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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苇叶(创作谈)

2016-01-22杨柳

山花 2015年16期
关键词:小舅舅苇叶姑婆

杨柳

小时候,每到学校放假,我都会去我的姑母家住一些时间。姑母家在一个叫荆竹坪的寨子。姑母劳作问隙,就带着我在寨子里挨家挨户串门,我因此认识了许多拐弯抹角的亲戚。有一次,在一个破旧的大宅院里,我看见了两位黑黑的老妇人,姑母让我分别叫大姑婆、小姑婆。记得大姑婆当时在修补篱笆还是什么的,见我们去,大声打着招呼,嗓门很粗,说话做事像个男人。小姑婆则麻利地端出一盘瓜子,剥好一粒,喂进我嘴里,又剥一粒,又喂进我嘴里,她一边剥,一边轻言细语地问我祖母和父母的事情,很温和的样子。

三十多年过去了,有天跟姑母聊天,聊到童年时在大宅院里见到的那两位老人。姑母告诉我,那是一对姒妹,年轻时分别嫁给邻村一对同族的兄弟,没过不久,两人都婚姻破裂,相继回到娘家大宅院,一直到老。姑母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就那么尖锐地痛了一下。一对姐妹,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两人一生相依为命,比一个人的孤独更让人伤感。在漫K的岁月中,她们是如何忍耐下来,安然终老的?

去年夏大,有次我出差,搭乘一位朋友的顺风车。那天下着瓢泼大雨,车在高速路上走得很慢,天快黑了。朋友一边小心翼翼地驾车,一边给我讲他祖父的故事,说他们家数辈行医,修药谱,能炼丹。后来时代更迭,屡次运动,祖父都成为批斗对象,无休无止地被逼迫交待自己和祖上的罪行。后来祖父不堪忍受,干脆装耳聋,装哑巴,才躲过无数盘问,免却了摧残和凌辱。

活到老是一件多么疲惫的事情。这人世颠簸,波涛汹涌,有多少小命运在其中艰难沉浮啊。活着,并且活下去,是人存于世的全部要义。

只有自己,才能度自己啊。

一个问题是:姐妹,朋友的祖父,他们靠什么自救,并以此忍受重重磨难与无尽孤独?

人生何其漫长,细究起来,不过就是一段从此岸到彼岸的过程。此岸永远是风烟俱净水清沙白,彼岸则无一例外是“从此,他们过着幸福或者不幸福的生活。”而中间千姿百态、千辛万苦的“度”,才是让人牵心挂肠、并让写作者穷究其底的。因何忍耐,以何忍耐,如何忍耐,这三者中,如何忍耐可能是我更关心的事情。当我们徒手来到人间,为时问所伤,为世事所伤,有的人以卵击石,最后一塌糊涂,比如我的小舅舅;有的人则退了半步,另辟蹊径,躲藏在自己营造的核桃壳一样的小小世界里,避让人世的摧残。我们看到,姐妹俩相濡以沫、相互慰藉:赵占人一生诵习古诗文;吴雁起则更为彻底,干脆下意识地放弃了耳朵和舌头,活在人间,却切断了跟这个人间的必要联系。

我的一位朋友,对我的《姐妹》断然否定。她生在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庭,姐妹众多。据她的经验,同为一个家庭的女性,为了生产和生活的方便,可能会有不同分工,有的负责粗重辛苦的耕种,有的则负责缝补浆洗的家务。“但是,”她言之凿凿,“骨肉至亲,无论走到哪一步,都不会像你文中所写那样相处,即同性之间的相爱。”困顿一生的人啊,他们如何突围,我没看见。请原谅我在散文写作中也用了,假设,我为她们设定了一个忍耐生活的方式,我愿意她们在这样的假设中,疲惫而沉痛的身心最终得到令人伤感的安妥。

传说达摩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传化佛法,与金陵神光高师意见分歧,遂离开,欲渡长江北上。后神光懊悔,追至江边。彼时江水茫茫,无桥无舟,达摩情急之下,折一枝苇叶,化为扁舟,飘然过江。

一苇渡江毕竟是传说,世间凡人,安能若此?似“天不绝我我何自绝”。活着,活下去,活到老,就算赢了。荆竹坪那对老姐妹,医者吴雁起,赵占人,还有我的小舅舅,他们都是苍茫人世的泅渡者。最后,他们都折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枝苇叶,横过波涛汹涌的大江,渡到了彼岸。

那枝苇叶,叫爱,与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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