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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若瑜,将军似玉

2013-05-14苏缠绵

飞魔幻A 2013年2期
关键词:表兄长乐

苏缠绵

楔子

冬至,南方小镇飘起了雪。

年轻的士兵拖着步子在夜色中勉强走着,困顿饥饿已令他掉离大队伍好远。他只是个刚被征召的新兵,若日出前不能赶至军队扎营处,怕就再也追不上了。

许是受了凉,他只觉头痛欲裂,不小心脚步一绊摔在地上,居然就站不起来了。小路上偶有来往的行人,却无人愿扶他一把,他明白,在战乱之年,谁都会对身着兵服的人敬而远之。

眼皮越来越沉,就连呼吸也仿佛淡了许多,思绪轻飘飘的不知飞向哪里。

混沌中,有人拍他的脸颊,见他不动,便用力掐他人中。他稍微转醒,抬眼,印入眼帘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的脸庞。她虽穿着粗布衣衫,但在纷飞的大雪中却显得圣洁无瑕。

他像握住救命稻草般:“我要去……镇外的北坡。”本能地重复几次,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终于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热的液体灌进他的嘴里,他贪婪地喝下几口,睁眼瞧见天色已朦朦发亮。

少女抿着唇坐在他身边,指指不远处的营地。然后夺过还被他攥在手里的水袋,转身欲走。

他捉住她的衣袖:“你叫……什么名字?” 无法想象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是如何架起他的身躯,走了足足十里。

一瞬间,少女的眸子似黯淡了些,她抽出衣袖,只朝他摇摇头,便小跑着消失在夜色尽头。

一、

金麟被敌军围困月余,已近乎粮绝。

数年来,诸侯互相征战吞并,后以长乐侯统一南方为终,并与北方朝廷形成对峙局面。而金麟作为联通南北的重要城池,自然是长乐侯志在必得的战略要地。

据说敌军统帅是长乐侯的义弟,其人骁勇善战,深谋远虑,被他盯上的城池,从来在劫难逃。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霍垣怏怏走入,枯槁的眼中布满血丝。他坐下,将咸菜和粥碗推向她:“楚瑜,要你吃这些,你怨我吗?”

夏楚瑜摇头,朝他报以微笑。自小父母双亡,又是个哑巴,从未有人在意她疼惜她,只有表兄念她可怜,三年前将她从南方小镇接到他所驻守的金麟,一直照顾有加。

她在纸上写道:“若说怨,也只愿自己不能为表兄分忧。”

霍垣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哗啦一声,丫鬟出门,不巧撞上门口端着药碗的身影,碗碎了一地。

“夫人。”丫鬟慌忙低头认错。

夏楚瑜端视眼前的女子,她有些庆幸自己说不出话来,便不用叫出那声言不由衷的“表嫂”。

霍夫人吩咐丫鬟再取碗药来,霍垣却道:“楚瑜的药一向是你经手的,还请你亲自去取吧。”

霍夫人一边抱怨着“这药说是能治哑症,怎么三年了却还毫无起色”,一边退出房间。夏楚瑜窃喜地望着夫人极不情愿的神色,她似乎在夫人眼中读到一丝对自己的妒忌。

她享受着这份妒忌,也明白自己可笑,却并不愿清醒。

霍垣的心腹偏将这时进来回禀,剩余的粮食至多只能维持一个月。

她看见表兄的脸刷地沉下来。

偏将抱拳:“为今之计,唯有派人出城,前往京城向皇上求救。”

霍垣恼怒地道:“金麟被敌军围得密不透风,士兵根本出不去。”

“可委托一名普通百姓,从后山……”

“如此危险的任务,怎会有百姓甘愿为我们冒险?”霍垣颓然摇头。

夏楚瑜眨眼看着表兄,大胆的念头忽地在心头闪现。她并非金麟本地人,这几年也不曾出过门,加上又是哑女,不会引人防备。扮成捡柴的百姓从后山溜走,再想办法去京城便可。

对她来说,天下之主是当今皇上还是长乐侯都与她无关,唯有表兄才是她的依靠。

二、

傍晚。

一道背着竹筐的少年身影匆匆往林子深处走去,不时捡些地上的干枝扔进背篓。只是那背影过于柔弱,竹筐沉沉地压在他肩上,叫看的人心生不忍。

后山拾柴的村民在后头好意提醒:“小公子!再往前是狩猎区,野兽多,且有敌军驻守……”

他哪里听得进去,加快步伐往山的另一头赶去。

天色越发昏暗,不知走了多久,这片林子已空无一人。呼吸变得凝重,每走一步,连脚踩在落叶上的声响都那么分明。

不能害怕,不能回头,为了表兄,刀山火海他也要闯。

突然,他远远地看到两点绿光在夜色中彰显,逐渐向这边靠近。是某种野兽的眼睛!他慌了神,想喊救命,可说不了话,只能拔腿往前跑。

磕磕绊绊不知摔了多少跤,他跳进一条小溪。

野兽在溪边微微驻足,竟也迈步往水里来。

完了。他心想,葬身于此,他果然还是帮不上表兄的忙。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有火光聚集过来,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狠狠地扎入野兽的绿眼中。野兽发出痛苦的哀号声,想逃,却又被另两支连发的箭射中心脏,挣扎几下后栽倒在岸边。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懵了,一瞬间竟忘了哭泣,呆呆地矗在溪里。

岸边响起低低的嗓音:“要人拉你上来吗?”

他抬头望去,马背上的男子身形高挑,面如冠玉,音色温文尔雅,服饰装束却充满霸气。

他的声音仿佛……曾在何处听过?

男子见他不语,只用乌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于是下马淌入水中,走过去预备拉他一把。只是没想到,他居然那么轻盈,这把力过去,鬼使神差地竟把这小公子拦腰抱了起来。他眉头微皱,想放下,怀中之人居然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浑身发抖。

绑头发的带子偏巧这时掉了下来,小公子乌黑的长发披散开,原来是一个活脱脱的姑娘。

他凝视着她的脸,一时失神。

沉沉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顶陌生的营帐里,身上的衣服已换过,伤口也细细地上药包扎过。

这是哪里?兀自疑惑着,觉察到有人进营帐来,她赶紧闭眼假寐。

“我知道你醒了。”声音是低沉而愉悦的。

她忽觉面颊发热,唯有起身致谢。

他自报姓名:“在下陆珩。”

她指指喉咙,只能无奈地一笑。

“原来你不能说话……会写字吗?”

出了金麟,她得有个掩藏身份的新名字。于是略一思索,在他递上的纸上写:楚瑜。

他的欣喜溢于言表:“楚姑娘……”想了想又笑道,“美玉若你曰瑜,还是叫你瑜儿姑娘更好。”

她不明白他为何这般高兴,就好像知道了她的名字是件天大的喜事一般。

他瞧她呆呆地望着他的模样,不由得问道:“瑜儿姑娘是金麟人氏吗?可曾在别处生活过?”

是在试探她的身份?夏楚瑜警觉地缩了缩身子。陆珩见状也不再追问,只嘱咐她好好儿休息。

她深吸口气,收敛心神,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三、

陆珩与表兄一样,是位威风的将军。军营驻扎在离金麟后山不远处,她隐隐能猜到,陆珩便是围困金麟的祸首。她本该为表兄而憎恨他,甚至刺杀他,偏偏都做不到。他救过她,不能恩将仇报。她安慰自己,等养好了伤,再想办法离开。

这几日晚膳,他都陪着她。今天却来得晚了些,陆珩匆匆走入,似兴致高昂。一名肩挎木箱的老人家紧随其后。

这老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医季岑。据传季岑能药死人,生白骨,是朝廷与诸侯争相笼络的对象。但他云游四方,不为任何人所用,只一心专注于研究疑难杂症。不知陆珩使了什么法子,才邀得他走这一遭。

季岑替她仔细诊治一番后才道:“姑娘咽喉是幼时为火焰灼伤而损,但经两三年药物修复,本该早已复原。奇的是那药中似又添了些毁嗓子的药引,以致旧患虽好,又添新伤。”顿了顿又道,“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原来如此。难怪每每喝下夫人送来的药,喉咙总有轻微的灼痛感。一定是夫人做的。

耳旁响起陆珩急切的问询:“还能治好吗?”

惊讶、愠怒、心疼,她瞧见这几种表情同时出现在他脸上,似乎比她更担心自己。一股暖流从心中缓缓流过,同时夹杂着浓烈的愧疚。昨日通过字条与他闲谈时,还故作不经意地试探,告诉他自己很想念一位住在京城的亲戚。

夏楚瑜低下头,偷偷用衣袖拂去眼角的泪水。

“陆将军。”季岑笑言,“老夫既能指出症结所在,便有把握治好她。”

陆珩的脸色这才平复,忙催着季岑取药去了。

大约过了十日,夏楚瑜在陆珩的精心照顾下,不仅身体的伤好了大半,嗓子也已能断断续续地发出音节。季岑辞行前为她再做诊治,道只需继续服药数日便可痊愈。

她随他一起送季岑出了军营,季岑拱手相拜:“报了这一恩,老夫便再不欠将军什么了。”

陆珩微笑回礼,目送他逐渐远去。

她愣愣地抬头望向他,他笑道:“瑜儿可是想问,报恩的意思?嗯……等你能说话了,亲自问我,我就告诉你。”

一只衣袖被轻微地拽住,那只手瑟瑟抖动,片刻后,他听见微弱的声音:“报恩是……”

时隔十年,她终于再一次发出声音,虽怯怯的,柔柔的,有一丝怪异,却带给她希望之光。

而他呢,被无限膨胀的喜悦击中,激动地抓起她的小手:“瑜儿!你能说话了!”

她没有响应他,而是倔犟地等待他的回答。

他倒显得羞涩起来:“我曾于战场中救过他一命,他承诺此恩必报,仅此而已。”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那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承诺。身为长年戎马的将军,这个承诺,本该用于他自身危急的时刻。她夏楚瑜何德何能,竟得他如此对待。

她的心因温暖与感激而充盈,望向他的目光便更加柔软,如同一汪清泉,将他的心也浸得潮湿。

一阵山风拂起,蒲公英的花絮弥漫天空,犹如置身于纷扬的细雪中。

那时也是下着雪……陆珩凝视着被蒲公英絮环绕的脸,记忆与现实重叠,恍然明白,眼前这个人,他此生再也不会错失。

两人陷入不同的思绪中,而握住彼此的手,一时都忘了放开。

四、

不出几日,她的声音已完全恢复。

她向他陈述了自己的身世:幼时家乡战乱,曾随父母四下流离。某天,遇上两军交锋,父母丧生火场,只有她活了下来,从此再不能说话。曾在南方小镇为大户人家做过苦工,直到三年前被亲戚接来金麟,而近日的围城之困让亲戚家也自身难保,这才将她赶了出来。

她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说了多半真话,些许假话,不算完全骗他。

陆珩心痛难忍:“围困金麟,实在迫不得已。你所受之苦,我必加倍补偿。”

夏楚瑜陶醉在他的宠溺中,几乎已经忘记离开金麟的目的。

直到那一天,军营中来了位重要的宾客。他一早便告知她,今日恐怕不能陪她用晚膳了。下午时分,夏楚瑜坐在营帐里发呆。帘幕忽被撩开,是他吗?她欣喜地转头,却见丫鬟捧着木盒走进来。

不是他……她在失望的同时,惊觉自己对他竟已这般在意。

丫鬟打开木盒:“夏姑娘,这是陆将军托裁缝师傅为你做的,怕军中粗布你穿不惯。”

她愣愣地任由丫鬟为她换上一身新衣。定做衣裳?他从来不曾透露过半句,甚至不曾向她要过尺码。

夏楚瑜跑出营帐,她突然好像发疯似的想见他,哪怕远远地偷看一眼也好。悄悄来到主营窗边,却不料听见了陌生男子与陆珩交谈之声。

“围困金麟快两个月了,空耗军粮,倘若再不夺城,恐有变故。”

“大哥,将士生命可贵,兵不血刃才是上策。”

“再给你一个月时间,下个月的今天,我便出军。”

“遵命。”

下个月的今天……夏楚瑜倒吸一口凉气,她居然完全沉溺在他的温柔中,将表兄及千万金麟将士置之脑后。

“窗外是什么人?”陌生男子察觉到动静,大声喝斥。

她本能地想逃,只是步子尚未迈出,已被营中出来之人扣住双臂。吃痛地跌倒在地,一身新衣立时沾上了沙尘。

“你是谁?为何偷听?”陌生男子凶狠地逼问吓坏了的她。

陆珩急忙上前将她扶起来,解释道:“大哥,她叫楚瑜,是我的客人。”

男子毫不客气地反复打量她,她低头躲到陆珩身后,不敢言语。

“女子祸水,散人心志!”语中多有不满。

陆珩恭敬地答道:“夏姑娘只是留在军中养伤,过几日我便送她走。”

男子这才拂袖离去。

她在他的搀扶下脚步虚软地往回走着,心中在意的却是那句“过几日我便送她走”。这样也好,名正言顺地离开此处,她才能前往京城替表兄求救。

只是为何,心口飘荡着一缕不着地的慌乱,就好像她快要被他抛弃了,又或者,害怕此去一别,便再也不能见到他。

五、

这夜,注定无眠。

三更,夏楚瑜尚来不及反应,便被冲进她房的几名士兵架住。为首的正是下午见过的陌生男子,此时他阴沉的面庞显得如此可怖,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番。

她胆战心惊地望着他,声音颤抖地道:“你……你要干什么?”

他答得干脆:“为义弟除害。”

“他知道吗?他不会答应的,他在哪问?放手!我要见他!”她不断地挣扎着。

男子不屑地冷哼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陆珩是我的臣子,也是结义之弟,他绝不敢忤逆我。

“拖去后山,处死。”

夏楚瑜被两名士兵堵住嘴抬了出去。眼泪迸发,她在心中不断地呼喊着那个名字,此刻,她多希望陆珩立即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中,哭诉所有的恐惧和委屈。

她被扔在地上,后脑勺儿狠狠地撞上一块硬石,刹那间天旋地转。

她仿佛瞧见,一把明晃晃的长刀砍向她,却在半空中改了方向掉落在地。

她仿佛听见有人赶来,厉声呵斥欲处死她的士兵,叫他们滚开。

她仿佛感觉到,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将她纳入温暖的怀抱,那么安全,那么叫她放心。

他来救她了。

只是,眼前的面孔如此模糊,她努力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却逐渐地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幽幽转醒,她发现置身于一间小木屋中。

季岑见她醒来,将药端给她。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却不见陆珩的踪影。

“他已赶回军营,交代老夫代为照顾你,等后脑勺儿的伤好些便让几名心腹送你走。”跟着,他递给她一张陆珩留下的字条——

瑜儿,你曾说京城有亲戚可投靠,我便送你去暂住。待我求得大哥同意,再接你回来。

她把字条牢牢地攥在手里,抵在心上,不知前方的路会将她带去哪里。

六、

一月时日转瞬即逝,密不透风的包围已使金麟再无挣扎的余地。陆珩却接后方来报,大批朝廷援军蜂拥而至,将长乐侯临时驻扎的营地层层包围,长乐侯战败,原本这几日该有的书信也断了。

他本想以夺得金麟的功劳换取大哥接纳楚瑜,没想到此时竟突生变故。明知这是围魏救赵的招数,但大哥性命要紧,他不得不立即领军驰援。

两月以来,他将金麟围困,连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自金麟往京城传递消息的探子是他一早便安插好的细作,若说有人报信绝无可能。究竟援军为何到来?

陆珩马不停蹄地行军赶路,却在走出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正面迎上已等候多时的朝廷军队。预备迎战之时,偏偏后方追来得到粮饷补充的金麟军,陆珩被夹击其中,动弹不得。

所幸这一路上都是平原而非山谷,只要阵型应对得当,敌方夹击之势难以形成彻底的包围,冲出一条生路并不成问题。只要与长乐侯会师共谋对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金麟军的将领正是霍垣,先前交手多次,陆珩对他的能耐颇为了解,根本不足为惧。

只是今日,霍垣似胸有成竹,策马行至队伍最前端,一副傲然的口吻道:“陆将军,你不好奇是谁引来援军,以致你精心布的局功败垂成吗?”

陆珩沉默不语。

霍垣冷然笑道:“两月以来,得以离开金麟的唯有一人,将军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承认?”

瑜儿?陆珩眼前晃过她柔柔的笑意,胸口被一抹锐利的疼痛击中。他矢口否认:“不可能!”

“不可能?”霍垣提高音量,“她如何在后山为你所救,如何与你朝夕相处,你如何将她送去京城,来龙去脉她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我。夏楚瑜是我表妹,自然为我做事。我还要谢谢你替她治好了哑症,等战事结束我便迎娶她过门,做我霍垣的二夫人。”

轰的一声,似被天雷劈中,震得他险些坠下马来。楚瑜,夏楚瑜,原来,她连告诉他的名字都是不完整的,甚至就快嫁与旁人为妻。从头到尾,他就像一个傻瓜,被她骗得彻彻底底。

这场仗,陆珩已必败无疑。

冲锋的号角吹响,他却愣愣地伫立原地,忘了发号施令。战场从来流血不留情,片刻的迟疑,先机已尽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层层逼近,看着手下将士一个个倒下,鲜血四溅,哀鸿遍野。

不知何处射来的几支箭,刺进他的胸腔。衣服被喷洒的血液染红,让他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狼狈。

将军重伤,副将下令:“拼死护送陆将军离开。”

于是,一队亲兵牵住他的马,拼命护着他往一个方向杀出去;剩余的人马手拉手形成一道人墙,以生命为他的逃离争取时间。

一匹马,驮着失血昏迷的人,扬蹄跑向远方。

七、

已是第三日。

听闻霍垣大败陆珩军,金麟之困尽除。霍将军春风得意之时,宣布要娶表妹夏楚瑜为二房。

夏楚瑜被霍垣锁在房中,三日里滴水未进。她曾向表兄陈述与陆珩相处的时光,盼表兄能看在陆珩曾善待自己的份儿上放他一条生路。

可如今,陆珩死讯传来,她心如死灰,外头的热闹繁华与她何干?那婚事,她也是绝不首肯的。

曾经的她仰慕过表兄,只是如今才明白,那份仰慕不过是在孤苦飘零之下,妄图抓住一丝依靠罢了。唯有陆珩……

霍夫人送饭进来。她别过头去,不愿看夫人一眼。

霍夫人叹道:“你走吧,去找那个令你生死相随的人。”

夏楚瑜蓦地撑起虚弱的身子:“你肯放我走?”旋即又消沉下去,“可是,他死了!”

“或许并没有,今晨相公还秘密派人寻找陆将军。”

夏楚瑜的眸子迅速闪现希望之光,她起身盈盈下拜,哽咽地唤道:“表嫂,多谢你。”已不在乎夫人是否曾在她药中动过手脚,此时此刻,她对她唯有感激。

霍夫人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感激我,权当我是不愿与你共事一夫罢了。”

囫囵着吃了些东西,待到夜幕降临,夏楚瑜在夫人的掩护下逃往金麟外的后山。她心中已有计较,季岑正是隐居在后山深处,她打算求助于他,与他一起寻找陆珩,倘若发现陆珩踪迹,便能在第一时间为他医治。

凭着记忆,她拼尽全力赶往季岑的居所,那是比初遇陆珩时还要更深的山林。许是上天被她的诚意打动,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险情,大约走了三四个时辰,就在天边跃出第一缕朝霞之时,一所木屋的轮廓逐渐显现在视野尽头。

夏楚瑜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猛拍屋门喊道:“季大夫,求你救救陆珩!求你陪我去找他!”

许久,屋内无人回应,莫非季大夫云游四海去了?那陆珩该怎么办?一夜赶路的疲惫此时才齐齐袭来,她沿着门滑坐在地,低低呜咽起来。

门却忽然开了。夏楚瑜被一把力狠狠拉起来,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像是要捏碎她一般。

她愣愣地望着眼前之人,几乎浑身都被白布细细地包扎过,一只胳膊吊在胸前,脸部突兀地横着几道刀伤。伤口虽已结痂,可这张她深爱的脸,被毁得面目全非。

但她全不在意,重逢的惊喜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便毫无顾忌地扑上去,将脸埋在他胸口:“你还活着!”

“是你把消息传到京城的?”陆珩的声音极其冰冷,目光中透着凶狠肃杀之气。他多希望她能否认这一切。

片刻沉默后,他听见了令他彻底绝望的回答:“是。”

他大笑两声,笑得身躯都在颤抖:“很好,很好……”陆珩猛地将夏楚瑜拽进屋内,按倒在那张他疗伤的竹床上,“你利用我的感情,我便也让你尝尝被践踏的滋味。”

他发狂地扯开她的衣裙,说不清是仇恨还是欲望,他想到她出卖他,想到她要嫁给霍垣……他几乎快疯掉,只想尽情地占有她,不管她愿不愿意;只想宣告,此时此刻她终究是属于他的。

身上的伤口在迸裂,重新流出鲜红的血。这些伤,皆是为她所伤。他好恨,恨她欺骗了自己;更恨自己,明知她是骗子,却停不下对她的爱恋。

而夏楚瑜,不躲亦不挣扎,只默默地接纳着这一场狂风暴雨。她咬牙坚持着,愿与他一起体会他所承受的伤痛。

当一切归于寂静,她整理好衣裙,躺在他身边沉沉睡去。

八、

不多久,夏楚瑜被推门之声惊醒。睁眼,瞧见是季岑挎着采药的篮子回来了。她脸一红,本能地靠近陆珩,却触到一片黏着的湿意。这才发现陆珩已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身上包裹的白布几乎全被染成了红色。

季岑气急地为陆珩止血,更换纱布:“老夫为了医治陆将军的伤,天未亮便出去采药,没想到你们……”随即瞪她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去打水!”

忙完已是晌午时分,陆珩脸色好了些,呼吸均匀有力,应是无大碍了。

夏楚瑜守在陆珩身边,痴痴地看着他。他一定是恨极了她吧。虽曾挣扎犹豫过,但她毕竟欠表兄一份恩情,唯有报了,才能从此心无旁骛地爱他。她以为传递消息只不过是解了金麟之困,不想会害他与长乐侯失散,更重伤至此。她不奢求能得到他的原谅,只要看他平安无恙,便会自绝性命来赎她的罪孽。

季岑吩咐夏楚瑜再去山里采摘一些疗伤的草药,她等到篮子装满才返回。

没走两步,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窸窣声。夏楚瑜躲进一块大岩石背后的草丛里,很快,她看见一队士兵经过,看军服应是金麟的守军。

莫非是表兄派来找陆珩的?

直到士兵往远离小木屋的方向去了,一颗提着的心才稍微缓和下来。刚松一口气,背后传来冷冷的一声:“想逃跑?”

她一愣,没想到陆珩竟会在这节骨眼出现,急忙示意他蹲下,他却怒气冲天地凶道:“你休想逃!”

“什么人在那边?”完了,被发现了,他现在根本不是那几十名士兵的对手!倘若被捉回去,表兄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夏楚瑜打定主意,迅速将带在身上防身的匕首塞入陆珩尚能活动的左手,然后抬起他的手抵住自己的喉咙。以自己当他的人质,来保他周全。

两人被几十名士兵包围起来,领头的正是时常出入表兄府上的心腹偏将。

她佯装哭腔:“救救我!你们放他走吧,否则他会杀了我的!”

陆珩身体僵直,不发一言,只是随她摆弄,冷眼看着。

偏将似笑非笑地道:“我们的任务是抓回陆珩,用不着管你生死。”

她心中一凛:“若我死了,表兄定会问罪于你。”

“哈哈!”偏将冷笑一声,“你当霍将军真重视你呢?他不过看你为一枚棋子罢了。当年将军收到消息,说长乐侯身边新晋的得力大将派人去南方小镇寻找一名曾救过他的少女,细查之下发现那少女竟是将军的远房表妹,于是抢在陆珩之前接你来金鳞,以备有朝一日让你派上用场。恰逢陆珩围困金鳞,需要有人去京城报信,我们便联合演戏,故意说给你听。将军有自信利用你的感情为他做事,且料定陆珩为了昔日你救他的恩义,不会怀疑你的身份。为何你在金鳞治了几年嗓子也不见好,是因为将军在药里动了手脚,就连每日熬药夫人都未察觉。目的自然是方便控制你,毕竟做个哑巴你才会更加全心全意地依靠他。至于说要娶你,完全只是为了引陆珩上钩而已。如今,抓住陆珩便是立了大功,你认为,将军会顾及你的死活吗?”

夏楚瑜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一时思维停滞。她不在意表哥如何利用她,却在意偏将所说她曾救过陆珩。是什么时候?难道——

而陆珩的脸阴沉到极致,眼里积聚起浓烈的杀意。忽地退开被她摁在脖颈上的左手,握着匕首向偏将扑过去,直刺他咽喉。偏将侧身一避,仍旧躲闪不及,被生生削掉一只手。

随着一声惊恐的号叫,偏将的鲜血喷在陆珩身上,将他勾勒成一个嗜血的修罗。

几十名士兵一拥而上,他一边小心护着身边的夏楚瑜,一边以匕首抵挡着挥舞的长矛。伤口再一次裂开,他也不觉得疼,只是被偏将的那番话激怒,杀红了眼。

夏楚瑜眼见他握住匕首的手越来越颤抖无力,一柄长矛不知从何处刺来,他想躲开,脚却犹如被铁链拖住,动作迟缓。

“小心!”她毫不犹豫,闪身挡在他身前。长矛刺入身体前的一瞬间,她紧紧地闭上眼睛。

听见金属刺入血肉时的闷响,她却不觉得疼,睁开眼,陆珩高大的身躯在夕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全身都在流血,可是所有血液加起来,也不如此刻肩上喷薄而出的血液多。

他不是恨她吗?为何要救她?

陆珩失血太多,终是滑倒在地,昏厥过去。夏楚瑜绝望地尖叫一声,跪下身扶着他。眼泪无穷无尽地掉落,她仿佛被挖去一块心头肉,刺骨的疼。一把利剑正向他们砍过来,她把头埋在他脖颈间,预备与他共赴黄泉。

却听见咻的一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没入举剑欲刺下的士兵胸膛。

是长乐侯亲自领兵来救他了,陆珩和夏楚瑜安全获救。季岑也在其中,他立即为陆珩止血包扎。

几人将陆珩抬上担架,朝下山方向走去。夏楚瑜本能地想跟上,却被长乐侯抽剑挡了下来。他冷冷地道:“你选吧,自我了断,还是由我动手?”

她看着他逐渐远离视线,心中凄然,今日一别,怕是日后再难相见。也该是她履行赎罪诺言的时候了。她捡起被陆珩握过的匕首,用尽全力往腹部一刺。

手腕被季岑死死地抓住:“侯爷请听我一言。倘若陆将军知道侯爷逼迫夏姑娘自尽,恐怕与侯爷间产生不快,于军心不利。”

毫无转圜的语气:“她不死,义弟始终不能心无旁骛。”

季岑道:“侯爷还记得吗?数年前,一名因伤病掉队的新兵连夜赶至主营,侯爷感念他锲而不舍的毅力,才将他收在身边,后来这名新兵成为了威震天下的将军。但侯爷可知,当年若不是一位少女将昏迷的他扶往主营,侯爷便已失去这个义弟。”

难道是她……长乐侯心中一震,沉默数秒,终究收回了手中的剑。

待长乐侯走远了,夏楚瑜仍像失魂的木偶一般跌坐在地。原来,多年前那个雪夜,他们就曾相遇过。只是当年那个新兵太过落魄,孰料再遇时已是器宇轩昂的将军。起初她只觉他声音莫名熟悉,却并没有联想到一处。

她喃喃地念着:“为何他从不告诉我……”

“当初陆将军将后脑勺儿受伤的你送来小屋时,老夫也曾问过这个问题。他说,怕你认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报恩,何况过去如何已不重要,他要的,是你的将来。”季岑扶她起身,“因此,请你好好儿活着。你若死了,只会伤他更深。”

一切的一切,他为她想得这样周到。刹那间,她便已坚定了今后该走的路。

夏楚瑜跪地三拜:“季大夫,多谢你。”

季岑徐徐微笑,若有所思。

九、

六个月后,战场情势逆转。听闻陆珩的军队已重整旗鼓,在冬至这天强攻金麟;而这次,为了保存实力的朝廷不愿再出兵相助,金麟已成孤城,被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

守将在阵前奉上降书:“金麟全体将士,愿投效于将军。”

先锋将军正是陆珩,他面无表情,不肯去接,忽然拔出佩剑直抵霍垣咽喉,冷冽的气息逼得霍垣蓦地跪下。

“别杀我!我、我有礼物献与将军。”金麟城门打开,一众人抬着一顶轿子出来。

握剑的手微微一抖,仿佛他已猜到轿中之人是谁,又或者说,根本是他的期盼。

而她坐于轿内,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几个月来跟随季岑学医,直至近日金鳞城破,她才主动现身,借表兄之手拟造一个再相见的理由。

轿门帘子被掀开的一瞬间,天空中恰巧落下了雪花,洋洋洒洒,不多时便让地面沾染上纯白的颜色。透过细密的雪,他凝视着轿中女子,记忆便在倏忽间穿回六年前的那个雪夜。她依旧是圣洁无瑕的模样,一如初见,于是恍惚间问出当初那句:“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夏楚瑜,若蒙将军不弃,愿为奴为婢一生追随将军。”他终于得到最真实的回答。

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待得再升起时,将会是全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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