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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郭兰英之二

2015-07-06黄奇石

歌剧 2015年3期
关键词:郭兰英白毛女戏班

黄奇石

On Guo Lanying(II): In search of her roots

大概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贺敬之给中央歌剧院下达了一个任务:拍摄讲述郭兰英艺术生涯的专题片。贺部长将此事交给乔羽去办。一天,“老爷”(这是歌剧院的人平常对乔的称呼)找了我,让我参加剧组担任撰稿。剧组还有于夫(歌剧院导演,担任舞台排练导演)、郑碧贤(《红旗谱》投河自尽的“姐姐”扮演者,担任拍摄导演)。他们二位,都是郭兰英的好友,自然是她推荐的。

我们三人的头一个任务是收集材料,特别是了解、熟悉郭兰英本人早年所走过的艺术道路。为此,要陪同郭兰英走访她当年曾经待过的一些地方,如张家口、正定、石家庄等地,特别是还要随同她回一趟山西平遥乡下老家。说实话,我当时还算年轻,担此重任,虽说是“美差”,却也难免“诚惶诚恐”。就凭自己肚子里那一点“墨水”,要写好郭兰英这样一位大艺术家的艺术生涯,谈何容易?当时我是心中无数,只能先跟着走就是。

第一站不是上张家口,而是去天津,去天津是临时决定的。原因已记不清了,似乎是“郭老板”(这也是歌剧院人对郭的昵称)当时正在天津演出或是活动。抵达天津后,在原租界的一处较好的宾馆住下,因“老板”也住在那里,我们是沾她的光了。

当天晚上,我与她作了第一次的长谈,她说我记。具体都谈了些什么,我的记忆已很模糊了。只记得不是谈艺术,而是谈她从小所受的苦。因为家里穷,她很小就被送去戏班里学戏。旧社会农民生活很苦,养不起孩子,尤其是女孩。很多穷苦人家都把女儿卖给别人,模样好有灵气的也有卖给旧戏班学戏的。虽然父母只生了她一个女儿(其余几个都是儿子),但还是忍痛将她送给了戏班。她回忆学了戏,每逢年节喜庆或迎神赛会时,经常在乡间巡演,唱山西梆子。后来长大了,也渐渐唱红出名了,才转入中小城市挂牌长演。她自然也顺便谈了后来的一些其他经历,甚至是情感婚姻方面的私事,但主要是从她儿时的遭遇开始谈的。她面对我这个算不上知心的晚辈,能敞开心扉,谈及私事,当时很令我感动。

天津的下一站才是张家口。于夫去了,但“老板”没去。她为什么不去?也许她另外有事,脱不开身;也许张家口曾是她的伤心之地,她不愿旧地重游,以免触景伤情、勾起旧痛。

“老板”没去,张家口之行我们只能自己四处转转。于夫导演也是从张家口出来的人,熟门熟道。安顿下来后(记得是住在一处小客栈),他领着我们在城里转了一大圈,可能是寻访“老板”当年活动过的一些旧址故地。我们去看了<白毛女》在张家口首演的剧场。当年的郭兰英就是独自一人偷偷从旧戏班溜出来到这里看《白毛女》的。看了延安鲁艺演的这出戏,她泪流满面、深受震撼,从此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可以说,张家口既是她的伤心地,也是她走向新生的福地。

的确,郭兰英要不是看了《白毛女》,她也不可能毅然离开旧戏班。而她要不是抛弃旧的物质与精神的枷锁,也不可能走出来投身革命。我后来听她说,当时解放军撤离张家口也是突然的,说走就走,走得很急。郭兰英知道后,部队早已开拔走了。她一听演《白毛女》的队伍走了,顾不得别的,带着母亲一路追赶队伍!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居然有如此大的胆魄、如此明智的选择、如此临机应变的决断!要知道,当时华北的战局,解放军并不占优势,不是胜利进攻,而是失利撤退。那时一切都还是胜负难料、生死未卜的!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出走了。

可以想象,如同乔羽、陈紫所说的,她如果不走出这改变命运的一步,就是演得再好、唱得再好,充其量也只是个演山西梆子的名角,而不可能成为名扬海内外的“郭兰英”。同时,要不是郭兰英带着自小练就的一身戏曲功底投身到新歌剧之中,民族新歌剧至少在表演艺术上也不可能迅速走向成熟。因此,郭兰英在张家口走出的这一步,既是她个人命运之幸,也是民族新歌剧之幸。张家口这座塞外荒城,既是郭兰英的“福地”,也是新歌剧的“福地”。

不过说实话,这“福地”当时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只觉得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墙,还有北城门上那块牌匾——“北疆锁钥”,自然也是灰蒙蒙的。若是有风刮过,便扬起片片尘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张家口风貌大致如此。郭兰英走出张家口、投身革命是40年代,情况只会更差。特别是世道昏暗、社会纷乱、兵灾匪祸,当时的气氛一定是令人窒息的。

在正定

离开了张家口,我们一行便转去河北正定。

当年郭兰英母女追赶上的队伍,并不是演《白毛女》的,而是抗敌剧社的。她说是何迟带她母女出来的,先是去涞源。她在涞源演了评剧和小戏。过了一阵子,她对何迟说:“我要找演《白毛女》的王昆她们去!”

《白毛女》演出队伍撤出张家口后,归于华北联大,是“联大”附属的文工团,和当时华北联大三部(文艺演出部)同在冀中老解放区束鹿一带,院部驻扎在那里的小李家庄。何迟便雇了个老乡,用一辆马车将她们母女送到了束鹿县,找到了王昆、陈强他们。陈强是她山西老乡,一见面她便喊:“陈强,黄世仁!”陈强很意外:“这不是兰英子吗?”

联大文工团后又转至河北正定一带。郭兰英母女也和文工团一同住在那里。

我依稀还记得参观他们当时的驻地,是在一座大庙或天主教堂里。而且,曾与郭在这里同台演出的前民同志也从北京赶来跟我们会合了。他记得很清楚,谁和谁住在哪个房间,郭兰英母女又住在哪里,一一给我们介绍。

他说郭兰英刚来时没什么文化,连字都不识。组织上便先安排她学文化,教她的老师中有四位:沙新、徐捷、何朝,还有大诗人艾青。二男二女,男老师沙新、艾青教文化,两位女老师教识谱。每天早上七点开始,先上一小时文化课。

她一边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化,一边抓住任何机会观看《白毛女》的排练,点点滴滴地记在心里。同时,她还试着参加演出。她演出的第一出戏是小秧歌剧《王大娘赶集》。她精心准备、胸有成竹地登台演出。一出场,便获得了满堂彩(张奇虹导演当时也是文工团里的小演员,也夸她演得真好)。此外,还演了《一场虚惊》《夫妻识字》《牛永贵负伤》《枣红马》《四姐妹夸夫》等小秧歌剧与小戏。

我还记得她说的,当年在戏班里刻苦学戏时“冰上练嗓”的事:为了练就一副好嗓子,“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每逢严冬,天寒地冻,她每天必到结了冰的湖上,对着一处固定的冰面练嗓,以至于日子久了,竟将冰面练出一个凹下去的窝洞。这也许是她独创的或秘传的“郭氏冰上练嗓法”。除了郭兰英,我不知中外还有谁有此种练法,这是只属于她这位天才歌唱家特殊的个案呢,还是具有普遍推广的价值?

关于郭兰英与众不同的嗓子,自我1 965年到了中央歌剧院,就陆续听人说过,说她的嗓子的确是与别人不同:她那两片声带像是纯金属片一样干净透亮,完美得几乎没有丝毫瑕疵。我和她同住在歌剧院的二号大院内,别的演员咿咿呀呀,练得口干舌燥,却从未听见过她在练声。

那么,联系到她对我说的“冰上练声法”,郭兰英那美妙的歌声究竟是先天就具备的,还是后天刻苦练成的,至今似乎都还是个谜。别人说她是天生的一副金嗓子,她自己说是冰上刻苦练出来的,孰是孰非?也许连她自己都说不太清楚。

天才加上勤奋,才能成功。而且照艾青、陈紫与乔羽的说法,还有“时代”。时代造就了郭兰英。郭兰英的艺术成就,也应作如是观。

回平返乡下老家

郭兰英这次回老家,应该说很低调。正如她自己所说,每次回来都十分小心谨慎。要不然,在太原连省委书记都亲自接见,到了县里乡里村里,那还不得“清水泼街,黄土垫道”?至少也会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啊。(我早听歌剧院的老人们说过,她和《白毛女》剧组下农村演出,不只一次享受过农民兄弟们给予的这一类旧时代最高规格的礼遇。)

但此次我们跟着她回家,气氛却显得有点冷清。印象中只有她的老母亲在家里等着她。也许还有三两位邻人,与她的兄长、嫂子或侄儿辈们笑着迎出门来。她家住的是一溜平房,房前是一片庄稼地,似乎连个农家小院都算不上。但房子倒不显得旧,像是后来新盖的。

毫无疑问,郭兰英对家人是好的,尽一切可能帮助他们。她把兄长们的孩子,即她的侄儿侄女们都视同己出,有几个一直跟在她身边,有的则由她扶养成人。

郭兰英的母亲在歌剧院住过,所以我对这位老太太并不陌生。她长得很像母亲,现在年纪大了,就越来越像了。难怪人说看一个姑娘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只要看她妈就行。郭兰英身上,不仅有她母亲的模样,也一定有她母亲传给她的灵气、气质和品行。

这是一位沉静、安详和有福相的老太太。她住在歌剧院时,常常站在她家阳台上,或晒晒太阳,或看院里孩子们嬉闹。我几乎从未见她与人说什么话,更别说是小声谈笑、大声喊叫。老人总是静静地在那里看着听着。你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她一直是那样安静而平淡地过着日子。从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火气与忧伤。她总是那样沉静、安详,一副与世无涉、与人无争的样子。仿佛她站在那里,歌剧院及周围的一切市井喧闹、一片嘈杂的歌声乐音,都从她的耳旁、她的身边消失了……

即使她不是郭兰英的母亲,我也觉得这是一位很不一般的老太太:沉静的气质、安详的面容,还有那颇为福相的外貌……她虽是穷苦出身,却脸皮白净、五官端庄而显得有富贵气:她虽也是没有文化,却看不出任何一点俗气。我甚至想,她要是像郭兰英那样也学过戏,《红楼梦》里贾母的扮演者,将会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她看到我们这几个并不陌生的客人来了,当然是高兴的。但我也没听到她跟客人说了什么客气话,或者跟久别的女儿有什么亲热的表示,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听着。然而,我深知,老太太对女儿不但有影响力,甚至还有某种权威。虽然她当年迫于生计,将女儿送给了戏班,但郭兰英是个孝女,母亲的话,她还是听的。

是的,有这样的母亲,才会有这样的女儿。而熬出了这样的女儿,哪个当母亲的心里能不高兴?只不过像我这样的外人,从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到了郭兰英的老家,我的注意力都被她的母亲吸引了,以至于她家里的其他人,印象都很模糊。甚至那餐午饭,她家人招待我们吃的是什么,也都记不清了。也许是烙饼,或者是饺子——总之,是一顿农家的家常菜。

最后一站大同

饭后,因时间关系,我们没有多作停留就告别了,直奔平遥古城。“老板”好像没跟我们同去,留在家里陪老妈妈了。

去大同路过有名的平遥古县城,我们便顺路去看了看。

印象中县城里很是热闹,尤其是关帝庙一带,庙里人来人往,香火很旺。关公是山西人,山西的关庙自然多,如同山东孔庙多一样。庙里的许多大大小小泥塑的神像都很精美,至少应是明清时代留下的,也都有四五百年的历史了。此外,自然还有国内保存得最为完整的明清古城墙。

匆匆路过,不可能四处游览,因为要去的最后一站是大同。

为什么去大同?大同与郭兰英有什么关系?现在想起来也都记不太清了。想当年,郭兰英随戏班出山西去张家口之前,应是演遍了山西省内各大城镇的。大同古称“云中”,为历史名城。元明清三代,这里还是戏曲重镇。京剧有名的《游龙戏凤》,正德皇帝与店老板娘李凤姐的风流韵事就发生在这里。郭兰英她们来这里演出,是很自然的。但在大同我们并没有走访什么人,也没有收集到与“郭老板”有关的资料。因此来大同更大可能是奔这里有名的“云冈石窟”来的。印象中,似乎拍片导演认为,这一有名的北魏佛窟如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其独有的古色古香的情调,可为这部艺术专题片增添点色彩。

云冈石窟,天下闻名,可亲眼一见,却有点失望。本是敞开裸露的佛窟造像,自北魏以来,历经干年风雨,风采早就消失了许多,而如今更是被风沙尘土,弄得一尊尊灰头灰脸的。更为不堪的是四周的煤灰——从岩顶到岩壁,从洞内到洞外,道路、旷地、树枝、草丛,全都落了黑黑的一层。可怜那一窟窟名闻海内外、价值连城的佛陀世尊、菩萨神灵,无声无息地弃置在这荒野之中,年年月月,被漫天的风沙、遍地的煤灰侵蚀着、遮盖着。如再不加精心防护,也许无须多久,这些无价珍宝很快就将变得更加面目全非,直至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而不可寻觅!

郭兰英的艺术专题片后来因艺术之外的原因没有拍成,不然,想借这千古名窟为片子增色的念头肯定是会落空的。因为人们看到这许多被人为污染的镜头,还会有心思再欣赏你的艺术吗?

事隔近20年了,云冈石窟的情况也许大有改观了。果真如此,那就“阿弥陀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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