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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背后的江湖传奇与历史世界(三)

2016-07-18秦桑

少林与太极 2016年5期
关键词:节度使公主

秦桑

(接上期)

五、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

“元和”是宪宗的年号。当年那位下了罪己诏,后来又忍辱负重、为魏博归附定下基业的德宗皇帝已经死了。

刘昌裔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无论是在官方的记载中,还是在《聂隐娘》的故事里,他都是以较为正面的形象出场的。田季安与刘昌裔的“不协”,与其说是纯粹的个人恩怨,倒不如说包含有强烈的反叛色彩。只是嘉诚公主向来教子有方,她如何能够容忍田季安作出这样的指令呢?

答案只有一个:刘昌裔刺杀案的发生,是在嘉诚公主去世以后的事情。《新唐书·田季安传》:

季安畏主之严,颇循礼法。及主薨,始自恣,击鞠从禽,酣嗜欲,军中事率意轻重,官属进谏皆不纳。

史书中只说嘉诚公主的去世在元和年间,没有给出具体的日子。我们翻了翻《通鉴》的相关记载,可以看到,田季安第一次出现与朝廷争锋相对的行为,是在元和四年(809)的九月。嘉诚公主的去世,大概就是在此之前。这个时候的田季安已年近三十,不再是当年那个任凭摆布的幼童了。既没有公主的约束,妻子元氏自然也少不了从旁教唆。魏博藩多年的波澜不惊之下,一股新的暗流正在缓缓涌动。

只是隐娘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可能是上方考虑到,田季安归附朝廷多年,魏博一地的顺逆又事关重大。如果因为一点异动就放弃这枚棋子,实在说不上划算,不如静观其变。变数就在眼前,田季安转身就交代了隐娘一项新任务:刺杀刘昌裔。

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夫,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

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顾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需,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

故事里说刘昌裔“能神算”,算准了隐娘夫妇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出现。我们认为,这只是一个幌子。否则二十多年后,这位神算的儿子刘纵何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在陵州刺史任上?当然,刘纵的死是另外一个晦暗不明的阴谋。

刘昌裔所以对隐娘夫妇的行踪了如指掌,是因为神尼及其背后的刺客组织,本就与他存在某种单线的联系。隐娘从田季安处接过任务后,通过磨镜少年向上报告,这一报告的结果就是:刘昌裔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平静地等待这场谋杀案的到来。

我们甚至猜想,隐娘夫妇在报告完任务的同时,也得到上方的指令:以刺杀刘昌裔为借口,即刻离开魏博,前往许州,那里会有我们的人来接应。这一猜想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向来单独执行任务的隐娘,会在这一次带着除去磨镜一无所能,甚至连鸟儿都打不中的丈夫一同奔赴目的地。而无论是他们所骑的一黑一白两匹驴子,还是城门口的那一出弹弓把戏,都不过是与人相接应的暗号罢了。

与刘昌裔见面以后的情景,小说中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刘劳之”。隐娘夫妇随即做出了一个十分激烈的反应:双双下拜,说“合负仆射万死”。第一次读到这里,我们听信了“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的说法,以为隐娘真的是佩服刘昌裔神机妙算,这才临阵投奔。

可事实却是,隐娘夫妇的确在城门口与那位衙将接上了头,只是那会儿俩人恐怕还是一头雾水:说好的自己人来接应,怎么反倒成了刘昌裔的属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在“刘劳之”这短短三个字的情节里,正是刘昌裔向隐娘夫妇表白了自己与刺客组织的联系。隐娘夫妇这才觉察到事情的惊险,差一点错杀同志,真可以说得上是“合负仆射万死”了。

双方相认完毕后,刘昌裔请求隐娘夫妇留在自己身边。他说了一个理由,听上去很是奇怪,叫做“魏今与许何异”。就是说,你在田季安那里做事,和在我这里做事,没有什么区别。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刘昌裔所担任的陈许节度使,又叫做忠武军节度使,在张国刚先生的分类中属于“中原防遏型”藩镇。与魏博这样的“河朔割据型”藩镇不同,这地方总体上属于“顺地”,还是比较服从朝廷管制的。作为中原防遏型藩镇之一,陈许节度使所辖地区不但能够控遏河朔、屏卫关中,还能起到沟通江淮、保障漕运的作用。隐娘留在田季安身边,固然能继续对魏博境内的敌情施行监控,要是转投刘昌裔府中,同样可以利用这一地区的地理优势开展制衡。这正是刘昌裔说“魏今与许何异”的根本原因。

事情到了这一步,田季安看来是非置刘昌裔于死地不可了。即便一刀结果了他,不过是使得局势早一天恶化而已。保护一个八分可靠的刘昌裔,比控制一个早已掩饰不住逆反心的田季安来说,胜算还是要高出许多。这也就是为什么当隐娘决定留在刘昌裔身边时,给出的理由是“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知魏帅之不及刘”。我们都知道,元和年间藩镇与朝廷的斗争何等惨烈,杀一个节度使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那枚于阗玉的保护,刘昌裔的脑袋恐怕早就搬了家了。

刘昌裔问隐娘需要些什么,隐娘回答说,“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和田季安“以金帛署为左右吏”相比,这个要求实在不高,刘昌裔很痛快地答应了。故事继续说:

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收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往,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

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虽说靠着组织的情报接上了头,隐娘在田季安身边这么多年,刘昌裔心里难免有些提防。之前对隐娘说的“勿相疑也”,也是怕她心有顾虑、再生出什么变数来。可偏偏他们又不要钱,这就更让人放心不下了。隐娘夫妇骑的黑白卫不见了,刘昌裔“使人寻之”,正是这种不信任感的最好体现。找了大半天,回头却在布囊里发现了“二纸卫,一黑一白”。这大概是隐娘觉察出了刘昌裔的心思,想要给他一颗定心丸。

还没等这颗定心丸落肚,隐娘又告诉了刘昌裔一个可怕的消息:田季安想杀你,这事儿还没完,“必使人继至”。我们不由得奇怪,隐娘执行任务向来以迅捷见长,当年在五台山受训期间,不过是差了几个时辰,就被神尼斥责说“何太晚如是”。为什么这一次的行动,直到了一个多月的时候,田季安才反应过来、想到再派别人来呢?

我们怀疑,在到达许州后的这段时间里,隐娘曾多次返回魏博、试图说服田季安,希望他能够打消刺杀刘昌裔的念头。毕竟嘉诚公主在魏博这么多年,田季安还算是一个表现不错的盟友。无奈这一次,他竟然说什么也不答应,隐娘这才想出“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的主意。

在与《聂隐娘》一道收入《甘泽谣》的另一篇传奇中,我们看到过同样的手段。故事里被红线女送来的一个金盒吓得“惊怛绝倒”的,正是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隐娘以红绡系发,这浪漫又令人浮想联翩的场景背后,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咱们尚有一丝情义在;要是有什么坏心思,你的脑袋可就全在我恩私便宜了。

只是田季安既然不答应,就有他不答应的道理。靠着精精儿与空空儿的本事,不但刘昌裔的命危在旦夕,就连我们的主人公隐娘也难逃一劫。隐娘告诉刘昌裔,说“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是把两人的性命拴在了一根绳子上。最后费了好一番心思气力,还靠了点运气,总算对付过去。直到这时候,刘昌裔才算对隐娘彻底放下心来,自此“转厚礼之”。

故事到了这儿,看上去皆大欢喜。只是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诡异的细节,在杀死精精儿后,隐娘“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这样的场景,我们都再熟悉不过了。事隔多年,千里之外的陈许节度使府中,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道具又一次登场了。

由此我们认为,从隐娘夫妇报告刺杀刘昌裔命令的那一刻起,神尼及其背后的刺客组织就始终密切关注着事件的进展。无论是田季安的异动,还是刘昌裔的存亡,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打破这一地区内势力多年来的脆弱平衡。在这危机时刻,神尼不得不亲自来到魏博,向这位久未谋面的弟子面授机宜。

除了可以化人毛发的恐怖药粉外,隐娘为刘昌裔准备的那块于阗玉,恐怕也与神尼的到来密切相关。于阗玉价值连城,不是寻常人家可得。《新唐书·西域传》记载,德宗皇帝即位之初,曾经派人前往于阗国求取玉石。堂堂天子所得,也不过“圭一,珂佩五,枕一,带胯三百,簪四十”之类。到了贞元年间,于阗地区为吐蕃所攻陷,“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否”,更不用说贸易往来了。我们猜想,隐娘手上的这块大小能够“周其颈”的于阗玉,正是早年由朝廷赏赐给五台山密教僧团,又被神尼千里迢迢带到许州的。神尼的这一次运筹帷幄,既保全了刘昌裔的性命,又使得他终于对隐娘放下戒心,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我们都还记得那个约定。

这一年正是元和四年(809),距离隐娘重返魏博整二十年。

神尼没有食言,她大概早就料到,在一个混沌、变乱的时代下,魏博的稳定不过是短暂的过场。田绪会死,嘉诚公主会死,田季安会长大。无论身处其中的人们如何努力,走向失序才是魏博的终局。除非,有一个新的、强大的外力出现。神尼唯一不知道的是,拥有这个外力的人早就站在帷幕旁了。直到这个人的出场,我们的故事才能画上最后的句点。

六、魏博爱情故事

隐娘在刘昌裔身边的护卫工作,一直持续到元和八年(813)。故事中是这么说的: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根据《新唐书》的记载,宪宗皇帝早就对刘昌裔心有疑虑,一直想将他调离陈许节度使任。只是怕生出变故,才拖了这么多年。到了元和八年(813)的时候,陈许一带发了大水,淹死了不少人。宰相李吉甫说“乘人心愁苦可召也”,这才把刘昌裔召回长安。刘昌裔知道了皇帝的心思,心里十分苦恼,只好装病在家,不久竟然真的一命归了天。李吉甫所说的“人心愁苦”,确实是为宪宗皇帝召回刘昌裔下了最后的决心。可我们认为,真正的理由和这场大水无关。《旧唐书·宪宗本纪》:

(元和七年)八月,戊戌,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卒。

(同年)冬十月乙未,魏博三军举其衙将田兴知军州事。……甲辰,以魏博都知兵马使、兼御史中丞、沂国公田兴为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兼魏州大都督府长史,充魏博节度使。

田季安死了,他的妻子元氏,就是当年投奔田悦的那个叛党元谊的女儿,自然要带着儿子田怀谏好好折腾一番。只可惜元氏实在没有嘉诚公主的本事,折腾来折腾去的,反倒惹恼了田季安手下的一干兵将。他们一怒之下将田怀谏赶回了家,拥立了这个名叫田兴的人上台。

田兴有一个我们更熟悉的名字:田弘正。田弘正是田承嗣的从侄,和故事前头登场的田悦、田绪一个辈分。名字是朝廷后来为了表彰他的忠诚,特意给改的。同样是做了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名声可比他们都好多了。讲究春秋笔法的《新唐书》的作者,甚至不愿意把他和田家的其他人放在一卷里头。连他的父祖辈也跟着鸡犬升天,被史官大大地记了一笔。

史官说,田弘正的父亲田廷“尚儒学,不乐军旅”。田承嗣和李正己、李宝臣闹矛盾,派他去守城,田廷“婴城固守,连年受敌,……卒能保全城守,朝廷嘉之”。可只要对一对史料,我们就不难发现,站在田廷的对手李正己、李宝臣后头的不是别人,正是瞅准了藩镇间的矛盾、想要借此机会削弱田承嗣势力的代宗皇帝。所谓的“朝廷嘉之”,要不就当时打输了才说的场面话,要不就是后来加上的、想给田弘正脸上贴金的话。史书中记载的田廷与田承嗣、田悦之间闹的各种别扭,无非都是魏博“人民内部矛盾”,绝不能上升到“敌我矛盾”的高度。至于田弘正本人,他原来的那个名字田兴,也是因为“承嗣爱之,以为必兴吾宗,名之曰兴”。

总之,史官一个劲儿地想要证明,田弘正做了节度使后对朝廷忠心耿耿,都是因为他们家三代忠烈的缘故。这样理想主义的话,是无论如何不会使人信服的。我们猜想,早年的田弘正大概还是一个混不吝的藩镇少年。所谓的“颇通兵法,善骑射”,不过就是喜欢舞刀弄枪瞎胡闹的含蓄说法。田弘正后来所以归顺朝廷,与一个人有关到来有着直接的关系。

故事的时间跳回到贞元元年(785),就在隐娘被乞食尼带走的同时,身披嫁衣的嘉诚公主来到了魏博。此时她的丈夫田绪正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边还有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田弘正与田绪一样大,这会儿他不过是魏博节度使一个不咸不淡的远亲,做驸马爷这样的美事是轮不到他的。

奇怪的是,作为正室的嘉诚公主,似乎没有考虑过生养一个带有李唐血脉的孩子。这大概是因为,田绪和他的父亲,当年对田华与永乐公主婚事心存不满的田承嗣一样,对朝廷的这种手段很是提防。而田绪的态度也使得嘉诚公主意识到,与祈求一个永远不会出世的孩子相比,早早地养熟一个听话的田季安才是最实际的办法。田绪后来为田季安找来元谊的女儿作妻子,或许也是害怕他与公主太过亲近、站不稳立场。

可田绪没有想到的是,非但自己的性命就这样交待在嘉诚公主手上,连他的儿子田季安,外加后来的孙子田怀谏,都连带被摆了一道。史书中写田绪死了之后,嘉诚公主管教田季安,是这样说的:

季安幼守父业,惧嘉诚之严,虽无他才能,亦粗修礼法。

有意思的是,之前还一直没什么表现的田弘正,这会儿也突然活跃了起来:

当季安之世,为衙内兵马使。季安惟务侈靡,不恤军务,屡行杀罚;弘正每从容规讽,军中甚赖之。

田季安继任节度使的时候不过十五岁,还是个被宠坏了的小毛孩。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田弘正一再得到了嘉诚公主的拉拢与扶植。我们甚至怀疑,嘉诚公主所以能够在田绪暴卒之后,顺利拥立田季安上台,恐怕也与这位长于军务的堂叔有着撇不清的关系。过几年田季安慢慢长大了,心里肯定越来越不是滋味。田弘正后来被侄子发配去地方做镇将,又装病“灸灼满身”,大概都是在嘉诚公主去世后的事情。

这样近似于弑父夺母的故事模式,在莎翁笔下就是一出《王子复仇记》;在八点档电视剧里,就成了人们喜闻乐见的满洲开国史。可惜田季安做不了哈姆雷特,田弘正的耐心也好得多。元和七年(812)八月,也就是嘉诚公主去世的四年后,田季安终于一命呜呼。被找来代行政事的田弘正,在处理完他那对孤儿寡母不知所谓的闹腾后,正式接过了魏博节度使的重任。宪宗皇帝对田弘正的表现很满意,魏博的事情到这儿也该松口气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就在第二年,陈许节度使刘昌裔被一纸召回了长安。这时候的宪宗皇帝,终于不用担心再出什么乱子了。刘昌裔想要带着隐娘一道回长安,长安城里有什么好的:千门宫殿,大道狭斜;细柳新蒲,银台碧树;翻手为云,轻薄纷纷。愿“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隐娘与磨镜少年共事这么多年,这点情面还是有的。

如果说在《聂隐娘》的故事里,真的有什么自由与觉醒的话,一定不在那段有名无实的婚姻里,不在一次次惊险的飞檐走壁中,而是在故事的最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隐娘的人生却才真正开始。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有华阴上士,服食还山。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接任了魏博节度使的田弘正,带领麾下兵士南征北战,为宪宗皇帝的削藩大计立下了汗马功勋。到了元和末年,天下藩镇“尽遵朝廷约束”,自安史之乱起分崩离析半个多世纪的大唐帝国,至此完成了短暂的统一,史称“元和中兴”。

田弘正最终死于一次自下而上的兵变,家属、幕府将佐三百余人同时遇害。甚至连他的儿子田布,也因为拒绝部下悖逆的企图而仰剑自刎,只留下了这样一封壮志未酬的遗书:

臣观众意,终负国恩,臣既无功,敢忘即死。……不然者,义士忠臣,皆为河朔屠害。

此时,距离当年德宗皇帝赐下的那一纸婚约,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七年。三十七年前的那一天,当嘉诚公主踏上魏博的土地时,她心里又怀抱着怎样的期待与决意?只是再没有人记得她,她是宗室簿子里的一个名字,国史中的一句记载。甚至连埋首于故纸堆中的研究者,也不知该为这位大唐公主安排一段怎样的前情往事。

星使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

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七、尾?摇声

多年以后,裴度大人站在李师道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前,或许会回想起武元衡大人和他两人骑着马、有说有笑地往朝堂走去的那个遥远的清晨。《旧唐书·武元衡传》: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将朝,出里东门,有暗中叱使灭烛者,导骑诃之,贼射之,中肩。又有匿树阴突出者,以击元衡左股。其徒驭已为贼所格奔逸,贼乃持元衡马,东南行十余步害之,批其颅骨怀去。及众呼偕至,持火照之,见元衡已踣于血中。

“批其颅骨怀去”,这是我们多么熟悉的手段。

元和八年(813),当刘昌裔送别隐娘、重返长安的时候,这位命丧于白日都市中的武元衡大人,正在西川节度使的任上春风得意。宪宗皇帝一道圣旨,从巴山蜀水中召回了众望所寄的铁血宰相。不知在那青泥盘盘的古道上,他是否曾有幸与我们的女主人公隐娘擦身而过?

只是武元衡大人终究没有刘昌裔的运气,堂堂大唐宰相,就这样死在了两名刺客手中。派遣刺客的,正是几年以后被田弘正打得到处求饶,最后割了脑袋献给朝廷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

昔日在邯郸驿中抱膝而坐的白居易,因为武元衡一案的上书而被流放江州。浔阳江头的秋夜,他独自写下了泪湿青衫的千古绝唱。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十几年后,当我们饱经磨难的大诗人再一次回到洛阳,午桥的池榭松竹中,他又遇见了当年惨案中幸存的裴度大人。

命运这根不可捉摸的细线,一次次将时代洪流下的人们彼此牵连在一起。命运是没有尽头的,故事却一定要有一个结局:

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大概在所有的侠客故事里,我们都喜欢这样飘然远去的结局。什么恩怨情仇,到这时候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只是我们不知道的是,在那个叫做魏博的地方,人们曾经满怀敬意,为昔日安史之乱的祸首树碑立传。那些被描述为虎狼之臣的河朔旧将,他们不讲究什么“障盖安舆”,只知道做头领的,哪有亏待手下人的道理。在动荡不安的夜里,人们无数次想象长安城里那人,该有怎样一副阴郁的面孔。他要夺走一切,人们惴惴不安地猜测道,使我父母不得衣、使我妻子无以食。

隐娘终究是一个魏博牙将的女儿,可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失去家人、背弃故土,甚至没有了名字。隐娘从黑暗中走来,手持利刃,取项上人头如探囊;隐娘擦去满身血污,悄无声息地,又一次隐没在传说与现实黑的缝隙之中。

不成不成,那也不能没有名字啊,否则故事还怎么往下讲。那个叫袁郊的书生想了想说,你们看这姑娘来去自如,竟然还能躲到人的肚子里去,不如就叫她隐娘好了。书生很高兴,提笔写下故事的第一句:

聂隐娘者,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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