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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的诞生与首演的曲折

2016-05-14曹树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曹禺

曹树钧

月夜漫步清华园

1935年,曹禺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执教,他的《雷雨》由我国第一个职业话剧团中国旅行剧团(以下简称“中旅”)在天津公演,获得巨大成功。“中旅”在津期间,曹禺与他们交往密切,积累了许多上层社会丑恶行径的素材。他到过交际花和高级流氓活动的地方进行观察,去得最多的是“中旅”住的惠中饭店。在那儿,他深入观察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这类饭店里,就有像陈白露这样的交际花,在这类女人的周围还有张乔治、胡四、顾八奶奶之流的社会渣滓。其中也有潘月亭式的大人物。

“中旅”回北平后,曹禺觉得已有两个月未同女友郑秀见面了,郑秀已来过几次信催他到清华去玩,本来他们每月至少要见一次面,不是他去,就是她来,现在再不去,郑秀真该生气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曹禺专程赶到北平清华大学同郑秀幽会,入夜,皓月当空,清华园郁郁葱葱,宁静而又清新,他与郑秀在园内悠然漫步。

走着走着,两人来到了一座大理石的雕像前。

“我们就在这儿歇会儿好不好?”郑秀说。

“好。”曹禺拿出两条手帕,铺在雕像前的台阶上,两人并肩席地而坐。

“颖(郑秀别名),谈谈这一阵你听到的有趣的事好吗?”曹禺问。

“有趣的事?我在学校念书,有什么有趣的事。”

“随便谈谈吧,谈什么我都爱听。”

于是,郑秀天南地北扯了起来。她谈起清华有个教授太太,丈夫做过图书馆馆长。“你知道,她也是你们湖北人,可人们背地里骂她‘老妖精,五十多的人了,还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胖的身体,让人看了真有点恶心。她还喜欢交际,不论男的、女的,比她年轻的,还是比她大的,她都一见如故,滔滔不绝地同人谈个没完没了。她很喜欢玩,跳舞、打扑克、搓麻将、打网球,什么她都有兴致。可是最喜欢的是抱着青年教师跳舞,一跳跳到半夜……”郑秀还谈到同宿舍的女同学听说上海电影明星阮玲玉死了,都愤愤不平,在宿舍里议论了好一阵,有几个还伤心地哭了好久。

郑秀越讲越兴奋,几乎忘记了时光的流失。有时,她下意识地看看曹禺,看他是否有兴致听。她每次瞧他,总见他闪烁着一双大眼、聚精会神、兴致勃勃。这样她便愈讲愈带劲,一个接一个漫无边际地,从同学讲到老师,从老师讲到工友,从清华园讲到北平近来发生的社会新闻。不知不觉,晚霞已从天边落下来了。

“好了,别再没完没了扯下去了。家宝,我真奇怪,你干吗对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听得那么有滋有味的?”

“颖,你知道我爱写。动笔的人,就应当关心四周的一切,关心人、留心人们的生活。”

严冬夜闯鸡毛店

从北平回津后,曹禺立即开始《日出》素材的整理。一天上午,他一个人在女师宿舍里聚精会神地翻阅、整理着这一年多积累的素材。理着理着,他感到自己对妓院生活还需进一步了解。对三等妓院特殊的气氛,造成地狱气氛的复杂效果,他所掌握的素材也还不多。他走过几家妓院,总见到乞丐在那儿唱数来宝,那内容以及那特有的艺术形式,是构成地狱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于是,他约了两个嗜吸毒品的乞丐,约他们明天晚上在贫民区碰头,请他们教唱数来宝,准备将他们唱的内容一字一句记录下来。

第二天,已是三九天,北方的严冬分外寒冷。半夜里,曹禺穿着一件旧大衣来到天津市郊一片荒凉的贫民区,北风呼啸,寒风刺骨,他将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翻上领子,仍冷得瑟瑟发抖。左等右等,可总不见两个乞丐来,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他心里嘀咕,明明讲得好好的,晚上在这儿不见不散,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来呢?再一想,我昨天给他们的赏钱兴许多了些,他们不要猜疑我是侦缉队之流,不敢来了?

又等了一刻钟,曹禺冻得实在受不住,便忍着刺骨的寒冷。瑟缩地踯躅到一家“鸡毛店”找他们。这“鸡毛店”,是这时北方最破烂的下等客店,多半是乞丐住在那儿,这些乞丐严冬天气租不起被子,只好用鸡毛之类的东西铺在地上睡,每间睡十几个人。今晚也许是天气太冷,这家“鸡毛店”没睡几个人,靠窗的那一头,躺着两个乞丐,睡得像死猪似的,直打呼噜,曹禺走过去看了看,不是他要找的那两位。这间屋里除这两位,就只有一个酒鬼,快半夜了,还在一张小桌上自斟自饮,桌上散着几粒花生米,一只酒瓶已剩下一点点酒。

那人已经喝得醉熏熏的,在哼着淫荡的小调:

“叫声小亲亲,

眼瞅着到五更。

五更打过,

哥哥就起身。……”

“先生,您看见过两个唱数来宝的高个子到过这儿没有?”

“没看见。”那醉鬼头也不回,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

曹禺见他一口回绝,也不便多问,便转身就走,拉开破门,迎面又是一阵北风,寒气逼人。他一想,这里荒无人烟,来一次也不易,既然走到这儿了,再详细问问吧。兴许醉鬼能提供一点半点线索。于是,他又折回来,走到小桌子跟前。

“先生,这两个人,一个左眼瞎了,另一个身上长着一个瘤。昨天下午,还在这一带唱数来宝,您再想想,他们现在会在哪儿。”

“不知道!你想干吗?三番五次来盘问老子。”那醉鬼忽然一下将酒瓶摔在地上,砸得粉碎。一把抓住曹禺的领头,死命往上一拎,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他打人不是用手巴掌,而是用拳头挥。曹禺躲过一旁,挣扎着朝后退,肩上已挨了两拳,脸上又挨了两拳。有一拳正打在左眼边,差一点将一只眼睛给打瞎了。他急忙躲开,几张纸和一支铅笔从口袋里飞了出来。

那醉汉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匕首,定神一看,原来是一支铅笔,他捡了起来,用力折成两半,又朝曹禺逼来。一边骂“操你奶奶的”,一边挥起拳头朝他脸上打了两拳。

吃一回苦,学一回乖。遭了这顿打之后,曹禺明白:以后再到这种地方,一定要有人引路,决不能再无意义地去冒险。

第二天下午,曹禺清华同学、好友成已放寒假回到天津看望曹禺,一见他左眼包着纱布,大吃一惊:“家宝,怎么啦,跟谁打架啦?”

曹禺将昨夜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成已说:“啊呀!你这个人,真是书呆子,怎么能单枪匹马一个人上那种地方去呢。”

曹禺告诉成已,他想写一个新戏,要到天津上中下各等妓院去看一看,上次“中旅”的戴涯他们来了,陪他走了一两次。“这次趁你我都放假,我想请你陪我多看几处,行不行?”

“可以。”成已一口答应。

探地狱,百折不挠

第二天,曹禺与成已一起来到一家著名的二等窑子,找到黑三型(即《日出》中的一个人物、地痞)的李二爷。只见屋里火炕烧得热烘烘的,那位李二爷,躺在炕铺上懒懒散散地自顾自地抽着福寿膏(鸦片),旁若无人。

两人足足等了好大一会儿,这位李二爷才开了腔。

“张贵,给陈先生、金先生宽宽衣!”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曹禺同成已约定,成已改姓陈,他改姓金。谁知道此公一开口就要他们脱衣。

李二爷大声说道:“陈先生、金先生,二位既然来到这儿,干吗还穿得这么衣冠楚楚的!”

仆人将他们身上的外衣全脱光了,幸好还给他们留下贴身的背心和短裤,将他们两个弄得窘极了。

谁知道令人难堪的事接二连三发生。曹禺出入妓院的事,不知怎的给另一位“朋友”瞥见了,他竟添油加醋散布了许多流言蜚语,弄得曹禺有口难辩、好几天无法解释自己。

尽管如此,曹禺并不气馁,仍然继续坚持对生活的观察。他听到过许多农家女子为生活所迫沦为娼妓最后自杀的故事。但对这方面的生活他原不熟悉,为了写好新作,他觉得一定要更广泛、更深入地搜集创作素材。在长达几个月的体验生活的过程中,他接触了许多黑暗社会的人物,同时,也发现了受尽侮辱和损害的妇女蕴藏着一颗善良的心。

最需要阳光的角落

又是一个夜晚,快十一点钟光景,曹禺在成已的陪同下,来到了三等妓院富贵胡同,一到那儿,犹如到了另一个世界。长长的胡同里,各种叫卖声、喧嚣声、打情骂俏的声浪,沸油似的煮成一锅,一位叫翠喜的妓女接待了他们。

“翠姑娘,我又来了。这位是上次给你说起的金先生,他想同你好好聊聊。”成已介绍说。

曹禺一看,她大约有30岁左右,略胖,满脸涂着粉,头发披在肩上,穿着一件绛红色的棉袍,右手夹着一只烟蒂头。乍一看,曹禺感到她沾染了在地狱里生活的各种坏习惯,说话粗俗,举止轻佻。刚进门的时候,她同一个瘦高个的嫖客说着满嘴的粗话。

“金先生。”翠喜略施一礼。“您请啦。您的来意,上回陈先生同我说过。可干咱们这一行的,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您随便聊,谈谈您自己,您是怎么进到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来的?想到哪儿就扯到哪儿。”曹禺说。

“对,你随便说。我这位朋友,是个爽快人,你不必见外。”成已也补充了一句。

于是,一个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灵魂,慢慢地在曹禺面前展现了出来。谈着谈着,三个人似乎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翠喜说:“金先生,有钱的大爷们上咱们这儿来玩够了,取了乐了走了,可是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哪个小的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哪个大了不是也得生儿育女,在家里当老的?哼,都是人。谁生下来就这么贱骨头,愿意吃这碗老虎嘴里的饭?”

说到这里,翠喜不由得鼻子一酸,低着头,似乎要掉泪。

“您,您别太难过。”曹禺轻声安慰地说。

“我不难过。”翠喜唉出一口气,接着说:“我的眼泪,早流干了,我同您说金先生,人是贱骨头,什么苦都怕挨,到了还是得过,你能说一天不过么?”她向曹禺叹息着说。

听着翠喜以心换心、背着鸨儿“掏心窝子”诉说自己的身世,曹禺感到无限的惊异。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一颗纯真的心,感受到她善良、诚挚的灵魂,为了养着家里那一群老人、小孩,她宁可卖着自己的肉体麻木地挨下去。

听着这些令人悲痛欲绝的诉说,曹禺禁不住眼睛湿润起来。他同她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地笔录下来,竭力将人物语言的情绪色彩和自己的细致的感觉记载清楚。他似乎感到,自己与她的心贴得更近了。

1985年我在写《青年曹禺评传》一文,采访曹禺时,他在我写的关于《日出》创作过程部分,曹禺用蓝笔在我的文章中特地补写了一段。我一看,先生加了这样的一段:

在三个月的观察中,曹禺见到了许许多多翠喜式的人物。一个个被压在社会底层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在曹禺面前展现出来。他的心为之战栗:这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最黑暗、最需要阳光的角落啊!

希望在那浩浩荡荡的呼声

《日出》素材的积累工作结束了,开始进入构思和写作阶段。从1933年自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到1936年初构思《日出》,这几年中,曹禺从北平到保定,从保定又到天津,过着辗转的生活,大大开阔了他的生活视野。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事实,说不尽的人间悲惨故事,犹如利刃般直刺曹禺的胸膛,使他按捺不住愤怒,接连几夜失眠。

夜晚,天空昏黑,四周是浓黑的世界,一切似乎埋进了坟墓。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一间笼子般的屋子里,曹禺一个人踱过来,踱过去,睁着一双布满了红丝的眼睛,绝望地愣着神,看着低压在头上的屋顶,人世间种种的不平、邪恶、贪婪、恶毒,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满心是凶杀、诡诈、毒狠的歹徒逍遥法外,而善良,充满了金子般心的人却倍遭凌辱、折磨?梦魇一般可怖的人和事,化成许多严重的问题,死命地突击着曹禺,灼热着他的情绪,增强他的不平之感,他恨不得立刻能摸索出一个答案,苦思不得时,他就冥眩不安。这几天,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又像一个热病患者,整日觉得身旁有一个催命鬼低低在耳边催促他、折磨他,让他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曹禺按捺不住了,在情绪爆发时,他接连摔碎了好几件值得纪念的东西,目光不自觉地扫到桌上放着的一只瓷马、一只瓷观音。这是他心爱的东西,是两岁时母亲特地从庙会中买来送给他的护神和玩具,二十几年来他一直带在身边。

他如一只负伤的狗,扑倒在地上,啮着咸丝丝的涩口的土壤。他觉得世界似乎缩成昏黑的一团,压得他喘不出一口气。他忽然感到紧紧抓着一把土的手,湿漉漉的、粘腻腻的。擦一根火柴一看,他惊愕地看见了血。污黑的拇指被瓷马的碎片割出一道细沟,殷红的鲜血,缓慢地流了出来。

挨过了许多煎熬的夜晚,人生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一无所获。曹禺又想从书籍中寻找启迪。他废寝忘食地读老子,读佛经,读《圣经》,读一些被当局视为洪水猛兽的书籍。一边读,一边流着眼泪。

老子在《道德经》一章中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读到这儿,曹禺不禁拍案叫绝,“讲得太对了!”他又将这段话反复吟诵了几遍,损不足以奉有余。这不正是不公平世道的本相吗?

然而,我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开始写了吗?曹禺自己问自己。

他沉思良久,他感到,他还不能只是在台上诅咒腐烂的人们。人毕竟要生活,并且应该幸福地生活。腐肉挖去,应该长出新细胞,迎来的是充满欢笑的好生活。于是,他决定将未来的剧本取名为《日出》。

怎样在剧本中暗示新的细胞、新的生命的诞生呢?曹禺又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莎士比亚、易卜生、奥尼尔等戏剧大师常用的象征手法,他何不用象征,向人们暗示未来属于劳苦大众,光明属于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如何在剧本中形象地体现这一点呢?曹禺想起了他经常看见的砸夯工人的劳动。

就在曹禺任教的女子师范学院附近,有一家公司在新建大楼,他几乎天天听见砸夯的声音。砸夯,是天津地道的东西,是一种艰苦的劳动,曹禺看见建筑工人们盖房子,打地基,那可真苦啊!没有机器,用一块大铁饼,分四个方向系绳,由四个人用力举起,然后砸下。稍微干一会儿,就会浑身冒汗,为了减轻劳动强度,协调相互之间的动作,工人们一面劳动一面唱,节奏感很强,唱起来蛮有劲,曹禺曾多次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观看。

思考再三,曹禺决定用夯歌贯串未来剧本的全剧,在那浩浩荡荡的呼声中寄托着他对美好未来的希望。

1936年6月,《日出》开始在北京《文季月刊》第一期连载,直至9月第四期载毕。

这年八月,《日出》的撰写在日以继夜地进行着,第四幕后记写完之后,阳光已洒满他的小屋,他走到窗口一看,窗外一切都亮得耀眼,不一会,女子师范学院附近工地上的夯歌又传了过来。那高亢、洪亮的夯歌,配合着沉重的铁饼一下一下落在土里,传到曹禺耳中,犹如一个伟大的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向前,洋洋溢溢地充满人间。这雄壮的声音,似乎向人们暗示,旧的终将死去,新的必然来临。

上海首演的成功与遗憾

1937年初,曹禺正在准备写《我怎样写〈日出〉》一文,忽然接到靳以从上海来的信,请他去看上海戏剧工作社演出的《日出》。收到这封信,曹禺喜出望外。茅盾先生在《渴望早日排演》一文中,渴望《日出》这剧本“能够早日排演,使它在已经很多的读者而外获得万千的观众”。这也是曹禺的心愿,他希望通过舞台检验《日出》的成败得失。

到上海的当天晚上,曹禺就兴冲冲由靳以陪同去看《日出》的首演。路上,靳以告诉曹禺,戏剧工作社是复旦校友们组织的一个业余剧团。复旦的几个学生吴铁翼、凤子、包时等毕业离校后,对戏剧仍十分热心,自行组织了这个剧团。剧团第一个戏选的就是《日出》。

“这次,你能专程到上海来看戏,他们高兴极了。现在一定早在门口恭候你了。”靳以显得也很兴奋。

一到卡尔登戏院门口,导演欧阳予倩和凤子等演员果然都已站在门口。

“这就是万家宝先生,这是欧阳予倩先生。”靳以介绍说。

“欧阳予倩先生,您好!辛苦你们了。”曹禺紧紧握住欧阳予倩先生的手。他早就知道欧阳予倩先生是我国话剧运动的先驱者。早在辛亥革命前就参加了春柳社的演剧活动。他们演出的我国第一部多幕话剧《黑奴吁天录》在海内外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万先生,您是作者,对演出请多多批评。”欧阳先生微笑着谦和地说。

离开幕时间尚早,欧阳先生请曹禺、靳以先到后台休息室坐坐。到了后台,凤子将一份说明书双手交给曹禺,“万先生,这是我们戏剧工作社第一次公演的演出特刊,请您批评。”

“谢谢!”曹禺接过特刊一看,这是一份相当详尽考究的说明书,足有二十几页,犹如一本小册子。除了《日出》梗概,演职员表外,还有剧照、导演的话、演员的感想等等。为了帮助观众理解《日出》,还附了《大公报》上《日出》集体评论专栏上发表的几位前辈、专家的评论。

“想得真周到。”曹禺心中暗暗敬佩这些热忱的业余话剧爱好者。

“万先生,我有一点要请您谅解的。”欧阳予倩先生走过来略带歉意地说,“您的戏,大家很喜欢,我也喜欢导。您的戏篇幅特别长。读的时候,我认为一个字不减才好,可是,搬上舞台,为着看起来格外精采,格外集中,不使演出时间过长起见,就不得不加以删改了。”

“您是导演,您认为不合适的尽管删。”曹禺爽快地说。

“那就谢谢您了。这次演出,我们将第三幕割爱了。”

“喔——”曹禺听了一愣。他没想到会整整删掉一幕戏,而那又是怎样的一幕啊!他沉吟了半晌,没开腔。

“我知道,这一幕您想写一个三等妓院,与陈白露那种半娼妓的生活相对照,显示出黑社会的严酷,也使戏奇峰突起。不过,演起来不容易与其他三幕相调和;还有一层,这是一幕写北方窑子的戏,南方演员也不容易演得像,……”欧阳先生将他所以删第三幕的苦衷,向曹禺作了简要的说明。

“喔,喔。”曹禺脑子嗡嗡作响,欧阳先生的解释他其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下意识地礼貌地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演出结束以后,欧阳予倩和演员们将曹禺、靳以请到后台休息室,请他们谈谈感觉。

“谢谢诸位的辛劳,演出相当成功。”曹禺说。

“万先生,我演的陈白露像一个生活放荡的交际花吗?”主演凤子迫不及待的问。

“像,像陈白露。特别是最后自杀,演得更为得体。”

“总的来说,都不错,你们刚从学校毕业不久,业余排出这个大戏,真不易。八奶奶是您演的吧?”曹禺对着一位形体微胖的漂亮姑娘说。她叫黛丽莎。

“是的。”黛丽莎回答的声音低低的,有点胆怯,与她刚才在台上那种放得开的情形判若两人。

“你把顾八奶奶装腔作势的肉麻劲,演得入木三分,恰到好处。好,真不错!”曹禺由衷地夸奖说。

“潘经理演得也不错。像个银行家的样子,一举一动颇有气派,实在难得。还有演张乔治的,演福升的,都相当称职。”曹禺逐一评论。

回到南京后,曹禺白天教书,晚上动手撰写《我怎样写〈日出〉》一文。《大公报》的评论文章,上海之行,都引起他许多思考。他觉得自己应该直率地将写作《日出》的动机和经过公之于世,让人们更加了解《日出》。对《日出》在上海的首演,曹禺又高兴又有一种难言之痛。在执笔为《大公报》撰文时,他思考再三,要不要将他的真实感受诉诸笔端。因为是首演,他担心以后的演出,会照上海那样演法,也删去第三幕。那就太伤他的心了。最后,他决定坦率写出他的愿望,用相当长的篇幅,强调第三幕的重要性。他秉笔直言:

“第三幕无论如何应该有。挖了它,等于挖去《日出》的心脏,任它惨亡。”他想起欧阳先生向他作的种种解释,又写道:“如若为着某种原因,必须肢解这个剧本才能把一些罪恶暴露在观众面前,那么就砍掉其余的三幕吧。请演出的人们容谅这帮‘可怜的动物,在饱食暖衣,有余暇看戏的先生们面前哀诉一下,使人们睁开自己昏聩的眼,想想人把人逼到了什么田地。”

他想到《日出》在《文学季刊》发表时,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曾在第三幕附记中搞了一个“障眼法”,故作一声明:“这一幕我自认为写得非常拙陋的,而写前材料的收集也确实感到莫大的困难。幸亏遇见一位爽快的朋友(在此地我感谢他善意的帮助和同情),他大量地供给我许多珍贵的资料。”现在为了申述请不要删除第三幕的内衷,他决定出来“自首”,告诉人们那位“供给我大量材料的“朋友”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他将自己为了写第三幕收集素材过程中所遇到的种种折磨、伤害以至侮辱,相当详细地在这篇长文中描述了出来,让人们感到从情感上看,第三幕是最贴近作者的心的。

最后,曹禺特意地写了这样一句:

“我愿意把这本戏献给我的朋友巴金、靳以、孝曾。”

写完这篇一万余字的长文,曹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感到异常的舒畅。

“当,当,当,当……”室内的座钟敲了五下,他推开窗户,东方已经呈现朦胧的亮光。他决定向余校长提出,由他在剧校毕业班排《日出》,将被挖去的“心”补上去,排一个完整的《日出》同观众见面。他的请求很快获得余上沅校长的赞同。

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国立剧校排练室。曹禺正在紧张地给毕业班学生排《日出》。

排练演出并不太顺,尤其是第三幕遇到角色的抵触。一天下午排《日出》的第三幕,由林倩扮翠喜,戴卿扮小东西。他看见林倩正在排练室一角,认真地背台词,不由得微微一笑。

曹禺想起前几天他刚分完角色,林倩就噘起小嘴,老大不高兴。下课后,曹禺将她喊到办公室,问她;

“怎么,不想演翠喜吗?”

“谁愿意演这么个下三烂!”

“下三烂?翠喜是下三烂?”曹禺一听很生气,脸涨得红红的。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对林倩说:

“你再好好看看剧本。翠喜虽说是个妓女,可令人尊敬。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虽然只在第三幕出现,但你要想象她悲惨的一生。”

接着曹禺帮助她分析这个人物的身世,并且对她说:

“你对人物想象得越真实,越具体,越合情合理,经得起推敲,这个人物就越有深度。”

一番话说得林倩口服心服,感到这确是一个很有深度可挖的角色。

“现在,从第三幕开头排起。”曹禺对同学们说。二班的同学马上集中起注意力,开始排练。

第三幕一开头,翠喜在门口拦生意,正和一个胖子打情骂俏。翠喜高声叫着一位嫖客:“胖子,你明儿来‘回丫头,准来吗?两位二爷一起陪来玩呀!”扮演翠喜的林倩冷冷地说。

“不对!”曹禺叫林倩停一下,“感情不对。林倩,这个时候你应该笑,要记住你要有一副献媚的脸,假情假意的一套,不能冷冷地板着脸。”

“我还笑,恨都恨不过来呢。反正他已经走了!”林倩不赞成地说。

“不能这么理解。要知道,这时候需要用这一副脸谋生,不拉拢嫖客,往后她就没有活路。”曹禺解释说。

林倩点了点头。

“再重新来一下。”曹禺坚决地说。

林倩不满意,又来了一遍。

排到翠喜开导、安慰小东西一段,翠喜说;“我跟你说,咱们姐妹不是什么亲的热的。东来西往的,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搭住这三天,也是咱们姐儿们的情分。”

“林倩,这句话要讲得很有感情,真诚极了,脸上的表情这时才是自己的,真的。有自己感情的脸,也可以这么说,翠喜有两张脸,一张职业的脸,一张本色的脸,这是环境逼迫她,才造成这样的。”曹禺又打断林倩的表演,点拨她。“好,这段台词再来一遍。”曹禺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珠。

经过三个多月的辛勤排练,《日出》终于公演了。各家报纸登出了醒目的广告,不少报纸发了消息和评论,尤其引起曹禺注意的是《南京日报》“每日电影”副刊还为《日出》的公演出了专号。一位参观过《日出》排演的记者在专号中撰写长文赞扬说:

“……这次演员的分配,非常整齐逼真。饰陈白露的是叶仲寅女士(即今天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演员叶子)。叶女士曾主演过《狄四娘》和《自救》。她的演技的优秀,是为一般人所赞赏的,这次担任陈白露一定能给我们一个完满的印象。

林倩女士担任翠喜一角,我们在中国戏剧学会公演时已见到她的成绩了。她的技巧的熟练、表演的细致早有定评。这是全剧最难表演的一个角色,而林女士能应付自如。在这里她是十二分的成功了。……”

这些热情的赞誉,不但是对这些行将毕业的青年学子的鼓励,而且也是对他们辛勤劳动的肯定,而这里面,哪一个学生成绩的取得不包含着他们的万先生的心血和汗水啊!

《日出》的公演场场满座,无缘一睹为快者仍很多。应观众要求,又加演了两场,观众仍然十分踊跃。

尤其让曹禺感到欣慰的是不少观众领略了此剧的寓意。他们在报上撰文说这出戏比《雷雨》“对我们亲切多了。在舞台上出来的这样多人物,我们四周随时都可以遇到。……它不仅暴露了这社会的黑暗面,它还隐约地指示了我们一个光明的希望,在叫我们担当起一种更严肃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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