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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的辩证艺术

2015-02-14宁德师范学院荣松

语文知识 2015年3期
关键词:鲁镇鬼神祝福

☉宁德师范学院荣松

《祝福》的辩证艺术

☉宁德师范学院荣松

鲁迅小说《祝福》洞察了历史潜流和人性缺陷,今天依然可以作为文化启示录来解读。小说中祝福与死亡、干净与不净、真实与虚幻,构成了多重相悖而又辩证的关系,不仅丰富了故事的情节,更是强化了悲剧的力量。可以说,忽略了小说中的辩证艺术,是难以真正读懂这篇杰作的。

一、祝福与死亡

风俗习惯最能体现民族的精神状态与生存面貌。鲁迅擅长让日常活动中的某种习俗成为媒介,从而沟通现实与历史的联系。“祝福”是鲁镇人每年岁末必做的大事,所谓“祝福”就是岁末谢年祭祖,以求来年平安富贵。小说多次描写“祝福”的虔诚仪式,渲染“祝福”的祥和氛围。孤苦伶仃的祥林嫂,就死在鲁镇忙着“致敬尽礼,迎接福神”“爆竹声联绵不断”的祝福之时。家家户户忙“祝福”和祥林嫂“穷死”两个场景交替出现,造成反差极大的画面感,令人震撼,催人反省。

“祝福”是否真能庇佑众生其实是值得怀疑的,至少在祥林嫂身上看不到“祝福”的光环。祥林嫂的两个丈夫都死了,儿子阿毛被狼吃了,自己最后也在祝福声中冻死街头。祥林嫂死于鲁镇最隆重、最喜庆的祝福声中,显然不仅仅是叙事的技巧问题,而是大有深意。不幸的祥林嫂本应获得鲁镇人的同情与怜悯,但事实恰恰相反,仍然遭到嫌弃。从叙事效果上看,偏偏死在祝福声中,才会产生强烈的戏剧冲突,套用时髦的话能吸引眼球。鲁四老爷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可见是一个谬种!”鲁镇人“说不清”祥林嫂究竟死于昨夜还是今天,在说“还不是穷死的”也是“淡然地”。不论是鲁四老爷咒她死不逢时,还是鲁镇人彻底遗忘了她,或者“我”的“悚然”“惶急”“不安”的反应,充分映照出了不同人的不同心态。

将祥林嫂之死与祝福联系起来,一方面,是向鲁镇发出的愤怒的控诉,她不再顾及鲁镇人的那些清规戒律,就是要用自己的死给喜庆的祝福“添堵”;另一方面,祥林嫂死了,鲁镇人虽然大都怀揣着禁忌和恐惧,但对祝福没有丝毫影响,祝福的空气仍然“拥抱了全市镇”,可以看出环境对她的拒斥,社会对她的凉薄。鲁迅一生都在感受和思考“人生究竟是否值得活下去”的问题,他对死亡的认知是“即生即死”,或曰“舍生才有活路”。这种生死观不仅限于个人范畴,也扩展到对整个民族命运的思考。《祝福》在凸显批判的深刻与犀利的同时,也深藏着作者内心深处的无奈与悲凉,传达出对女性无法救赎的死亡命运的人本主义同情,对女性以死亡向男权社会和礼教文化隐性抗争的自觉反思。

二、干净与不净

正统文化与民间话语共同构筑了鲁镇的社会文化环境,祥林嫂始终处在“干不干净”的舆论漩涡中。鲁四老爷的两次皱眉、三次发话,代表了权势者和卫道士对祥林嫂鄙视与压迫的姿态;鲁镇人“冷冷的”态度与此不谋而合,共同组成“无主名的杀人团”。祥林嫂一寡再寡,按照封建礼教自然成了“不干不净”的人。鲁四老爷家祭祀不准她沾手,祭品不准她去碰,因为“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就连柳妈也言之凿凿认定她再嫁“实在不合算”“倒落了一件大罪名”。“社会的公意,不节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她在这社会里,是容不住的。”[1]

夫妻是永恒不变关系的思想,自古就存在。寡妇再嫁被视作失节,宋代以后成为社会的道德规范。因此,寡妇再嫁时常常要用哭泣表示向前夫谢罪,以减少舆论的责难。魏老婆子说“回头人”哭嫁“我们见得多了”,并非虚妄之言,祥林嫂同样未能免俗。初到鲁镇大家都叫她“祥林嫂”,她自己也认为是“祥林嫂”,似乎再自然不过。对于再嫁再寡又回鲁镇的祥林嫂,称谓依旧而人们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姑且不论寡妇再嫁的是与非,祥林嫂是被其婆婆强行卖给贺老六的,但再嫁“伤风败俗”的罪名却要她来承担,就连当佣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在鲁镇人眼中恪守所谓“妇德”乃天经地义,所以并不改口叫她冠以第二个丈夫名讳的称谓。他们担心一旦改口,便有饶恕其罪之嫌,弄不好自己也将不容于世。

所谓“干不干净”,其实就是守节还是失节的问题。在封建礼教的框架内,没有从一而终就是“失节”,“失节”就是“不干不净”。诚如鲁迅所说,“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1]值得注意的是,祥林嫂的反抗与挣扎,无不源于对节烈观念的认同乃至膜拜。她不知道,自己所信奉的东西正是黑暗社会的思想基础,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纳入一个既定轨道之中。

三、真实与虚幻

在鲁迅眼中,世界本是“罪恶之薮”,当时的中国就是一个“大地狱”。在地狱般的生活中,在无边的黑暗里,愚昧麻木的人们“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自觉不自觉地寄希望于鬼神,寄希望于来世。鲁迅曾慨叹“中国人至今未脱原始思想”,[2]深感处于20世纪的中国“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3]有过“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使人气闷的沉重”。[4]

祥林嫂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与灾难,由“端庄”“周正”蜕变成“木偶人”。她不但要承受这些真实的厄运,而且还要面对虚幻的地狱及其刑罚。她拼死反抗不愿再嫁,倾其所有捐门槛赎罪,就是不想死后再受分身酷刑,被“锯开来”分给两个死鬼丈夫。当祥林嫂遭遇“灵魂”与“地狱”有无的困惑和恐惧时,希望“见识得多”的“我”给她答案,但“我”无法正面回答,只得犹豫含糊地“支吾着”。鬼神世界是虚幻的,祥林嫂的顾虑却是真实的。她活着生不如死,即便死对她也不是解脱,非但未能摆脱痛苦反而更深地陷入痛苦之中。在“实际社会认同”与“虚拟社会认同”的巨大裂隙中,精神彻底分裂。“这里的人们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希望其有”是盼着能和阿毛团聚,“希望其无”是害怕被锯成两半,这是怎样的两难选择!祥林嫂死前对地狱的纠结和鲁镇人忌讳说死的心态,归根结底是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病态表现。

鬼神观既是原始文化的最高哲学,又是大众公认的普遍真理。中国人认为人死后灵魂仍与活人保持着联系,鬼神信仰对于他们而言常常无师自通。然而,天堂再美好,地狱再恐怖,不过是虚幻的想象,仍然跳不出世俗生活的经验。鲁迅深知:“在中国,君临的是‘礼’,不是‘神’”。[5]他笔下人物围绕鬼神信仰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是个人的,也是民族的;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他关心的主要不是鬼神信仰本身,而是鬼神在人们心中的浓重投影和人们面对鬼神的种种心态。《祝福》中真实的现实世界与虚幻的鬼神世界相互呼应,不但有效丰富了人物的性格心理,同时深刻透视了民族的灵魂。

四、结语

《祝福》体现了独具的匠心和创造的精神。鲁迅在看似相悖实则统一的书写中贯穿着辩证艺术,使祥林嫂的悲剧更具有思想张力,成功实践了“内容深切”和“格式特别”的追求。

创作《祝福》之前,鲁迅在一次著名演讲中说过一段发人深省的话:“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6]鲁迅当年痛心于国民的劣根性,曾推导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公式:中国人=人+家禽,西方人=人+野兽。在鲁迅看来,宁可多一些野性,也不愿奴性十足。基于这样的思考,鲁迅毕生致力于民族精神的反省和重构,呼唤天马行空的艺术精神,呼唤艺术的“力之美”,呼唤源于大痛苦的大艺术。小说中,制造悲剧的人心安理得,目睹悲剧的人习以为常,而悲剧的主角“只求做稳了奴隶”。可见“立人”有多么重要,打破“铁屋子”有多么重要。这个问题没有真正解决,祥林嫂们的不幸命运是难以根本改变的。

注释:

[1]鲁迅.我之节烈观[A].坟[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鲁迅.致梁绳祎[A].鲁迅书信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3]鲁迅.忽然想到[A].华盖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4]鲁迅.致李秉中[A].鲁迅书信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5]鲁迅.娜拉走后怎样[A].坟[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6]鲁迅.陀思妥夫期斯基的事[A].且介亭杂文[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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