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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中之水歌》的唐代变形

2016-07-16陆颖瑶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名作欣赏 2016年26期
关键词:中华书局东家李商隐

⊙陆颖瑶[复旦大学, 上海 200433]

唐诗学研究

《河中之水歌》的唐代变形

⊙陆颖瑶[复旦大学, 上海200433]

唐人诗歌多用乐府《河中之水歌》典故。在反复用典的过程中,《河中之水歌》的情节与人物形象逐渐发生了改变。本文拟在梳理有关唐诗用典情况的基础上,具体分析唐诗中《河中之水歌》典故的变形历程,并指出初唐、晚唐诗人在“王昌”这一人物形象的确立与改造方面做出的贡献。

《河中之水歌》 王昌唐诗变形

《玉台新咏笺注》卷九“歌辞二首”录《河中之水歌》,诗云: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①

同书卷二张华《情诗五首》“佳人处遐远,兰室无容光”一句后注云:

善注则引《河中之水歌》“卢家兰室桂为梁”。此歌宋刻作古词,他本作梁武帝诗。观善注其为古词无疑也。②

《河中之水歌》既言“洛阳”,范阳卢氏在六朝时期一直为北地高门而与南朝政权无涉,依年龄增长叙述莫愁的技艺和人生经历又颇类似《孔雀东南飞》的“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铺排卢家的陈设豪华和衣饰高贵的物质性描写也是早期乐府特色,与南朝乐府诗缠绵旖旎的氛围大不相同,加之李善注张华诗已引《河中之水歌》,其为汉晋乐府诗当无太大疑问。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将此诗归于梁武帝名下。梁武帝或许做过一些乐府歌辞的修饰工作,但《河中之水歌》大体仍保留了早期乐府诗的特色,与注重色、香、声等视觉、嗅觉、听觉的感官刺激描写的宫体诗风格迥异,可见没有受到太多文人诗或宫体诗的影响。

《河中之水歌》末句云“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在汉晋乐府的语境中,这大抵是表达女子对于真挚爱情和理想爱人的追求——卢家的富贵生活并不符合莫愁的理想,她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东家王”,一个曾经住在自己母家东邻的王姓男子。不过这里的“东家王”并无特定指向性,“王”这个姓氏当然可以解释成指代同为北地高门的琅琊王氏或者太原王氏,但同样可能只是由于王姓人数众多,故用此姓指代一普通男子,而且“王”字与第七句以下诗句押韵,对于乐府民歌来说声调明亮流利,易于传唱,《东飞伯劳歌》中的“南窗北挂明光,罗帷绮箔脂粉香”押韵情况与之相似。

《河中之水歌》虽然产生时间较早,或许也曾广为传唱,甚至可能为南朝宫廷所知,但这首乐府民歌正式进入诗人的视野,还要等到唐代。唐人诗中最早使用《河中之水歌》典故的是上官仪《和太尉戏赠高阳公》③诗,也正是在这首诗中首次出现了唐人频繁使用的“王昌”之名:

熏炉御史出神仙,云鞍羽盖下芝田。红尘正起浮桥路,青楼遥敞御沟前。倾城比态芳菲节,绝世相娇是六年。惯是洛滨要解佩,本是河间好数钱。翠钗照耀衔云发,玉步逶迤动罗袜。石榴绞带轻花转,桃枝绿扇微风发。无情拂袂欲留宾,讵恨深潭不可越。天津一别九秋长,岂若随闻三日香。南国自然胜掌上,东家复是忆王昌。

据《旧唐书·高宗本纪》,显庆二年八月丁卯“礼部尚书、高阳郡公许敬宗为侍中,以立武后之功也”④,可知题中“高阳公”即许敬宗。又据《高宗本纪》,贞观二十三年六月癸未“诏司徒、扬州都督、赵国公无忌为太尉兼检校中书令”⑤,题中“太尉”或即长孙无忌。许敬宗与长孙无忌在高宗朝初期的皇后废立问题上针锋相对,而本诗可能作于太宗年间,彼时政敌尚未反目,在宫廷或是私家宴会上互相嘲戏,诗作也表现出宫廷宴乐香艳绮靡的氛围。

上官仪此诗描写了一位“妖姬”型女子,先叙述她现身背景的华丽壮观:有神仙气势,用洛滨解佩、河间女子的典故烘托其亦真亦幻、缥缈绰约的情致,继而具体描写女子的衣饰举止,最后归结到“戏赠”的主旨,写女子婀娜妖娆如此而仍有失宠于“高阳公”之忧,若果真失宠则又将思念昔日之情人“王昌”。

《玉台新咏笺注》注《河东之水歌》,引《襄阳耆旧传》云:“王昌,字公伯,为东平相,散骑常侍。早卒。妇任城王曹子文女”⑥。刘航《刘生、王昌考》⑦则以为“与刘生相似,王昌这一人物很可能也是在此起彼伏的武装反对王莽的浪潮中萌生的”,并提出王昌的原型很可能是西汉末年假冒成帝之子而被王莽立为天子的王昌。然而今日尚存之汉代文献及民歌乐府中均无可以确指为“东家王”之人,“王昌原型论”也只能聊备一说。但刘航称“这类人物往往经过了多次的综合改造,因此,只能根据其主要特点推断其由来及形象的演变过程”,确为卓见。实际上,姑且不论能否明确找出历史上对应的“王昌”其人,《河中之水歌》的故事在唐人诗歌中经历了多次重述和变形,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与《河中之水歌》极力铺陈卢家之装饰豪华门、第高贵相比,沈诗叙述了卢郎的人生经历:“十年征戍忆辽阳”。在初唐边境战争频繁的背景下,“十年征戍”一句有其深受现实因素影响的一面,同时也巧妙地为莫愁“恨不嫁与东家王”的情感缘由提供了一种现实性解释,亦即莫愁由于卢郎戍边而与其生离多年,深闺幽怨,所以不禁回忆起从前与“王昌”共度的青梅竹马、言笑晏晏的时光。

乔知之有《和李侍郎古意》⑨,其中四句云:

自矜夫婿胜王昌,三十曾作侍中郎。一从流落戍渔阳,怀哉万恨结中肠。

中唐诗人用“王昌”典故,部分只借用这个名字符号,而不涉及人物本事或《河中之水歌》的情节。如武元衡“王昌家直在城东,落尽庭花昨夜风”(《酬王十八见招》)⑩,用同姓典故比拟王十八。刘禹锡“前陪看花处,邻里近王昌”(《酬令狐相公春日言怀见寄》)⑪,将同在城东的“看花处”视为王昌近邻。而如崔颢《王家少妇》“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⑫、元稹“莫愁私地爱王昌”(《筝》)⑬则含有与《河中之水歌》及其有关作品的情节相呼应的意味。崔诗虚构了一位王昌的少年娇妻,“复倚婿为郎”继承乔知之诗对《陌上桑》情节的运用,但这次少年新贵成为“王昌”本人;元稹诗则由相对隐晦的“恨不嫁与东家王”直接点明了莫愁对王昌的爱情。

直到晚唐时期,诗人对《河中之水歌》的情节和人物特征的叙述又发生了一次重大变化。这次变化以李商隐使用的“王昌”典故为代表。义山诗《代应》⑭云:

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

又有《水天闲话旧事》⑮诗云:

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

暮雨自归山峭峭,秋河不动夜厌厌。王昌且在墙东住,未必金堂得免嫌。

相比于《河东之水歌》,李商隐诗保留了王昌住在莫愁“东家”的方位设置。《代应》诗隐约透露了一次幽会,本来侯门似海、红墙远隔的女子,此夜却得以前来相会,当然令原本因二人身份悬殊而心心念念难以释怀的王昌感到喜出望外。“尽知三十六鸳鸯”一句,与李郢《张郎中宅戏赠二首》末句“闻道彩鸾三十六,一双双对碧池莲”⑯都用古乐府《相逢行》“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之意,双双对对的鸳鸯,正是两情相悦情人的形象写照。

《水天闲话旧事》同样写幽期密会,相比《代应》中仅以“红墙”“白玉堂”指代女子,此诗中前来赴约的女性形象更加具体可感,如“腰细”“指纤”都是对身体特征的刻画。而另一方面,“暮雨自归”又令人不免联想到“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神女形象,原本具体的女性形象又变得缥缈不定,令人神往。在这种亦真亦幻的诗歌情景中,末句的“王昌”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另一个宋玉。李商隐以“王昌”作为“宋玉”的同类人物的意识在《上河东公启》中以对偶匹敌的形式展现出来:

宁复河里飞星,云间堕月,窥西家之宋玉,恨东舍之王昌。⑰

或许是受李商隐诗作的影响,或许也是晚唐时期仿效齐梁艳诗的风潮所致,当时的诗人们纷纷注意到这位“王昌”。此时“王昌”的形象较《河东之水歌》与初唐诗作又有改变,其少年得意的一面被逐渐忽略,而在与“宋玉”形象的并列中,“王昌”逐渐被塑造成一位美男子。大概在晚唐时人眼中,男子美貌对于女性的吸引力远远高于身居高位或出身名门。如陆龟蒙《偶作》“自有王昌在,何劳近宋家”⑱、唐彦谦《离鸾》“闻道离鸾思故乡,也知情愿嫁王昌。尘埃一别杨朱路,风月三年宋玉墙”⑲,都在与“宋玉”的并举中暗示了“王昌”的美貌。韩《昼寝》“何必苦劳魂与梦,王昌只在此墙东”⑳更借高唐神女的典故(据《全唐诗》,“魂与梦”一作“云雨梦”,则用《神女赋》之意更为明显)作为对照,意指东邻王昌即为美男子,不必效仿神女去苦苦追求宋玉。与李商隐同时代的女诗人鱼玄机也有《赠邻女》㉑诗用“王昌”典故: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河中之水歌》的一句“恨不嫁与东家王”,在初唐直到晚唐诗人的笔下经历了反复扩充和变形,“东家王”被确定为“王昌”,又被赋予了少年早达、身居高位、英俊貌美等形象特征。初唐诗人重王昌之“高位”、晚唐诗人重王昌之“貌美”,我们或许可以认为,人物形象的变化,反映着时代风气,主要是理想男性形象所包含要素的变化。

①②⑥ (南朝陈)徐陵,(清)吴兆宜、穆克宏:《玉台新咏笺注》,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87页,第80—81页,第387页。

③⑧⑨⑩⑪⑫⑬⑱⑲⑳㉑(清)曹寅等:《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07页,第1043页,第876页,第3577页,第4032页,第1327页,第4642页,第7202页,第7693页,第7837页,第9047页。

⑦刘航:《刘生、王昌考》,《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43卷第5期,2006年9月,第147—149页。

⑭⑮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增订重排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020页,第863页。

⑯童养年:《全唐诗续补遗》,见陈尚君:《全唐诗补编》,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426页。

⑰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902页。

[1](南朝陈)徐陵编,(清)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9.

[3](清)曹寅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4]陈尚君.全唐诗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2.

[5]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增订重排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4.

[6]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7]刘航.刘生、王昌考[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9).

作者:陆颖瑶,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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