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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对话与真情

2016-11-07曹一鸣

文教资料 2016年19期
关键词:韦庄视角对话

曹一鸣

摘    要: 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阐述了“词”这种文学样式在唐末五代之时的发展、演变——在贵族和显人们的歌筵酒席之上,由诗客、文人所书写,交给妙龄歌女演唱,以娱情遣兴,增添主客宴饮之时欢乐、热闹的气氛,故而此时大部分词作本无深意可言。但韦庄词却能够打破花间词“词为艳科”而绮艳、无情的这一传统,是缘于其掺入了唐末五代真实的乱离社会感受、宦游辗转之苦、男女离合之哀等,显得一派真情与真诚,并指向一种解读的多义性与复杂性。

关键词: 韦庄    视角    对话    《女冠子》

词起源于燕乐,本是配合燕乐演唱的歌词。在词体发展之初,它是流行、传唱于民间的,如敦煌曲子词,吸收了唐代民歌小调质朴、活泼、通俗的特色。其后,词被贵族家庭使用,承担了为贵族王孙在歌筵酒席之上助乐佐兴的功能——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谓之“用资羽盖之欢”。此时,词的书写便易手于由贵族任命的清客文人,以改变词体的民歌化倾向,使得文辞变得文雅、精致。之后,再交给妙龄歌女在酒宴歌席之上演唱,以符合贵族对于歌辞典雅端庄的审美需求。《花间集序》叙述了唐末、五代的贵族文人争相作词的盛况:“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1]这一阶段的词是公子文人奉命应制之作,故本无真挚的情思深意。花间派的绝大多数作者都是从旁观者冷静、节制的视角不动声色地体察古代女子和她们的相思情爱,虽然辞藻精美有如温庭筠的“画屏金鹧鸪”[2],但终究缺乏深远的真诚感动。

但是,18位花间派词人中的一位特殊的作者韦庄,其词作被几位敏锐的批评家捕捉到了不一样的情思,均认为韦庄词打破了花间词风绮艳柔靡、充满闺阁气的特质,而掺入了词人独特、真实的人生经历及情感体验。陈廷绰在《白雨斋词话》中对韦庄词作的批评可谓直抒胸臆、切中肯綮:“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3]他指称韦庄词貌似畅达,实则情思宛转、深挚沈郁。陈廷焯的见解有其高明之处,但他点到即止,并没有往后细致分析词的肌理与情致,也没有说明其真挚情思之体现。笔者就从韦庄的两首《女冠子》谈起,结合叙述学的视角观念,从词的形式出发,分析词作的曲折宛转之处和词人的赤诚真情。

现将韦端己两首《女冠子》录于下:

女冠子  其一

四月十七日,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女冠子  其二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有批评家认为,第一首词以女子视角叙写凄凉哀婉的离情别思,神韵动人。如此推断,词人能够细察女性与爱人离别之时的心理活动,体贴入微、委婉款切地传达女性离别心曲,在写法、内容上均较一般描写浮泛相思情爱的花间词更高明,也更沈挚。女性视角显然异于温庭筠等人不动声色的旁观者视角,也不同于以男子之口叙离情别思的男性视角。这样,韦庄词就很容易同一般描写浮泛相思情爱、无真挚深情的花间词匠之词区分开来,为两宋词作“背面敷粉”寄相思(柳永《八声甘州》)的内容与写法开辟了一条光明道路。

但其实,韦庄这首词中是有性别视角转换的,或许词人并没有觉察到。在首句末尾“别君时”三个字中,韦庄明显地暗示读者他采用了男性观照下的女子视角、女性口吻来写别离序曲。第二句“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实际却是融合了男女双方的别离观照,泪眼与羞眉初展现了女子在临别之际依依不舍、含羞矜持的形象,似乎可以理解为是以女子口吻述说,钩连上句“别君时”三个字,使用女子视角呈现别离之情。但是,其中的“佯”与“半”二字,却展现了故事发展中的男子视角。女子担心临别哀伤之泪被对方发现,故假装低头;羞愧难言故而半锁着眉头——这的确是男子的观照,而女主人公为别情氛围所感染,再不可能发出“佯低面”“半敛眉“的感怀。再看词作换头处,词人更加鲜明地采用了男子视角,糅合了回望过去的时间视角。“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是男主人公对分别前、后对方情状的合理想象,其中有从离别到分开这个阶段时间的推移。但末句“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又像是女子对于无望爱情的诉说,是女子视角,这里的视角又发生了转换。

那么,词中的男子视角是不是等同于词人自身的视角呢?据史料记载,韦庄本是唐初宰相韦见素的后人,自广明元年(880年)始,因战乱等原因而辗转于长安、洛阳、江南、西南等地,三十年后卒于成都的花林坊[4]。他在词作中曾多次直接提到发生在故乡洛阳的相思爱情,“洛阳才子他乡老”、“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组词《菩萨蛮》),其词中所抒写的离情别思较其他花间派作者更为真挚感人,这是有据可循的。韦庄的确经历过至少一段情感的遇合。根据下阕非冷静观照、显得深切真挚的文辞,能够推断,词中男子视角即等同于词人视角。所以《女冠子》(其一)的下阕有男女视角转换与双重视角重合,是没有争议的。

为何韦庄不能如同温庭筠一样,在一首词作中通用“男子作闺音“的女性视角或者男性视角呢?他用词人的视角自觉或不自觉地转换上阕的女子视角,恰恰因为韦庄的观照是有情的观照。他在词作的故事之中蕴含了自己的生命经历、情感体验,几乎不能够如同温庭筠一样,采用无动于衷的冷漠静观描写女子居室之精美、别离之心境,也更不可能如同其他花间派作者那样,平均地描绘一类女性毫无特色的日常生活。韦庄的词心即是出于有情,他的词也是有独特的生命力的。

王国维先生曾以“画屏金鹧鸪”和“弦上黄莺语”分说温、韦的词作,敏锐地发现温、韦词生命本质的不同——前者温庭筠之作是精致却无有生息的,如同画屏上的鹧鸪鸟;韦端己词却是生动流畅、细腻宛转的,好似琵琶低语。基于无法冷静旁观的深挚情思,词人韦庄将真实情感写入了花间派作品中。这种男女离情之中,往往还交织了凄凉怆然的亡国之恨、背井离乡的漂泊之苦、朋友隔绝的情思之恸,尤为真挚宛转、“纡”“郁”动人。因此,《女冠子》(其一)的男女视角转换就不难理解了。

在第二首《女冠子》中,韦庄直接放弃了呈现离别的女性视角,采用直接参与故事式的男子视角,即词人自己的视角。他直接用白描的手法叙述梦境,与前一首词作的临别情景相形对照,事件几乎一致。其中词意明白晓畅,写离别后男子梦醒时的悲哀心绪。

很显然,“桃花面”与“柳叶眉”带入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年轻女子形象,且巧妙地关合了前一首《女冠子》所述的“低面”与“敛眉”。词人梦中所见,正是他所久久无法忘怀的那位女子,是前词的女主人公。两首词作中的当事人为同一人,事件为同一事。

虽然已经分离久矣,但自离别之际到去年今日或更久,词人无时不思念,甚至她的青春要眇形象还在梦里时常出现。“昨夜夜半”指明梦境开始的时间,“语多时”描述自己与爱人见面时的款语温言,持续了很久。“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将女子青春靓丽的风神、委婉含羞的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跃然纸上。“依旧”二字关涉分别之事,久别重逢,故见面细察爱人样貌,发现其面容还是如以往一样年轻美丽,平安无恙。“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叙写词人与她梦里相遇、分别之时,爱人的羞赧欣喜之情与依依不舍之意。“觉来知是梦”,恰所谓“梦里不知身是客”。词人在末尾结束梦境叙事,再次点明此为梦境的事实,与首句“枕上分明梦见”交相映照、不乱章法。梦醒之际的情感状态到底是不同于梦中之心理,梦实是对现实无法圆满的补偿,故而词人言说清醒之后“不胜悲”,实被这种无法掩饰的浓厚的悲哀感觉包围、无从回避。

词人在第二首《女冠子》中放弃了双重视角而改用男性视角(即是他自己的视角),叙述梦里与她相遇的情景,便是由于这爱情故事是其自身所经历的,故没有半点代为人发言的虚假意味(比如司马相如曾代陈皇后写《长门赋》);他不再用前一首词作的“男子作闺音”或者花间派词人客观克制、不动声色地旁观一位女性的传统,而是真实、不掩饰地在词作中投射了自己的心理活动与情感体验,以真诚动人,实有可恸之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两首词作还形成了相互对话的独特效果。在第二首词作中不再出现视角的转换,通用男子叙述视角,与前者初为女子视角、实际包含双重视角转换的笔法相形对照——男女主人公似乎通过词作来对话,将离别、独处、梦境、现实的双方情感样态真实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两首词事件相关、意脉相连、气韵相通,而情感是交相辉映、续续相生的,笔力通透纸背,读罢回味深永。在这两首词作的对话、交流之中,这种别情离思、情感体验得到了浓化与加强,作品有独特的张力和生命力,感情自然超出了一首离别之词的热烈,而达到了一个较高的峰值。

总而言之,为赵崇祚所结集的、作为“诗客曲子词”的花间派词作,绝大部分是唐五代之际,有才情的诗客文人受达官显贵在歌宴酒席填词应曲之邀,或者日常生活中奉命所填的歌词,交给十七八岁妙龄歌女所演唱的文本。批评家普遍认为,花间词自肇源起即无有深意,故产生了如精致而绮丽的温飞卿词、要眇且俨然的冯正中词等文人词作。但是在词人韦庄这里,却写入了独特的生活经历与情感体验,在国破家亡、社会动荡不安的大环境下,男女之间深恸真挚、沈哀入骨的相思离合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悲剧色彩。这种不可挽回的悲剧,恰如韦庄在另一首词作《荷叶杯》所述——“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主人公彼此由于战乱流离、生活辗转已然音讯断绝,或许再也无法重逢,但这种不能遗忘的相思之情、思念之意却是真挚持久、直抵人心的。

韦庄摆脱了温庭筠等人词作客观、精致描写的束缚,采用男子视角之下的女性视角,体贴入微地观照、觉察爱人委婉曲折的心意,是可谓“以我心换你心”,在事件叙述的深度与广度上都更进一层。他还在一篇词作中灵活运用男女视角转换,不遗余力地巧妙抒写男女相思别离之苦,实乃有不可言说的情感悲哀、人生体悟。更重要的是,他的两首词作以不同性别视角叙述同一事件,男女主人公通过词文本相形对话、情思互相生映,在情感的强度与厚度上都达到了新的层次,产生了一种意脉不断、续续相生的新词境。这些都将其词作与奉命应制、无有真意与深意的普泛花间词作区分开来。韦端己的两首《女冠子》以真挚深情、哀恸入骨的情感思致不断感发读者,引起古今词心共鸣,其上祖“温丽悲远”的汉魏古诗,摆脱了词体发展初期的绮艳无情之应制传统,后开北宋词内容、写法自抒己意、背面敷粉的新风貌,是花间之别调,也是词史之丽篇。

参考文献:

[1]赵崇祚编.花间集.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9,(1):1.

[2]王国维,徐调孚校注.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09,(1):7-8.

[3]陈廷绰,杜维沫校点.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7.

[4]叶嘉莹.唐五代名家词选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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