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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望

2013-05-14乐玺

飞魔幻A 2013年2期

乐玺

锲子

殿中本来静极了,隐约的蝉鸣从窗外遥遥响起来。

风吹过御案上的宣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清晰。萧泠寒的手却渐渐冷了,一点一点地松开,那指尖像是浸过冰水一般,无声就滑落过芸音的手腕。

“关于这件事,你还知道多少?”他的声音还是如常淡然。

芸音低眉顺眼地道:“大概就是这些了。您所知道的,就是臣妾所知道的。”

“我所知道的就是你知道的,全部?”萧泠寒冷笑一声,盯着芸音的眼睛如同磨光的匕首一样锐利,“你瞒得我很好,早知道他二人有奸情,你还要我娶华瑶。”

“我当初只是给皇上一个建议,至于娶不娶表姐,是皇上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放肆!”

她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萧泠寒嘴角一沉,一巴掌打了过去。

芸音重重的摔倒在地上,那白底红梅的软素纱中衬出苍白的面孔,印在左脸上的数道血痕异常刺眼。她紧紧地拽着手绢,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但微微一动,却像始终提不起力气一般。

“您生气,到底是因为我欺瞒了您宋渐辛与华瑶的关系,还是因为您爱上了华瑶?”

萧泠寒自知自己出手重了,心中满怀亏欠,走上前又亲手搀了她起来。

但是对于芸音的判断,他始终不肯承认。

“我又怎么会爱上华瑶那个疯子呢?”

“你喜欢谁、宠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宋芸音!”萧泠寒近乎咬牙切齿,黝黑的眼里有幽然的火苗,透出明亮的光来,“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芸音将萧泠寒的手一把推开,咬着下嘴唇从地上费力地爬起来。她站起来后,微微地摇晃了两下,等站稳了脚跟,才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她才转身,对萧泠寒露出半张红肿的侧脸。

“皇上想从我这里打探华瑶跟宋渐辛的藏身之处,我劝皇上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就算华瑶疯了不记得,但是宋渐辛可是牢牢地记得是我亲手葬送了他跟华瑶的骨肉,他们怎么会不计前嫌还来找我帮忙呢?这件事看来臣妾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还请皇上另请高人吧。”

(一)

琅寰还没有被新京吞并的时候,与新京是分属南北两个势均力敌的国家。

宋家在琅寰是大户,保家卫国,后来到了大武神王时期,更出了一位王妃。那位王妃就是宋芸音和宋渐辛的曾外婆。

依着这层关系,宋芸音和宋渐辛的童年几乎是在王宫里与表姐华瑶一起度过的。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忌,随着三个人的年纪逐渐长大,彼此之间除了儿时的依赖,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最先打破三个人之间平衡的,是华瑶。

她总喜欢看他穿着一身浅绿色衣衫,拿着一把白扇子,站在船头发骚。

她最喜欢听他用楚音吟诵屈子的《离骚》——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华瑶喜欢他,可少女情怀和身为公主的骄傲总是矛盾着的,让她拿捏不准对他的态度,只能不断地找理由挑他的刺儿:“宋渐辛,你好不要脸,自以为风流,其实是风骚,自比为芰荷,实则是翠葱。”

不管她怎么作践他,他也不气,对着她眉开眼笑。

他顶着一张秀色可餐的俊脸就往华瑶耳边凑,像暖暖的阳光照过来。

她时常在闺房里,顶着一块红盖头,原地转圈。她郁结,这么高贵的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无赖加笨蛋呢?但是再转两个圈圈,眼睛花了,好像看到他抬手,掀起了自己的盖头。

后来从父王那里听来,原来宋渐辛本不是琅寰人,而是和琅寰对立的新京人。据说祖上世代为将,却因为琅寰家破人亡。当所有人知道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都是欲除之而后快,以免养狼为患。

只有华瑶想的是,养育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父母却是仇人,那他该是多伤心难过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自己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她不顾宫人阻拦跑出宫去。

她要找到他。

她最终在他们时常玩耍的山上找到了他,他果然如她所想,失魂落魄。她心疼他,不离不弃地陪着他,她向他诉说自己对他的爱慕之情,也坚决地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变作了什么人,她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她在宋渐辛潦倒困惑的时期,走进了他的心里。

那天晚上,天下大雪,天色骤黑,他们下不了山,被围困在山洞里。

也许是彼此取暖,也许是彼此想靠得更近些,所以在山洞里行了夫妻之礼。事后,宋渐辛也做出了男子汉的担待。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宋渐辛和华瑶手牵着手回去,可想而知的结果,华瑶被王后亲自带人抓了回去,宋渐辛成为阶下囚,宋老爷官降三级,发配边疆守城。

(二)

就在宋家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时,宋家最小的女儿芸音也病了。

宋芸音从小身体就不好,这次病情来势汹汹,毫无征兆,多少药石送进肚里,都没见个反应,身子越拖越差。

这时挑起整个家重担的是宋夫人,丈夫仕途不振远在他乡,养子性命朝夕不保,而女儿又是一副危在旦夕的模样,再苦再累再委屈,她也将摇摇欲坠的宋家扛在肩上,一句怨言都没有。

那时候芸音将母亲的辛苦全都看在眼里,也想早日替母亲扛起这个家的重任,但是芸音没有想到母亲竟然比自己先走一步。

宋夫人临终之前,将女儿喊到身边,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不甘与怨恨,只是充满了遗憾。

“我没有照顾好你,也没有照顾好你哥哥。当年你哥哥的父亲救了我一命,你才得以平安出世。芸音,不要怪你哥哥,我们家如今会变成这样,只是因为宋家气数已尽。要记住,这世间没有报不完的仇,只有偿还不了的恩,如果可以,你一定要救你哥哥,让他活下去。”

握着孱弱得如同一抹快要消失的青烟的母亲,芸音跟点头娃娃似的不断地点头,宋夫人这才平静地合上了眼睛。

宋夫人出殡那日,本来是风和日丽的天,走到半路便天色骤变,阴沉如盖。

雨水纷纷而至,黑木棺沿如挂珠帘,雨水冲进眼睛里,温温热热地淌了一脸,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水还是泪。

有一天,宋府门前来了一位驼背和尚,自称有妙法医治宋三姑娘。宋三小姐的病其实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时不时地犯着凶险,而她这十几年来就像踩在黄泉边上,稍有不慎,就会掉进阴曹地府去。

驼背和尚也不是吹嘘自己,不过闭门三天细心医治,宋芸音的沉疴便痊愈了。

中元前夜,芸音已能下床行走,她大病初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牢房探望宋渐辛。

华瑶被软禁在宫中,至少还是锦衣玉食,有人照料。相比之下,宋渐辛的日子难过得多,她站在牢房外头,能够闻到他破破烂烂衣服下,已经开始腐烂的伤口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芸音心一软,对他的怨恨便去了一大半,轻声地唤了里面那个蓬头垢面的人一声哥哥。

蹲在地上的宋渐辛先是浑身一颤,然后抬起了头,愣愣地看了芸音好久,才将她从记忆里分辨出来。

他发疯似的奔向她,却被铁栏拦在里面,他又黑又脏的手透过铁栏的空隙,朝她伸了过去,拼命地想抓住她。

“华瑶呢?华瑶怎么没来?她是不是出事了?她现在好不好?”

芸音退了两步,满脸的悲切逐渐被冰冷所取代。她缄默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发疯。

然后她看到宋渐辛喃喃自语道:“她一定过得不好,不知道他们会对她怎么样。”

“她再不好,也不会比你坏到哪儿去。听说她有了你的孩子,已经五个月大了,明天我会去宫里看她。”

这大概是宋渐辛入狱以来听到过最好的消息,他大喜过望,紧紧地抓住监牢木头摇晃,在监狱中大叫大闹。

“真的吗?她有了我的孩子!芸音,我的好妹妹,明天你去看华瑶时,告诉她我一定会想办法去找她,让她保护好自己和我们的孩子。”

看着满心欢喜的宋渐辛,芸音挂在嘴角的冷笑越发瘆人。

“好的,我会转告她,要她保护好自己,以及她的孩子。”

(三)

其实,那天,还有第二天,芸音都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是噩梦,她辗转反侧了多少年,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但是那噩梦依旧如影随形

所以,她才会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逃进山野里打猎。就像萧泠寒之后所说的,你其实不是在打猎,而是在等豺狼猎杀你自己吧?

会遇上萧泠寒,多少是因为天意,她一个人在林子里打猎,被狼群包围,时局险恶,他只用了几支利剑,便将她从困境中救了出来。

那样精准的箭法,那样强劲的力量,那样快的换箭速度,芸音从来没有见过。

一场恶战结束后,男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从狼的尸体上将箭一支一支地拔出来,直至走到尾端,终于站在了她面前。

他低头俯视着她,四目相对,他黝黑的眸子深邃如海,仿佛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她的心依然狂跳不止,却不知道是被吓到,还是诚服于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贵气。

男人说她:“一个人跑进密林里打狼,胆子真大!”

芸音说他:“一个人就把林子里的狼全打完了,我回去拿什么给家里交代!”

听完她的话,男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男人送受伤的芸音下山,两人共骑一骑。

芸音找话说话,问对方:“您是军人吗?”

男人淡淡地回答她:“嗯。”

她又斜眼看着他腰上绑刀的方式,继续猜测:“好像不是琅寰人?”

“是新京人。宋将军家的三小姐宋芸音,”他的话陡然多了起来,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我会是你未来的丈夫,萧泠寒。”

月亮终于落了下去,翌日,竟然晴空万里。他们又走了一段路,静了许久的芸音侧过身来,指尖忽然凌空一划。

萧泠寒躲闪不及,活生生地挨了她一巴掌,等到缓过神来,芸音已经跳下马跑得老远了。

他勒了勒缰绳,跟了过去,很快把她堵在死角,翻身下马,抓住了她的手臂,连扯带拽,将她按倒在雪地里,猝然吻了下去。

那样霸道地占有,分明让人觉得讨厌,但芸音却讨厌不起来,就连嘴巴上的拒绝,也没有舍得说出口。

在新京的不断进逼下,琅寰终于投了降书。而华瑶作为和平联姻的棋子,不日便要嫁入天家,成为容浅的妻子。

萧泠寒笑问芸音:“听说你们琅寰第一美人是个疯子,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是个真真切切的美人,”芸音默默地听着,隔了片刻才说,“就算是个疯子,也是我害的。”

“疯子配傻子,倒是绝配了。”萧泠寒并没有听进芸音后半句的深意,想到这桩婚事,脸上盛满了看笑话的惬意。

芸音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萧泠寒,如果我需要你的帮忙,你会帮助我吗?”

(五)

她要萧泠寒帮她的事,是让萧泠寒主动要了华瑶。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眼前这个姓萧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才是新京真正手握重权的霸主。

要他强要一个投诚小国的公主,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对于宋芸音这个请求,萧泠寒本来是很生气的,嘴角一沉,眼底却还透着笑意。

“你说的是真心话?我要是娶了她,就没办法名正言顺地娶你了。”

“难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萧泠寒害怕娶一个疯子?”她的态度突然就变得疏远,话里也透着温和的客气,“若是你真的能帮我这个忙,我会报答你。”

其实萧泠寒知道芸音是想帮华瑶,不想要华瑶日后日子过得那么凄惨,只是他不悦芸音拿他们之间的感情与华瑶的事做赌注。

又遇到萧泠寒不是个喜欢硬碰硬的人,心里打算用顺从来逼得芸音反悔,若是她真心喜欢自己,又怎么舍得让自己去娶别的女人呢?于是,他竟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那好,我就答应帮你这个忙,你记得欠我一个人情。”

在萧泠寒的威慑之下,王妃和琅寰王很快就做出了让步,先悔婚,又把华瑶许配给萧泠寒。但是直到大婚前夜,一直估量着该有行动的宋芸音,却深居简出,像个没事人似的。

萧泠寒一生中做过的唯一一件不理智的事,就是连夜骑马从新京赶到琅寰,要宋芸音给他一个答案。

“宋芸音,你给我出来!”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又圆又大,挂在枝头,散发着森然冰冷的光。

萧泠寒站在芸音阁楼楼下一遍又一遍地喊,宋芸音你给我出来,但是那扇镂空雕花的窗子,却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透出来。

芸音家的婢女站在萧泠寒身边急红了眼睛。

萧泠寒的声音如夏日闷雷,隆隆滚过,咬牙切齿:“到底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她根本就是躲在屋子里不敢叫我,你若是把她给我叫出来,我便不再找你麻烦。”

墙头一带翠竹森森,风吹过簌簌如雨,他就在这风口站了整整一夜,等了她一夜。

第二天早晨,晨曦微露,橙黄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半是暗淡半是光明。

望着那扇一夜紧闭的窗户,他嘴角微微一动,却什么也没有说,数日未眠的他,一双眼睛深深地陷进去,脸颊上泛着异样的潮红。

他的等待终究是一场无疾而终的一厢情愿,他捡起了他那点可怜的尊严,潇洒地转身离开,黑色的背影在淡黄色的晨光下,显得别样决绝。

芸音早该知道萧泠寒是个记仇的人,却没想到他竟然能把自己这个给了他几次难堪的小女子,记得那样深刻。

几年后,萧泠寒还是经受不住王位的诱惑拥兵自立,顺理成章地抢了容浅的王位,并将容浅赶到了边疆封地,不得传召终生不许回王城。

但是他对他的侄儿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至少他将自己曾经很喜欢的女子,送给了侄儿做夫人。

(六)

他与她还真是没完没了地继续纠缠着。

华瑶在八月为萧泠寒产下了第一个小公主,不过这次生产却极其凶险,虽然救回了华瑶母女的命,但华瑶此生都不能再生育了。

萧泠寒特将芸音从边陲封地召到宫中与华瑶作伴,帮她纾解郁结。这样一来,宋芸音与萧泠寒就会无可避免地再次相遇。

为了迎接他的第一个孩子,萧泠寒为他的小公主和皇后另筑了一座别居,起名为梅忆庭。梅忆庭,顾名思义,里面种满了梅花,不过因为未到梅花开放的季节,满园尽是光秃秃

的枝丫。

芸音在宫人的带领下,见到了在梅忆庭调养身体的华瑶。华瑶胖了些,但白中带粉,气色显得更好了,她抱着孩子立于红梅树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此时虽未见梅花盛开,但若是梅花尽展,又未必比得上她一颦一笑。

芸音最后一次见到华瑶时,还是在华瑶的倚梅小斋,那时候王妃和王正在筹谋将华瑶嫁给容浅的事。自从中元夜宫中闹鬼,宋渐辛不知所终后,芸音第一次有了踏进王宫的勇气,但是那样的华瑶,还是强烈地刺到了芸音的眼睛。

那时的华瑶形容枯槁,宛若疯妇,她刚开始与芸音说话时,还客客气气的,陡然间看着宫人拿着一个白布包走过,眼神一变,像发疯一般地冲了过去。

她抱着那团白布,中邪一般地叫它孩儿、宝宝,再抬头看芸音时,目光森然,恨不能将芸音千刀万剐。

“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孩子!是你!”

她红着眼睛扑了上来,撞倒了芸音,骑在她的腰上,用力地掐住她的脖子。她那时明明都疯了,却还能认得出她来,可想她恨芸音是恨得极深的,恨进了骨头里,日日夜夜都想着要她偿命。

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芸音急促地呼吸着,尽管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她依旧没有反抗。

“来,快看看你表姨,”在听说芸音是自己的表妹后,记忆不清的华瑶毫无防备地将孩子递了过来,让芸音抱,“陛下说要找个妹妹来陪我,我以为他又在逗我玩,我哪有什么妹妹呢?没想到妹妹就跟孙悟空似的,突然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了。”

小公主闭着眼睛,小手握成拳在空中划来划去,芸音笑得尴尬,抱着孩子的手臂虽然稳当,手指却在发抖。

孩子像足了萧泠寒,那眉毛、那鼻子,不是跟他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

后来,她也不知是真心还是违心地说了一句:“皇上对娘娘真好。”

有时候,芸音不知道是华瑶真的疯了,还是自己才是疯了的那一个。

华瑶休息后,芸音离开了梅忆庭,路过游廊,被拐角处一株硕大的海棠花所吸引。华瑶爱梅花,以前倚梅小斋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梅花,一到冬天便美不胜收。多年前,被芸音掉包带走的那块血肉,被芸音埋在梅园里,并以一枝残梅作为标记。多年后,她故地重游,梅园中梅花株株繁茂,亭亭如盖,她已经找不到那个孩子确切的安身之所。

“你站在这里看什么?”

芸音转身,看到萧泠寒站在她身后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正午的阳光洒下来,洒了他一身,还挺刺眼。她好巧不巧地又想起了一些尴尬事,耳朵立刻红了起来。

“没看什么,只是在看这棵大树。”

“可是我一直以为你喜欢荷花。”

萧泠寒朝前一步,几乎完全要贴到她身上来了,她想往后退,却退无可退。尽管怨愤,她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给他一巴掌的勇气。

“可是这里种满了梅花,正是八月荷花盛开的季节,却连一株荷花也看不见。”

萧泠寒低低地笑着,但是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一丝喜悦。

他说:“因为我曾经很喜欢荷花。”

(七)

她在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尽管他用力地咬着她的下嘴唇,温和中带着不可忤逆的固执:“我早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但是你这份人情,还得太迟!”

芸音只是把脸别到一边去,有点委屈,有点害羞,还有点疼。外面开始下雨,原本湛蓝的天,变得昏暗。雨越下越大,珍珠大的雨点子,重重地砸在窗户上。

远处,不知哪个宫女在清嗓子:“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当年那个驼背和尚医治好芸音以后,便告诉她,你的灵魂很轻,但是你的手上注定要沾上血,要是沾上了血,你的灵魂就如同舞者上了脚镣,一生都得不到自由。

可是她还是拒绝跟着他走。

她病愈后不久,王妃来找到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知道华瑶肚子里那块肉留不得,现在华瑶谁也不亲近,芸音,只能靠你了。”

她开的条件相当优厚,只要那孽种落了地,华瑶又断了对宋渐辛的念想,宋老将军可以从边疆调回王城,宋二公子他们也可以既往不咎,放他出城。

其实芸音明白,所谓谁也不亲近只能靠她,不过是王和王妃不想华瑶日后记恨他们的借口,而她从来都没有选择,只有执行。

或者当时她对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华瑶表姐,心中依旧是带着恨的,所以才会将那个装着红花却以宋渐辛名义送出去的香袋,递给了华瑶。

“还不信吗?不然你以为这碗红花汤是怎么回事?自然是用的这个香袋里装的红花。我聪慧机敏的表姐,难道还没懂他的意思?送你红花是要告诉你,他累了,已经不想再坚持下去,你们之间的债,总是要清算得干净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当真没有一丝犹豫,每一个字,恐怕扎在华瑶心头都是一个血窟窿。

华瑶神色恍惚,将满满一大碗药端过来,喝得只剩碗底一些未滤干的药渣。这时,她才感觉到黑黑的药汁在肚子里翻滚,苦得透进五脏六腑。她捂着肚子疼得摔倒在地,撞翻了桌椅、花瓶,猩红的血从白色的裙下渗了出来,格外刺眼。

芸音已然被那鲜血惊得目瞪口呆,华瑶伸出手来向她求救,有气无力地求她“帮帮我,帮帮我”,芸音终究却木然地选择视而不见。

她转身就跑,跑了很远很远,跑得口干力竭,心跳快得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天空又下雨了,密密斜斜的,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水幕,回廊宫灯摇曳,在风中显得孤苦无依。已经跑不动了,她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回廊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芸音早上醒来时,已经没有见到萧泠寒的身影,宫人帮她梳洗好后问她想去哪儿,她想了想,还是说去梅忆庭。

只是没想到一大清早没见到的萧泠寒也在那里,他在那里陪着华瑶放纸鸢,两个人的年纪加起来年过花甲,却像小孩子般打打闹闹,奔来跑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闷着不好受,芸音仰头看着那纸鸢,望得脖子僵直,眼睛如针刺般疼,疼得快掉下泪来。

(八)

芸音一直以为宋渐辛这么多年没有消息,说不定已经死在哪个乱葬岗了。那个爱闯祸的家伙,实在来得总那么不是时候——单枪匹马地闯进皇宫,固执地要带华瑶出逃。要带她走便也罢,偏偏还惊动了宫里的侍卫,果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开始以为只是刺客劫人的萧泠寒心乱如麻,紧闭城门搜索了七天,快要把整座王宫翻个底朝天,却还是没把刺客和华瑶找出来,芸音是看着他眼中的希望一点一点地覆灭,看着他一日一日地绝望。

这一出劫人戏还没唱完,以萧泠寒寻根究底的个性,自然将华瑶以前的事滴水不漏地全都查了出来,至于芸音在其中担当了什么角色,做过什么事,全都一览无余。

萧泠寒震怒了。

他重重地给了芸音一巴掌,因为她知情不报。但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后悔了,站在窗户边望着自己打过芸音的那只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下得了手呢?

大半夜的,萧泠寒来到宋芸音门前负荆请罪,原以为这次会像上次一样吃闭门羹,但她竟然为他敞开了大门。

“还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就像上次一样。”

“上次?”芸音恍然惊觉,然后无奈地笑了笑,“哦,那次是因为知道你要来,所以将自己反绑在床沿,生怕自己会心软。”

萧泠寒愣了一愣,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为什么那么做?显而易见是为了他能够顺利娶华瑶。萧泠寒胸中刚熄灭下去的怒火又重新点燃,他闷不出声地大步走进了她的房间。

两个人坐在一起,只是闷声喝酒,萧泠寒瞧着芸音的脸色,刚才说了那样的话,竟然还跟没事人似的,于是便率先打破了沉寂,故意谈起了华瑶。

“我与华瑶刚成亲不久,华瑶穿着白衣,坐在红梅树下,她说她给我做了一个王冠,然后把梅枝编织的王冠戴在我头上。当时我就想,她怎么是疯子呢?有这么美丽笑容的她,怎么会是疯子呢?”

看到芸音握住酒杯的手突然一颤,萧泠寒冷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不是疯子了,我只是好奇当年你为她牺牲,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过。”

芸音脑中嗡的一响,竟没想到他的思维会跳跃得这么快,细细品味了那一番话,突然面红耳赤。她猛地将酒杯往地上一砸,失控地道:“萧泠寒,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我到底是哪儿惹你了?你放过我还不行吗?”

他的嘴角微微一沉,忽然上前几步就将她拽起来,紧紧地盯着芸音,一字一顿地道:“从来都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你倒是说出个法子来,说得我满意了,我就放你走。”

哇的一声,孩子的哭泣声打断了两人的争辩。

原来这间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或许还有第四个、第五个,萧泠寒随即一怔,立马反应过来,手放开芸音,转而握住剑柄,转身走向衣橱。

芸音眼明手快先他一步拦在衣橱前。

“我求你,就当没看到过。”

萧泠寒咬了咬牙,将芸音一把推开,而宋渐辛从内将衣橱门踢开,举着剑冲了出来,两个大男人很快扭打成一团。

眼见着场面无法收拾,芸音拉住华瑶的手就往门外走,生怕她和孩子被人误伤,哪知宋渐辛完全不是萧泠寒的对手,三两下就被完全制伏。宋渐辛杀红了眼,便干脆舍弃了套路,提着剑只顾一阵乱砍。

华瑶见宋渐辛处于劣势,于是甩开芸音要去帮他的帮,哪知宋渐辛剑走偏锋,眼见着锋利的剑尖直捅华瑶心窝,想收也来不及了。

血沿着剑锋,一滴一滴沁进地毯里。

寒风凛冽,直吹得人要麻木了一般,屋内的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唯闻婴孩啼哭。宋渐辛猛然把心一横,将剑一收,失去支撑力的芸音双膝跪地,宋渐辛却趁萧泠寒陷入极度震惊之际,一把扯过惊得目瞪口呆的华瑶,狂奔而去。

芸音伸出右手按了按心口上的伤口,虽然有些不可思议,却也接受了那个答案。她抬起头无助地望向萧泠寒,萧泠寒这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双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风雪气更寒冷。

“来人!”

芸音朝他摇了摇头,然后伸出了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只是想要拥抱他。

萧泠寒丢掉了剑,起身将她抱在怀中……

尾音

冬雪纷飞的季节,满园红梅绽放,飘雪和花瓣纠缠在风中,吹乱了吹笛人的头发。

重伤后,他衣带不解地在床榻前细心照料,温柔体贴,一如昨夜。

然而,她的身体每好一分,他与她之间的疏离便越加明显,直到有一天,他下了逐客令。

“你走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她谢恩,转身离开,也没有片刻犹豫。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离王都越来越远,一切都落下帷幕,最后只剩她。望着空旷荒芜的原野,想的是两人在从城外打猎归来,她靠在他肩头装睡,风雪下得那么大,她却周身温暖,满怀只有他的体温。她的身体她很清楚,也许再也等不到三月梨花绽放的时刻。

芸音离开不过半月,萧泠寒终于按捺不住反悔了,骑着马朝着她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与所有人相比,他都那么无足轻重,即便等待她变得更成熟坦诚,以为欲擒故纵的手段才能逼得她向自己屈服,没想到人还是那个人,固执还是那样固执。

他终于追上了不紧不慢徐徐前进的马车,隔着八丈远,他大声喊道:“宋芸音,要你承认一句想跟我在一起,就那么难吗?”

汗浸透了衣裳,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如果那些话她永远说不出来,就让他来说好了,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能留下就好。

马车闻声停了下来,不知等了多久,车厢里只走出一个哭得眼睛红肿的小丫头。

“你在说什么奇怪话?夫人三日前因染风寒,牵动剑伤旧疾,已经去了。”

“嗯?”他微一失神,只觉脑后一阵发麻。

“我骗你干吗?”小丫头没认出他是谁,胆大包天地从车中抱出一个陶瓮,“虽然天寒地冻,但是夫人早就吩咐下来,她要去了的话就烧了,然后带她回故乡。”

萧泠寒从她手中抢过陶瓮,旋即彻底的哀凉从心底翻涌上来。

隔了这么久,中间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事,他到底还是等她等到了最后。可惜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终究还是一场空罢了。

手指陡然一滑,陶瓮砰的一声,已重重摔在地上。萧泠寒眼睁睁地瞧着那烟灰与漫天白雪融为一体,若断若续,一寸一寸温暖所吞噬。

他望着眼前一片狼藉,内心突然平静。

“我没有来过这里,你安然地护送夫人回去吧,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不顾别人的惊骇,他怫然而去,宁愿相信她是远远地离开了这里,回到温暖的故乡,也不肯承认她已经死去的事实。

天边隐约有一抹光亮,渐隐进青山远黛中去,这一生还有这么长,却少了一个能够最想与之共赏朝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