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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傩记

2014-11-19李晓君

博览群书 2014年1期
关键词:乡间面具

○ 李晓君

(作者为江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昼与夜的边缘》《寻梦婺源》等)

那个村子在一个布满积雪的道路尽头。高大、茂盛的香樟树林在一层淡蓝色的虚无的烟雾中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下面一个如梦幻般的傩神庙。漆黑的、带有王铎笔意的几个大字“傩神庙”装饰在庙宇的前额,深红色的有着铜绿色门环的大门虚掩,灰黑色的挑梁、屋檐上面,雕刻着精致的图案,仔细辨认,一个个人物的头颅全被削去,不是来自雕刻工的失误,而是在动乱年代里昏泯的人们的盲目狂热。青灰色的砖墙看起来古老,被时间磨圆的棱角粗粝,砖缝间米浆勾线的石灰浆历历在目。真不明白庙宇的修建者为什么用这么奢侈的耐心和材料,建造起这样一个乡间的乌托邦,乡间的神祠。

我同几个年轻的教师去学生的家里喝春酒,不经意间走到这里。傩神庙门前的村口广场站满了激情澎湃的人们,仿佛在聆听某位伟人激动人心的演讲。妇人、老者、小孩甚至村里的动物:家犬、鸡鸭鹅、猪、牛都赶到这里来凑热闹,怀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慌张。小小的傩神庙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村离我教书的中学大概极遥远。我被潮水般的人群推搡着往神庙的方向挤。只记得我应该趁夜还未全黑,赶回教书的中学去但是我也被一种莫须有的兴奋提携着,像一只被动的木偶,在人群中随波逐流。

我的学生告诉我,这里每年正月十六,举行圆傩仪式。圆傩,即意味着傩舞仪式宣告结束,故仪式也颇隆重。有圆傩,就有起傩。起傩,在正月初一,由傩班的头人打开神龛,取出傩面具,戴上面具跳舞的人,实际上扮演着沟通神鬼世界和现实世界中介的角色,相当于原始社会的巫师。一项四五千年前就有的古老仪式,在今天还能继续下去,并且让人们投以巨大的热情参与,让人感觉是匪夷所思的。自古以来,楚人尚巫。我们这里地处“吴头楚尾”,流风所至,尚巫的习俗也很浓厚。我记得每年农历七月,即人们所说的“鬼节”,七月十五日,母亲会让我早早起来给亡灵打纸钱、封钱包,并让我在钱包上署上“先考××公”、“先妣××孺人”等内容,然后在屋前割鸡杀鸭洒上血烧掉,据说是给地府里的亡灵用的。这一日,也就是“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来自佛教目连救母的故事。十月十五是下元节。而正月十五是上元节。都要举行祀奉祖先的礼仪。傩舞,是一种驱鬼逐疫、祭祀先人的民间舞蹈,源于上古社会的图腾信仰。这个赣西无名小村,跳傩舞的习俗大概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我注意到,我们镇的神祠还有一些散落在乡野各处,如果细分,大概有土地庙、关公庙、观音庙、三清观等数种,里面供奉的神灵,除了土地公、关帝、观音以外,还有如来佛祖、太上老君、文殊普贤、张天师、吕洞宾和其他的道教俗神。这些神祠往往没有名寺古刹那般宏伟庄严,气场显得比较小。有时你在乡间行走,不经意间就会看见田塍地头,或者山坳树旁,一座孤零零的、灰扑扑的小庙站立在风中。里面供奉的神像可谓五花八门。佛教和道教的神灵在一个神祠里被供奉着,接受乡民的膜拜。多神或者说杂神崇拜,是中国乡村百姓信仰的特色。这在西方只尊一神、别无信仰的人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本镇的神祠也是如此,水泥预制板做成的神案上,泥塑、木刻的笑眯眯的菩萨,永远怒目圆睁的金刚,身披皂色衣衫有着数缕胡子的葛仙,还有药王、雷公、风伯,它们站在神龛后面,头顶上被垂挂的金色或红色的帐子半遮半掩——而傩神庙里,一个木偶般的傩太子坐在一把精巧的椅子上,环绕着它的是数个颜色鲜艳的傩面具。

除了傩神庙,这乡间的其他神祠,都建造和布置得很随意。很多都像是未完工的半成品,但是又显出一种古老的、颓废的风度来。这让人想起乡间有时会遇见的一种人,个子很小,看起来像个小孩,但是面相却是大人,人们习惯称之为“侏儒”。这个匆忙建造的场所,是村民心灵的寄放物。虽然简陋,但是烧香磕头的人却是神情肃穆、内心虔诚。这虔诚的心灵和年龄有关。孩童乃至于青年,其实多数没有信仰,他们甚至在神像前做出不恭的动作,并相信不会得到惩罚;而年长者尤其老人又尤其老妇人,则诚惶诚恐、谨小慎微,在神的面前丝毫不敢怠慢。在她们的观念里,遭报应是不可避免的。记得小时,七月鬼节,大人在烧纸钱、纸包,有邻居小孩童言无忌,说出一句骇人的不敬神灵的话,马上听到老人说“掌嘴!”并让他在地上“呸呸”啐了几口。

在我一个乡村教师的观念里,所谓神,似乎是不存在。我们受唯物主义教育多年,并不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有鬼神。而村民们却并不这么看。神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可以说是无处不在的。丧葬、结婚、生子、禳灾、祝寿、祛病、开张、筑屋、升学,都习惯到神祠去敬神上香。

驱疫纳吉,是村民的心理。而这种祈愿,又必须通过某种仪式展开。我们在这个雪后的村庄,见到的圆傩仪式,似乎对此作出了很好的解答。圆傩,从天黑以后开始,傩班一共六七个人,都戴着面具,逐一到每家每户“跳傩”。先是由戴着“小鬼”面具的人跳,叫做“开山”,带有净屋、驱疫的意思。“开山”手里拿着一面旗子,中指、无名指弯曲,拇指、食指和小指朝上举着,显出一种神秘的美感。随后分别是关公周仓、花关索鲍三娘对跳。关公是财神,其中必含有吉祥的寓意。关公的形象,和我们在的戏曲里见过的差不多,枣红脸,绿巾绿袍,而周仓的样子与我在话本和戏曲里见过的差别很大,一张骇人的黑脸,与前面的“小鬼”相似。他们跳舞的时候,主人手里拿着簸箕,往他们肚子前方的马头喂食。夜晚昏暗的灯光打在这些色彩艳丽的“傩神”身上,使得他们的形象在周围的环境中显得如此醒目。那是一种怪诞、荒谬然而又合情合理的形象。他们手中挥舞的刀枪、旗子,不时扫过围观者的眼前——一种当下的、悖谬的、幻梦般的关系,将我和几个教师——意外的闯入者,以及村民、傩神,扭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坚固的戏剧场景。

关于花关索,我听来一个故事,说是关公和周仓投奔刘备前,约好互相将妻儿杀掉以便没有牵挂。周仓在杀掉关公妻儿时,动了恻隐之心,留下了关索,后来被一个姓花的人抱去收养,故名花关索。花关索长大后通过比武招亲娶了鲍三娘,并携妻来到荆州父子终于团圆。

圆傩仪式在天亮前结束。全村二百来户人家,都要跳傩,须持续到天亮。这一夜村庄是无眠的,只听得见鞭炮声此起彼伏锣鼓声不绝于耳。中国人过年有守夜的习俗“傩舞”正好弥补了守夜的空缺,使人们在欢娱中不知不觉地将时间打发了。

日本学者渡边欣雄认为,“汉族的民俗宗教大体上是由神明祭祀、祖先祭祀和鬼魂祭祀这三种类型的祭祀组成的。”他进一步说,“鬼是一种变化或转生于神灵世界的存在。也就是说,鬼可以是‘神’,也可以是‘祖先’。”费孝通先生则说,“巫术是一套动作,具有实用的价值,是达到目的的工具。这里的傩舞,无疑也是一种有实用价值的工具。本镇的乡民,大多是相信鬼的,只是他们的意识里,并不能清晰地区分哪个鬼是祖先,哪个鬼是神。其实,农民的观念里,只要是超过了正常时间长度的生物,都可能被认为是附着了神性的。比如,树龄以百年计算的大树,百岁老人,住过了几代人即将塌陷的老房子,古桥,古家具,古农具,等等都会因为古老而让人们产生无以名之的恐惧感。我小时,去乡下,看到一些老树枝条上垂挂着许多红布条,树兜的泥缝间插着大把的香火,一种紧张感顿时油然而生。虽然我并不能确定大人们在树枝上挂红布条的意味何在,但我本能地认为这老树是“成精”了,是不能靠近的。

一个浸沐着乡风长大的人,潜在的鬼神在他的身体和观念里居住。这是他领悟人和世界关系的第一堂课,虽然这一堂课,他一辈子不可能读懂。因为相信鬼神,一般来说,农民在本土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民风依然可说是淳朴的。但是,当一个农民来到城市,离开了“祖先”和“神”的注视,他卑怯的心却可能变得蛮横。城市,这个催生欲望、刺激感官、迷乱心智的地方,却可能让一个农民做出平时在乡间不敢做的野蛮的事情来。

当我们从村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三四点钟了。我和两个年轻的教师并排走在凝冻的泥土上,嘴里呵出的雾气像几条白色围巾挂在脖子后面。地上厚厚的积雪因为夜晚的缘故,看起来显得比较肮脏——其实,在白天,看起来还要肮脏一些。那些傩神,傩面具,傩庙,以及被激情点燃起来的村广场上的人,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我们是穿越古代回到现实中来似的。村道两旁的油茶林黑魆魆的,因为积雪的缘故,枝叶不堪重负,佝偻着朝向潮湿的泥土。

夜晚真安静啊!我们抬头看见天上硕大的星星,相视一笑。

在那一瞬间,我们都想到了躲在傩面具后面的那对——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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