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史记》是一部经典的文学作品

2014-11-19程毅中

博览群书 2014年1期
关键词:笔法荆轲司马迁

○程毅中

在“二十四史”里,《史记》是写得最早的,也是写得最好的一部。因为它文学性最强,除了作为上古三千年通史的文献资料来研究,还可以作为传记文学来阅读、欣赏。书中有许多脍炙人口、流传千年的故事,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如《项羽本纪》里霸王别姬的英雄美人故事,《司马相如列传》里文君私奔的才子佳人故事,《赵世家》里的赵氏孤儿故事,《刺客列传》里的荆轲刺秦王故事,至今还是各种戏曲、电影、电视剧的热门题材。

司马迁写这些故事,有他独到的方法和手段,前人称之为史迁笔法。就是说他在行动和对话中写人物的性格,而笔底带有自己的感情,这是后来的史官和碑传作者难以做到的。我们文学史的学者向来是把《史记》放在汉代文学的重要地位,视为古文的经典。而中国小说史的研究,又不能不从《史记》中寻找艺术的资源。宋人赵彦卫曾提出,唐人小说兼备“史才、诗笔、议论”三者,其中“史才”就是指史书所运用的叙事笔法。浦江清师曾在讲《聊斋志异》时指出:“中国以文言写故事有悠久的历史与优秀的传统,《左传》……《史记》……唐人传奇……蒲松龄继承了这方面的传统,他以高度的文艺创作的才能总结了志怪小说的成就,在唐人传奇外别立一帜。”就充分赞扬了《史记》的优秀传统。

史传是写人的,小说也是写人的,但《史记》善于在故事里写人,写出人与人的关系,不是孤立地写一个人。不像后世写碑传的文人,只孤立地、抽象地叙述传主的出身、仕历、德行,不注意他与其他人的互动。司马迁把人物放在典型环境中写传主与其他人的互动交往,乃至传主与对手的配合或斗争。如《项羽本纪》写他与刘邦的关系,连同他们周围的战将谋士,演出了一场鸿门宴的群戏。而《高祖本纪》里则侧重写刘邦的战策和策略,对鸿门宴只写了寥寥几句:“沛公从百馀骑,驱之鸿门,见谢项羽。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沛公以樊哙、张良故,得解归。归,立诛曹无伤。”对照《项羽本纪》里鸿门宴那一大段精彩的描写,把项羽、刘邦和范增、项伯、张良、樊哙等人的活动、性格都写出来了。这些人在本传里各有互见的记载,都不如这一次群体亮相时的光彩。鸿门宴这一故事又贯注了最终汉兴楚亡的大局,项羽的弱点已经暴露无遗。正如范增所说:“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他不听范增的计谋还有情可说,可是把给他送情报的曹无伤也出卖了,他身边的间谍项伯却比樊增得到了更多的信任,直到他乌江自刎。这是“任人唯亲”的结果。司马迁在鸿门宴故事里就写出了项羽的悲剧是他的性格弱点造成的。(详见《项羽本纪》)

《史记》讲故事时往往用了全知视角,有些场合,只有一人或两人相处,他们的对话又是谁听见的、记录的?不无可疑。如项羽帐中悲歌、垓下突围的情景,是谁见到的?伍子胥与江上渔父的对话,是谁听到的?张良谏止汉王封六国后的“八不可”问答之辞,完全是汉赋的格局,又是谁记录的? 这些细节的描写,很可能有司马迁的艺术构思在内。有人说这是小说笔法。但《史记》之前如《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小说家著作,还没有这种笔法,只有《左传》用了。清代人说某人的文章用了小说笔法,可是古文家不屑、也不敢用,倒是后世的小说家用了左、迁的史传笔法,逐步采用了全知视角的叙事。

《史记》写成于两千多年之前,用的基本上是当时的通用语言。司马迁引用《尚书》的文献,就用当时的汉语作了一些“今译”的工作,可见他是考虑到读者的接受能力的。我少年时代读的是《史记菁华录》,作为古文读本,总觉得《史记》比唐宋八大家、明代前后七子、清代桐城派的古文还浅显易懂,生动有趣得多。这除了内容的故事性以外,应该说还有语言的魅力。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叙述他的经历说:“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这些经历非常重要。他写作《史记》,不仅充分运用了官府的档案资料,而且还重视实地考察和田野采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他在《留侯世家》的论赞中说:“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可见他曾观察过张良的图像,在“太史公曰”中加上这一笔,如颊上添毫,就有了艺术的形象化在《魏公子列传》中讲了夷门监者侯赢的奇计和如姬、朱亥等盗符夺兵的故事之后又在后记中说:“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淮阴侯列传》的“太史公曰”说:“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就说明他确是注重实地考察的。《刺客列传》详细讲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又在“太史公曰”中讲了他记载的来源:“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夏无且是秦王的御医,当时在殿上用他的药囊挡住了荆轲的匕首,救了秦王,可惜现代的编剧者都忽略了这个重要人物,没有宣扬他的事迹。司马迁具体说明了史料的来源,他是亲耳听夏无且的朋友讲述的,当然是最珍贵最可信的第一手资料。同时,又从另一侧面辨析了民间传说中“太过”的部分,也说明当时确有许多流传的荆轲故事,传记性小说《燕丹子自有其历史的渊源,并不能认为是后人的伪作。

《史记》给后世的小说戏曲提供了许多素材,如敦煌说唱文学《季布骂阵词文》和《王陵变》《李陵变》等,讲史家话本《前汉书平话》和由之衍化的《两汉开国中兴传志》《全汉志传》、《两汉志传》《西汉通俗演义》,以及小说家话本《汉李广世号飞将军》《老冯唐直谏汉文帝》等。《史记》也给后世小说开创了写人物、讲故事的艺术技巧。如蒲松龄就继承并发展了史迁笔法,写了文言小说《聊斋志异》,也在篇后用“异史氏曰”的方式发表了各种不同作用的评论。更重要的是继承了司马迁的孤愤著书说,因此在《聊斋志异》自序中说:“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说: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臏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里说《史记》乃“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也强调了它的文学性。《离骚》是屈原的发愤之作,《史记》也是这样发愤而作成的书,因此可以媲美。这一论点早有前人加以引申,如李贽《忠义水浒传序》说:“《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吴组缃师曾对此加以发挥,他说:

孤愤是什么东西呢?我的体会,孤,就是自己的,我个人的。愤,应该说是一种激情,激动的感情。……所以李贽讲的这一条孤愤,这一条真情是必要的。你无论是做诗,做散文,做小说,做戏曲,都必须有真情实感。孤愤里头除了真情以外,还有一条就是实感。

吴师又说:

《史记》这部书,讲系统,应是史的系统,不是小说的系统。可是它对后世的小说影响很大。后世小说发展到现实主义,发展到成熟阶段,都在《史记》里头取经,学《史记》。

班固《汉书•司马迁传》评论《史记》说:“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唐人刘知幾《史通》总结了历史经验,曾提出史家的规范应该是:“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后世的小说家学习了《史记》忠于史实的“实录”精神,善恶必书,才逐步懂得艺术要忠于生活,人物描写不能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这就把中国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方法,推向了成熟阶段。

《史记》作为史书,影响当然不止于小说,但影响极大。我的两位老师都引用了《史记》以说明中国小说的发展,我深受启发,所以引述师说,再就这方面作一点简略的诠释。相信读过《史记》的读者,一定会有更多的体会。

猜你喜欢

笔法荆轲司马迁
品读
司马迁还璧不犹豫
几多笔法写思情
文言实词小课堂
张旭《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
荆轲刺秦王
假如司马迁没有《史记》
司马迁拒受玉璧
《左传》笔法
荆轲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