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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 星

2015-11-22小城

都市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菊廉租房流星

文 小城

陨 星

文 小城

Yunxing

曹平家的房子漏水了。他家是五层的顶楼,可能是楼顶开裂。这是一幢廉租房,刚搬进去一个月,应该是质量问题。他找到物业,物业说找开发公司。开发公司说找建设局,他们还欠他钱,没有维修资金。建设局说找廉租房办公室。廉租房办公室说让有关部门鉴定。曹平不知道到哪儿找人鉴定,到处跟人打听。有人跟他说了,你找了也没用,因为房屋建好后验收合格,所以不会承认质量问题。他们说你还是找物业吧。曹平想,要么我先到楼顶看看。

回来后,曹平越想越郁闷,中午喝了点酒。等一会儿,再上楼顶看看。事后有人说就是因为他喝了酒的缘故,才导致意外发生。但这都只是猜测而已,又没有人亲眼看见。

其实那天下了大雨,才使问题暴露出来。今天是一个晴天。曹平边喝酒边想这事,当时他分到廉租房时是高兴的。不只高兴,甚至是喜出望外。当初他打申请报告——还是早在两年前——并没想到能分到房。要求分房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轮到他。从一些人的议论中(包括报纸报道过的),说廉租房很多被有关系的人弄去了。有人甚至开着小车住廉租房。照这样看来,本来就僧多粥少了,这下就更加希望渺茫。但他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了一份报告到居委会。他有一种侥幸心理,心想掉下来馅饼真的砸到他头上呢。居委会的办事员,一位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上下打量他。“是你吗?”她问。好像不太相信他是申请人。

“是我啊,”他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申请报告,似乎想看出什么端倪。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显然书写者文化水平不高。只简单地写着,他没有住房,一家三口挤在母亲小房子里,因此申请一套廉租房。从内容上,她看不出什么来。所以她撩起眼皮,例行公事地对他说:“申请廉租房是要符合一些条件的,你符合吗?”

“你说符合什么条件?”曹平问。

办事员不相信他符合条件,不太想说。可这是她的工作,她不能不说,只好三言两语地告诉他,首先你和爱人名下没房产,家里生活困难,而且还要办理过低保。

“符合符合,”曹平连忙说。很感激她对他说了这些。

“你怎么办到的低保?”她感兴趣地问。眼前这个男子,三十出头,个头不高。他长得敦厚,却不是那种健壮,皮肤下有一些脂肪层。圆脸,厚眼皮,很老实的样子。在她经验中他年轻,有劳动力,按理说是办不到低保的。所以她怀疑,他是通过一种关系办到了低保。像她们这种在政府部门上班的,就怕一不小心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所以她谨慎地想把来人情况摸清楚。男子向前俯身,急忙解释:“去年我骑车摔断了腿,不能上班,没有了收入,就到你们这里办理了低保。”见她似乎还不相信,他后退了半步。办事员朝他看着,他把裤脚往上提,一边说:“真的,我给你看看!”她不想看,可是也没有制止。她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法证明自己。可是他提了一半,膝盖处有点紧,却从隔离的办公区进口往里走。“你看看,一道伤痕还在,缝了好几十针!”办事员不想看他裸露的大腿,急忙制止:“好了好了!”

“我在家里休息了半年多,伤还没养好。”

“行了行了,”办事员失去了兴趣,对他说:“你把需要的证明弄齐了。”

办事员拿出一张纸,写出需要办的材料,并告诉他在哪个地方办。第二天,他分别跑了公安局和厂子倒闭后常去的国有企业托管中心,弄好了证明材料,把它递交给这个办事员。

他该做的都做了,心里松了一口气,认为没有他的事情了。能弄到弄不到,这是他不能决定的。他甚至对它都不抱希望,回到家之后就把它忘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都没提出这件事。现在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带着女儿。小菊在他摔断腿之后,到广州打工去了,过年都没有回来。他打电话给她,可她说过年要加班。他问你们过年都不放假啊,她说年底要赶一批货,老板说不回家的发双倍工资。他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有一点他知道,其中肯定有她赌气的成分。小菊和他妈关系搞得不好,经常发生一些争吵,他简直受够了。小菊经常问他,你到底是要我还是要你妈。每当她问这个问题,他的头就有一种胀裂的感觉。就像有两个小人儿,在他脑子里打架,想要把他撕扯成两半。他没办法选择,他既要妈,也要她。但小菊气是气,却没有实质行动,因为这房子是他妈的,他们不可能搬出去住。他们的收入都不高,一个月几百块钱的房租他们承受不住。所以小菊只好忍受着,恨不得有一天离家出走。后来他不小心把腿摔断了,不仅如此,他的工作也丢了。老板不会要一个瘸子,就是伤好了也会受影响,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顶事了。在家养伤的那段日子,曹平开始天天喝闷酒。小菊心情也不好,丈夫没了收入,要靠她一个人养家,她感到了生活的沉重和压抑。和婆婆再发生矛盾时,她吵得特别凶。后来又找他闹,他心情糟透了,便冲她发了火。于是她就跑了,到外地打工去。“你跟你妈过好啦!”她临走时这么对他说。

这天晚上,他又开始喝闷酒。他想小菊,可她远在广州,他又没办法叫她回来。刚和她处的时候,他妈就不太乐意,说他谈了一个农村的。不管怎么样,他是国有企业的职工。她不知道这个叫小菊的丫头,有什么地方好,她儿子究竟看上了她哪一点。她问儿子,是不是除了她就找不到别人了。主要她妈一开始对她印象就不好,儿子对她说处了一个对象,她一听说是农村的,就不太乐意。儿子后来又跟她提过两次,她都说你慎重一点,你要对你自己的将来负责。儿子知道了母亲的态度,心里不禁有点忧心忡忡。小菊说到他家看一看,他便没有答应。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等他母亲态度改变后再带她回来。他要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而这需要时间。可是小菊不知道这些,她想到他家去。农村的姑娘都很现实,她们想了解男方的底细,不然嫁过去后悔就迟了。她们感情发展的速度很快,他想和她亲热,其实她也不是特别不愿意。现在的年轻人对这想得开,并没有那么保守。只是她谈恋爱是冲着结婚去的,万一他不是自己的结婚对象,她便会觉得自己吃了亏。可跟他提了之后,他推三阻四,后来她发火了,说要不咱俩就算了吧。他实在没有办法,就把姑娘带到家里来。可是他母亲不知道她来,正好又是吃饭时间,桌上就两三个家常菜。他母亲有点恼火,你把女方带家里事先不打声招呼,让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本身她就不愿意,便态度有点冷淡,也没有加两个菜的意思。最后还是曹平到小区外面的流动卤菜摊点买了点卤鸭和卤干。过后小菊对他妈很不高兴,说她对自己不热情。还有一般女孩子第一次上门要有见面礼,他妈妈也没有给。

然而他母亲更不高兴。他母亲问他除了她是不是找不到别人了,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个头矮,长得又不好看——在姑娘眼里算丑的,这时他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她们谈论他,是这么说的。这让他感到自卑,从此他不喜欢照镜子。其实他没那么丑,只是他没听过别人说他的长相,有两个姑娘这么说,他便把这当真的。他人又憨厚,寡言少语,人家姑娘看不上他,他也不会缠着姑娘,花言巧语地哄骗她们。所以认识小菊之前,他几乎没有恋爱经验。其实倒有一个姑娘喜欢他,可她长着一张长脸,门牙也朝外突着,她尽量用嘴唇把它包住,可一说话或大笑时门牙暴露无遗。有一阵,他试着和她接近,难得有姑娘看上他。可他终于无法克服心理上的阴影,想到自己将和她相伴一生,他不能下决心说服自己。为此,他感到心灰意冷,常常坐在黑夜里抽烟。就这样,他养成了看夜空的习惯。想到人世间的磨难和渺茫的未来,他更加向往璀璨的光芒四射的星空。他想如果生活在天上,一定是幸福光明的。

后来,他开始对着夜空喃喃自语。他把自己的心思,一一说给夜空听,仿佛上面有一个看不见的听众。或者是无数个听众,那一眨一眨的星烁,都是一只只注视他的眼睛。他对着它们说内心的苦恼,说让他痛苦的事,也说他的开心的事。有一天晚上,他看到一群美丽的流星掠过上空,他忽然想起,听人说对着流星许愿会灵验。于是他抱着好玩的心态,脸上却比较认真,因为这也是他的心愿;他双手合十,对流星说,请给我带一个老婆来吧。

真是神奇极了,过了三天,小菊就出现在他面前。他骑着电动车经过小街,忽然有一位姑娘横穿马路,他一下撞上了她。当时她手里端着一盘子菜,从路边饭店出来,送到对面的一个店铺里。回头跟老板应了一声,却没注意一辆电动车驶过来。“叭”地一声,碟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一下扒到龙头上,和车子还有他一道倒下来。他倒没什么事,可是她的脚却崴了。虽然她也有过错,但毕竟是他撞上她的,他带她到医院拍片子。此后,他又买了水果和营养品看她,这样他们就好上了。他是一个忠厚的人,竟然相信这个奇遇,这和他对流星许愿有关。因此他和夜空说话更加虔诚了。他把他们恋爱中的一点一滴,都说给夜空听。包括他第一次和她牵手,第一次和她接吻。说的时候,他内心充满了喜悦,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甚至有点害羞,尽管他周围没有一个人,但他仿佛觉得天上有无数个听众。她对他说把嘴唇凑上去,他嘴唇是抿着的。后来她打了他一巴掌,说嗨你接吻都不会。随即她主动贴上去把嘴张开,用舌头把他嘴唇顶开,像一条滑溜溜的小蛇钻进去。他讲述这一切时,并没有因为她有接吻经验而心生芥蒂,他觉得这没有什么。他们的感情渐渐浓烈时,他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她也没有阻止。可是有一天晚上,在她的租住屋里,她是和另一个姑娘合租的,她不在,他激动的不能自制,脱她的裤子,她却伸手拦住了。她说不行,现在不行,我们还不能确定最后能不能结婚。当后来他们打算结婚了,她主动地说,你要想的话就来吧。

这天晚上,他边喝酒边想小菊。母亲已经收拾好碗筷,在厨房里洗,女儿在房间里做作业,他仍在喝。后来母亲回到房间里,虚掩上门,打开电视。他站起来,右腿支撑不住,肩膀忽地塌了下——自从他右腿摔断后,长时间坐着血脉不和,阴雨天也隐隐酸痛。他扶着桌子站了会,朝女儿那边走去。女儿听到动静,扭头朝他看了一眼,嘴角撇了撇。她的表情中有着小大人的淡定,不屑,还有没说出口的责备。她继续做作业,头伏在书桌上。女儿现在是他的骄傲,他在她旁边床上坐下,用手抚摸她的脑袋。“把头抬高一点,”他命令道。

她头抬高了,手上的笔却没有停。

“想不想妈妈,”他问。

她沉默着。说不想,是扯谎;说想,她不想说。

“想妈妈,”他说,“就给妈妈打电话。”他手在她头上撸几下,这是无声的乞求。

“不打,”她干脆地说。

“为什么不打?”

“好了,好了,你不要影响我做作业,”女儿说,很烦地把他往外面推。“不打不打,”他躲闪着女儿,最后只好妥协。他围了一个圈,朝房间南边阳台走去。女儿看着他出去,上前把房门关上了。她背靠在门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曹平在阳台上站着,点燃一支烟,狠狠地抽了几口。然后在凳子上坐下,现在他又可以和夜空交谈了。今天晚上是下弦月,天上有云层,只有几颗黯淡的星星显现。它们就像迷糊的、打瞌睡的眼,半睁半闭,不过仍然醒着。于是他开始和它们叙述,絮絮叨叨的。他告诉他们,前一阵他刚找到一份工作,是保安。可他们一开始不想要他,问他当没当过兵,有没有从事过保安的经验。他说没,对方便不想要他。可他告诉他们,自己做事认真,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如果他们请他做保安,一定不会后悔的。也许他的诚心感动了他们,他们说行吧,你试试看吧。他说,现在自己过重的活,或长时间需要腿支撑的事情,自己做不了。不过这保安的工作,他觉得挺适合的。一会儿,乌云遮蔽过来,那几只眼睛很快消失了。

他忽然觉得很失落。他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他没有听众。他很想给小菊打电话,便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铃声响了,是一首歌曲。是一个男人唱的,他不知道他是谁。在唱:“徘徊过多少橱窗,住过多少旅馆……。”他盼望歌声停止,然后出现一个女人讲话,声音清脆。可是没有,他仿佛看到握手机的手后面,一个女人皱着眉头,考虑要不要接听。于是男人仍在唱:“也会觉得分离不也并不冤枉,感情是用来浏览,还是用来珍藏……。”这歌词内容,让他心脏骤然停止,涌现着一种不祥之兆。就在这时,歌声悄然消失了。

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仿佛手机掉进一口深井里。

“喂,”他说。

“小菊,你说话呀?”他几乎喊出来。

“你这么晚打电话什么事?”小菊远在广州说。似乎在屏住呼吸。

“你……在那边还好吗?”

“还好。”

“女儿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菊却避而不谈回来的事。她问道:“女儿在干什么?”

“她在做作业。”

接下来,她不说话了。可是他想说,想说些让她感兴趣的话,引起她注意。他说:“你知道吗,上个月我找了份工作。”

“是么。”

“现在我天天上班。”

“是什么工作?”她不太感兴趣,但仍然问道。

“挺轻松的,不累。”

“……”

“我干得了。”

“……”

“就是时间长了点,十二小时。不过没事,我能干得下来。”

“干什么?”她有点好奇。

“是……保安。”

她知道,他就这点出息。这个男人永远不会给她带来惊喜。她问:“多少钱一个月?”

“一千二。”

“行,你先干着吧。”她想挂了电话。

“哎,”他连忙喊道。他还想继续听一下她的声音。他忽然想起来,今天他到居委会提交申请住房的事。“小菊,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我快住上新房了!”

“什么新房?”

“你知道廉租房吗——我快要分到一套了。”他觉得为了让她高兴,夸张一点没什么。

“是么,”她果然来了兴趣。“什么时候能分到?”

“快了吧。”

“快了什么时候?”她想知道。

“我也不太清楚,”他考虑该怎么说才妥当一些。“可能十月份吧。”

“哪……还早嘛。”现在是五月份。

“你回来吧。”

“我这边还要上班,回不来。”

“辞了吧,”他恳求——或者是哀求道。“回这里找份工作吧。”

那头沉默着,似乎在考虑。

“要是房子分下来,你会回来吧?”

“可能吧,”小菊在千里之外说。不过,曹平喜悦地察觉,她的口气松动了。

和小菊通过电话后,他忽然觉得生活有希望了,有奔头了。原来他提交报告后,就不抱什么希望。现在他开始认为,他要争取。既然别人能分到廉租房,为什么他不能?

他开始频繁地往居委会跑,想打听廉租房的消息。

“还早呢,”女办事员从电脑上抬起头。“这才几月份?”屏幕上显示着淘宝网页。

现在是七月份。廉租房名单十月才能下来。

“快了,”曹平电话里对小菊说。

“你总是说快了快了!”

“今天我到居委会去了,她说现在正在审核阶段,我很有希望。”

“真的?!”她很高兴。

“你回来吧,”他想趁着她高兴,把她骗回来。

“再等等吧,我这边上班忙,”她不上当,说道。“等你房子下来再说吧。”

“你不想女儿吗?”

“我们通过电话,”她轻松地说。

“你放心吗?”他说。

“有你爸爸在身边,还有你妈妈,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你是妈妈……”

“切,”她冷笑一声。“在外面打工的人多呢,他们很多父母都不在身边,他们的子女就不过啦?再说,她还有你们陪着呢!”

他无奈地放下电话,这次努力又失败了。这天中午,他又一次喝醉了。自从他摔断了大腿后,他渐渐开始酗酒。他就像一个温良的动物,这个世界对他的伤害,他无法通过对抗来发泄怒火,只能通过喝酒来排泄内心的压抑。酒是治疗他创伤的良药,当他独自一人一杯接一杯喝酒时,酒的烈性慢慢消融他的悲伤和痛苦。他晚上六点接班,到了值班室里小队长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严厉地问,你是不是喝酒了!他赔着笑,说没有,他是中午喝的。小队长猜疑地凑到他面前,让他张开嘴,吹一口气出来。他吹了,小队长连忙用手扇着,说一股浓烈的酒气。曹平赌咒发誓,他晚上一滴酒没喝。小队长警告他,如果喝酒上班要开除的。

转眼,到了九月份,他再一次到居委会打听。仍然没有消息。出来时,另一个打探消息的男子跟上来,和他说话。他也不知道,问他,听说分廉租房要给人送礼是不是?

曹平说,是吗?我不知道呀。

他说,你送了吗?

曹平说,没有。

那人摇摇头,说,够呛。骑上自行车走了。

分廉租房要送礼吗?曹平一路皱着眉头,想着这事。他心里感到强烈的不安。

到十月二十号,分房名单下来了。没有曹平。他失望极了,眼睛紧紧盯着贴在张贴栏上的通告,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他一遍又一遍地,从上到下,反复仔细地审阅这一个个名字,仿佛他的名字,随时会和这些陌生的姓名中冒出来。可是,没有,奇迹终于没有发生。他从居委会里出来,头重脚轻,下台阶时趔趄一下,险些摔倒。他这条断过的腿,有点发作了,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他勉强回到家里,不知道该怎么和小菊说。他心里升起的一个个气球般的希望,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一个个爆裂了。叭,叭……,他仿佛听到刺耳的、发出啸声的炸响,震得他心里一阵难忍的绞痛。他回到家喝了很多酒,到了上班时间他身子沉重,几次挣扎着都没有起来。他发烧了,嘴里不停地喊着:“房子,房子!”女儿懂事地坐在他身边,给他喂药,倒温开水给他喝。母亲想送他上医院,可扶他起来却扶不到,便从附近的私人诊所,喊来医生给他吊盐水,吃退烧药。一个礼拜后,他的病才痊愈,却仍感到身上不太有劲。他到值班室上班,小队长说,你旷工一个礼拜还上什么班?你被开除了!

虽然是大白天,太阳悬挂在头顶上,他却感到黑夜般的沉重,前途茫茫。

晚上,他坐在阳台的凳子上,给小菊打电话。小菊很快接了电话,似乎猜到什么事,愉快地说:“房子分下来了,是不是……有多少平方米?”

他拿着手机,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你说话呀,哑巴啦!”

“房子,”他喘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房子没有分到。”

“我就说嘛,”小菊拖长声调,说道。“就凭你,能分到房子——除非太阳从西边出!”

“小菊……”

“好了好了,我还有事,不跟你说了,”她说,要挂电话。但最后她补了一句“我上班忙得很,平时不要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曹平把手机举到眼前,盯着听筒,想看到声音从里面出来。

夜渐渐深了,他仍坐在阳台上,对着夜空喃喃低语。他说,咦,房子怎么没分到呢?他抱怨地说,为什么别人能分到,我就分不到呢。难道我的命,就这么不好吗。可是在他的头顶上,今晚却没有星星。天空像一个黑色的、无底的深渊,所有的希望都掉到最底下,却没有一点回声。他说着,说了很久。他有点累了,不禁轻轻吟唱起,小菊手机里的铃声。

徘徊过多少橱窗

住过多少旅馆

才会觉得分离也并不冤枉

感情是用来浏览

还是用来珍藏

好让日子天天都过的难忘

熬过了多久患难

湿了多少眼眶

才能知道伤感是爱的遗产

流浪几张双人床

换过几次信仰

才让戒指义无反顾的交换

……

很快,就要过年了。有一天,他忽然想起那天出了居委会,一个男子对他说的话。他如醍醐灌顶,想到,对,我为什么不送礼呢!他四处打听,终于得到一个主管局长的住址。此时他已在一个小区当保安,拿出仅有的一千元积蓄,又跟母亲借了一千多,买了两瓶五十二度茅台。在一天晚上,他忐忑不安地提着酒,找到了局长的家里。他感到惊喜,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保姆开了门。他进去了,发现客厅里坐着三、四个人,他们几乎都空着手,只或拎或挎着高级男式皮包。他们都在等待着局长接见,朝他看来。在他们眼里,这个矮个子的男子很怪。不过,他们随后意会地笑了。或许,他们猜测这是一个刚进入这行,来自乡镇的还没脱掉土气的包工头。他们坐着无聊,有一个人——显然他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打趣地问:“你这是酒吗?”曹平神色紧张地说:“是的。”那人笑了起来,摇摇头:“你骗谁呢,里面装的是……”他不再说,却用两个指头搓动。地球人都知道,这是点人民币的意思。

“不不不……,”曹平一连串地摇头。

那人却不理会他,对他说:“现在谁送这个,你老土了吧!”说着,他从西装内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在他眼前晃一下,又塞了进去。

局长在书房里一个个接见他们。时间不长,他们又出来了,一个个脸上带着笑,显得很满意的样子。最后一个走的,是对他亮银行卡的男子,友好地对他说:“该你了。”

曹平是最后一个人。这时,局长竟然出来了,是一个秃顶的胖子。

他在曹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朝他脚下有茅台酒标志的袋子看了一问,说道:“你有什么事?”

曹平站了起来,搓着手说:“真是麻烦你了,不好意思……我是说廉租房的事。”

局长显得很有耐心,简单问了他一些情况。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说道:“以你说的条件,是有资格分到廉租房的。这样吧,我们核实一下,再通知你。”

局长站了起来,接待已经结束了。

曹平惴惴不安,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他这辈子从没给人送过礼——把茅台酒拎到局长面前:“谢谢你……这是一点小小意思。”

局长陡然变色,怒道:“你把我当什么人?难道我们领导干部,为老百姓干一点事,就要收受贿赂吗!太不像话了……拿走,拿走!”

“这……”

“行了行了,你走吧!把东西拿走!”局长不耐烦地说。

局长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让保姆拎着酒,把他送出去。局长转身回去,这时他面色缓和一点,丢下一句话:“你放心,只要你符合条件,我们会照章办事的。”曹平沮丧、失落地走出局长家,在寒冷的马路边走着。北风像刀子一样,一下下割着他的脸。他想到那个人晃动的银行卡,他自言自语,是不是我东西送少了。显然,那些找他的人,都是一些大老板,他们送的都是钱。而他找局长说廉租房的事,局长不用问,也知道没有多少油水的。所以他不会跟送卡的男子那样误会他,以为他酒的包装里塞的都是钱。曹平以为,找局长分廉租房的事没指望了。谁料到,过了几天,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自称局长秘书,要和他核对一些情况。他一一告诉了他。秘书说,行了,我都了解了。我们还要到有关部分核实一下,你等电话吧。曹平放下电话,一阵狂喜,知道事情出现了转机。他分廉租房的事,有希望了。

他是一个憨厚的人,顿时觉得,那个局长就是青天大老爷!

他随即拨了电话给小菊,说道:“小菊,是我。”

“什么事,”小菊平静地说。

“你知道吗,房子的事……”

“别跟我提房子!”小菊一听就火了。“你什么时候都跟我说房子房子,到今天房子呢,房子在哪儿呢——我听够了,不要再跟我说了!”

“这次是真的,我找了管廉租房的局长,今天他秘书打电话……”

“行了。什么时候分到再打电话吧。”她挂了电话。

曹平惴惴不安地度日如年,等待着电话铃声响起。白天里,有时在家里,有时转白班在值班室里,他不时拿起电话,朝屏幕上看上一眼。他有一个幻觉,在他看手机的那一刻,电话会忽然地响起。转眼两个多礼拜过去了,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偶尔,他想起那个秘书打来的电话,仿佛那是一个幻觉。他已不再没事掏手机了。然后,有一天他在值班室,手机忽然响了。他一看号码,是秘书的。他一阵狂喜,按下接听键。“你到局里来一趟,”秘书说。

曹平连忙给小区物管打电话,说有急事出来一下,让人给顶一下班。对方问了他理由,他说了,因为曹平最近老唠叨这事,便说你去吧。曹平骑上电动车,赶到局里,在门卫处登了记。门卫打电话给局里,是有这回事。便让他进去了。他进了局里,局长已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等他了。他笑眯眯的,很客气,还让人给他泡了杯茶。然后问了他一些情况。

就在这里,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还拿着照相机,对着他们拍照。局长双手伏在桌上,把身子往前俯,脸上和蔼可亲,笑容可掬。闪光灯闪耀着,照着局长春天般的面容。

然后,另一个人对他进行了采访。他问曹平,他的一些家庭情况,摔断腿的事,还有他生活艰难的现状。曹平如实地一一说了。“听说,有一天你给局长送礼,有没有这事。”

曹平腾地站起来,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那天……送了……可局长没收。”

“知道了,”记者拿笔在本子上记着。

“局长真是一心为民,大公无私,”曹平觉得该说几句奉承话。“他……是个好干部!”

过几天,市日报就登出了报道,还登出曹平在局长身边的背景照片。当小区的物管拿着报纸,找到了他,他却难以置信。想不到他竟然上报纸了,出名了。他的手抖擞起来。

廉租房要到十月份才能分下来。曹平天天扳着指头过日子,盼望着这一天早点到来。在他想象中,只有房子分下来,小菊就会回来。他仍然酗酒,不过他开始控制了。他觉得生活有希望了,开始见到光明了,又有奔头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在工作中和同事聊天,对他们说,我老婆马上要回来了。马路上遇到熟人,有时别人没问他,他也会说,你知道吗,我老婆快回来了。有一次他在上班的路上,竟然吹起欢快的口哨。

他把那份报纸保留着,用手机拍照,发到小菊的手机上。写道:我上报纸了。

小菊没有他想象中的高兴。她不冷不热地发短信:恭喜。

他捉摸半天,猜不透她的心理。不过他被喜悦冲昏了头,回复:“房子快分到了。”

她回:“好啊,我等着。”

他写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小菊再也没有回。

不过,他心里坚信,只要房子分到手,小菊就会回来。他上班变得有劲头了,开始有同事有说有笑。有一次,他看到前面马路上有一个漂亮女人经过,他愉快地吹一声口哨。

但是,渐渐地,他的笑容消退了。他发现,小菊越来越不大对头。他打电话给她,她有时候接,有时候不接。跟她说房子的事,她却说,房子的事不要跟我说,我不想听了。

曹平想,也许他总跟她说,她听厌了,烦了。不过等房子分下来就好了。

到十月底的时候,房子终于分配下来。他如愿以偿,分到了一间。大倒不大,五十几平方米,不过他已心满意足了。他兴奋极了,给小菊打电话:“小菊,房子分到了!”

“好啊,”她在电话那头说。却听不出兴奋。

“你不高兴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冷冰冰地说。“房子分到你住,我又不住。”

“别说气话了。”

“……”

“你回来不就住上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回来的呀?”小菊说。

“你不回来?”

小菊却把电话挂了。曹平想,她仍在生气,我房子的事骗她太久了。说了一年多了,她生气也不奇怪,情有可原。等一阵,我再给她打电话。无论如何,让她最迟过年回来。

他等着,过年快点来到。他房子拿到钥匙,却没钱装修,只好买了一些白涂料,自己动手一遍遍地刷。刚拿了工资,他就买了一张新双人床,想着等小菊回来睡。其实他又给小菊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没接,一次匆匆说了句话,就挂了。不过他没太在意,他太忙了,忙着布置新家。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已到初冬,天气渐渐冷了,谁知有一天竟然下起大雨。他下班后,照例到新房子里转一趟,看还有什么要弄的。他一看傻了眼,只见房间刚刷上白涂料的雪白耀眼的墙上,竟然挂下来几条长长的水印。它往旁边扩展,带着污迹,显得脏兮兮的。他想,这是新房子,一定是房子质量问题。他先找到物业,物业说找开发公司。开发公司说找建设局,建设局说找廉租房办公室。廉租房办公室说让有关部门鉴定。后来有人告诉他,你还是找物业。他转了一圈转回原地。

后来他想,要不我先上房顶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这样再找他们好说一点。

他回到家里,喝闷酒。这时手机响了,他拿出一看,竟然是小菊的号码。他感到无比惊喜,因为这两年里,小菊从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他激动地手都抖了,按下接听键。

“小菊,”他说,“是你吗?”

电话那头沉默着。

“小菊,你说话呀?”

仍没声音。

“小菊,你在吗?”他着急地说。“有什么事,快告诉我好吗?”

终于,小菊在那边开口了。

“我们离婚吧。”

“离婚——离什么婚!你开什么玩笑?好好的离婚干嘛。小菊,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沉默着。

他在电话里说,一直说。他额头上的汗下来了。

“好了,”小菊说。

他停下了,不知道她好了什么意思。

“我年底回来,”小菊不容置疑地说。“然后我们把离婚办了。”

她挂上电话。

他再打,她不接听。再以后她关机了。

他的头脑里嗡嗡地响,仿佛里面有千万只蜜蜂在飞舞。他站起来,浑身都在颤抖,脚不听使唤地往前走。他来到女儿房间里,女儿上学去了。他坐在女儿床上,捧起女儿照片,哽咽地说:“女儿,你妈妈不要我们了……你妈妈不要我们了!”

他摇摇头,有点不相信地说:“她不是说好了的吗,房子分下来她就回来。”

说着,他站起来。“对了,房子漏水,她一定因为这个才不回来的。”想到这儿,他抬脚往外面走去。“我得把房子修好,告诉她。”他说,走下楼梯。他拿钥匙开电动车锁时,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插不进锁孔里。“我知道,房子一修好了,她就会回来。”他肯定地说。终于钥匙插进去了,他骑上电动车,来到新房子里。他上了楼,来到自己家里。他从房间里搬出梯子,出了门,来到楼道间的阳台上。他看过装太阳能热水器的人上去过。先爬上墙外体上的垃圾箱的顶上,再把梯子拉上来。然后,他上了楼道顶上,那是一个小平台。他把梯子架上去,一级级攀爬,来到楼顶上。他沿着屋顶上仔细察看,寻找究竟是哪个地方裂了。

终于,他发现一条长长的裂痕,像一条伏在房顶的细蛇,一动不动。

“是房顶裂了,”他说。

他虚弱极了,一屁股坐了下来。这时,一片乌云飘了过来,天色暗下来。他忽然很想说说话,和天空交谈,像无数个夜晚那样。“你知道吗?”他对天上说。“房子分下来了,我有新房子了,小菊却说不回来了。”他的眼泪流下来了,说道。“她是一时气话,对不对。她是怪我,两年前就跟她说房子,她生我的气。她会回来的,你说对吧。只要她气消了,就会回来的。”他絮絮叨叨说道,没完没了。在高高的屋顶上,他的声音变得纤细,朝着云层上面飘过去。在他声音所到之处,云层裂开一个口子。仿佛上面有一个倾听者,声音从裂口传播进去,进入老天的耳朵里。隐隐约约地,从厚厚的云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曹平说。“现在是白天,没有流星——如果有流星的话,我许下愿就会实现。”

“真的,”他说。“以前我许了一个愿,结果小菊就出现了。”

“流星,你在哪里?”他喊。

“如果流星出现的话,我会对它说,让小菊回到我身边吧——我不能没有她。”

说了许久,曹平感到累了。他想,我该回去了。

他摇摇晃晃地,朝屋顶边缘走去。

他一只脚踏到梯子上,双手扶着两边,整个人站到梯子上。就在这时候,他头顶上的乌云退去了,天色一下亮了,露出蔚蓝的苍穹。他惊异地抬头望去,忽然,他看到一颗巨大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他上面划过。“啊,真是神奇,流星真的出现了,”他激动地想。流星飞行很快,他思忖,我得赶紧许愿,不然它会流失了。于是他看着流星,虔诚地说出心中的愿望。流星是从他迎面飞来,朝他身后逝去。他扭过头去,追随着流星的方向,渐渐地上半身转过来。流星越飞越远,他的身子向那儿靠,这时梯子朝后面倒去,倒去……。

……

事后,有人说,他是因为喝了酒才摔下楼的。

他死后,小菊回来了。

小菊牵着女儿,到政府讨说法。她说就是因为房子质量问题,才使他上楼顶察看,导致他摔了下来。如今她孤儿寡母,怎么活。在多次上访中,她得到了二十万的经济赔偿。

曹平妈妈说,孙女她要带,这笔赔偿应该给她保管。

小菊说女儿她带。

她们争执了很久。最后,两个人都说,如果不能解决的话就打官司。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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