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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一个既有所长也有所短的人

2015-11-22文徐捷

都市 2015年4期
关键词:阿Q鲁迅小说

文徐捷

鲁迅:一个既有所长也有所短的人

文徐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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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们想要还原鲁迅的本来面貌,首先应该确定,鲁迅只是一位小说家,而不是遍身插满了旗帜的半人半神。鲁迅不仅是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也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小说家。早在二十世纪前期,鲁迅的现代小说独树一帜,对推动我国的文艺思潮和白话文的普及做出重大贡献,在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下占据了文学领域中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鲁迅创作出的小说作品,从现实意义上讲对社会产生了极大影响,在文学技巧的表现方面,具有鲜明的超前意识,展现出了极为个性化的创造能力。从鲁迅的努力方向上完全可以看出,他一生投入了最大精力和最大热情的事,就是进行小说的创作与研究。这一点,恰恰也是鲁迅走上文学道路时的愿望与初衷。

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许多年来,那些炫目的人格色彩,过份夸大的神性化的光辉,显然都是出于政治的考虑和需求,把厚重的泥塑一层又一层强裹在鲁迅身上,并非出自鲁迅本人的意愿。我们现在提到鲁迅,应该将这些胎赘全都捣碎,清除干净,仅把鲁迅先生还原为一个献身于文艺的、了不起的小说家来看待,事情就好办多了。用今天的眼光来判定,鲁迅遗留在身后的作品,除过具有代表性的二三十篇小说,散文杂文中为数不多的精品,以及所有关于小说史的研究——除过这些仍保留着原有的价值外,其余作品(尤其是那些费尽口舌的“战斗”檄文)的价值显然要大打折扣。另外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对于研究鲁迅的家庭琐事和个人的性格成因或许有些用处,倘若当成作品拿出来叫人阅读,就显得有些勉为其难,过于乏味了。

我们知道,鲁迅生于十九世纪末期。其时,晚清政府的腐败早已浸入膏肓,统治根基也摇摇欲坠。鲁迅十三岁那一年的秋天,其祖父因涉贿赂乡试主考官员事泄,被打入死囚牢里等候问斩,后经家人上下打点,全力营救,虽然保住了性命,毕竟还是蹲了八年牢狱。如此的打击与折腾,足以导致这户人家的家境彻底败落,周家由此受到的磨难,感受到的深深恐惧,必定对少年时代的鲁迅产生极大影响。鲁迅的家世,其实并非人们想象的有多么显赫,祖上也没出过什么人物,撑死有过一半个品级极低的小官小吏(如祖父周福清),说起来比无职无位的读书人好听些。讲得客观一点,鲁迅出生时的家庭,在经济上或许比市民阶层稍好一些,在乡土名望上达不到做一位结结实实的老爷的地位,在政治上无权无势,在出人头地的愿望上应该跟普通的读书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一句话,鲁迅童幼年时期直至十八岁离家以前的成长环境,基本上就是当时中下等阶层的生存缩影。人们误以为鲁迅家世显赫,很大一部分原因跟小说《祝福》有关,以为雇着祥林嫂当佣人的鲁四老爷家,就是鲁迅的家世背景。实则不然。鲁迅写下的许多文字,许多年来皆反复出现在国人的朗朗背诵中,其中尤以一些童趣回忆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鲁迅自己更多感受到的,其实是生活的黑暗与挤榨。

所有这一切,都是构成鲁迅生命整体的原始因素。鲁迅的性格成因,在他很小的时候已经注定了一种暗示的倾向。也可以说,整个一生笼罩在鲁迅心头的阴影,从他睁开眼睛看世界的那一刻起,已经划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凡是中国老百姓历来都有的对黑暗世界的仇恨,在鲁迅心中同样存在,或许还不仅仅是存在,而是把仇恨的力度扩张数倍,达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凡是中国老百姓历来都有的对强权暴政极度畏惧的心理,在鲁迅的意识中同样扎下了根,非但扎下了根,而且渗透到潜意识里,做梦时都能看到。有强烈的憎恨,有极度的畏惧,二者加在一起,就变成一种极为奇怪的东西:首先是冷眼相向,表示着公然的蔑视,其次决不向危险跨进半步,免得自家遭了毒手。有强烈的憎恨,有极度的畏惧,有躲避危险的最大本能,三者加在一起,就变成一种更为奇特的东西:以冷眼斜乜着敌人,把指向不明的诅咒泄向天空,用全副动作做出最激烈的愤怒姿态,实则脚下不动,后脊冰凉,愈加厉声地警告自己:决不向危险接近半步!决不!

1902年3月,二十二岁的鲁迅由南京启程,乘日轮大贞丸号抵达横滨,开始了长达七年多的留学生活。值此期间,大批留日青年追随着孙中山、黄兴等人的脚步,为推翻腐朽的满清政府奔走呼号,倡导革命。这七年中,1905年8月,反清革命团体在日本东京组成同盟会;1907年初,革命者在潮州、惠州、钦州举行反清起义,相继失败,大批仁人志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7月,革命志士徐锡麟、秋瑾先后在安庆、绍兴举事,均被捕牺牲;8月,焦达峰、孙武等人在日本东京成立共进会,继续策划武装起义………由以上记载,可以看出当时的中国多么苦难深重,对无数具有使命感的青年来说,非以实际的行动来做出反抗,不足以挽救危难中的民族与国家,非以牺牲生命为代价,不足以铸成精神的碑刻来唤醒民众的觉醒。

为拯救整个社会而不惜牺牲个人生命,这种倾向性在鲁迅身上几乎没有。鲁迅欣赏的是国外那些“叫喊复仇和反抗”的作品,对近在身边发生的复仇和反抗不大关注,也无兴趣参与。鲁迅的兴趣是“改变国民的精神”,“想利用他(指文艺)的力量,来改良社会”。当时,鲁迅也曾接触过光复会的一些外围活动,不过很快就走开了。从这一点上说,鲁迅肯定不是一个革命者,只是一个保守的改良者。鲁迅首先要求的,是过一种平静稳定的书斋生活,以温暖的家庭为核心。鲁迅从来也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更不可能拿身家性命去冒险,为了一些麻木不仁的国民跟一个黑暗残暴的社会公开对抗。

作为家中的长子,鲁迅深知自己对家庭负有的重大责任。1909年7月,鲁迅结束在日的留学生活回到国内,也是为了家庭经济上的原因。此后,鲁迅一直生活在北平、上海这样的大都市里,一方面倾尽全力照护了家庭,一方面也应酬着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事情,跟大多数文人一样,有着自己的生存环境和小圈子。从这个角度上说,鲁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很顾家的人,很少有额外超越小我的时候。在鲁迅倔强的性格外表下,真正隐藏着的,其实是中国人骨子里最虚弱的东西。这一点,从鲁迅一生的道路中,处处都可看出。

话说回来,除过那些敢于抛头颅洒热血的人,除过那些肩担民族大义不惜舍下心爱的妻子儿女毅然走上刑场的人,除过那些为了理想敢在黑暗世界里举起刀枪的人,又有几人能走出自私狭隘的小圈子呢?包括与鲁迅同时代的大多数知名教授和知名文人,哪一个不是如此呢?类似于这样的文化名人,在有些方面确实跟普通人没两样,甚而至于还不如普通人也说不定。由此,得出如下结论也是很正常的事:一个人可以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并不代表说,他必定是一个具有担当勇气的人。一位小说家,可以在自己写的作品中格外突出地强调人格,并不代表说,他自己的人格力量就超越在了众人之上。

纵观鲁迅的一生,每当需要在“家”与“国”之间做出选择时,往往会优先考虑前者而不顾及后者。也可以这么讲:家庭,是鲁迅心目中除过自己本身以外生命的第一延续,是头等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他的,都在其次。

1931年,日本侵略者发动“九·一八”事变,导致我国大片国土沦陷,成千上万的同胞受到铁蹄蹂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中华民族遭受着空前的灾难,面临巨大危机。奇怪的是,作为文化名人的鲁迅,自始至终紧闭双唇,对侵略者的残暴行径不曾有过一个字的公开谴责。单单是不谴责也罢,偏还跟日本人关系密切,走动频繁。要知道,这时正是战云密布,两国关系空前紧张之际,假如换成是另一个人,必定会招来国人怒骂:“狗东西!这家伙是谁?他的心肺被豺狼掏吃了吗?”可这人是鲁迅,这就使得后人瞠目结舌,在震惊之余感到有点说不出话来:“这、这……是鲁迅吗?这不是连……不会搞错吧?”

是的,这是鲁迅,没有搞错。1979年3月,由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并且是首次发行的《鲁迅年谱》,对鲁迅的生平以及生前写下的一应文字均有说明,算得上是一部极为详尽的书稿。将此书从前翻到后,找不到鲁迅对日寇侵华所做出的哪怕一句谴责。唯一留下来的鲁迅对“九·一八”事变的相关字句,是在《答文艺新闻社问——日本占领东三省的意义》中涉及的如下一句:“这在一面,是日本帝国主义在‘惩膺’他的仆役——中国军阀,也就是‘惩膺’中国民众,因为中国民众又是军阀的奴隶”。仅此而已。紧接在后面的意思,是说日本人侵占中国东三省的目的,为的是进一步进攻苏联,奴役更多的人民——这个预言可惜没有说准。

这段话意思含混不清,简直令人生疑。听上去好像是说,日本人打到中国来,为的是惩罚中国军阀,中国的老百姓不幸也就跟着受害了。老百姓为什么会跟着受害呢?因为老百姓是军阀的奴隶,不能不跟着自己的主子一道受害,所以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膺惩”一词,本是日本军阀发动九·一八事变后,把他们对中国的侵略行径说成是“膺惩”,鲁迅在此也使用了同样的词,只不过把前后两个字互换了一下而已,其中的微妙之处,着实叫人费解。如果这算是一种幽默,实在没有找对地方。如果不是幽默,那又是什么意思呢?事实上,当年就有许多人指斥鲁迅是汉奸,看来一点也不奇怪了。鲁迅的兄弟周作人,没过几年卖身投敌,公开做了无耻汉奸,不知是否跟家庭环境的影响有关。

鲁迅与日本人的关系,有一些是大众所熟知的。比如说,藤野先生、内山完造、增田涉等,经过鲁迅笔下的介绍,许多中国人都知道。还有许多跟鲁迅交往的日本人,中国人并不熟悉。据有关资料记载,仅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前后,经内山完造介绍,鲁迅结识的日本人就有一二十个,且都有名有姓。对于内山完造,人们看法不一。有的认为他跟鲁迅的友谊是纯洁的,象征了中日人民之间的友好关系。有的认为内山完造是日本军部派遣的文化特务,来中国后,以开书店作为掩护,秘密担负着收集情报和其他方面的工作。

此事是否真实,在此不作讨论。若是非要从逻辑上做出一般性的推断,在中日两国关系极为特殊之际,日本军部恐怕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务必要利用每一个前往中国的日本人,使其担负一定责任为本民族效力。不管幕后隐藏着什么,后人能够看到的事实是,鲁迅当年在大敌当前之际,不是去谴责侵略者,激发人们的抗战勇气,而是制造出大量的“投枪”与“匕首”,对本民族兄弟大张挞伐。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转移了人们对抗战的一部分注意力,起到了内耗作用。这其实是日本人最希望看到而自己又无法做到的事。曾经为鲁迅所不齿的一些著名人物(如杨荫榆女士和陈其昌先生),后来反倒由于坚持了鲜明的民族立场,成为日本人的眼中钉,先后遭杀害。这或许就是一些文章中所直指的,说内山完造“最恶劣的一件事,莫过于操纵鲁迅,而鲁迅到死也不知道被那个日本人利用了将近十年。”(周锦:《中国新文学史》315、316页,转引自夏志清《新文学的传统》)

鲁迅跟内山完造的关系无人不知,尤其是数次躲到内山书店里避难的事,更让人难以忘怀。在后人的印象中,总觉得鲁迅面对着当时的现实,始终受到了黑暗世界的迫害,常常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而且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战斗。那么,究竟是谁在迫害和追杀鲁迅呢?国民党特务吗?右翼势力的帮派分子吗?地痞流氓或黑社会的渣滓吗?持不同意见的文化人所雇的杀手吗?甚至,是左翼阵营里极端激进的文学青年吗?查遍尽可能找得到的资料,居然没有一个实例说明有人迫害过鲁迅,也找不出当局的哪一个部门秘密通缉过鲁迅。很容易找到的东西,大都是当时的文化名人跟鲁迅打口水仗的记载,而且鲁迅还很凶,左右不饶人,痛打落水狗。这件事情,看来会成为一个难以解释的谜。

当然,无论鲁迅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只要往内山书店里一躲,必定逢凶化吉,平安无事。这反倒证实了内山书店的不同寻常,别说什么帮派势力地痞流氓黑道白道根本惹不起内山书店,甚至连国民党的特务机关也惹不起内山书店,见了也要躲得远远的——假如国民党特务真想要鲁迅的命的话。这种情况,从另一个侧面也折射出了鲁迅性格中的某种特征:疑心特别重,胆子特别小,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带着全家老小躲到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过一阵子再出来。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心头的惶恐不安。这倒不是说鲁迅贪生怕死,只能说鲁迅不想白白死在一个乱世时代。其实,如果真有危险的话,哪里能躲得过去呢?李大钊先生当年曾藏身于苏联大使馆里,还不是被军阀张作霖强逼着把人搜出来,很快送上了绞架?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就是本来的鲁迅。鲁迅先生的性格中,有一种明白无误的东西,那就是从来也不隐瞒自己。不隐瞒,不等于人格上的完善和没有缺陷。表现很坦然,不等于一定是站在了真理的旗帜下面。这时的鲁迅,跟后来那个鲁迅不同,头顶上根本没有那么多吓人的光环,也不可能有“独霸”天下的能耐。这个鲁迅活着的时候,曾把很多人骂得狗头喷血,反过来,自己也被很多人骂得狗血喷头。用今天的眼光看,若是把这种龃龉也归之为英勇战斗的话,恐怕连可笑都谈不上,只能说是无聊了。

再者,最为真实的鲁迅,最反对偶像崇拜。倘若鲁迅老早能够得知,自己死了以后会被人糊扎得怪模怪样,追加上旗手的封号抬举到半空中顶礼膜拜的话,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会用最阴冷、最不知所云的言词诅咒这一切。

从现有的资料看,鲁迅在国内最早发表的小说作品,是一题为《怀旧》的短篇小说,刊载于1913年4月《小说月报》第4卷第1号,署名周逴。时年,鲁迅33岁,已有人生经验与文字经验的相当准备,显然不能算作文学青年。

在结构上,这篇小说有点类似独幕剧,作者设置了一个场景(窗前两棵桐树下),五、六个人物(我,秃先生,王翁,李媪,耀宗),通过几个人的对话,讲述,向读者勾勒出太平天国时期社会的混乱动荡情景。其中穿插着儿童(我)的一些心理描写,以及环境氛围的烘托。这篇小说谈不上有什么思想性,作者的意图以刻画人物性格为主。出现在小说里的几个人物,由于各自的身份不同,面对同一件事情时的态度、神色、举动等等,自然也各个不同。反过来也可以说,作者想要通过对小说中不同人物的性格描写,让读者感受到社会的等级之分,人与人之间的形态差异,由此生出会意的微笑。

《怀旧》这篇小说,倘若不是用文言格式表述的话,语言也许会显得生动活泼些。由于用的是文言,使得读者在阅读上无法做到流畅,心理上随即产生怠惰抵触情绪,乃至于阅读作品时应有的愉悦被大大打了折扣。这篇小说没能引起人们注意,思想深度不够是一方面的原因,用文言写作是另一方面的原因。这件事情想必也引起了鲁迅的思考,对今后创作出具有现代意味的白话小说起了警示作用。尽管如此,这篇小说的创作风格,已基本显出了鲁迅后来小说创作的大致特点:一、作品的结构,跟传统的白话小说决然不同。小说中的人物,不再是被故事支配的奴隶,而是一个个试着要站起来,力求自己塑造自己的形象;二、作品中的现实主义气息,已经春光乍现,隐隐约约勾勒出了中国现代小说最早期的一幅水彩画;三、作者完全摒弃了传统小说中直白的交代方式,力求通过作品中的人物与阅读者产生共鸣,把自己的思想理念折射给读者;四、在此基点上,现代小说的因素正悄悄注入中国小说的肌体中,对传统的“文以载道”的精神,等于做了一次修订。

现实主义题材的另一个特点是,有时候,人也可以把它当做历史资料来审读。比如,从上述的《怀旧》一文中,读者便可得知,太平军根本不是我们有些宣传中讲的那样,是什么“爱护老百姓的军队”,实际上很坏,到处杀人抢掠,残害百姓,给人们头脑中留下了很恐怖的记忆。甚至有人误听了一句,说“长毛来了!”马上就引起一阵惊慌,连年龄最大、经验最多的秃先生也曾开溜走,准备要去逃难了。表面看似可笑,实质上,小民百姓如惊弓之鸟的神态与内心,让读者感到近在眼前。

1918年5月,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发表。鲁迅的名声和在文坛的地位由此而一举奠定,此后一直维持了下去,再无动摇。其时鲁迅38岁,已届中年,对人生与文艺的观点基本成熟,对现代小说的驾控能力已显出自信。这篇小说写于1918年4月,刊载在1918年5月15日4卷5号的《新青年》上。小说一发表,立刻引起读者关注,获得广泛影响,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一件划时代的大事。

一篇小说以日记的形式出现,完全用接近口语的白话表述,进而把一个精神失常者的心理和神态刻画出来,活灵活现地托举在读者面前。这在当时,在“五四”运动即将发轫前的中国,是从未有过的奇事。况且,这篇小说的内涵不言而喻,从侧面清晰地传达出了对吃人社会的有力控诉。作品发表后,读者阅读作品时所能体验到的新奇感受,可想而知。读者阅读作品时,无论从感情上还是思想上受到的巨大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中国的传统小说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曾经经历了古代的神话传说、笔记物语、街谈巷议、志人志怪之作,以及传奇说书等形式的漫长演变,自隋唐以降,至明清以话本定谱,始显白话小说之端倪。从结构上讲,传统小说套路死板,表现手法单一,往往以平铺直叙的方式作为发展主线,把故事中的人物当做提线木偶扯来扯去。小说里的人物没有自主性,完全为故事服务,等同于失去人身自由的奴隶。因此,故事性强而人物性格单调(更谈不上内在的精神层面)是中国传统小说最明显的特征。

还有一种不可否认的事实,即:传统小说在其不断演变形成的过程中,逐渐转化为精神与文化的载体,成为大众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部分。仅就内容而言,帝王将相与才子佳人,神灵志怪与古今传奇,勾栏瓦肆与佛庵道观,正人君子与伦理纲常,等等等等,是传统小说最主要的组成部分。这样的内容,很自然地折射着封建帝国几千年不变的精神内涵,允许肉麻无聊,允许自甘堕落,允许光怪陆离,允许精神鸦片麻醉毒害,唯独不允许出现一丁点新思想、新观念,敢有越界者,必定被视为大逆不道推出去砍头。这样的传统,长期得不到改观。直到“五四”运动前,有所谓的“鸳鸯蝴蝶派”露头,在小说中杂有文言,杂有白话,陈腐不堪的内容依然如旧。

《狂人日记》的发表,在某种意义上不啻于一道闪电,划破了黑沉沉的夜空。说它是二十世纪中国第一篇用白话文写成,第一篇彻底反封建的小说作品,非常准确。说它是“五四”运动前夜发生的一个重要事件,也不过分。相对于旧中国陈腐没落的现状,《狂人日记》无论在思想内容上,还是在表现形式上,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跟传统格调的旧小说全然不同。尽管人们心里清楚,小说的主人公是个疯人,满口的胡言乱语,可那“歪歪斜斜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救救孩子”的呼喊,几近于风铃在高处激荡,传播到暗夜里的声音久久难以消逝。

从鲁迅在国内发表第一篇小说《怀旧》,到《狂人日记》刊出,中间相隔了五年时间。经过五年的思考和准备,鲁迅彻底摒弃了文言文,十分纯熟地驾驭了白话文。如果把这种变化看做是一次飞跃,深藏于其中的诸多因素,自有相互的推动与关联。

一、鲁迅对中国小说史的研究,使他对传统小说的来龙去脉非常熟悉。

二、鲁迅对外国作品的翻译,使他获得开阔的眼界和借鉴的能力。

三、鲁迅的人生经验和社会阅历,已使他的目光变得具有穿透力。他最后需要做的事,无非是寻找到一个最佳点完成突破而已。

四、应该承认,鲁迅身上天然地生成着做一个优秀小说家的特质,假如把他与社会上许多人难以相容的性格看作是“古怪”的话,对于创作小说而言,这种敏感类型的性格恰恰成了极大优势,一般人很少具备。

五、鲁迅是小说创作的主观因素,《新青年》对作品的全力推出与介绍功不可没。今天看来,在中国现代史上,像《新青年》那样对中国历史产生过如此巨大影响,对时代做出如此巨大推动的文学刊物,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今往后很难再见到了。

透过以上种种因素,可以看出《狂人日记》的产生并非偶然,实为某种必然,是暗合了时代潮流的要求,以自觉的姿态应运而生。值得一提的是,跟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同名小说相比较,鲁迅写的《狂人日记》,被赋予的社会意义或许更宽泛些,批判的指向则带出了过于明显的痕迹。而且,在形式上的借用也一目了然。单从小说的结构看,类似于《狂人日记》这样的表现手法,直接从中国人的头脑里蹦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中国人受传统小说的熏染与禁锢太深了,双手与头颈都套在木枷中,手里只捧着孔孟之道的书在读,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部叫《圣经》的书。说是一种小说形式,实则它扎根于俄罗斯的泥土里,跟俄罗斯的社会背景,人文习俗,历史沿革等等,关系密切。它跟任何别的事物一样,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演变着,逐渐完善着自己的形态。它无需完整的开头或结尾,直接从生活现象中截取出一段,这种容易集中笔墨展开描述的巧妙方式,是在异域他方造就的,并非中国的产物。

从这一点上说,鲁迅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鼻祖,其表现手法也无法被称为独创,只能算是引进。这就跟当年中国人购进洋人的机器一样,跟现在引进外国人的先进技术一样,都属无奈之举。这样的事情,搁在当今更是稀松平常,但凡世界上出现一个知名的小说作者,无论他是马尔克斯,还是塞林格或米兰·昆德拉,中国马上就有人模仿,谁能抢在前面,谁尝到的甜头就多一些。这不知是不是等于在悲哀地告诉全世界,连中国的文学艺术,也亦步亦趋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爬行,多少年来一直就没有变过。

1918年至1926年,是鲁迅一生中最重要、同时也最辉煌的阶段。在这八年中,鲁迅先后出版了两本小说集《呐喊》《彷徨》,两本散文集《野草》《朝花夕拾》,三本杂文集《热风》《华盖集》《华盖集续编》。也可以说,鲁迅所有作品中最为深刻,对社会影响最大的精华部分,都在这一时期产生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阿Q正传》。

1921年12月,《阿Q正传》开始在《晨报副刊》连载,至次年初结束。这是鲁迅继发表《孔乙己》《药》《明天》《风波》《故乡》等一系列小说之后,发表的最为重要的一篇作品。小说中的主人公阿Q,集贫穷、愚昧、麻木、迷信、无赖、狡猾、胆小、怯懦、无知、盲目自大与无端狂妄等等丑陋习性于一身,形成了人们所说的阿Q特征,即“精神胜利法”。阿Q本人,无疑是中国人劣根性的集大成者,以貌似荒诞的过程,演绎着中国人的历史。乍一看,这个人物根本不可信,其滑稽程度几乎被夸张到了可笑的地步。仔细想想,这个人物不但非常可信,其存在的依据也深刻得令人感到吃惊,几乎等同于无数巨根伸进地底下,死死攫住了一个民族的灵魂,暴露在地面上的那棵树,则完全扭曲着改变了应有的形态。

阿Q的精神形象,实际上就是中国人长期以来的精神形象。阿Q的影子,实际上是无数中国人影子的重叠。阿Q的嘴脸模样,在全中国也找不出一个,倘将此分解开来,每一个中国人身上都有阿Q的血液流动,每一个中国人都是阿Q的底片翻版。加上阿Q身边的众多人物,加上阿Q被杀头时许许多多张着嘴的看客,小说中的未庄便显示出了浓郁的象征意味,一幅背景广阔的立体画面便凸现在读者眼前。中国社会的本质,就是通过对这些人物形象的描写与刻画,被鲁迅揭示出来的。中国人的精神本质,就是集中在阿Q一个人身上,被可悲地提拎起来展示给人看的。

阿Q的出现,绝非简单现象。《阿Q正传》是鲁迅在一系列的小说创作活动中,达到巅峰时期的巅峰之作。这篇作品是不断实践与不断摸索探求的结晶,显示了鲁迅作为小说家的杰出才能,至今无人能够比拟。早在二十世纪初期,这篇作品所展示的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已经突破现实主义的表现框架,毫无疑问走到了世界文学的前端。到了这一步,中国传统小说的禁锢在鲁迅头脑中被彻底打碎扬弃,一种原创的而又带着本民族情感内涵的表现方式,自自然然踏进了世界文学的殿堂。跟同时代的西方作家乔伊斯、卡夫卡、普鲁斯特以及俄罗斯作家安德烈耶夫做一比较,鲁迅的作品毫不逊色,自是一个方向的领跑者。

这是鲁迅在文学创作上获得的最大成就,也是鲁迅整个人生获得的最大成就。

阅读鲁迅的小说作品,读者逐渐能感到不同作品中的人物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这些人物生活的背景时代,大致是二十世纪初期的中国,每一篇小说里的每一个主人公,基本都是善良的,其悲惨的遭遇都令人同情。等到这些小说中的人物逐渐排列出来,等到这些人物的精神特征逐渐集中于阿Q一个人身上时,事情就起了神秘的变化。因为,阿Q在这时已经不再是一个单数,也不是简单相加的复数,而是多项相乘的积数。阿Q由一个简单具体的人,变成了一个复杂抽象的人,这时不管无奈的中国人怎样作法,也难以把阿Q的影子从自己身上驱走。这就使得阿Q在中国人眼里和情感中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知该同情他,还是该恨他。不知该狠狠痛扁他一顿,将其丢进厕坑里,还是干脆把他送到敬老院当祖宗养起来——反正,心里乱糟糟的,极不舒坦。

鲁迅是写小说的顶级大家,对于人物性格刻画,对于景物环境的描写,常用寥寥数笔就清晰地勾勒出来,极为生动传神。鲁迅在自己的小说作品中,塑造出许多鲜活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如孔乙己、华老栓、单四嫂子、闰土、祥林嫂、魏连殳等等,给人留下了一个黑暗时代的整体印象。这些人物之所以时常闪现在读者脑海里,首先是由于他们曾经构成了鲁迅生活中的实际内容,是鲁迅极为熟悉的事物。在鲁迅的小说作品中,读者所能感受到的,多的是苦难与不幸,少的是挣扎和反抗。即便出现了个别“呐喊”与“叫嚣”的声音,也都是由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嘴里发出来的(如《狂人日记》中的疯人,《长明灯》中的精神病患者,甚至,包括阿Q),这无疑跟鲁迅自己的人生有密切关系,在极度仇恨与极度畏惧的双重挤压下,作者与作品的情感指向同时受到扭曲,也算不上太奇怪的事情。

尤其在鲁迅的一些散文作品中,这一点表现得更为明显,明明有十分强烈的情绪亟待喷发,偏又没有明确表达的勇气,偏又执拗着非表达不可,于是,言辞语气就变得艰深晦涩起来,很明显地把“咬牙切齿”跟“拐弯抹角”生硬地捏到了一起,时常让人感到一头雾水,不知作者说了些什么,不知作者想说些什么。

从思想内容上看,鲁迅对社会持有的消极否定态度,注定了鲁迅的作品很难有将人唤醒的精神力量。在黑暗中诅咒黑暗,一方面很容易得到人的认同感,一方面也很容易把人拖入更深的黑暗中。在黑暗中诅咒黑暗,不啻于将黑暗复制成新的麻醉品,人的一生都在其中获得低级的满足感,最终的结果必定是愚昧无知地蜷缩成一团死去。在黑暗中诅咒黑暗,跟在黑暗中划亮一根火柴相比,当然要容易得多,前者不必担惊受怕,只需怀着怨恨躺下,对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作出否定就是了。后者呢,则须付出极大的勇气和耐力,甚至是牺牲生命的代价,才能使自己变成一束光亮,把人们的眼睛和心灵照亮。

换句话说,所谓对黑暗世界的无情揭露,从本质上讲其实是多余的,是携带着消极的、下意识的审美情结,与事物本应具有的运动态势背道而驰。长久的生活经验或许早已告诉我们,人本来就置身于黑暗中,时时刻刻感知、触摸、并且极度厌倦着黑暗,根本不需要谁跑过来,把黑暗再绘声绘色描述一遍。即使有哪个聪明人把黑暗的根揪了出来,让大家嗅,让大家摸,大家还是面对着黑暗,不懂得站起来砸开窗子去迎接光明。从哲学的定义上讲,对于现实的否定,并非意味着要停留在现实中。倘若仅是否定,没有力量赢来新生,这个世界肯定只能停留在死寂沉沉的坟地里。

鲁迅写出的小说作品,紧紧把握住了黑暗的现象,唯独缺少现象背后应有的变化,从积极的意义上说未曾脱离狭隘,所以鲁迅在文学艺术上表现出的极高造诣,大都转化成了美学课堂上格外欣赏的悲悯情怀。正因为如此,读鲁迅的作品时,心领神会越多,站起来行动的要求越少,每积攒一分愤懑,必定加重数度悲哀。直到有一天读得瘫倒在地下,人也只是发出些冷言冷语,别的恐怕什么也做不来。当然,十八世纪的卢梭凝视着法兰西蔚蓝的天空,能够以生命的激情和思想烈焰将法国大革命的火炬点燃,二十世纪的鲁迅站在同样的天幕下,未必就能够将心中深埋的苦痛稍稍有所释放。面对着一个黑暗残暴的社会,想要指望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开出济世救民的良方,期望值显然有些过高。即便人们有所指望,被指望者未必能够使社会满意。

若是从另一个角度讲,能在文学作品中塑造出一个公众人物,带着极为深刻的成见与自己的民族或国家纠缠不休,这样的顶级作家全世界也没有几个。事实上,鲁迅就是这极个别的人当中的一个。鲁迅在小说作品中塑造的阿Q,就是与中国人的灵魂纠缠不休的那个人物。若是想让阿Q的影子在中国人身上淡化,恐怕还得几百年时间,等到中国人身上的劣根性统统扫光,阿Q的影子才会消失。如果做不到,阿Q在国人中间就死不了。非但死不了,阿Q时常还会得意洋洋唱一句:“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叫你哭笑不得。

现在的问题是,在鲁迅本人的身上,是不是也有阿Q的影子呢?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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