自语:“三宿芝麻,四宿豆。”我很佩服母亲,她不识字,却懂得很多事情,她说出的谚语与实际总是这般吻合和对应。

按照民间积累的农耕经验,小满是要下雨的。早上在麻雀们的吵闹声中,象征性地下了半个时辰,把地面弄湿。中午,太阳躲在风的后面,忽明忽暗,天气因此失却了必要的温度,感觉有一点儿冷。“四月八,冻死鸭。”再过四天,就是农历四月初八,这天气,似乎要奔了这一句谚语去了。龙泉西乡农村,在四月初八到来之前,都要上山采乌稔叶浸泡糯米,做乌饭,这道让人垂涎的美食。

有小满,就有大满。小满是一个对未来带有期许和预示的节气。小满若盈,大满若亏,若是人生,或许小满更好。

芒种

节候至芒种,江南进入梅雨天气,犹如女人月经,及时而有规律。雨频、闷热(有时也伴有低温)、皋湿的气候,助催了农作物的发育和生长。打雷,已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小满之后无大满,这是说,小满,足矣,当忙种和劳作了。芒种,除了反映农作物稼穑之事外,仿佛还隐含了某种对人度化的意味。夏收、夏种和夏季春播作物管理,我国从南到北,农民已经开始忙碌的田间劳作。

此时,对于江南农民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插秧。有一首《插秧歌》,据说是布袋和尚所写:“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底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浅白,平易,饱蘸禅心。秋丰村插秧已近尾声,只有一部拖拉机还歇在田间,没有遇到农民手把青秧插田的情景,田园如禅境一般宁静。

番薯喜热喜光,在此时栽秧。玉米耐寒耐热,种植时间跨度大。早玉米已经上餐桌了,而晚玉米,此时不过自身高度的三分之一,更晚的,也许农民还在盘算如何播种。一个星期前,北乡刘山头村,一对夫妻在村口扶植被风雨刮倒的玉米秆。我凑近去想了解一些玉米的情况,那丈夫却跟我说起刘山头的居民不姓刘,姓季,说刘山头季氏遥远的来历和迁徙的往事。

春季繁花凋零,花季宣告结束。《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有一段写芒种祭饯花神的文字,可见尚古风俗。农历二月二“花朝节”与芒种“饯花会”相对应,一迎一送,古人用仪式化的程序,强化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夏至

太阳是地球的守护神,不停地巡视在神秘的天空。春分之后,太阳偏离赤道北上,在今日零时三十八分抵达黄经90度,直射北回归线。我备下一米竹竿,试图于正午时分,观察太阳转身一瞬投向随园的身影。在我国北回归线经过的省份,正午有“立竿无影”现象。遗憾今日阴到多云,我没有捕捉到一年中最短的日影。

夏至是二十四节气中最早被确定的节气。在我国春秋时期,掌管天地四时的官吏用土圭测日影,区分出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天文学上,规定夏至为北半球夏天的开始。今日,生活在北半球的人们,以及所有的动物和植物,拥有一年里最长的白昼,或者,最短的夜晚。

太阳的南征北战,导致地球出现四时八节局面。地球上的事物,譬如农民稼穑,动物迁徙、孕育,植物种植、生长、开花、结果,无不受其约束或催化。在春天里脱胎的绿,随着太阳的南北转战,不断地吸收光和热,逐渐葱郁、丰沛、深邃、硬朗,然后衰老,其中一部分以黄色、橙色、红色以及斑斓的颜色走向死亡,在深秋或者冬天的某一时刻落下,归根,为新生代让贤。绿不仅有生命,还有思想。

端午,是仲夏不可绕开的一个民间传统节日。两日前,民间以在门上插菖蒲、艾叶,吃粽子、薄饼、田螺等方式和内容,迎接了这个节日(过去,还有喝雄黄酒、在小孩额头上点雄黄的习俗。瓯江上,一度热闹的赛龙舟,突然冷却了)。餐桌上,八十七岁老母如贤哲一样宣布:“吃了端午粽,棉被远远送。”这意味着从此不再有倒春寒天气,气温稳定,进入盛夏。

狂热的梅雨继续上演。雄知了鼓翼而鸣的声音更加尖锐和嘹亮了。

小暑

唐朝一般的盛夏,近日出现一股罕见的东北冷涡势力,连降大雨,把盛夏刚烧起来的火热给浇灭了。刀枪入库的长袖和被子又被翻了出来。学校放暑假了,小暑不无尴尬地跟小朋友们说:“对不起,你们的泳装和救生圈还得再放一放。”

小暑不暑。一个体型巨大的、叫“灿鸿”的台风正朝浙闽沿岸奔来,未来两三天还将面临一场大风大雨天气。此时,水稻正值分蘖期,偏低气温会对水稻发育造成影响吗?还担心,灌满了水分的山体,表面不动声色,且不知某处突然出现山体滑坡,就会给附近的人、畜以及农作物造成灾难。

燕子是鸟类里与人类最亲近的候鸟,蓝黑色羽毛有金属一般的光泽,是夏日王国最具有代表性的臣民之一。春天,它们从南方以南的海岛往回迁徙,在农家的房梁下筑巢,繁殖后代。燕子是伟大的建筑师,它们用黏土和草茎黏结的半圆形巢窝无疑是一件完美无缺的艺术品,装点着农家单调的堂屋。在北乡一个叫绿坑的小山村,我发现农户房梁下的燕窝空着,没有燕子。主人说今年已经孵了四只,这几天都飞走了。是成燕带雏燕练习飞行和捕食去了吗?现在还不是燕子南迁的时候,它们还要再生一窝。

小暑的标志是出梅、入伏,是梅汛和干旱的转折期,之后将进入三伏天气,光、热、水抵达一年高峰期,喜热作物快速生长。荷花是喜热植物。在炎夏寂寞、冷清的花界,荷花是孤独的,犹如清冷街面上走过的一个旗袍女子,孤单的脚步声寂寞而惊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把热情投到其身上。摄影,作画,吟诗,赋文,荷展……且不知如果没有荷花,人们旺盛的情感将如何抒发。相比之下,木槿花的门前则冷清许多,每天晨开夕落,将花期贯彻到整个夏天里去。

二候蟋蟀居宇。蟋蟀离开田野,到庭院的墙脚避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豳风入我床下”,《诗经·豳风·七月》把蟋蟀活动全过程描述得形象而生动。

大暑

中国古代的五行学很有意思,把一年安排为春、夏、伏、秋、冬五季,与木、火、土、金、水五个系统对应,五行相生促进,自然循环。伏,也叫长夏,表示阴气受阳气压迫,潜伏地下,是一年天气最热、阳气最盛时节。伏,给予人们生活上的意义,是避暑,宜伏不宜动。今年伏四十天,头伏已去,中伏从今天开始。

“小暑大暑,热死老鼠”,炎热天气在蝉的鼓噪下,一步步走向极致,进入白热化。伏天对于农民来说并不意味着须要减少户外劳作。伏天很多农活有待他们打理。他们避开中午高温,把作息时间做了调整,上午早出早归,下午晚出晚归,把午间拉长。他们躺在树荫下,或者屋檐的凉席上,手摇蒲扇,吹着电扇,仿佛待在一个茶馆里,喝茶,吃西瓜,与老板娘嗑牙,随风吹动的,是夏日琐碎而逍遥的时光。如果突如其来一场阵雨,也不躲避,任雨点打在身上,把盛夏的日子往深处里打发。

秋丰村的空气弥漫着作物生长的气息。水稻长到四十几厘米了,看样子像一个唇上长出细密胡子的少年,即将拔节孕穗。走过那座古廊桥,溪对岸的一片晚玉米,也过了抽雄期,肥大的叶子在风里猎猎作响。

客厅第三个窗户下的竹椅子,是母亲的位置,母亲每日坐在这里看电视,走神,或者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母亲瘦小、健康、干净。现在,母亲坐在这里静静地补一只白袜子,不戴眼镜,穿针也不戴眼镜。午后的阳光被竹篁挡在园里,落在母亲身上的是经过过滤和折射了的斑驳天光,四周柔软而静好。

“六月六的太阳是苦的,水是甜的。”母亲的话总是有着浓郁的乡村气息和岁月的深度。前天是农历六月初六。现在,又想起母亲在前天说过的话了,想起小时候在六月六的太阳底下,母亲用洗脸盆晒日头水,给我洗日头浴的情景。“洗过日头浴,身上不长痱”的老话总是弥漫着黏稠的情思,让人挥之不去。

一候腐草为萤,还想起童年的萤火虫和捉萤火虫的野趣。

立秋

秋来有一个较长的过程。立,不过是一个愿望,或者只是一个过程的开始。立秋,秋天还没有立起来,还在筹备当中。立秋只是季节路途上一块路标,其意义是告诉人们:从此将进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农作物收获季节。今年立秋在中伏后期,末伏尚在四天之后。在我国,秋来始于北方,一路南下,十月初才抵达我们这片天地。

甲骨文中,“秋”像一只蟋蟀躲在巢穴里,造字本义是天气转凉、蟋蟀鸣叫。在籀文和篆文中,“秋”演变为禾火结构,甲骨文的造字本义流失了,禾谷成熟的意思出现。这一天,在我国古代,朝廷和民间都有迎秋仪式和风俗。最有意思的是宋代宫廷的做法,立秋这天要把盆栽的梧桐移至殿内,等立秋时辰一到,太史官高声奏道:“秋来了!”然后,几片梧桐叶子落下,以寓报秋。迎秋是对丰收的准备和希冀,可见立秋的悠远和古人对立秋的敬重。

过了大暑,天气就像一个终日酗酒的末代君王,脾气暴戾,每举手投足,都使大地上的臣民处于惊喜和惊愕之中。闪电、雷鸣、阵雨、冰雹、彩虹、晚霞、狂风暴雨、白昼如墨,所有异象都轮番粉墨登场。阵雨是期间的主要天况,出没无常,或伴着雷声,骤来疾去,短时间内,在某一区域制造局部恐慌和清凉,制造“夏雨隔田坎”“东边日出西边雨”等奇观。

十三号台风苏迪罗,于上午八时许兵临龙泉城下,锋芒锐减,但其绵绵细雨,依然给立秋这一天制造了暂时的秋凉假象。我想一个如同唐朝一般强盛的夏天,将会在如此一次次的摧枯拉朽中衰败,退出江山,让位给秋凉的。

立秋之后便是处暑,便是白露、秋分、寒露和霜降了,便要一路凉下去、冷下去了,而后进入冬天。想起小时候过了立秋,母亲就不让下到江里去游泳,说立秋之后的水便有了寒气,风便有了凉意。人到中年,也是到了删繁就简的时候,饱满而从容该是秋天的本意。

处暑

昨日出伏,今日处暑。夏暑至此而止,只是节气上的说法,实际并非炎凉分明。我们站在处暑的当口上,已经看到夏暑转身离去的背影了,但真正抵达秋凉,还有较长一段路程要走。

秋老虎依然盘踞在季节的江湖上。烈日高照,树木静寂,没有风,只有尖锐的蝉鸣声,像刀子在玻璃上划过一样难受。站在窗口,清楚地感觉到屋外的热浪一阵阵漫过身体,向屋里流动。偶尔洒落的一阵太阳雨,对于降温,忽略不计。不过,这是白天的情景,而早晚时分,已然有丝丝凉意。

在没有雨的日子里,村口的情景一如往常。暮色初合,暴晒了一天还在散发热量的水泥地面上,又渐渐地热闹起来。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总是先声夺人,远远的,就看见她们的身影在音乐里摇摆。小超市门口隐约的灯光里是另一番景象,两张长凳子,上面是七八个纳凉的老人。有一个老人在拉二胡,一支曲子被一遍遍地重复着。老人们比之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要年长许多,他们似潜心聆听,无声,寂静,呆滞,偶尔有人转过头去,与邻座交换两句,无声无息,似湖水为秋风拂动的一丝涟漪。两个摇动蒲扇的老妪,也似秋湖上的涟漪。他们已经进入深秋了,每次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犹如从岁月身边走过一样。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也到了孟秋,像这处暑的天气。

晚稻抽穗扬花了,大豆结荚了,地下的甘薯正在迅速膨大。在秋丰村的田野上,一个荷锄的农民告诉我,上午9至11时,是稻谷开花和授粉的时间。谷花开的时候不可以打药除虫,也不能下雨。如果遇到下雨,谷就发黑了,变成瘪谷,影响收成。

三日前的七夕,是其间最为重要的节日。“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已被演绎成中式情人节的七夕,不再是故事那般凄美、杜牧诗句那般索寞和幽冷了。

白露

这是一个女子的名字。民国时期的乡村女教师、梨园名角、大户人家的二房三房?曹禺在《日出》里说她姓陈,我不以为然,白露不是艳俗和颓废的。她的身上有书香,有田园的气息,有聪颖和清冷之气。现在,她正沿着二十四节气的古道,款款走来。遗憾我不能停下来写她,我正坐上一辆大巴,去西塘古镇。

西塘古镇有一家临河客栈,三年前,我在这家客栈住过一宿。掌柜是一个爱说淡定的年轻女子,白净,短发,蓝衫。这二去西塘,我有意走进这家客栈。原来的店堂已改作日用品店铺,她站在摆满货物的玻璃柜台后面,为两个顾客开一张发票。我走近她,搭讪。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你在我这儿住过的。”然后低下头继续开发票。我惊讶了,三年时间,过客如流,她还记得曾经的客人。我故意说:“你记错了。”这回她没有抬头看我,又淡淡地说:“你住过的。”我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朝她认真地看了一眼,心里想,她的名字,也叫白露。

还是几天前,在北乡石坑村的田野上遇到一个农民,他从地里歇工回来,怀里抱着几根黄瓜。我问他这一带对白露有什么说法,他随口说:“白露白茫茫,寒露谷上仓。”我想,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先说前半句,节气至此,白天天气还热,晚上就凉了,水气在夜幕里凝结了许多小水珠,附在屋顶上、树叶上、草地上,清晨打开房门,看到白茫茫的一片,这白茫茫就是露了。这后半句,抱黄瓜的农民又说了:“白露前后有露,稻谷就会有好收成。”寒露是稻谷成熟收割的时候,农民说的这一句谚语,又是往日丰年的总结和农民一年的冀望。

我们在田埂上一前一后地走着。田野静谧,只有蛙声,青蛙在稻田里捕食或者唱歌。稻田是蛙的世界。抱黄瓜的农民跟我说:“你听,青蛙有四种叫法。”我竖耳细听,空旷的田野上,不同的蛙声此起彼伏,长声短声,重音轻音,随意组合出不同的音色和节奏。他说:“农村人从来不伤害青蛙,它们是益虫。”

我们走过一丛木槿树,上面没有花了,开了三个月的木槿,犹如一个生育了很多子女的母亲,身体已十分疲惫。走过一棵柿树,叶子渐疏,青涩的果实挂满枝头。走到他的屋檐下,他要我进他的屋子里喝茶,我没有进去。在他的门口,我看到他家梁下燕窝空了。想到季节已到仲秋,燕子是该往南飞了,去南方以南的海边。蓦然,我有了一种老骥伏枥的感觉。

秋分

早上,母亲问我:“你有时间吗?摘秋豆。”

“有啊。”我回答母亲。然后,去搬来人字梯,架在豆棚旁边。随园的秋扁豆又该摘了。这是第五茬了,我借助人字梯的高度爬到上面摘豆子。母亲拿了一只竹篮子,在下面接豆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由秋扁豆所产生的喜悦。摘过豆子,在书房泡了一泡通仙大红袍,慢慢地喝起来。窗外几声寒蝉落下,雀声起,零星的钉木声和鸡鸣从远处隐约传来。桂花香从窗外扑进来,浮在茶香上面,慢慢洇开。寂静和安闲也在书房里慢慢洇开。

桂花在前天就开了,这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日子。江南大地上,孕育了半年的桂花蕾,几乎都在同一天里开了。桂花花期一般只有七天,今天桂花瓣已完全打开,桂香最浓。物壮则老,接下去的日子它们将快速凋零,而那匍匐了一地的“桂花浆”最是不忍心多看一眼的。不由得想起送茶人,吟上两句:“秋雨住,随园木樨香。通仙红茶味正好,心系秋凉过南墙,花开点点黄。”

又想到了春分,秋分与春分是一对宜人的孪生姐妹,还有夏至和冬至,一对孪生兄弟。这两对兄弟姐妹,在季节的平面上,构建起一年四季的坐标,将二十四节气纳入其巨大的架构里。

与春分一样,这是一个阴阳相半的日子。太阳像花楼上的小女子,羞羞答答,只露了两下脸,就不见了。我想象着它的神秘的身影,此时抵达赤道上空,朝向大地万物,其巧笑、美目的模样,该有多迷人呢?在气象上,而不是天文上,秋分意味着正式进入秋季。母亲说:“一阵秋雨一阵凉。”往后不再有炎热的日子了,统治了五个多月的炎热终将退场,秋凉将坐稳江山。

东郊秋丰村的稻田黄了,原来单调的绿色,变得色彩丰富而有层次感。一丘早收的稻田,像破了一个洞的毯子,突兀的样子致使我的思想毫无准备。

寒露

夜间又是一场大雨,到天亮才停下来,所以,上午九点钟的秋丰村是潮湿的、清新的、宁静的。田头上没有人劳动,一些农活如昨天的模样被搁置在田头。田野上的谷子又收割了一部分,远远看去,好像洪水退去了一般,裸露出黑色的土地和焦黄色的稻草蒂。没有收割的稻田,稻穗低垂,沉甸甸的样子像母亲待哺的乳房。

之前看到的那一丘被收割的稻田,现在为一片白色的黑木耳菌棒占据,剩下小部分,也做好了准备,被主人钉上一排排矮木桩,拉上一根根铁丝,不久也将为白色的黑木耳菌棒所占据。黑木耳菌棒待在地里的时间将有半年,等到明年春耕,黑木耳生长期结束,还耕水稻。土地这种既是休耕又是利用的做法,在这一带农村广为传播。种植黑木耳和香菇是这一带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

金黄色是大地在秋天首选的颜色。目前田野上虽然还有许多绿色,但不远的将来都是要归顺金黄色的。黑木耳菌棒归顺了;收割之后,裸露的稻草蒂归顺了;田畈上一畦芋地,绿色的大叶子,除了归顺金黄色,还表现出与大地细语的样子;一小片丹桂树苗,花期已过,在金黄色的大背景下,仿佛一个走向暮色的背影。

大雨致使村庄外面的溪水上涨、浑浊,天空四周是无形的灰色,云影隐约,天气仍没有要晴起来的打算。在溪的对岸,一个农民从一棵大樟树下面走过,手上有一把菜苗,我问他是什么菜,他说:“四月菜。”我疑惑,他又说,“四月菜梗扁,芥菜梗圆。”于是我明白,四月菜是芥菜的一种。这时,我注意到他身上的秋装。藏青蓝,时间使它的颜色变得苍白。这款衣服叫中山装,上下左右四个明兜,二十多年前,几乎在所有男人身上流行。

从秋丰村返回随园,母亲跟我说柚子可以摘了。这棵今年移植随园的香柚,长了十个柚子。我种香柚是想让柚子一直待在树上,不是想吃柚子。母亲也不想吃柚子,母亲要摘柚子,是沿袭成规的做法,果实成熟了,就要收获。

海棠是最早落叶的植物。随园的垂丝海棠早已落光了叶子,之前不失时宜地又抽出新芽,新芽上结出几枚花蕾,现在,花蕾开了,与春天开的一样鲜艳。天气的异常现象使某些植物蒙受欺骗,逻辑混乱。

霜降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这是北方的事情,南方仍然秋高气爽。每日的阳光从太阳系的中心出发,一路奔跑,没有云的干扰,轻易就到了地球上。地球上的物影轮廓清晰,比一部混沌的当代史清晰。

最为清晰的事物莫过于柿子了。此时,柿树的叶子掉了,柿子无拘无束地挂在树上,阳光照在上面,一个个红彤彤的、金灿灿的,仿佛幼儿园里的一群孩子,背景是湖蓝色的天空,鲜明而生动。有一部分柿子已从树上下来了,用细绳子穿着,一串串挂在竹竿上,或者放在篾簟子里,晒柿子饼。

还有菊花,都开了,开得从容和清晰。随园的菊花有二十几种,最先开花的是太阳红,外黄内红,小朵,鲜艳而明确。继而,就一阵风似的都开了起来——满天星、胭脂点雪、紫龙卧雪、羞女、瑶台玉凤、仙灵芝、天鹅舞、礼花、金皇后、黄香梨、粉旭桃、二乔、点绛唇、北京红、飞鸟美人、粉荷花,还有几种,我叫不出名字。

秋丰村的枫叶还是绿的;芦花还是紫的,没有老,老了应该是白色;梧桐树有一部分叶子黄了;乌桕树的叶子陆续凋零了。蓦然想起寒蝉,发现已经多日没有听到它们的声音,是潜伏到地里去了吗?还想起前年霜降,在夏安村吃麻糍、摘柿子的事情。秋收之后,这一带农村有做麻糍的习俗。现在想起来,那麻糍的味道还这般清晰,摘柿子的情景还这般清晰。

秋丰村的谷子已经收完,稻田进入休耕期。远远看去,进入休耕期的稻田像一条干枯的河床。农民把谷子从田里搬走了,搬到晒场上或者谷仓里。一户农家的房廊下,我看到了谷子被搬动的一个细节。九只箩筐,盛满金黄色的谷子。一个年轻农民,举着一把红色的塑料大锹,从外面的晒场走进来,站在九只金黄色的箩筐中间,向我笑了笑。显然,他刚做完搬动谷子的事情,他古铜色的双臂上,还散发出力量的气息。

在西南乡的石坑村,一个村民告诉我,他们的村子来自宋代。村里有一个旧天井,上面精致的雕花石栏,似乎证明了那个村民的说法,也似乎证明了这个村庄曾经的富庶。傍晚时分,村庄的天空出现日月同辉景象。月亮挂在东边,还没有圆;夕阳在西边,很快地往西山落去。在西边黛色的山峦上,晚霞乱作一团,使我联想起目前欧亚边界上的叙利亚难民大迁徙。

《诗经·魏风·葛屦》这样唱道:“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霜降是秋季最后一个节气,已到了做鞋履霜、缝衣迎冬的时候了。

立冬

不经意间,一本书翻过三章,剩最后一章了。四季起承转合,冬,是终了,是一部大型乐章的合部。动物蛰伏,农作物收藏,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及其上面的事物,将进入一年最后阶段。

春暖。夏热。秋凉。蓦然发现,秋季的模糊、短促和不完整。夏热没有遵循自然秩序,像一个热情过度的大嫂,留在秋天的大屋里,一厢情愿地忙碌。难以承受,又无可推脱,使人误以为这天气没有了秋季,直接从夏季进入冬季了。确实,如果没有几场秋雨的提醒和敦促,也许人们真的不知秋凉,不知冬季已经来临。站在冬季边上回首,秋天犹如一个坐在角落里默默抽烟的大伯,此情形,与当代世界史上大国对小国的某些做法相似。

经过两个小时的穿越,从六百里外一个山庄来到秋丰村,村长用普洱茶、闻香以及自己设计和施工的私家园林接待了我和我的三个同行。园内一棵红色的柿子树,是不容忽略的细节。我摘下一只柿子,遵循了空腹不吃柿子的箴言,把它收藏了。我的书房,需要红色从柿子内部缓缓释放的力量。

雨在夜幕的掩护下悄然而至。村长的餐桌上,掠过三声冬雷,没有闪电。一部分红豆杉泡酒在我的口腔里停顿了片刻。气候反常、物种紊乱、雷声诡异的话题在我与三个同行之间流露。“冬雷震震”“夏雨雪”,古人视之为不可能的自然现象,现今得以验证。大雨使一度闷热的天气冷了下来,我忙把秋装穿上。郁闷、寡言的秋季是否就此卷起铺盖南下,让位给冬天呢?

立冬前后,是播种豌豆的季节。豌豆和麦子同是两个越冬作物。现在,我明白了曾经与那个种土豆的农民讨论过的问题。浙南农村不种麦子,不是气候原因,也不是效益问题,是土地须要休整。水稻和麦子,选其一而种之。南方的土地,选择了水稻。豌豆是人类向土地有度索取的一个逗号,既适可而止,又缓慢延续。

冬天是简单的、朴素的、饱满的、气定神闲的,是生命旅途中的一个驿站。人生不是一味地奔跑和索取,犹如休耕的土地,须要有一个休眠的节奏。

小雪

早晨,躺在床上,听不见屋外的雨声了。清洁工在扫马路,扫帚从地面上划过,树叶在扫帚上跳动、摩擦、碰撞。唰——沙沙沙——唰——沙沙沙——

屋外两棵乌桕树的身影出现在我的头脑里,叶子黄了,或者红了,有一些还是绿的,但都要变成黄色和红色。初冬的天空,叶子像一群革命者,在某个看不见的力量的推动下,纷纷涌向大地。白色的乌桕籽留在树上,一串串如革命果实。冬天,这些革命果实是麻雀们的食物,我常常看到成群的麻雀飞临两棵乌桕树上。

一场持续了半个月的冬雨(中间偶尔有过两三天停顿),像一部布满绵密细节的文字。一百公里外,某个村庄因为这场雨而山体滑坡,三十九人被掩埋。这场雨还导致我一度处于幻觉之中,以为无尽的雨会遇寒为霰,在小雪节气里与之相遇。今天晴,没有雨,更没有霰,气温上升到二十五摄氏度。大表弟杀了一头猪,明天是他的乔迁之日,喜事提前热闹起来。在大表弟的新居,母亲为要不要脱去身上的厚衣犯愁,嘴上唠叨:“人变了,天也变了,冬天都跟夏天一样了。”

下午的阳光呈橘黄色,沉郁,厚重,苍老,像一块阿拉伯毯子一样铺在大地上。天空呈湖蓝色,东南出现大片馒头云,诡异而讳莫如深的样子。我感到一场雪正在悄然酝酿。一片树叶在中职校的夕阳里款款飘落,像一个舞女,我把它捡了起来。这是一片杜英树的叶子,阳光曾经从它的正面穿透到它的背面,它的正面是深红色,背面是亚红色。现在,它看上去鲜活、叶脉清晰,但它已经脱离生命之原本,要变成一片枯叶、退回大地了。

北方开始下雪了,是小雪,下得像一个绅士。有人把视频和图片发到朋友圈里,我羡慕北方人的奢侈。对于南方,一场雪的到来是不确定的,甚至于几年不遇。没有雪的冬天是多么空洞无趣啊,没有个性和脾气。

大雪

昨天气象预报高山地区有雨夹雪。这是今冬第一次获悉雪的消息。不过这雪的预报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我知道,它只是象征意义上的雪,即使真的落下来,离我也远。龙泉城已经五年没有落雪了,今年难道会轻易就有一场雪吗?

冬天的冷,以及其所呈现的一种类似于休眠的状态,近两天来我才真正感知了。这种冷和休眠状,通过房屋、树木、土地、风、穿衣、人的脸部表情以及其所营造的氛围令我感知。一场持续了二十个小时的淫雨,使空气变得寒冷彻骨,使水具有了如刀子一样的刺痛感。一个女子伸出右手五根指头,在水龙头下面跳动了两下,草草收场。这种洗手的态度再次提醒我,哗哗流水,带走的不是污垢,是热度。

秋丰村休耕土地上的黄色已经退去,为一种稀薄的、瘦弱的绿所代替。这种绿是临时的、病态的、挣扎的,仿佛我们从图片上看到的饥饿中的非洲孩子。我走进这片饥饿的绿色,看见一些不合时宜的禾叶从稻草蒂的根部抽出来。稻草蒂已经发黑,向腐烂过渡。还有一些是由几种野草合成的绿,都先天营养不良。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犹如面对几个意欲交流的陌生人,不知如何称呼而感到窘迫。七八只鸡在远处觅食,在稻草蒂的掩护下,向一片黑木耳菌棒挺进,它们的行动使我联想到影视片里悄然潜入的敌人。一群白鸭处于静止之中,不觅食,也不交流。过了很久,鸡群已不知去向,鸭群还在原地发呆,一只白鸭在梳理羽毛。更远处,两个农民在菌棒田里劳动。我估计他们在收获黑木耳。路边一个正在晾黑木耳的妇女告诉我,眼下收获第二茬了。

蒺藜是一种多刺丛生野果。在溪岸一道磡头上,我遇到一个收蒺藜的女人,这使我想起了蒺藜的味道和一段童年的往事。我走向收蒺藜的女人。她的手在蒺藜丛里小心翼翼地采撷,没有因为我的走近而要停下来的意思。她告诉我:“蒺藜浸酒,祛筋骨风痛。”

冬至

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古人这一段关于冬至之说是科学的。

今天的太阳直射南回归线。这对于北半球的居民来说,是一年白日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不过我们的身体无以察觉罢了,犹如我们身处地球,无以察觉地球无时无刻的转动。事实上,我们无以察觉的事物,何止日短夜长、地球转动呢?我们周围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乃至精神和情感,都是在时刻变化着的。

古人所说的阴阳之气,存在于大自然和人体之中,天人统一。夏至与冬至,是阴阳转换的两个折点。在混沌的大自然与微妙的人体之间,阴阳终是处于对抗、胶着和互相更迭之中。人们数夏九,至九九金秋送爽,计数暑热逐渐离去的过程。数冬九、填九九消寒图,计数寒冷离去,河开燕来,春暖花开。杜甫诗曰:“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雪莱写道:“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两位东西方诗人,在最寒冷的时候,都看到了温暖的蠕动和阳气的升腾。

今日,阳光在北半球最为倾斜,各种物体在大地上的投影最长,与夏至相反。但今天冬雨绵密,不见日影。气温回升,窗玻璃和光滑墙面上悬挂了一层水雾,这使人轻易地联想到春天,以及一群穿衣混搭的青年人。冬天,如果不是像一杆旗帜一样坚硬地竖立着,会有人还真以为已进入春天。

秋丰村的田野上,如回光返照一般的绿,现在,为一种衰竭的黄色取代了,出现凝滞、沉沦、抑郁、死寂的气氛。我走进曾经使我窘迫的几种野草中间,它们都在某个深夜被冻死了,变成焦黄色。稻草蒂上抽出的禾叶也变黄了,一束稻穗不无突兀地从后面露出来,苍白,空瘪,畸形,诡谲,像一个已逝的婴儿,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没有了生命体征。

《后汉书》记载,冬至日,朝廷官府放假休息,是一个法定节日。二十四节气中,除了清明,冬至也具有节气和节日的双重身份。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不过相对于清明,它所承载的节日意义和所散发出的节日气氛,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小寒

无端地想起李清照的《如梦令》,是因为夜里来了一场大雨。这冬天,虽然没有海棠花,却有春天一般的雨水和温度。躺床上听了很久的雨声,心想乙未年的冬天已被浇透。起床了,出乎意料,竟然有阳光跑进屋里,像一班客人,热热闹闹挤满了一屋子。推开屋门,也是一园子阳光,犹如水洗过一般,明亮、清新、柔软、湿漉漉的、黄灿灿的。正要赞美,阳光哗的一声,全离开了,留下一园的空白和冷清。

小寒本应是天寒地冻的,一个冰雪的世界。十至十四度的温度,怎么说也不是三九严寒的天气。想起一句老话:“地下暖,天上孵雪卵。”问母亲:“这阳光,是不是开‘雪眼’呢?”母亲说:“天变了,老话都不灵了。”母亲看我还迷惑,又说道:“冬至月头,卖了棉被去买牛;冬至月尾,卖了牛儿去买被;冬至月当央,无雪也无霜。”母亲是宝,将八十八岁的人了,头脑还这般清楚,使我常常处于幸福之中。今年冬至在农历十一月中旬,如是说,这是一个暖冬了,我不由得产生出一点失落感来。冬天不冷,这世界终究是要令人担忧的。我想念冬天有一场雪,没有雪的冬天,实在不够完美。

我怀念起童年的冬天了。早上起床,村庄整个儿被雪裹着,或者被寒冷的气氛裹着,一副朦胧的样子,屋顶上的炊烟也一副朦胧的样子。我棉帽、棉袄、棉裤、棉鞋全身都用棉裹着,像一只棉球一样慢慢腾腾地去学校上学。手上还有一只篾火笼,这很重要,那时候,上学的不上学的孩子都有一只篾火笼,它可以当棉袄。出屋前,母亲把篾火笼备好,在炭火里放进一只番薯。一会儿,番薯的香味就从篾火笼里飘出来,一路香去,到了学校就可以吃了。

冬天里被霜压过的青菜是又软又甜的。青菜炒冬笋,是一道上好的农家菜。没有经过霜冻的青菜生硬,不好吃。唐代诗人岑参也说:“霜畦吐寒菜,沙雁噪河曲。”这寒菜,就是霜压过的。

大寒

小寒大寒,冬天终究冷了下来。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袭击了大半个中国。寒冬的旗帜,摇摇晃晃,在冬天的版图上竖立起来了,实至名归。

人就是奇怪。天气暖和,就说天变了,不冷了,冬天也不像冬天的样子。天气一冷下来,要下雪了,又如临大敌一般,谈虎色变。三天前,各媒体就说西伯利亚来客人了,炒得沸沸扬扬。大范围雨雪,雨夹雪,暴雪,冻雨,冰冻,强降温,极端低温,逼近极值,这些坚硬的、冰冷的、行已淡远的、陌生的字眼,一时间都出现在人们眼前,犹如和平世界,突然爆发了一场战争。

最先做出反应是各中小学校。学生放假,全面停课,小朋友们最开心了。全民防寒防冻行动也全面展开。猪肉、牛肉、羊肉、鸡鸭、鱼虾、番茄、萝卜、青菜被居民们大量购买和储备;蜡烛、手电筒、应急灯等预防停电物品被购置;有老人、小孩人家,都备下防治咳嗽、哮喘、冻疮药物;露天水管、水龙头都包扎起来,盆栽花木都移到屋里……已经忘却严寒的人们,大幅度进入备战状态。

年关逼近,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人们除了防寒防冻,也开始算计过年的事情了。掸尘洗濯,腌制年肴,置办年货,农村做黄粿糖糕、杀猪宰羊、炒花生瓜子都是少不了的事情。西伯利亚的客人真会来吗?人们热情洋溢地等待了两天,开始怀疑起来。如果明天真如气象预报所言,有一场大雪,“阶前冻银床,檐头冰钟乳”。那么,人们已经启动的过年节奏,是要放慢一些了。

似乎为了一个仪式,下午我又一次去了东郊秋丰村观察点,用不无爱意的目光最后将上面的事物梳理了一遍。休耕的稻田,沉默的黑木耳菌棒,迤逦的溪水,枯黄的芦苇,匍匐的白石,古老的廊桥,七棵苍劲的松树,宁静的村舍,寂寞的阡陌,苍老的近山,黛色的远山,灰色的雨幕,无言的冷风……秋丰村整个儿沉浸在寒冬里。一个年轻的村妇从廊桥上走下来,经过我身边。她告诉我这里的红梅已开,蜡梅已开,白色的二乔玉兰已开。我听着,朝她点了点头。

大寒,二十四节气中最后一个节气,后面就是立春了。大寒至极,阳气上升,春天已然不远。喜欢白居易这首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且作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