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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皇与阿房

2013-05-14百媚生

飞魔幻A 2013年2期
关键词:清河桃花

百媚生

彼时年华尚好,你曾支颌听我弹一曲《桃花犯》,梧桐色年华中时光圆缺。而如今,相思弦上,终究断去了三生三世,风花雪月。

【1】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父皇抱他回来的样子。

那是在我极小的时候,那时细雨湿漉漉地打在伞面上,父皇穿着黑斗篷,将他抱回来,眉目之间有倦色,却盯着我,一字字说得分明:“清河,以后他就是你弟弟。”

我怔了怔,低下头去瞧那小小的男童,那是个生得极美丽的孩子,容颜稚嫩中却不掩五官精致,眉间一颗朱砂痣,极其华艳的模样,生得竟与我有三分相像。我霍地抬起头来,父皇对我点了点头:“他姓慕容,单字讳冲。”

【2】

那是极其远久的事情了,远久到我几乎忘了有这样一个弟弟,偶尔能听到他的传闻,但我独居深宫,却是从没有见过他。

出门去御花园习一支新曲,正是九月,石蒜花开得灼灼,如血色般带了点凄然,足尖微点,微风寂寥,略有惆怅地对婢子道:“却少了《桃花犯》。这一支舞蹈,必要有《桃花犯》来和才是好的。”

话音未落,却有枝叶窸窣声音,霍然回首,只见小小少年分花拂柳前来。容貌似玉砌,粉雕玉琢的一个孩童,美到似乎要惊艳整个王朝。我分辨出他眉间的朱砂痣,小小地唤了一声他的小字:“凤皇。”

慕容冲小字讳凤皇,燕朝再无一人如他衬得起这般名讳。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中山王,我的亲弟弟,出生后两个月即册封为王,不到十岁的年华即又册为了大司马,高高睥睨了整个王朝,父王对他极是宠爱,日必亲为扶掖。

位及龙凤,所向披靡。这才是慕容冲该有的故事。

那样久远的事,理应被忘记,我那个唯一的亲弟弟出生不久后便死去,这个少年,我做到的只能是敬他远他。然而在这样的艳色之前,所有的思绪都中断了,后退一步,他俯身道:“皇姐。”

花瓣从脚底下滚过,我点了点头,疏离地与他说了几句话,他告辞离去。我只觉得冷汗淋淋而下,从头发上摘下的簪子落在了地上,啪地摔成了两截。

又有两个人打开了杏花梢走来,前面的那人风姿潇洒,正是慕容垂,忙福身行礼:“五皇叔。”而身后那人相貌英俊,虽然没有慕容冲的风华,却也别有一种男子的英挺。他目光深邃,走上来,我不由得一惊,后退一步,他将那两截簪子拾起来,递给我。

他笑了笑:“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

慕容垂大笑:“这是清河公主。”

那人猛地看向我,目光深不可测,我坦荡地迎向他的目光。

良久,他才笑了笑:“是我糊涂了。”随后后撤一步,躬身,“清河公主。”

我微微颔首,将簪子笼入袖中,转身走去,步履生风。那男子眼神让人甚是不悦,如此帝王之风,不知皇叔为何会将他带来。

行至一处小湖方才驻足,我深深地呼一口气,秋风萧瑟,淡淡的笛声赫然响起,声音清亮,蓦然回首,只见小小少年坐在白石之上,睫毛微垂,容颜姣好如画。

我顿了顿,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笑了笑:“本来是走远了的,听到声响又回来看了看,见皇姐无事,便在一旁吹笛子了。”又顿了顿,蹙眉,“只没想到这样难。”

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燕朝皇子弓马娴熟,慕容冲更是八岁便承了车骑将军之位,但这乐曲,终是不善。我伸手拿过笛子,手指摁上孔洞。

笛音破晓而起,惊了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婉转清亮。一曲完毕,他看着我,琉璃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我不禁微微红了脸:“别这样看着我,这个我是自小习得,你能吹出声来,已经是很好了。”

他微笑,眼角弯弯:“我在想,皇姐真好看。”

我脸上猛地一烧,低声道:“你怎么这样讨厌,说出这样轻薄的话。”

慕容冲也低声道:“我说这样的话,自然是真心的,皇姐自然是真生得极好看。”

从那以后,他和我越发亲近了起来,偶尔也会来我宫中小坐一会儿,读着书便睡过去,桂花落了一身。一起共同赴宫宴,出现之时,吸气之声连连,他微笑侧头与我说话,朱砂妖娆,艳光四射。

我在宫宴上又见到了那个人。

他还是与慕容垂坐在一起,两个人说着话,只在我出现的时候,他抬眼向我看来,微微一笑,复又将目光移到凤皇身上,同样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艳,却又不同于初次见我时的目光深邃,有点迷惑地支了颌。

皇上突然笑了,不知怎的将话题引到了我身上:“清河都已经十四岁了,长成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这话说得含蓄,我却已经晓得其中的意味。

凤皇脸色却一变,朗朗大笑起来:“皇姐这样貌美,朝中哪里有人配得上。阿干舍得,我可不舍得将皇姐嫁给一个凡夫俗子,白白地被埋没了。”

那个人却也笑道:“中山王姐弟情深,当真是十分好的,只不过若耽误了清河公主终身大事,公主怕是不依。”

我抬眼,也微笑,伸手握住凤皇的手:“本宫并没有什么心上人,朝中出色的臣子,哪里有比得过凤皇的。”

这话题匆匆带过,那个人向身后侍臣吩咐了几句,便有人向我呈上一根碧玉簪:“还请清河公主不要嫌弃。”

怎么会嫌弃?这样的水色雕工,也算得上是绝世珍品,席上那人目光锐利地看来,我只得收下,仓促地笑了笑:“请替本宫谢谢你家主子。”手指攥着那根碧玉簪子,有点迷茫地站起身来。

夜凉如风,有人同样走出来,眉目英挺,比起凤皇来自是远远不及,然而那份锐利却是凤皇所没有的,我低声问:“你这是何意?”

他轻轻地笑起来:“我们中原有一个词,叫做一见钟情。公主饱读诗书,应该晓得。”他伸手抚上我的发髻,“总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戴上它的。”

我后撤一步,没有说话,折身回席,凤皇在一旁独自饮酒,我夺下他的酒杯,正要说话,突然,慕容垂起身,向皇帝躬身行礼:“陛下,臣请出征。”

【3】

此后的日子像是一场梦境,措手不及地击破了这个奄奄一息的朝代。

慕容垂突然叛变,苻坚带领秦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大燕城池。朝中有才干的大臣此时俱不在帝都,留在帝都的也不过是一个凤皇,待其他人回来时,已经回天乏术。

大燕朝就此灭亡。

慕容冲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一场厮杀血流成河,皇朝更替,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被反缚住了双手,作为战利品送进大秦宫,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心里氤氲的俱是绝望。

我低垂着头,听着身旁宫人的调笑:“传闻北燕清河公主貌美,果然不假,今日一见当真是我见犹怜,只不过这样的姿色,还不是沦为了这样的下场。”

几滴泪滴在厚厚的地毯上,转眼不见踪迹,有谁抚上我的发髻,声音浑厚,带着笑意:“怎么没戴着我送你的簪子?”

我霍然抬起头来。

苻坚!

原来他便是苻坚,慕容垂的叛变果然是一早就预谋好的!

他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扑上去,正想狠狠咬住他的皮肉,他已经淡淡地道:“北燕皇室遗孤,以及你的同胞亲弟弟慕容冲的命,还握在我的手里。”

我死死地盯着他,他舒适地靠上身后的大床,拍了拍,轻柔地唤着我:“清河,过来。”

那是我此生再也不想回忆的梦魇,皮肉撕扯间,绝望令整个身体都羞耻如狂,手臂无力地垂在一旁,如玉色僵直欲死,一切都活色生香,我觉得我像是一块毯子,被翻来覆去地折腾。头埋在枕里,从身到心都散发着凉意。

晨光如上好的釉色,薄薄地铺了一地,我一动不动。那人满意地爬起来,唤了宫人服侍,鼻息慵懒:“让你弟弟进宫来照顾你,如何?”

能如何?让他看到自己的皇姐被人如此凌辱,看到亡国后艰辛的一切,看到我最不想为人所知的羞耻?我低低地笑起来,但是如果他不进宫,在外面恐怕受到的欺辱更加惨烈,亡国后会受到怎样的待遇我心知肚明。他那样的心性,怎么受得住?

我听见自己极漠然地回答道:“谢主隆恩。”

我再次见到他。一切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踏过长信宫道百里红莲,衣带当风,容颜如玉。我穿着鹅黄宫装,静静侍立,像是等了极漫长的年华。

他终于抚上我的脸颊,手指冰冷地得:“皇姐,你的脸怎么这样苍白?”

他十二岁便被接到宫中,然而经年累月,我却只在这年复能见到他,这几年度日如年,我被锁在宫中,几乎沦为一人禁脔。我终于忍不住扑入他的怀中,他身量蹿高许多,容颜更是胜过年少时百倍,这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将头抵在他的肩上,终于忍不住极小声地哭了出来。

慕容冲浑身一震,紧紧地将我箍在怀中,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皇姐,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猛烈地摇头,哭泣道:“不要问,凤皇,不要问。”

他静默着,一遍遍地唤着我:“皇姐,皇姐……”

我的脸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然后微笑道:“终于见面了,不要再提什么伤心事了,我带你去我宫中转一转。”

慕容冲点点头,顺从地让我牵着他的手。世事苍凉,一切与昔时天差地别,但好在总有人依偎着取暖。这是我弟弟,我要护住他。

珍馐玉器无数,珍品万千,他淡淡地说:“听闻宫人道苻坚独宠皇姐一个,置后宫三千佳丽如尘土,果然不假。”我身形一僵,他立马住口,懊悔地道,“是我不对,提及皇姐的伤心事。”

我笑了笑,做漫不经心状:“本来也是事实,遮掩又有什么必要?”手指却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

慕容冲没有说话,而是更紧地攥住了我的手。

【4】

自从凤皇来后,我好了很多,虽然身子依旧是虚弱,然而已经颇有了一些精神。

我教他弹《桃花犯》,手指拨弦,可以静心。

亡国后我虽然无甚,但是我知晓他心中一定不能释怀,有时候夜晚相拥而眠,也能感觉到他心中汹涌的恨意.他抱着我,咬牙道:“皇姐,要是大燕不灭,你也不会沦为这般悲惨的境地。”

我往往会摸摸他的头:“睡吧。”

正絮絮地说着话,有脚步声响起,苻坚进门来,我一僵,不由得弹错了音,慕容冲霍然起身,将我挡在身后,我站起身来,微笑道:“陛下怎么会来这里?”

苻坚脚步轻缓:“也有许久未曾见你了,自是甚是想念。”手指抚上我发髻上的碧玉簪,轻笑,“清河果然很乖。”

我微笑,注视自己衣摆花纹,对慕容冲淡淡地道:“凤皇,你先出去。”

他霍然看向我:“皇姐!”

“出去!”我低低斥了一声,然后又放软了语气,“凤皇,出去吧。”

慕容冲静了静,才躬身出去了,身姿不可折的玉树姿容,端得是风华绝代。我目送他出门,只见苻坚目光亦有欣赏模样:“不愧为倾国倾城第一人。”

手指又一顿,划弦发出凄厉之声。他转过头来看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陛下累了?”

他笑了笑,伸手抚上我脸颊:“只要你听话,我又有什么不答应你的?”

回想起从前,真是恍如隔世。

眼神有点迷茫地趴在床上,宫人推开了一角窗子,三月时蔷薇花会开满一墙,是那样惨烈的颜色,本来已经习以为常的事,可是凤皇来了,便觉得污秽。

苻坚亲自端水过来,我展眉一笑:“怎好劳烦陛下?”

他轻轻笑起来:“你我夫妻,有何劳烦不劳烦的,这样生分做什么?”

我仰起脸来对他笑:“陛下,清河乖不乖?清河这样乖,陛下可要只喜欢清河一个。”

他顿了顿,突然将我仰面推倒在榻上,声息喘急,我的长发披在赤裸的躯体上,嘴角钩出柔柔笑意。

翌日凤皇来访,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我连忙吩咐宫女赐座,然而他一挥手斥退:“皇姐,一大早的精神便这样好。”

我顿了顿。

他轻轻地说:“皇姐,苻坚是你我灭族仇人,你不会忘了吧?”

我静静地笑起来:“一清早说这些做什么?我吩咐人煮了清茶。”说罢伸手拉他,他却不动,声音冰寒地道:“皇姐,他是你我灭族仇人,你不会……对他动心了吧?”

我怔了怔,霍然抬头。他已经将我扣在墙上,力气惊人,眼底满满的都是憎恶:“皇姐,你居然对他动了真心!”

我低声道:“没有的事,你不要乱想。”

他厉声道:“那你为何做那般姿态,那般妖娆?你还让他只喜欢你一人,你……你……”

我脑中轰然一声,身体顺着墙滑下来,最不堪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死死地咬住下嘴唇,泪水簌簌而落,将身子蜷曲起来,剧烈地颤抖着:“你——”

慕容冲自知失言,嘴唇翕动,有点后悔地道:“皇姐——”

我尽力往后缩,不让他触碰到我,稍一走近我便状如疯狂,他最后终于握住我的手,说:“皇姐,我错了,我错了!皇姐,冷静,我信你,我信你。”

我抬眼看他俊美面容,愣怔许久,终于扑入他怀中,泪水汹涌而下,哭泣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

【5】

沐浴后披一件白衣徒步出去,赤足如玉,长发披在肩上,觉得有点寂寥。突然听到有人通报说慕容冲来了。我一惊,低低地道:“便与他说我已经睡了。”

“皇姐才刚睡醒,断无再睡的道理。”声音温和,他亦是穿一身白色,衬得姿容天成,艳绝天下,“皇姐怎么不穿鞋履便出来了?”

我一惊:“你怎么擅自便闯进来了?”

慕容冲笑道:“怕扰了皇姐休息,便令他们不必通报了。”随即目光流转,若有若无地瞟了瞟那婢女,宫人顿时羞红了脸,讷讷地退了下去。

我却怔了怔,尚未反应过来,那粉妆玉砌的孩童,如今已经成长为了这样的男子,一笑倾众生。

慕容冲自顾自地取了鞋履,托起我一只脚掌,忽地愣了愣,我脸色涨红,嗫嚅了半晌还是没有作声,任他给我穿上鞋子。这般卑微之态,在他身上却依旧是风华尽显。

“好了。”慕容冲笑了笑,“不穿鞋子出来恐怕会着凉。”随即兴冲冲地道,“我终于会弹《桃花犯》了!皇姐,我弹给你听,终于可以和你那支舞了。”

那么远的事,原来他还记得。

我笑了笑:“好。”

我的弟弟,他所行走之地众人俯首,在那风华之下皆瞠目注视,痴痴相看,这倾国绝色,却甘心为我学一支他不擅长的琴曲。小酌了两杯,他一泼美酒,摆琴于桃花树下。

北方苍凉,被迫迁到邺城,皇室俱幽禁,宫中寂寞,我们是唯一的亲人。

以色待人,祸乱宫廷。我慢慢想着,旋身起舞,桃花簌簌而落,香气淡淡,眼睫里微有湿意,转身湮灭。我于桃花树下翩跹起舞,他垂睫抚琴。

我轻轻地啜泣着,而他也落下泪来。这一别故乡,这苍凉心境。

脑中几乎眩晕,一舞毕,我没有听到琴音已经止住,猛地回头。

那一瞬间,我的唇蹭过他的,脑中霎时轰然炸开,他有点迷惑似的,揽住我的腰,深深地吻了下来。

那是什么感觉?浑身酥麻得近乎瘫软,连脚趾都微微蜷起,带着一抹疼痛夹杂上来,我不能呼吸不能思考,有点迷茫地受着。胸口处跳动的速度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像是醉去一般的滋味,眩晕,但不难过,只觉得羞涩难当。

良久,他放开我,两个人俱是脸红如霞,他抵着我的额头,轻轻地道:“皇姐,我这样庆幸,却又这样恼怒,你是我的姐姐。”

【6】

苻坚夜晚到访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一夜煎熬,浑身都鲜血淋漓,然而我却拼命挣扎开来,直到他狠狠地将我双手缚于头顶。

“我一直不喜欢他看你的目光,却没想到他敢做这样的事情。”他咬牙冷笑,“慕容家族果然都是一群畜生,姐弟乱伦这种事都做得出!”

我大惊,脸颊不自觉地红起来,却咬牙,置若罔闻,直到天亮起来。

刚露出一点晨光,他便起身离开。我闭眼,屈辱冲上眼眶,身体疼痛得几乎不能动弹。

天光四四方方地照亮我的脸,却照不亮我的心境。

过了一段时日,后宫渐渐传出异样的声响,伴随着我的失宠而来的,是慕容冲的得宠,宫人们窃窃私语。男宠之说并不罕见,只是那样美的男子,终究沦落在这里了吗?有人惋惜,有人嘲笑,而我不过沉默。

我只是不懂得。

苻坚对于他的专宠,几乎让人不敢置信,这般的倾尽天下讨他欢颜。我已经从凤皇那边证实了此事,宫人们碍着他的颜面,也不敢有所懈怠,然而我却越发瘦去,仿佛老人害了陈年的冷,深入骨髓的凉薄渐渐蔓延开来。

我时常听闻宫人们说起苻坚有多么宠他。

秦宫中百万梧桐皆为他一人而栽,绿荫遍地,他倜傥而笑,已是倾尽天下。

他来看过我一次,两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低地问出自己的疑问——他那样的心性,本该在承宠后第二天便自裁身亡,绝不会像我一般忍辱偷生,然而他却没有,反而魅惑君上,让苻坚做出种种破例之举。

当我问及他时,他笑了笑,斥退宫人:“皇姐,苻坚若真能为我做出这样的祸国之举,那文韬武略的王丞相会怎样?必会劝他杀了我,可是苻坚哪怕碍着你,也绝对不会杀我,必会将我外放。”他目光有眷恋之色,“皇姐,我要接你回家。”

光线流入他的眼中,他的眸子漆黑,映不出半分亮光。

他自那一天涅槃重生。

慕容冲静静地说:“皇姐,我接你回家,将你嫁给你真正喜欢的人,不要受这种屈辱。”

我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那一吻,低低地道:“那你——”

他看向窗外,天青色的天空晦暗莫名,苍凉漫上心头:“我是不成了,我不配。”

我静默了很久,突然说:“若真有那么一日……你不必挂心我。”我望向他的眼睛,“我不是你的亲姊……真有那么一日,你可以杀我。”

我知晓,我必会成为他的累赘。

他猛地抬起眼来不敢置信地看我。我脸色发白,短而急促地笑出来:“真是极远久的往事了,你被抱回来的那年我才三岁。我父皇妒忌你爹爹,杀死了你全家,你母亲为此引颈自尽,留下年仅一岁的你。父皇抱回了你,那时皇宫中正好去了一个小皇子,你便成了他。”

慕容冲脸色发白:“皇姐,不要这么骗我……”

我挑眉,伸手拔下簪子割开手掌,鲜血淋淋而下:“那么就滴血认亲,如何?”

他猛然从衣服上扯下一段衣料来包住我的手,认真地打上结后,低低地道:“皇姐,你莫要骗我,我不会信的。”

他脸色发白,静静地瞧着我,良久,转身离去。

【7】

旨意来得极快,封了慕容冲为平阳太守,自是又引起了一片哗然,然而丞相目的已达到,对此并无置喙。

慕容冲离去的时候,正当初夏,桐花已经开放了,我送他出门去,仪态隆重,倒似是帝王出行,白色的花朵滚落到他的脚边,为他栽的十万株梧桐瓢泼绿意,他仍旧是一身白色,却在骨中透出极致的艳丽。我拾阶而下,衣摆逶迤。

慕容冲瘦了几分,见着我时笑了一笑:“皇姐。”

我嘴唇一动,正要开口,他已经说话,声音微微有些疲惫:“皇姐,我无法恨你。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可是我无法恨你。你说的那些,我不想相信,即使我知道那是事实。”

他将什么放入了我的掌心:“你要等着我,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多么温软的字眼。

他的背影远去,再也看不见。我张开手掌,那原是一方手帕,上面绣了凤皇翩翩欲飞,我却蹲下身去,号啕大哭。

我知道,这一分离,大概是一生一世再不相见了。

苻坚收了张夫人,从此对我越发冷落,偶尔炭火亦是不得供应,我低低咳嗽着。昔时在燕朝的时候,打一个喷嚏,三四个御医守在榻边,还有那无双的少年,握住我的手……

真是极久远的往事了。

王猛死,慕容冲起兵两万,一路轰轰烈烈地杀过来,慕容垂亦反,苻坚气得掼了茶碗,大骂鲜卑人狼心狗肺。我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然而既然没有赐死的诏书,虽然受着宫人的白眼冷言,我还是得以生存下来。

未几,幽帝慕容暐借娶亲之名邀请苻坚过府一叙,苻坚欣然前往,却遭到刺杀,但只刺穿了肩头。苻坚勃然大怒,将满城鲜卑人杀得干干净净。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身形一晃。男子披雨前来,身形苍凉,细雨如弧线,升起的霏霏雨意如同朦胧的纱,我疲倦地抬眼看他,站起来,行礼。

是许久没有出现的苻坚,他那样死死地盯着我,突然一剑向我刺来。

我闭上眼睛。

难以想象的剧痛,剑刺穿肩头,我闷哼出声,鲜血汩汩流下。他飞快地拔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良久,笑起来:“时至今日,我还是没办法杀你。你看着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笑?可是我疼一分,你也得疼一分。”他顿了顿,脸色难看,“我知道慕容冲喜欢你,可是他也休想得到你。”

话音未落,已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下:“天王,不好了,慕容冲已经兵临城下了!”

他霍然起身,走出两步,又顿住,吩咐宫人:“来人,将她缚住捆上城楼。”

宫人应了一声,我并未反抗,有牛皮绳捆上手腕,深深勒紧,狐裘衣衫披覆于身。

我知道,如果还能再见他一面,那么只有今天。

一路跌跌撞撞地被推上去,黑压压的兵器利剑,耀得人头昏目眩。风如利刃般割过脸颊,火辣辣的疼。我俯身,只见慕容冲白衣轻甲,神采飞扬的模样,姿容越发美丽,已经是倾国倾城第一人。

我微微笑起来,寒意涌入喉咙,引起剧烈的咳嗽。

慕容冲说话了,语意清晰,咬字分明:“苻坚老贼,还不下来束手就擒?莫要等到长安血流成河。”

苻坚笑了笑,突然伸手将我的狐裘衣衫掷下去:“凤皇,你还记得这件衣服吗?这一衣之恩,你还记得你我之间的恩情吗?”

我闭了闭眼。

这件衣服是当初我俩并肩走于阿房宫中,秋意乍寒,他将身上衣服披在我身上,步履生风。那天苻坚刺穿我肩头,血液流在这件衣衫中,仍然有鲜明的血迹。

今日阴差阳错,竟然将它也带了出来。

这么远,也能看见慕容冲身形一僵,手指颤抖地抚上那件衣服,极冷的寒风中他闭上眼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仿佛拼尽力气:“你放了她,我退兵。”说完,他猛然又抬起头来,掷出鞭子,厉声道,“但你若敢伤她,我必屠尽百里长安,血流成河!”

军中顿时一片哗然,一滴眼泪从脸颊上流过。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我纵使今天死了,也不枉此生。

苻坚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没想到你的面子如此之大。”一挥手,有伶俐宫人推着我进了内室。

我频频回头,只希望能再看他一眼

我离他这样近,这一刻这样近,却又那般远。

【8】

苻坚拒绝了他。

慕容冲勃然大怒,当夜进攻长安城,厮杀声中血流成河。

我坐立不安,担忧他是否会被伤及。

苻坚闭目,那张夫人据说极有才干,已经安排了出逃事宜。苻坚大势已去,长安城门一旦被攻破,便须仓皇逃窜。

砰的一声巨响,长安城门终于被攻破,鲜卑子弟拥入城中,一片沸腾。

苻坚站起身,将一杯酒递到我面前,手指竟然在颤抖。他紧紧地抿着唇,吃力地道:“清河,你爱着他。一路兜兜转转,我从没想过居然是他。

“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我有点恍惚,但很快恍然大悟。我忍不住摁上胸口,那里的跳动出奇安详,原来这里装着一个人,我从来都不知道,还好今日终于醒悟了过来。

伸手接过酒杯,我看着碧色液体。这一杯下去,我便再也记不得他了。

想起那天他掷鞭起誓:“若你敢伤她,我必屠尽百里长安。”

仰首饮尽,一滴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有灼烧的感觉蔓延至五脏六腑,仿佛我和他那时还小,偷偷喝了一杯父皇的桃花酿,我倚在他的怀中,两个人脸颊俱是通红。

多么美好的旧时光。

然而再也记不得,我恍惚地笑着,身体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尾声】

他于阿房宫中找到她。

她身形伶仃,蝴蝶骨薄薄地透出来,面容却还带着笑意,仿佛沉睡。他手指颤抖地摸上她美丽的脸颊。

她却再也醒不过来。

从前的从前,她在桃花树下弹起《桃花犯》,而他闭目养神,脑中却有她翩然笑意。

人人赞他倾国倾城,然而他却觉得,世上本是再没有人比她更美些。

慕容冲将清河抱在怀里,有点恍惚。

他想起那日她向他坦露身世,她分明是想要令他放弃她,然而皇姐不知道,那一番话,其实是成全了他。

他想起那日她媚意承欢,手指深深地掐入掌心,来自心头的悸动无以言说,那般愤怒着,其实是忌妒。

时过境迁,岁月静好,她伏在他胸口,仿佛酣睡。

他终究为她三日屠城,血流成河。然而她却再也不知道,若她知道,一定会皱着眉头,责怪他。

他禁不住浅浅地笑起来。天下人都辜负他,唯有她不曾,一直不曾。

公元三百八十六年二月,慕容冲被杀,一方染血手帕紧贴胸口,上面绣了凤凰夺目,猎猎欲飞。

这方手帕也曾紧贴过另一个女子的心口。

只是可惜了,今生他却再没有机会带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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