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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显光艺术年谱

2016-03-21应海燕

东吴学术 2016年6期
关键词:艺术

应海燕 王 新

学术年谱

全显光艺术年谱

应海燕 王 新

一九三一年,一岁。

八月,全显光出生于昆明翠湖畔(今钱局街)一个赤贫之家。时值抗日战争前夕,生活极其困难。父亲全生初(一九〇九-一九六〇)为小土布店雇工,母亲全杨氏(一九〇三-一九四一)。大姐全淑芳(一九二二-一九六一),二姐全慧四-)。其父母初识文字,姐姐都没有念书机会,以打工度日。

一九四一年,十岁。

他的童年、少年浸在苦水里长大,有几件事情对全显光一生影响很大:

其一,他母亲的死。他的母亲全杨氏身患缺乏性肝病,还得夜以继日缝制国民党军服,以为生计,以致脸都发绿了。一天晚上,他母亲说很饿,叫他找点东西来吃吃;翻遍整个屋子,全显光找到了半个白萝卜。他把萝卜煮熟,母亲吃着,吃着,就不说话了。

全显光并不知道母亲死了,一个劲地摇着母亲的肩膀……

后来,他从母亲手指上褪下一个磨得已经发亮的顶针: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惟一财产。

很多年,全显光都不吃萝卜,他一直以为母亲的死与萝卜有关。

其二,他与民间艺术命里相依的因缘。母亲过世后,全家穷得揭不开锅,但是“全显光小小心灵却充满着对知识的好奇与热望。几回哭闹,几回满地打滚,父亲全生初勉强同意他上学了”。他先后断断续续在昆明的好几所小学、中学学习过。全显光“爱画画,于是就跟同学借画谱,最多借一个晚上,靠着飞速临摹,第二天,他准时还给同学,这无形中锻炼了他快画的本领”。

为了谋生,他得仰仗自己小小的手上功夫。过年了,他画大门神,没有颜色,就到附近的染坊里要些,有时候,也学着老师傅办法挖些有色土石回来,自己研磨制作颜色。这个自己动手制作绘画材料的习惯,几乎伴随了他一生。

“大爷,再给我点色吧”,要的次数多了,染坊师傅看了全显光的大门神,便说,“你得给我也画幅呀”。

“你喜欢啥呢?”

“钟馗。”

钟馗,全显光从没画过,但裱画店里有。于是,他跑去偷偷地看,默背在心里,回去,大笔生风,飞速画出来。

师傅一见,乐了,“好!好!”全显光十分享受这一点晦暗生活里的明媚称赞。

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是,多年后,他在西方老大师们那里见识到的那种默背功夫,他自己前无古人雄放恣肆的钟馗创造,竟然是在这里,埋下了结实的种子。

钟馗、门神也不是经常有画,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怎么办呢?

木鱼一响,到庙里去吃斋饭。蹭饭的次数多了,和尚有意见了:白吃白喝,你得干点事啊。全显光看见有师傅在塑佛像,便跑去帮着塑像,从搭架子到上泥,他跟着师傅干,一来二去,竟然塑得熟练了。师傅于是往那一坐,咕噜咕噜抽着水烟,偶尔,瞅瞅他的活计,过来改两下,然后说,“放手干,塑得不错,还算聪明,我把手艺传你”。

“青间紫不如死,红间绿一块玉……”,是色彩口诀,还有色彩配置及民间塑像的仪轨,都传给了全显光,在民间行业里,这些都属于亲亲授受的秘传核心技术。

尽管命运坎坷,但全显光一生师运亨通。

为了生活,不管什么手艺,只要能活命的都学,他学画年画、塑佛像、修钟、裱画、刻图章,后又拜师学做毛笔和墨。在这些学艺的过程中,他学会了自己动手研磨制作绘画材料和默背功夫。全显光一心想学习,不甘心混饭消度时光,他同时开始画年画、山水画,以助生活。由于这样的机缘,他对民族民间艺术十分热爱,并在小小心里立志终生学习。

一九四六年,十五岁。

抗日战争胜利后,全显光随二姐夫妇到浙江嘉兴,一路上经历车船行路之苦,游历了祖国大好河山,扩大了生活视野,增长了阅历与见识。另一方面,他在江南看了不少书法碑帖和国画,接触到了中国江南的文雅传统,打开了又一个广阔的世界,此后,毕生他都注意努力追寻前人之迹的真义,承续中国文人画传统、金石传统之文脉。一年后返回昆明。

一九五〇年,十九岁。

二月,昆明解放,迎来盛世,举国欢喜。全显光进入昆明第一中学高九班学习。

全显光平日晚上仍做毛笔以助生活。期间,先后拜袁晓岑、廖新学为师,学习素描和色彩,拜马济云为师,学画荷花。马先生是红十字医院院长,花鸟山水画家,国画忌讳用白颜色,但他用白粉画荷花,清素动人,十分独特,全显光便埋头学画荷;廖先生,留学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校,云南现代绘画先驱,全显光便向他学西画的色彩、透视、解剖、光影;袁先生,民间生长出来的著名国画家、雕塑家,工孔雀,擅雕塑,全显光专学他那股纯正的民间味儿。

创作国画《卧薪尝胆》,画庆祝解放游行毛主席、朱总司令大幅领袖画像。

一九五二年,二十一岁。

八月,参加新中国第一次高考,被录取,入鲁迅文艺学院美术部学习。

那天早上,他以送毛笔为名,瞒着父亲,偷偷去参加了考试。一张榜,只有鲁迅文艺学院不收学费,还供吃住,他决定上鲁艺。

一个有趣的插曲是:昆明所有考上大学的学生,在西山别墅集中学习。一天,有个部队领导来学习班,问:“谁能画领袖像?三米的,要威武。”

全显光自告奋勇。于是,部队派了一个班战士为他服务,木框绷白布,水墨画成,十分醒目。全城大游行,就抬着它。

一九五二年至一九五五年,二十一岁至二十四岁。

鲁迅文艺学院学习的几个重要经历。

学校每天七点起床,他就四五点悄悄起来,到南湖公园写生,他给自己规定,不管画什么,怎么画,每天课外得完成一张习作。画完,他就躺回床上,以至同学经常摇着他的床,喊:“起床了,懒鬼!”

不论刮风下雨,他风雨无阻画写生,几年下来,他的画,跟同学渐渐不一样了。

当然,当时鲁美跟全国所有高校一样,被苏式绘画的风气笼罩着。全显光用尖尖的铅笔,细细地描摹每个对象,像是很像,但他隐隐约约觉得,这种画法有点死了。

堪为奇遇的是,他每天早上画画的时候,总有一个带毡帽的先生,晨练散步,路过,总要看看他的画,然后,摇摇头,走了。

如是三个月。

一天,老先生开口了:“小伙子,你刻苦是刻苦,但画水彩的方法不对,画得太厚了。”

后来才知道,老先生是东北工学院建筑系老师,留学英国时,专长为水彩。全显光遂拜其为师。

在老师指点下,他改弦更张,抛掉原来的习气,他开始明白,水彩最重要的是画水色关系,水色要好,画面才会有透明感。

全显光后来波光潋滟的色彩感,就由此打下了坚实基础。毕业写生时,同学们一看他的水彩,惊呼天才。其实大家哪里知道,这背后数年如一日的默默努力及可遇不可求的际遇。

全显光后来精通多个艺术品类,但他一直认为水彩最难,水平不过关,水彩重叠一遍即脏。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没有停止过在水彩上的苦苦探索。及至老来,在水彩的境界上,他达到了,随意重叠多少遍,画面不脏;用自制工具,画水彩画,画面蓊郁明亮,滋润无匹。

这一切,皆得益于这位不告知名姓的先生。

当然,他偷偷早起写生的事,被一个人看在眼里,但这个人一直替他保守着这个秘密,这个同学叫张安志,宜兴人,一脸忧郁,成天迷恋写诗,一到交作业,就跟全显光说:“反正你作业多,给我一张。”大学期间,张安志的诗歌远远多于绘画,不过,他的诗有情有味,每有新作,必给全显光看,两人常凑在一起畅谈人生,憧憬未来,成了难得的君子之交。同宿舍的方井龙、朱距君、包振仁,在生活上给了他不少帮助。

绝大多数时候,全显光很少说话,天天在默默绘画,画得多,纸不够,他就把别人扔掉的纸,捡回,用水洗掉,晾干,再用。假期,他没有路费回家,就到附近工厂写生,帮厂里画宣传画、板报、墙报,厂方很高兴,就供吃住,很多工人师傅,都给他作过模特,一到离开的时候,他们都成了全显光的朋友。

令全显光印象深刻的是,轴承厂的老工人,守在炼钢炉边,披着一件外衣,穿上、扣扣、脱下,反复不已,一问才知道,他们在感受炉温,有经验的老师傅,每到火候,衣服一抖,吆喝:“加料!”“出炉!”

出来的钢轴,与管道一配:恰到好处,丝丝入扣。

而很多用仪器控制的,则往往达不到这个效果,因为热胀冷缩,就会出现“微差”。显然,这个“微差”的拿捏,全赖多年的直观经验。后来,全显光在伦勃朗、黄宾虹的绘画中,也领悟到这种“微差之美”,他自己的创造,也一辈子在追求炉火纯青的“微差之美”。

他一直强调:艺术是一门经验科学!

长期勤学苦练,毕业的时候,他的习作,多得以麻袋计了。一天,有个姓赵的老师找到他:“全显光,快跟我走,有好事。”一到院办,满满一屋子人,院长、书记都在。一个钩鼻子老外,走上来,对他说:“小伙子,这么瘦啊,我能看看你的作品吗?”原来,这是苏联来的大画家,他到鲁艺访问,在橱窗里,见到全显光作品,觉得很不一样,就有意见见他。

“当然可以!”全显光立刻背来一麻布袋作品。

大家惊呆了。

画家细细看完,抬起头,对全显光说:“到苏联来留学吧,我教你。”

公派留学的美事,就这么砸中了全显光,全显光一直都觉得天外之喜,不可思议。

然后,是去北外培训学习。临近出国之际,中苏交恶,教育部长来看望大家,说:“苏联不去了,可以去欧洲,自己选吧。”

全显光想想,说:“我去德国。”

“那你去学版画吧,中国版画不能只是木刻,还大有可为。”

全显光和舒传曦等一批同学,一起踏上了前往民主德国的列车。

一九五五年,二十四岁。

初到莱比锡。

全显光来到了德国古城莱比锡,进入莱比锡版画和书籍艺术学院学习。学院保持着师生互选的学术自由传统。全显光选择进入了汉斯•迈尔-弗雷特工作室,其是著名的版画家、油画家和设计家。

汉斯•迈尔-弗雷特第一次见面劈头就说:“你先画张画给我看看,然后,我才决定是否留下你。”

说完,走了。

全显光使尽浑身解数,用鲁艺学的“苏式”影调方法,画了一张自己认为还得意的素描交上去。

第二天,迈尔-弗雷特见面,“你,我教不了,你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你走吧”。

原来,在迈尔-弗雷特眼里,苏联一流的列宾、苏里科夫等画家,在世界上也是三流的。他们看不起苏联,更看不起苏式素描公式化的复制,认为不是艺术。

全显光懵了。

只得央求,“我这么远来了,您就留下我吧,我改!”

那就到莱比锡博物馆,去看看伦勃朗等老大师们的素描。迈尔-弗雷特要求他。

他便去看了好几天。

“怎么样?跟苏联的一样吗?”

“不一样。”

“那得改!”

“说吧,全部丢掉原来的,要多少时间?”,迈尔-弗雷特严厉地盯着他。

全显光战战兢兢地回答,“一年吧”。

迈尔-弗雷特一听就生气了,“一年?你能活多少年?一个月吧。准备画多少张?”

“三十张吧”,全显光掂着脚跟说。因为苏式影调素描,磨铅笔细细抠的办法,一年也实在画不了几张的。

“三百张!”

全显光便跑到博物馆仔细临摹老大师们的作品,再调动早年快画的经验,抓神气,大刀阔斧,删繁就简,越画越快,勉强完成了任务。

迈尔-弗雷特看了他脱胎换骨的作品,脸上总算浮出了笑容,语气转为温和:“你们中华民间艺术,像京剧啊,剪纸啊,壁画啊,远远超过我们,何必大老远跑来跟我学?”

此言,正中全显光心坎,早年他无意中学习的诸多民间艺术,一下子亮堂起来。他开始琢磨着如何将这些与德国学习融会起来。

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一年,二十五岁至三十岁。

在莱比锡版画和书籍艺术学院废寝忘食而又自由舒展地学习。

迈尔-弗雷特要求全显光自订学习计划,一段时间后见面,每次见面时间精确到分钟,一见面径直敲下桌子,要他分别挑最坏和最好的几幅画拿出来看;并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解决了什么问题,还有什么问题没解决好,没解决好的就留待一下步逐次研究解决,下次见面再检查讨论,就在这样以学生主动性为导向的精确严格的学习程序中,一步步推进教学。

全显光就在这样刻板得不近人情的艰苦训练中,深入素描的堂奥:抓结构,分拆研究,重组超越;用线条,大胆画,放手写。

画越来越好,越来越有自己的个性,玛雅夫也越来越亲切。

除了工作室学习,全显光去博物馆临摹学习,一天就休息三四个小时,边学边作笔记,约略估计,归国时,他的学习笔记已经超过两百万字。他还去翻阅莱比锡书籍与版画艺术学院以前教师和学生的各式教、学材料,以资镜鉴。

莱比锡书籍与版画艺术学院有保存教师课堂教学资料、学生学习作品的传统,代代相传,非常系统完整。

他把珂勒惠支的全部课堂录音及艺术笔记深入学习研究了一遍,其中最难忘的一个细节是,珂勒惠支在一九〇九年九月日记中写道:“我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凭记忆默画了,经过长年习作,我不用模特,可以为S任意画很多素描,我成功了。”是年,珂勒惠支三十二岁。

于是,全显光又深入研习背着画的方法。

盯住一点、死死深入的这种研究精神,来自学院的整体学术环境。在全显光看来,德国学生是铁人,刻苦异常,到哪里都带个小本子,边走边记,有时站在那思考,一站就是半天。教室的灯,二十四小时开着,总有人在那学习。每个人追求与别人不一样,谁的创作,被人模仿了,谁就掉头不顾,又另起炉灶。这正是创新的起点。

当然,在这样的氛围中,谁的学术得到认同,那也是极高荣耀。学院有个不成文习惯,谁的作品优秀,大家就会在作品前放一枝鲜花,以示敬意。

有次,全显光作品前面放了一堆花。他为此高兴了好多天。

他还跟汉斯和伊根夫瑞斯学习版画。

德国是版画的故乡。莱比锡书籍与版画艺术学院大门内就挂着一幅巨大的石版画,珂勒惠支作品,“好得真想把它偷走”,全显光曾说。

他在博物馆看到伦勃朗、丟勒的铜版画,哪怕一小张,两公分大,盖掉画框,却像大油画,大气无比。

小作品显发出大气象,是极高的境界。

全显光系统全面地深研了石版画技术,材料使用、纸上设计、石板转稿、绘制、套色、印刷等诸多环节,每个技术参数,他反复试验,多方琢磨,最终做到了如指掌。整个版画制作程序,让全显光贴切理解了德国文化的科学精神。

当然,艺术不是科学,科学重说明,艺术是个性表现。石版材质富有表现力,肌理变化细腻,形式语言丰富独特,为了充分实现石版画的表现效果,他后来逐步放弃纸上起稿,直接在石版上创作,以刀代笔,因势成形,把德国艺术中直取本质、果断凶狠的劲道,发挥得淋漓尽致。

值得指出的是,德国石版印制技术,属于核心技术,一般少外传,很多中国留学生仅学会绘制,印刷交给工人去做,但全显光努力把整套印制技术也学到了手,这其中又有一段“奇遇”。

莱比锡书籍与版画艺术学院有多个附属工厂与工作坊,工作室只教绘画艺术,印刷技术是工厂掌握,其时印刷工厂的总工程师是石版画发明者阿洛伊斯•申奈菲尔德的后代。每次印刷完,他们都会把工厂车间锁得严严实实。

全显光就天天去帮忙,去磨,最先,人家对这个个子小小的东方青年,十分冷淡,过了大半年,人家开始觉得他学习诚意可嘉,愿意让他参与了,到后来,总工程师干脆把钥匙朝他一扔:要他负责管理车间。

一天,阿洛伊斯把他叫去,领到一个房间,打开一个高高的保险柜,掏出一摞半尺高的材料,递给他:“明天早上九点还回来。”

全显光一看,原来是阿洛伊斯祖上传下来的石版画核心技术试验笔记,古德文,密密麻麻的数据、规规整整的程序,他德文本不太好,读起来很吃力,短时间肯定记不下来,他灵机一动:咔咔咔,借来相机,拍了一百多个胶卷。很可惜,这些材料带回中国,在“文革”中抄收殆尽。

看着这位勤勉朴素的中国学生艺术水平渐渐提高,玛雅夫十分高兴,“我虽然画油画,但没有系统深入研究油画技法,我给你介绍一位莱比锡博物馆伦勃朗研究专家,你好好跟他学习”。

全显光于是到了沃尔特•门泽(Walter Munze,一八九五-一九七八) 工作室学习油画。门泽六十多岁,精神矍铄,态度和蔼。因为此前国内苏式油画强到三面五调,缺少色彩,门泽首先教他“限色画法”。从原色一个一个学起。

“你最喜欢什么色,小伙子?”,门泽问。

“绿色。”

好,就从绿色学起,绿色的各种变奏,绿色在各种形体、笔触中的变化与搭配,一学就是三个月。全显光耐不住了,问老师能不能学四五个色。

门泽一听惊得嘴巴张得大大的:“你能活五百岁吗?伦勃朗、达•芬奇、提香,一辈子全部学会的色彩也就三四个。”

“三四个,老大师们就够用了!”

全显光恍然大悟:色彩不能贪多,多了就像在画面上控制千万只往外爬的螃蟹,没有好结果;每个色彩发挥到极致,就会无限丰富:这是西方古典油画的正统。

真是“五色令人目盲”。

门泽手把手,从钉框子、绷画布、打底子,到起稿,上色,乃至色彩原料制作,详尽无遗,教给全显光,根本的原因是:孺子可教!

门泽还为全显光提供画画材料,请他到自己家里学习、吃饭,门泽夫人也对这个中国学生十分友好,关怀备至。

每周六下午,老画家准时开着小车到学院门口,接他,夫人必定在门口等候;一次下雨,晚到了半小时,门泽夫人就打伞在雨里等了半个小时。风雨中,远远的,全显光看见异国他乡这个等待自己的如母亲一样的温情身影,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其情其景,终生难忘啊!”时至今日,八十五岁的全显光回想那一幕,都感慨系之。

通常,他们到家先用餐;吃完,半小时,欣赏夫人的钢琴曲——她是钢琴家。然后,在琴曲中开始画画。

门泽告诉全显光,伦勃朗是西方艺术的巅峰,朴素,大气,厚味十足,学油画当从他入手。他把伦勃朗的艺术的诸多要义悉数教予全显光。

意犹未尽。

他把莱比锡博物馆一位终身临摹研究伦勃朗的专家,介绍给了自己的学生。那个专家在地下室的保险柜里,取出伦勃朗原作,让他走近看看:丰润无比,上面的光油还不曾全干。

他拿出伦勃朗作品分解的X光片,为全显光讲解:怎么打底子,怎么起稿,怎么覆盖颜色,第一遍如何,第二遍如何……重叠多到上百遍。

当然,这些只是技术,门泽强调品位和个性。

在与伦勃朗的日夜厮磨中,全显光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通达了油画的最高品味,如同他后来研究黄宾虹,通达中国笔墨的最高品味一样。

一九五八年,二十七岁

向李可染学习。

伦勃朗的东方知音,还有李可染。一九五八年夏天,董必武率团访问民主德国,李可染随团,他有幸担任其在莱比锡时的翻译。

李可染很健谈,他说他的艺术受黄宾虹启发,中锋用笔,他还为其示范用笔之道,看到全显光迷惑的样子,他在笔杆上贴个小纸条,画画写字时,纸条随之转圈,“看到没有?这就是黄宾虹笔法的窍门”。

“体会用笔时手上两种相反而相成的力的作用!”

他陪李可染看博物馆,李可染一见伦勃朗油画,黑底上的白塑造,大笔鞺鞳,但巨细浑融,他立刻琢磨起来,啧啧赞赏,并说,自己的逆光山水,光影与墨色还不够整体和融洽,应该向伦勃朗学习。归国后,李可染画境丕进,应该与他这次参观大有关系。

临别时,李可染还把自己多年的铁质调色盒,送给了他。这个珍贵的调色盒,至今还安静地躺在在他的案头;全显光每次看到它,与李可染在一起的往昔,便历历在目。

一九五九年,二十八岁。

木刻《台湾人民盼解放》,入选第四届全国版画作品展。

八月,他随中国青年代表团赴维也纳参加世界民主青年联欢节,出任国际青年艺术家画展评委;同时,每年创作中国剪纸艺术作品,参加莱比锡国际博览会中国馆的装饰设计工作;担任莱比锡中国书展的绘画版画评选工作;担任博览会中方翻译。

在德学习,大大加深了他对中国传统绘画,尤其是民族民间艺术的领会与理解,树立了为中华民族艺术教育复兴奋斗终生的理想。

一九六一年,三十岁。

全显光的毕业作品木刻《渔夫》,铜版画《古代寓言》,石版组画《渔歌》、《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在莱比锡艺术学院成功展出,并获“版画家”学位称号。

十月,他满怀豪情,学成归国,分配到母校鲁迅美术学院工作,与之随行的,还有几百万字艺术笔记、五大箱画册与资料,其中有大量自己的作品及德国名家赠送的名作。

一九六二年,三十一岁。

回到鲁美,这里已经是“苏式体系”(自称)的天下,难以撼动毫分。他与几个回国的同学互通有无,发现大家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于是壮着胆,给教育部写了封信,大意是,请允开块试验田,让留德归来的同学集中在一起,介绍德国的东西。

上头很快同意,由思想开明的浙江美院院长肖峰落实,肖峰乐意给他们提供教学实验空间,并着手调动他。

全显光满脑子全是去浙美大展拳脚的蓝图,一直等着调令,等啊,等,大半年过去了,没有音讯。直到一次在上海看画展时,碰到肖峰:

“调令早发到了鲁美,你怎么不来了?”

“啊?”全显光回去找德高望重的张望老师。

张老师笑笑,“鲁美培养了你,这里需要你,还是留下来吧!”

他只好苦笑作罢。

过了一阵,中央美院版画系主任李桦,决定调他去中央美院版画系,教素描、石版画、铜版画。受李先生虚怀若谷、平易近人的情怀感染,全显光热火朝天地到那里给老师、学生上起了课,后来蜚声版画界的李宏仁等也在这里。当时,大家对国外三版的技术了解很少,尤其是印制技术,所以热情格外高,他也是有问必答,倾囊相授。

这时鲁美又来要人了,几经波折,他回到鲁美,不作他想。

在自己专研创作之余,他费尽心力争取学院有限支持,建立了鲁迅美术学院第一个石版画工作室,还创办了辽宁省第一个水彩画协会“鸭绿江水彩画协会”,担任会长,并举行水彩画展,画出水彩画二百多幅。

为小说《绿洋波涛》创作木刻插图十五幅。

石版画《爱和平》由辽宁美术出版社印制成明信片,在全国发行。

开始思考在民族传统基础上,吸收外来艺术精华,创造自己的面貌。

一九六三年,三十二岁。

创作油画《鲁迅像》、《自画像》,西方古典油画的功力展现无疑。

开始撰写《石版画技法》一书,并尝试在中国条件下进行石版画印制技术的科学实验。

一九六四年,三十三岁。

担任全国美展评委。

木刻《漫天红遍》参加全国美展;套色石版画《前途万里》、《炼焦厂》、《炉火正红》参加全国美展东北、西北展。

教学上提出实行教师为主导、学生与教师互选的工作室制,主张鲁迅美术学院建立百花齐放的多个工作室,但应者寥寥。

一九六五年,三十四岁。

投入大量热情进行教学与研究。创作大量素描作品;进行基础训练中的动向造型和色彩研究,并运用到教学中。“德国学派”基础教育体系初现端倪。

一九六六年,三十五岁。

五月一日,和沈阳铁路总医院内科主任郭斐结婚。郭斐业余时间跟从全显光学习山水画。

创作套色木刻《铁人王进喜》,被大庆铁人纪念馆收藏,并在东北三省美展展出。

为大庆贵宾室创作中国画多幅,并为大庆木刻班讲课。

一九六七年至一九七六年,三十六岁至四十五岁。

翻江倒海的“文革”来临了。大字报铺天盖地,全显光首当其冲,被说成是法西斯艺术家、德国特务。听到要批斗自己,他乔装买菜,跑到夫人郭斐工作的医院,装病。躲了一个月,又跑到铁西工厂,替他们画毛主席像度日。一天晚上,有人送信给他:明天学校造反派要来揪出他。他只好连夜坐火车,躲到上海二姐家避难。

日子和才华,就在这么荒唐的颠沛流离中消磨。

“文革”风潮平息,全显光回到沈阳家里。打开门,一看:衣碎被裂,满屋狼藉,家徒四壁了。

更要命的是,他从德国带回来的资料与几百万字的笔记、名作,了无踪影。只在一个角落,他的数十张习作,凌乱地散落着。

他暴怒了,捡起这些习作,撕个粉碎。

“再也不搞什么实验了,再也不搞什么研究了,再也不搞什么艺术了!”

全显光心如劫灰。

书没有了,创作搞不成,时间一长,他有点闲不住了,于是,四处找零件和科技材料,组装电视。经过无数次实验,费了很多劲,一九七六年,他组装出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

最重要的是,他在组装过程中发现了黑白成像原理:黑白特别适合细部描写。后来他把这个原理,用到了画中,如钟馗的眼睛刻画上。

多年之后,有人打电话给已是古稀的全显光,说在新疆发现了他当年流散的画和画册,全显光笑笑,“他们太可怜了,占有了这么宝贵的材料,却从来不用来造福他人,他们也得提高提高啊!”

“好在最宝贵的,抢不走,它们都还在这里”,全显光指指自己的脑袋。

一九七九年,四十八岁。

他参加中国高等美术教育赴西德考察团,任团员兼翻译。团长为浙江美院院长莫朴,团员有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靳尚谊,四川美术学院院长叶疏山,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周令钊。他随团先后到德国十多所美术学院考察,归国后在鲁美学报《美苑》杂志撰文,介绍相关考察心得。

辽宁省版画研究会成立,任副会长。

一九七九年冬,鲁美院方经过全面考虑,同意成立鲁美历史上第一个教学工作室——全显光工作室(同时成立了另一个杭鸣时工作室),但对外不能宣传。

工作室正式招收的第一批学生有三人,即王洪义、王兰、李璞;第二批有于广夫,隋丞,再加上研究生何为民。此外,他的女儿全彤、助教姚先锋,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校外师生,参加了这个工作室。

他终于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拳脚了,于是开始了“德国学派”教学,在素描、色彩、版画、教学模式等多方面,进行了实践探索。今天看来,这一点对中国艺术教育史,都意义饶深:

他强调审美品味高于一切技术,基础训练首先要养成高雅的、民族的审美品味;

他强调素描对着画、背着画与想象画三者并重;

他强调画运动的“活”素描,把人画活,把物画活;

他探索了用结构概括对象,用方、圆结构,拆分、加工组合对象,创造出有个性、有活力的艺术图形语言;

他探索了把中国传统书法线条,引入到造型的动态“写意”中;

他探索了多画、乱画、快画的创造价值,在 “乱迹”、“活迹”中,寻找并建立自己的艺术基础;

……

除了自己全面主持工作室教学外,他还聘请了艺术家曲乃述来给学生教泥塑,陈尊三给学生讲解剖,王占鳌给学生教白描。

教学进行一段时间,这种耳目一新、与时风格格不入的教学方法,很快传播开来,许多校内外的师生跑来旁听,以至走道上都挤满了人。

一九八〇年,四十九岁。

三月,《西德高等美术教育见闻》一文在《美苑》杂志发表,介绍了西德柏林艺术学院、慕尼黑美术学院、汉堡美术学院、法兰克福美术学院各自不同的教育理念与特色,尤其推介了民主德国师生互选因材施教的教师工作室制度。

四月,《金元世界的葬歌——重读麦绥莱勒的木刻连环画〈城市〉》在《美苑》杂志发表。

译介《造型艺术》杂志一九八〇年第二期论文《格力高莱斯库和巴比松画派》。

一九八一年,五十岁。

译介《造型艺术》杂志一九八一年第一期《门采儿的轧钢厂》文章。

绘画造型用的“多功能人体活动模型”,获实用新型专利,专利号:852001983。

出任辽宁省科学美术协会常务理事。担任全国美展评委。

木刻《老渔夫》和石版画《烟波行》、《沈阳》在日本纪念馆鲁迅诞生一百周年、木刻创作五十周年现代中国版画家作品展中展出,并在罗马尼亚画展展出。

套色石版画《心•星》在全国首届三版展展出。《心•星》堪为杰作,最见全氏个性,以文人写意笔法入画,放刀“写”去,生辣猛砺,金石味十足,迟涩的线条,果断,粗粝,入“木”三分,看似乱如杂草的线条,掩映着精准的身体结构,再加上偶然溅散的斑点,自然成了星光。简洁已极的画面,蕴含着中西合璧的完美精义。

木刻《起看星斗》在《美苑》杂志刊出,该作表现星夜中的鲁迅,诚为精品,大块面概括鲁迅峭拔身躯,轮廓精确,而且刀味十足;脸部庄肃表情,则刻画入微,一简括,一精细,匠心独具。整个笔立的鲁迅,又再与背后漫天随意的星斗、脚下蜿蜒的河流相对照,一规整,一随意,对比鲜明。“迥立向苍苍”,鲁迅铮然傲骨、忧肃情怀,跃然而出。

带学生到浙江绍兴写生,画水彩画多幅。

中国铜版、石版、丝网版学会成立,李桦任会长,全显光当选为副会长。

一九八二年,五十一岁。

三月,论文《视觉记忆、动向造型与素描的基础训练》在《美术》杂志第二期发表,指出素描是千姿百态的,有两种素描基础训练:一种是学院派的静止的直接写生训练,一种是依靠视觉记忆、动向造型的动的训练,后者来自于中国古代的默写传统与捷克艺术科学家鲁道夫•拉班的人体动作理论。无疑全显光推崇后者,并提出了对着画、背着画到想象画的素描“动态造型”训练体系。《美术》杂志同期也发表了《鲁迅美院全显光工作室学生作品选》,在全国美术教育界引起了巨大反响。

为了能让大家了解外面的世界,教学之余,全显光翻译了约奈尔•杨研究著罗马尼亚油画家格里高莱斯库的著作《格里高莱斯库》画册,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印数为八千册,收到读者好评,不久再版。格里高莱斯库是一个热爱自然与人民,富有民间趣味与巧妙笔触表现力的罗马尼亚艺术家,与全显光有惺惺相惜处。

作石版画《归舟》。

文章《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在《美苑》杂志刊出,勘明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辩证关系。

到云南蒙自一带写生,画了大量速写、水彩画。深入研究云南民间艺术。

一九八三年,五十二岁。

中央美院、中央工艺美院、浙江美院、四川美院、广州美院、西安美院、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等教学研究机构纷纷来人探讨素描教学,或邀请其前往讲学。他的教学方案被印制,广为流传。

师生同在全显光工作室作画、切磋、探索,这是其心情颇为愉悦的一段时光。

“德国学派”的称谓在民间不胫而走。

一九八四年,五十三岁。

丝网版画《硕果》,入选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五周年辽宁美展、全国第二届三版展。

石版画《希望》、《启明星》参加加拿大美术作品展和辽宁省美展。

木刻《铁人》在东北三省版画作品展展出。

石版画《漫天红遍》、《炼焦厂》参加全国美展。

一九八五年,五十四岁。

三月,从民主德国《造型艺术》杂志,翻译《艺术作品的真实性》一文,并在《美苑》杂志发表,指出艺术真实完全不同于自然真实,艺术真实要高于自然真实。

六月,石版画《希望》在《版画世界》杂志第十期刊出,并参加一九八五年加拿大中国版画展。

文章《石版画研究》,在《美苑》杂志发表。

八月,文章《素描教学求索录》,在《美苑》杂志第四期发表,他特别强调素描基础教学体系的精神核心——美育,旗帜鲜明地否定了“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论点,并认为“画得像”不应该成为艺术实践的最终目的。

为学生水彩画家李升权水彩画集作序文《读升权的水彩画》。

十二月,人体素描入选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高等美术学院素描集•鲁迅美院分卷》。

(未完待续)

应海燕,云南国土资源职业学院图书馆馆员;王新,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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