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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是容易的

2015-11-22钱墨痕

都市 2015年4期
关键词:子君

文 钱墨痕

腐朽是容易的

文 钱墨痕

Fuxiushirongyide

年轻人总是爱哀叹时运如何不济命途如何多舛,年纪越长反倒越觉得无知无畏。一辈子经历的苦痛多了,倒也说不上哪一件更波折一些。兴许我一生涓滴苦痛,到最后能侥幸汇聚生成河流,大概那时我会把一切看淡,慢慢地给儿孙们讲大河中的故事,讲我,讲子君。

这些年来参加的白事比红事还多,心态自然会发生不少变化。世上的人总是在前赴后继地离去,没有什么不会腐朽。在生命这条大河中拼搏得再凶再猛无非只是在入土后赢得比凡人多一些的哭声和纸钱。即便是为了些许纸钱,世上的人们还是愿意蹉跎掉大半人生奋不顾身,义无反顾。纸钱怎样都沾了个钱字,而与钱沾边怎样都是好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爱把公寓旁的小孩子都叫到我身旁,让他们围着我叫我主编,然后把我为数不多本该用来买水果的硬币一枚枚排在地上,任他们取走。有时心情不好,我会在他们行将取走之时,把硬币全部踢到旁边的河中,任河水冲走钱币。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我,望着我哈哈大笑。我这是在教导他们,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即使是钱也一样。

白日里忙着寻找各样排解空虚烦闷的花样,使自己投身于整个光怪陆离时代的虚无和荒垠之中,可到夜里一切还得回归自我。本来夜里会有更多的声色犬马,但我宁愿回到家去,远离那些牛鬼蛇神。“造物第一天,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上帝认为光是好的,便把光和暗分割开来,从此便有了昼和夜,是为第一天。”《创世纪》的话第一遍还是子君念给我听的,可惜再也不会有机会听到了。昼的我是属于这个社会的,只有夜的我才属于我,属于子君,那个记忆中的子君。

习惯永远是最残酷的,他总是一遍遍撕开你已快愈合的伤疤并慢慢地拉出一个大而深的口子,让血腥味慢慢肆虐出来,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你看,这就是可怜的你。

我总是爱回家。不管在外面忙到怎样,喝到如何,我总会在第二天朝阳升起之前爬到我的门前。我总是习惯去敲门,往往敲了几下才想起子君早已不在了,再没有那个替我开门的她了,不得已只能将手伸到长长的大衣中去触碰那把冰冷的钥匙。公寓在闹市区,同层住有十几户,每逢出电梯总会碰到几个邻里。最难堪的莫过于邻里间谈笑着一起往家走,习惯性地和隔壁先生一起敲门,先生迎来太太的笑脸,而我举起的右手只能尴尬地扬在空中,笑容僵在脸上,然后一点点掉在地上,摔碎。右手极不自然由头发向下,挠挠,然后伸向口袋,再用冰凉的左手打开冰凉的家门。寂寞啊,寂寞啊,我想这就是寂寞罢。我还爱着我的家,可是家中的她呢,她呢,再也没有了罢。

我总是爱丢三落四,子君在时是断断不会发生的,不要紧的东西我还能用“贵人多忘事”和朋友调笑过去,可打紧的事项我也照忘不误,最多的就是钥匙了。每每这时,只好从隔壁先生家的阳台上爬回自己家里,四层楼的高度倒不会使我害怕,但每次回到家我都会感到心塞,即使三伏天也是这样。子君你看,你看我为你吃了多少的苦啊。隔壁的太太是个好人,总是劝我赶紧找个女朋友,和我妈一样。我妈对我好,说着和我妈一样话的人必也是对我好的。她帮我说了几次媒,都被我回绝了。兴许她还觉得我眼光高呢,可是子君,我心里装了你,又怎能装下旁人呢。

两年了罢,两年多了罢。她走了那么久,但我总是觉得她只是出门买菜或是和闺蜜去哪儿逛街,天色一晚便会回来。她还得为我做饭,好让我回家就吃上热的,她还得为我洗衣,我成天在外面奔走,加上没什么衣服,必须得每天及时洗好晾干。即便我有一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在永恒中我也有一个可以等待的人……

屋子里的陈设没有变动,也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踏进这间屋子一步,桌子还是一起吃饭的桌子,沙发还是一起嬉闹的沙发。她爱干净,将厨房的瓷砖上贴上保鲜膜,现在保鲜膜边都已经泛黄了,我依然没有撕掉它。里屋床旁边有个24寸的橙色行李箱,那里面装着我和她的一切,她离开那天,她把和我有关的一切都藏在了这里。我从没有敢打开过,但我闭上眼睛也能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里面有那只我们相识一周年时我送她的泰迪熊吧,那时我们还在上学,她睡觉总爱抱着什么。在学校里抱着被子,身子露在外面容易着凉。我那天抱着比我小不了多少的熊站在她们宿舍楼下时,她还哭了呢。里面有那盘录满我唱的歌的卡带吧,那个时候还用录音机,她说我唱歌好听,我便录了她最爱听的十首歌,她说她睡前听,听了会安心。里面一定还有我们在一起六年里拍到的照片相框吧,我们说好每年都会拍一张合照摆在相框里,那样我娶她的时候,就能看出我们一步步走来岁月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只是她不知道,在每张相框的夹层里,我都夹了一封信,写着一年来我对她的爱与歉意,只是她一直没有发现。我本想结婚那天温柔地读给她听的,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她曾布置得浓情蜜意的厨房,跟我吵架后低声抽泣的厕所。这间屋子哪里都有她的影子,笼罩我于其间,也许这就是物是人非吧。

子君你知道么,一年前,我已经联系好新房子和搬家公司,可是最后一刻我放弃了。如果我们的爱在这个时代已经腐朽,那这间屋子也得和我一起腐朽。

“有些人生来别无选择,我不过是其中一个。”

这是子君告诉父母我们的关系那天晚上与父母长谈后发的微博。有些人生来别无选择,子君,你从那时就开始决定放弃我们的爱了么。那之前我们筹划了半个月有余,我母亲开明些,她很喜欢子君,也支持我们。难的是子君,我们准备好了一切,我是校文学社社长,创办了校第一本文学期刊,我是学弟学妹们心中尊敬的主编,且成绩优异,已连续两年拿到了一等奖学金,尽管家庭不是很富裕,但重要的是有一颗认真对待子君的心,我们以为这些就够了。子君那天便兴冲冲地跟他父母说了,我敦促她一有消息便电话通知我,只是我等了一个晚上只等到这条微博。我把电话打过去,她哭着告诉我第二天父母已经为她安排好了相亲。

说不上什么绝望,只是原先咿咿呀呀的喜悦忽然静了下来,徒留苍凉的安宁和她断断续续的哭声。

记忆中我那时还是不停地安慰她,给她搜索脑海中的笑话,为了逗她乐而刻意夸张地大笑,笑从两个人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爬满了整张脸。

那个时候我还说过一句话,说你不要怕,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起,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开的。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是如何的天真而单纯啊。现实就是现实,你以为创办了《新青年》就是陈独秀、创办了《前锋》就是瞿秋白么?早不是那个时代了。再怎样你不过是个穷学生,捧着乔治·奥威尔和夏目漱石会给你带来新的生活么,别人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你呢。只是我那时并不懂这些,现在我懂了,却又不肯放手那些回忆,也许与之一同腐朽才是唯一的结局。

我给子君的爱就像巨大而广袤的画布,我日复一日地为她绘上我的色彩、打上我的烙印。我相信她对我也是一样,那样纯真而热烈。我们用各种纯粹而不掺杂质的颜色涂抹,涂抹我们的未来。我们想得很远,我们甚至想到我们终将有个人会先离开对方,那便让未亡人把画布同爱人一起安葬。我不允许任何旁人触碰甚至观赏这块画布,我认为旁人的目光甚至都会使之玷污。我以为我会永远呵护着它,至死方休。只是我想不到最后剪碎它的竟然是她,我无法阻止也无力还手,直到看着它一点点散落飘零化成碎片。她把碎片聚成一堆,然后用力一吹,碎片飞向空中旋即又降下。我怎样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她转身出去,留下一句:“慢慢拼凑吧。”我赶忙伏在地上,细心地拼着一点一滴,一切已模糊成无可追踪的梦影,似古墓里的一束灯光,隐约照出的只是“爱”、“不爱”、“对不起”、“算了吧”、“腐朽”几个大字。

大概是前年的仲夏吧,那时子君离开我已有两个月整,那是这几年中我最忙碌的时候了。我总是想着多做些事,使整个人都浮在空中,而想着子君想着欢爱时的心便能沉淀下去,让自己不再那般痛苦。近十年来杂志的整理汇编,一篇“纸质媒体在电子媒体冲击下如何生存”的市场调研,还有一篇二十万字的“新时期读者群体走向”的报告文学提纲,这是我最忙的时候一周的活计,附着着各种随时会来的小任务。我知道这是上面看重我才让我做这些,才让我从一个临时打杂的变成了现在的正式工,我也乐意以此报答。可是即便是正规文学期刊的编辑又怎么样呢,文字工作者因为兴趣和爱好可以不谈薪劳,但编辑的头衔说出来也未必能引来多少尊重。当下文学的地位在哪儿呢,读《人民文学》的没有读《小说月报》的多,读《小说月报》的又远少于读《读者》的,很多人平时在咖啡厅坐着手里捧着《读者》就以为是文学青年了。

我以为忙起来就能放松自己,忘了一切,久而久之也就能忘了子君,可任何点滴小事又能从我心中把子君唤醒。我总爱推己及人,身上受一点寒,挨一点饿都会想到子君过得怎么样,她搬走后大半应该回她父母那儿住了,她父母是爱她才不愿嫁她于我,对她肯定不会差。这样想时,我心里会踏实一些,可是除了踏实之外,还是觉得荒凉。

还记得那个夏天的七夕么,那是我最后一次去找子君。那天我推掉了所有的工作,谁都知道我这样一个小职员是没有资格让工作等我的,可是我为了子君还是做了。我早已丧失了子君一切的联系方式,电话以及所有社交媒体都早已被拉黑。可我又不敢再去她家找她,我之前被她的父亲拒之门外两次了。怎样也应该让我进去喝杯送客茶再走啊,可就是这样他硬生生地把我拦在门外,我心里所谓的风骨气节绝不允许我上他家第三次门。涓生啊,涓生啊,你看你多么的懦弱而可笑啊。我只能联系她的一个闺蜜,让她那天晚上约她逛街,到时候我再适时出现,事情必会有回旋的余地。侥幸她的闺蜜也愿意帮我,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那天一早我的电话便响个不停,大概是编辑部的临时任务,但成大事者又如何能拘于小节。我把手机调成静音,也好让自己平静一些。我花了两个月的薪水买了身看起来很不错的行头。这是子君离开前我如何也做不到的,也许之后两三个月我会过得很拮据,可那又如何呢。面包和爱情二选一时,我会毫不犹豫舍去面包的。

我还给子君买了一捆玫瑰,大概是十九朵,有什么寓意卖花的说了很多,可我没有注意听。这是我第一次为子君买花,之前从没有过,即使热恋时也没有。我们总觉得花是奢侈品,把几百块钱浪费在不久即会腐朽的花上不如去吃点好的或者多买几本米兰·昆德拉。现在想来大概当时也只有我一个人如此想,女人生性浪漫自然都是爱花的。

文科男物理不是强项,即使对相对论极少的一点了解也让我对爱因斯坦无比的崇敬。时间总是快得或慢得离谱。还没到中午我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可约会定在入夜。下午干巴巴的六七个小时如何打发让我犯了愁,想去咖啡馆看书消磨时间,一杯咖啡三两口就入了肚子,可心如何也静不下来。想去吃点东西又不想在市中心浪费一分多余的钱。即便就是走走,也怕身上出汗弄污了这身新衣服,踌躇良久还是回到了家。

回家肚子饿得厉害,泡面吃过又觉得嘴里味道很不礼貌,紧接着吃了三颗口香糖刷了两遍牙。一切忙完后坐在床上生硬地把电视从一个台换到另一个台。不敢去看手机有多少个未接来电和短信,工作日如此的闲适自然是不合事理的,想想便困了,设了闹钟便躺倒在床上。

甚至比我们第一次约会还要紧张。没睡几个钟头我便又爬了起来,沐浴更衣然后去了约定的她家楼下。我难得打了的,毕竟手捧玫瑰再去挤公交未免太焚琴煮鹤了些。

我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在她家楼下,更不用提上楼去敲门了,我只是远远躲在一株玉兰树下,掐着手表,盘算着她下来的时间。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等待并没有什么不快活的,毕竟是等心爱的人。下午小憩过,即便是干等也不会有困意,但很快便出现了让我打起精神的事物,不是子君,而是一辆豪车缓缓驶入这个不太高档的小区。男人爱车如女人爱包,即便买不起但几个品牌还是会如数家珍。对我这样一个“文人”也未能幸免。一辆玛莎拉蒂,不存在锦衣夜行的说法,黑夜中的车前标志反倒显得更为熠熠。车子停在楼下按了按喇叭然后熄了火。大概他也是来接女友的吧,和他相比即使有了这身新行头我未免还是太寒酸了。如果此时子君下来,我是否还要去迎接她呢,我开始思忖这个问题。

子君穿着那条白裙子,分明与我初次约会身着的那条一模一样,可品牌logo又硬生生地告诉我不会是同一条。她还是那样的纯净美丽而光彩照人,她还是那个子君。玛莎拉蒂大灯忽然亮起来,我从侧面看清了他的脸。就是他,那日就是他同子君的父亲一同接走了子君。我的心猛地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孤零零地只剩下回声,一下又一下,空谷传响而哀转九绝。

白裙子跟着玛莎拉蒂走远了,留下我一个人孤独地等待着腐朽。

胡适先生说,历史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回忆同样是。我总爱洗洗刷刷缝缝补补,去除心底不美好的事物,剩下的便都是光彩照人的明媚。我把它浇铸在我的心中,时常来看一眼,便觉得世界如此美好。子君,你是多么的纯真而值得我去爱啊。

那天之后,我又投入了无休止的工作,好在我那天偷懒落下的工作全部由一位蓬蓬头的女同事给完成了,上面也没有过多地指摘我。但我心里总觉得不好受,便更加玩命地去工作。

可惜忙碌并不是生活的常态,就好比一盒沙丁鱼罐头,保质期是十二月,可是你每天去打开它看一眼,不出二十天它就会腐朽。

忙到那个季度出刊前的一个星期,我终于病倒了。是好心的蓬蓬头陪我去的医院,说是胃出了问题,具体是胃穿孔还是胃溃疡什么的我没有听清楚,反正开了一堆药按医嘱吃就行了。

那个蓬蓬头的姑娘对我很好。每天会催我吃药,像极了年轻时的她。她还会在周末拉我出去散心,给我送她做的便当,我甚至有时候把她当做子君了呢。有好几次玩到很晚我还是坚持把她送回了家,她邀请我上去坐坐也被我回绝了,她大概认为我真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吧。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子君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们能陪你做任何事,但他们都不能陪你回家。

胃病好了我便主动疏远了蓬蓬头,她值得一个更好的男人去爱的。我又重归一个人了。孤独,我大概早已习惯它成为我的一部分了罢,孤独又有什么可怕呢,无非就是你逛街时觉得渴了买了杯奶茶可又忽然想上厕所不知道奶茶该搁置何处的难堪吧。

我总是以为到了最后我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那样一败涂地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啊,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啊。我以为我们会带着两颗苍老的心走到一起,用余生把那些伤疤抹平,用余生学会对彼此妥协。她会陪我钓鱼,我会为她读诗。我们什么都不想地在湖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我们什么都不做地去看望那些金黄色的麦田。

“世上最可悲的事莫过于男人取下一根肋骨建造了女人,而女人却取下两根肋骨为了取悦男人。”

这是大二时她跟我说的一句话。那个深秋是我们在一起七年里吵架最凶的一段时光,那段日子子君心情总是不好,饭量很少,课也很少去。我只当是因为大二有了惰性,加上女生大都一直忙于减肥,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大二伊始,我承办了学校一本新杂志的创办工作,整个秋天都扑在创刊号的筹划工作上,在子君身上的心思也不太多。女生容易多想,加上我那时心里被杂七杂八的事撕扯着很烦躁也不愿意哄她,两个人总是很容易就一点小事吵起来。年少气盛,彼此恃着反正不会分开,谁也不让着谁,总是哭闹几天才肯消停,而子君在脾气发作时更加不肯吃饭,一天天愈发眼见得瘦下来。

大概是到三个星期后,子君有了呕吐的反应,我这才开始上心。这时离她该来月经的日子已是过了十天有余。

而这也给了原来性情素来温和的子君突然暴躁一个圆满的解释。我一边愧疚一边忙着去找各种可能的方案,应该不会吧,每次防护措施都是很好的,但也许百密一疏亦不一定。万一真的中了呢,又能怎样呢,子君是我的人,我会一辈子对她负责。生下来断断不可能,生下来又如何去抚养呢,就算有能力抚养上户口带小孩等等又是一堆事。再说被家里知道了也不太好吧,自己无所谓,可是子君的名声呢,虽说子君是自己的人,名声无所谓,但人活无非就是一张脸吧。打掉又去哪儿打呢,去哪儿都是一大笔开销吧,本来大二已经不准备向家里要钱了,想靠稿费养活自己,可这事一来还得向家里开口。

人在困顿中总能生出新的希望,想着“环境给你越大的压力你就越要坚定”也能安慰自己走下去。不幸的万幸是这时得到了一部中篇被录用的消息,得了两千块的稿费,也算解了燃眉之急。不由得挺直了腰杆,把子君更紧地搂在怀里。透过昏黄的灯光,她的眼神有些凄凉。但凄凉的后面隐隐约约藏着坚定。总会有希望的,一切都会有的。即使你一个人怀着一腔孤勇来到这个世界,你也要活得像一支队伍。这是子君不停念叨着的话。

电视报纸甚至电线杆墙角边总是有类似“三分钟”、“无痛”之类的标语,以往总是嗤之以鼻,想到现在急切需要关注这些,不免觉得有些苦楚,不过一切都是为了爱,便也没什么难为情。因为谣传在市里公立大医院做手术会写在档案上,我们选了市郊一家口碑还不错的私立妇科医院,选了最昂贵最没风险的一个套餐,目送子君进去然后就是漫长而无尽的等待。

等待会让人心死,虽然只是四十分钟,但脑中似乎已放映了上下五千年。生怕术后子君会冷,便问旁的病人借来毛毯。生怕她会饿着,想去附近便利店买些吃的又怕错过术后第一时间看到她,五百米的距离来回只用了五分钟,最后还是被医生告知术后四十分钟不能进食。脑海中安慰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往往都觉得空洞而力不从心,想不由分说地给一个温暖的拥抱但又深知绝不可能。等待真的会让人心死。

很久后护士走出铁门,我冲上去,护士冲我点点头,轻声说病人刚做完刮宫治疗还在康复理疗,让我进去不要大声喧哗。

子君面朝墙侧卧着,我看不到她的脸,也不敢说话,我静静地蹲在床旁的地上。使劲搓红了手想捂热一点去握一握她,但却觉得我怎么努力温度都不够。

她像大梦初醒般转过身子,如初升的太阳慢慢睁开眼。我从地上站起来,一声“我爱你”到嘴边却生生变成了“疼么”。她望着我惨然一笑,呢喃地说:“我还愿为你再生个孩子。”

医院和学校分属两个市郊,相隔很远。不知是不是心远地自偏的缘故,等了很久也没有出租车,想着子君并不能吹很久的冷风,我们上了辆公交,所幸车是直达,而且还有很多空座位。我们上车到后排座位坐下,满以为这样就不用让座了,我先进去靠窗坐下然后再扶子君坐下。

人生有趣之处便是它从不会按你既定的路线向前走。生活是一出剧本,而剧本往往不由主角来写。

公交要从市区经过,恰逢下班,很快原本空旷的车厢就塞满了人。公车司机不断喊着再往里走一些再往里走一些,仿佛他的车厢是金角大王的口袋,足以装下世间万物。

挤公交的永远是这座城市市侩气最浓的一个群体,同时他们也是城市中最劳苦的一群人。他们需要为着生活去打拼,去争取即使只是一个座位的好处。我常爱站在公交地铁上,即使有空座位也不为所动。倒不是我不愿让座,我只是觉得让座是一项太过矫揉造作而流于形式的活动,我宁可一开始就不碰那个座位。我想以我这样的心态等我老了以后有人给我让座时应该也会是挺有趣的场景。可今天我无暇想这些,刚经过一个市场,涌上来更多的人,把一些没能得到座位的老人挤到了车厢后部。

子君闻到奇怪的味道不是很舒服,有些反应,便捂住了嘴。而这时我们座位旁已经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她大概觉得我们两个年轻人安之若素让她很不舒服,便和旁边一个阿姨东一句西一句拉扯起当代的年轻人如何人心不古,怎样世风日下。话说得很难听,而且也都知道针对着我们。我们心里都不好受,我自我安慰着“疯狗没有肉,才会鸡蛋里面挑骨头”,便装着充耳不闻,可子君虽性情温和但自尊心极强,眼里揉不得沙子。她很快听不下去了,猛地一下站起来,对着那个老太说,阿姨您坐吧。因起身太猛加上身子虚弱,子君一阵晕眩用手扶住了额头。老太太假惺惺地说了句:“小姑娘身体不舒服啊,不舒服要及时去医院看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子君虚弱地抓着扶手,随着车上拥挤的人流一起一伏,脸苍白地如同一张白纸。白纸上的墨滴一滴一滴划过整张白纸,仿佛很快白纸用完就会被揉碎。而我只能远远看着,最多握紧毛笔,而无法使它挪开。

我有些急了,子君是产妇啊,怎么能让她站着,要让也是我让啊。我推了推身边那位老太太,想跟她换个位置,让子君重新坐下。可车厢太过拥挤,拥挤惹得人异常烦躁,且现在这车上能有地方站就不错了,动一下势必怨声载道。我刚推老太太两下,老太太回头瞪了我一眼,一句:“侬勒做撒”把我嘴边的话全憋了回去。我涨得满脸通红,也只好呆呆地瞪着她。

黑夜除了畏惧和苍茫之外没什么好形容的,即使是闹市区的灯光也不能照亮什么。一艘无人小舟在大海中翻腾着,掀过来再翻过去,久了也不知道到底哪一面才是正面应当载人。子君穿得很多,下车时我去抱她,几层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学校就在眼前,大大的灯塔闪耀着学校的名字,但它并不指引我向前,我也不想因光亮而迈步。知识就是希望,跟着希望走便不会没有路,但当无力到脚都抬不起来时,人还要爬向所谓的希望和不朽么?

每晚我必会回家,必会用那冰冷的钥匙去打开那冰冷的家,然后便是孤独的一个我听耳边的两个声音说话。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别再想她了。”

“不,整个我,整个我都是她的,整个我都是属于我的她的。”

“别傻了,你的那个她已经走了。覆水难收你不知道么?”

“那又怎样,覆水难收,我不信,我这辈子就做这一件事了。”

有时在这种惶惶中我也能明白一些道理,有用的或终将有用的。我爱上了摇滚乐和往往都是无病呻吟的民谣,我也爱上了喝酒。虽然它们都不能使我快乐,但它们起码能让我忘了不快乐。若是子君还在大概会骂我虚伪软弱吧。可那又如何呢,人生来软弱,又何须隐藏什么。

“喝两杯吧。”

“好啊,好啊。”

“可是两杯又如何够呢。”

“但是只有两杯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后紧接而来的便是愁,来得那般的快却又那般的恰如其分。生活压力是这般的大,一点点稀薄的薪水渐渐吞没了在这个偌大城市苟且的每一个年轻人的梦想。刚毕业那会儿子君曾抱怨我的天真和单纯,说我不该拒绝父母给我提供的房和车,以及家乡更好的工作。可是子君,别人不懂我你还不懂我么,我说过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娶你的,花自己的钱才叫娶老婆,不然那叫讨老婆,什么人才讨呢,乞丐才讨呢。子君你说你要等我的,你又如何不信我呢。

酒后再拿起笔,这时笔比任何时候都要轻,仿佛只有它才是我的朋友。两个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地高呼着。笔走龙蛇倚马千言,一点点行将耗尽的墨水一如我透支着的生命。

“他看到旁人笑也会跟着笑,但静下来他又会疑惑,方才为何而发笑。他会从身边看到过去的影子,发生的事以及不在的人。哪怕本来不相干的事,心里绕几个弯也能联系起来。他爱上了喝酒,即使他也知道酒入肚肠,愁积心中,不可能混为一气。只有他认为过去比现在好。他还在怀念过去。”

想起那本在子君家楼下垃圾桶旁拾到的杂志,那本自己是主编自己当作生命的杂志与肉末菜叶交融在一起。我扔掉了笔,撕碎了稿纸。把它们统统归于垃圾堆。

最近常做梦,而且但凡做梦大多都是好事,最近善念也愈发的多了,不知是人之将死还是即将要有新的生活。

我常梦见我们还是学生那会,我初见子君的那个早晨,第一次交谈的午后,甚至初试云雨的夜晚。但同时我也常梦见高中历史老师,他一直在对我说同一句话,他说:“从历史的今天去推历史的曾经,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命中注定。”两个梦发生的频繁程度使我难以不把它们联系起来。可联系起来又会使我彷徨而惶恐,我哪里做得不对呢,还是注定我要走向死亡,我不知道。

高中的秋天是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那时我和子君刚交往半年,既褪去了青年人的青涩和生疏,也因高三的压力而不会使爱情过于甜腻而麻木。一点点微小的幸福感也会因学校老师的压迫而拉得很长很长。

那时的爱才是最单纯无私的吧,课间出操远远看一眼便能高兴好久,放学后一起回家,怕自己嘴笨,整理好写下满满一手,写着要告诉子君的事和想聊的话题。学校里德育主任抓得很紧,冬天再冷也不敢把手牵在一起。两个人一起走路也只是远远的让彼此听见对方的声音就好,看见老师便分隔得更远作出两个单独行走的人的模样。只有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才敢靠近抱一下,然后瞬即又分开,继续向前走。即使是这样,两个人心里还是觉得很幸福很美好。

那时的爱情还不掺杂着房子车子,甚至职位、关系。我一直觉得爱情很简单,也就是一个人孤苦地在世界上存活着,坚持不下去时有个人可以想念就好。“心中的婚礼很简单,两个人穿着西服和婚纱在海边看一场日出就好。我不知道海边的日出是什么样的,但是只要子君在身旁,我涓生的眼里就容不下第二个太阳。”那时年少的我还曾写过这样的情诗给那时同样年少的子君。

那时有个很爱梳着上个世纪流行的大背头的朋友,他有一套奇怪的理论,让我用情不可太深。他说不存在什么“士之耽兮,犹可脱也”,爱情这东西谁陷进去谁都得死,更何况他并不承认我们所谓的爱情就是爱情。我闲暇时时常爱去和他辩论,这种辩论多半是无疾而终,但许是他的理论更符合当时的大背景,所以总是我先结束论战。

高三开学不久便是我和子君交往两百天纪念日,女生对这种纪念性的小日子尤其在意,我也乐得使她开心,便想准备一点惊喜。毕竟高三那么苦,没有点信仰怎么熬得过去,我的信仰就是子君。

老师常说:“当下社会,文科生就像玻璃上的苍蝇,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没有的。”而文科男也并不会因为数量的稀少而宝贵,文科男别的没有,有的只是才情抑或向往才情的心。我挑了一本很好看的本子,上面写了十几页的情诗,然后把本子送到年级上各班,让我们的同学写上对我们的祝福。我在年级上知名度还可以,大家也乐意帮我忙,做个顺水人情。这其中最难的大概是让本子在子君的班上传阅,还得避着子君。不过现在想来还是觉得美好。

时间隔得太久,我已经不记得我在二百天的傍晚把本子给她时我们之间说了什么,印象中子君好像哭了。那时候子君还是个爱哭的姑娘,上大学后就很少了,最近一次是我们分手那天,那天她为我做最后一次饭,两个人安静地吃完,在阳台上抱着哭了很久。

那本本子我后来再也没见到。

后来很久后我才知道,我在准备给子君惊喜时,有个低我们一届的小学弟也在准备着给子君的生日礼物。我知道他的存在——我还是击败他赢得的子君。我也知道他家境很殷实,但不曾想他如此疯狂,他送给子君的是他家一栋房子的备用钥匙。很明显那时的少女并没有受宠若惊而只有受惊,子君直接把钥匙送到了德育主任的办公室。

我最近常会想起大背头,他对我说过的话陪我做的事和一起开过的玩笑。我现在还印象特别深的是他跟我论战时有这样一个理论:“爱情是个很现实的东西,你要考虑的无非只是她想要什么,而你能给她什么,如果她想要的你能给得了,然后想想你从爱情中得到什么,是否符合你的期望。如果都可以,你们就能进行下去。而至于婚姻么,从来只是为财产分割而服务的。”我当时颇为不屑地嗤之以鼻,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去回想这番话不禁能悟出一丝道理。想想自己,不知是欣慰还是感伤。

听说大背头上个月也结婚了。

我的母亲来到我寄居的城市给我租了新的公寓,离我的一个姨妈家很近,我以后工作完都可以去姨妈那儿蹭饭。他们说我这些年瘦多了,甚至比上学那时还要瘦削了。我看母亲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想太多便答应了下来。

打电话感谢房东,又专门登门拜访了隔壁的先生太太,已经是三年的邻居了,也始终不曾好好地坐下吃过顿饭。我作了抱歉和告别,这些年多半是有打扰,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突兀地经由他们家阳台回自己的家了。

再也不用爬四楼的阳台了,再也不用触碰冰冷的钥匙了,再也不会把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了,再也不会醉倒在沙发上半夜连被子一起滚下来了。

母亲专门过来和我一起收拾行李,许是怕我再触景生情而不肯离去。父亲总是跟我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不要在意儿女情长凄凄切切”,而母亲不同。

自然在母亲来之前我已经先大致收拾了一遍,把不想让母亲看到的都事先收藏好了。例如子君婚礼的请柬。

我们曾经说好以后吃别人的喜酒一定要往死里吃,把我们给的喜钱都吃回来,可谁又会想到我吃的会是她的喜酒呢。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老。

这是子君为数不多对我说的,我还能张口即出的情话。不爱之后全是破绽,只是爱帮我们圆了这个谎。心中的子君确是死了,葬礼就在眼前,她比我先腐朽,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一旁呆呆地望着。

在一旁呆呆地望着似乎是中国人的一个常态,在社会上混久了自然而然也沾染这一习气,也毫不觉得不妥。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意愿,我的骄傲,我的爱情,也已被人踩在脚下,不日即将腐朽,到时观望的人一定很多吧,其中兴许也有曾经和我一起努力的同僚罢。

夜是那样的长,即使属于我的夜也是一样。我很久不关心哪里亮起灯光或是灯光为何而亮起了。这样的良夜里,怎样的灯光也只是徒增凄凉。兴许凄凉也是一种美丽,可它并不能吸引我向前一步,即使黑夜之后就是白昼。可是白昼并不属于我,黑夜又是那样的长。

我在拱门这边等候着,等候着离开我怀抱的她看破一切后归来,可她只是愈行愈远。刚开始她还在我的臂长范围之内,我想着我一伸手就能把她拉回来,我便没有动。后来我够不着她了,但我可以朝她喊话。我想她听到我的声音必会回头,可惜我也没有开口。渐渐即使我喊话也会被淹没在狂风中,再渐渐的,一点点她奔跑的身影我也看不见了。我有点慌了,可我还是一动也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她远去。我知道我只能陪她一段路。拱门的这边是青春的一瞬,那边是绵长的一生。

天快亮了,明天即是葬礼了,日出后还得赶着去买点纸钱……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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