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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2015-02-03陈再见

山西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表兄国宾甲子

陈再见

1

我大舅读过几年书,印象里他喜欢戴着一顶油腻的牛皮帽,两个帽耳盖下来,遮住两个耳朵,酒后的脸色酡红,看起来像个被捉弄的日本兵。像日本兵的大舅喜欢高谈阔论,说他当年参加自卫反击战,越南女人的裤裆里都藏着枪。打过仗的大舅有句口头禅叫“拳脚无目,枪子无情”,大舅给他的儿子取名“蔡文”,正是希望他能走文路,不踏武道。

可惜表兄蔡文很快就让他父亲失望,他小学四年级还没读完就辍学了。蔡文辍学倒也不是他不想读书,而是因为他得了一场病。很怪的病。那病无来由,发过几天高烧后,表兄蔡文的脸就变成了紫青色,并且从此没再变回来原来的颜色。病倒是没再发作,只是蔡文那脸色着实让人发怵,看起来跟鬼没两样。我大舅想把蔡文再送进学校,却遭到全校师生的一致排斥。蔡文那时也深感自卑,没脸再面对昔日的老师同学,他把自己锁在屋里,几个月不敢出来见人。

按理说我表兄从此就会抑郁寡欢,患上自闭症之类的似病非病的病。但我表兄蔡文终究不是一般人,几个月后,他出门了。他不但出门了,出门还挺胸抬头,像是自己长了紫青色的脸成了可以炫耀的事情。迎面而来的孩子无不哭着掉头逃跑,就连大一点的,也有突然被吓一跳的表情。

表兄的转变还不只如此,他龇牙咧嘴,动不动躲在角落里装鬼,北斜村我没少跟着妈妈回去过,知道它的巷子又长又歪,破屋残垣,别说有人装鬼,大白天一个人路过都觉得虚。一个人丑没人喜欢,至少值得同情,如果一个人丑还故意张扬,那就可恶了。北斜村人对表兄蔡文的憎恶由此可见。没有一个小孩愿意和蔡文一起玩,他们视他为鬼,这鬼刚开始是装出来的,久而久之就真成了鬼。成了真鬼,就没有装的必要了,表兄自然对此丧失了兴趣。他换了另一样发狠的方式:偷偷从背后逮住一个年龄相仿的伙伴,威胁着说,跟我玩。那伙伴早已魂飞魄散,哇一声大哭。表兄一拳头擂下去,解了大恨,才放他离开。

那些日子,大舅家可谓门庭若市,一天总有几个父母拉着他们的儿子(表兄不对女孩下手)来哭诉,多少要大舅赔点钱。我大舅刚开始也觉得愧疚,能赔就赔点,后来多了,负担不起,也耍起了赖。大舅说:“也就这样了,这孩子我也不要了,你带回去,就送你了,以后就只有你家人打人没有被人家打的了。”

大舅这话无赖至极,让来者脸都气绿了。事后他们说:要说蔡文坏,也不能全怪他,他父亲那人啊,其实就是有什么样的父养什么样的子。

北斜村上下,不但是看见我的表兄蔡文躲,看见我的大舅也躲了。我的大舅本是见过世面的人,以前见谁都喜欢逮住侃侃而谈,如今没人愿意再听他说话,他心里憋得慌,一慌就喝酒,酒后棒打儿子蔡文。所以时不时能在北斜村看着这样一幕:我的表兄扬着一张紫青色的脸拼命奔跑,后面我大舅举着木麻黄大棒一路狂追,父子二人绕着村子跑了一圈又一圈。他们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畜不宁。

2

1990年,我八岁,上小学一年级,开学不久便随妈妈回娘家做客。去大舅家,未进门,就看见大舅和表兄并排坐在门楼口气喘吁吁。原来他们刚绕着北斜村跑了五圈回来,已经累得说不了话了。关于表兄的病,我听妈妈说过,来之前作好了心理准备,但真见到了,还是被吓了一跳。被吓一跳倒不是说表兄的脸真有那么恐怖,事实上多看几眼也就习惯了,我只是惊讶于一个人的脸除了白的黄的黑的,竟然还有紫青的。我第一次见到紫青色的脸,这似乎就注定了紫青色的脸是唯一的,自然我的表兄蔡文也是唯一的。独一无二。这个想法成了我对表兄根深蒂固的印象,从小到大。那年表兄十六岁,比我大一倍。我甚至对表兄有了很深的敬畏感,就因为他那张紫青色的脸。

喘完气,大舅还要收拾表兄。后来听大舅介绍说,他收拾表兄的方法有好多种,近似于酷刑,由轻到重,以此递进,最初是鞭、棍、棒,后有灌水、火烧、跪玻璃碴、钳子钳肉,至于表兄要受什么程度的苦痛,就取决于他的认错态度了。十六岁的表兄其实已经是小青年了,站着不比他父亲矮多少,坐着也不比他父亲小多少,要是真反抗,大舅不一定是表兄的对手。但奇了怪了,表兄在外再狠,面对大舅,他只守不攻,一是跑;跑不了,他就认了,顺服得像只小绵羊,如果大舅一狠心真要他死,递给他一瓶乐果,他也许二话不说就喝下了。

有我妈在,我妈自然不会让大舅动刑。我妈还骂大舅,说孩子都这样了,你还想打死他啊。大舅似乎很听他姐的话。我妈接着也骂了表兄,表兄挨揍都习惯了,对挨骂已经无动于衷。他虎着脸站在一边,丝毫没有因为我妈让他少挨一顿揍而感激的意思。这少年让人感觉可怕。我妈自尊受挫,又加了一句:“你看你弟,多听话,刚上学就考了一百分。”

我的脸一阵燥热,心里怪着妈妈不应该把话题扯我身上。我实在不想在可怕的表兄面前成为主角。

果然,表兄蔡文朝我扬了扬拳头,说:“一百分,能打得过我吗?”

表兄这话导致三个后果:一,我吓哭了;二,我妈狠狠地瞪了表兄一眼;三,表兄挨了大舅几乎是铺天盖地的一巴掌。

因这事,表兄蔡文和我家鲜有来往。

3

一年后,大概是十月,甘蔗收成的季节,表兄却跑到我家来了。之前表兄也不是一次没来,偶尔,他踩一辆大鹏单车带我大舅来,充当的只是一个司机的角色,到我家也不说话,就坐门槛上抽烟,一根紧接一根,我妈叫我给他端茶,我端着茶过去,他接了茶,直接把满口烟雾吐在我的脸上。可是1991年10月这次,表兄是一个人来的,且没踩单车,走夜路来的。北斜村离我们湖村距离不算多远,但路不好走,小路,穿梭在坚硬的石头和坟墓之间。这样的路,白天走起来都艰难,晚上阴森森的,就难上加难了。表兄蔡文虽装过鬼,也被村里人视为鬼,可他毕竟不是鬼,所以他也怕鬼。我从他表情的惶恐和膝盖的跌痕可以想象出表兄奔走在山路时的恐惧。表兄好长时间都没有向我家里人说明来意,只是坐着,摸遍口袋,要抽烟,却找不着。他说:“甫伊母,烟掉路上了。”

我妈叫我出去买烟。

我突然有些兴奋,噔噔跑了出去。我隐约觉出有事情发生,且是大事,没大事,表兄不可能单独跑我家里来。

表兄一连抽了两根烟,终于开口说话,他说他在北斜村惹祸了,打断了一个大他五岁的年轻人的一条腿,人家报了公安,公安晚上来抓人,本来已经抓到他了,然而押上带偏斗的摩托警车时,他奋力逃脱,把左右两个公安都甩了。

这可是大事。我妈赶紧叫我把门楼关上,闩好。表兄能在公安的手里挣脱,这在我们当地人看来可是英雄之举。既然投奔我家,别说是亲戚,就算一般朋友,投奔而来了,那也是对投奔对象的信任,我家就有责任保护表兄,至少得让他感觉我们不会因为害怕受他牵连而有所顾忌——这在我们当地人看来同样是英雄之举。此处插讲个小古,这个古在我们当地流传甚广,几乎无人不知,说一个父亲问他儿子,你交了多少朋友啊。儿子说,朋友满天下。父亲说,真的,你爸爸我一辈子才交了半个朋友。儿子很得意。父亲又说,既然如此,你敢不敢试一试你这么多朋友的心。儿子说,有什么不敢。于是父亲杀了一只鸡,将鸡血涂在儿子身上,然后说,好了,你杀了人,去投奔你那些朋友吧。一个,被拒之门外,两个,还是被拒之门外,三个,四个……都一样,没有一个朋友肯收留满身是血的他,他垂头丧气回到了家。父亲说,现在你去我半个朋友那试试。儿子去了,敲开门,说自己是某某的儿子,如今杀人闯祸,投奔而来。父亲的半个朋友立马请他进屋,闩上了大门……

就这样,表兄蔡文在我家吃住了三个月,刚开始一个月,表兄不敢出门,整天待屋里,后来就满村子跑了,把湖村混得比北斜村还要熟。说来也怪,表兄的一张紫青脸没有在湖村引起恐慌,大家虽然诧异,但看在是客人的份上,还是给予了尊重,加上表兄能说会道,竟然在湖村博得了一个好人缘。湖村的巷口刚开了麻将馆,表兄是那里的常客,但他没钱,只看不打,三缺一的时候,才被人们拉下去充数。表兄会打麻将,且是高手,其名声正是在那时传开的。

表兄在我家里生活,于我而言,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但刺激却是真的,刺激来自幻想。我总是幻想着在某一个深夜,公安把整个湖村都给包围了,密密麻麻的枪口对准我家,小喇叭大声喊: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我们团团包围了,赶快放下武器,出来投降……

幻想总是充满刺激的,幻想里,有时表兄成了英雄,他甚至冒着枪林弹雨都能逃出湖村;有时是我成了英雄,在表兄落难之际,我出手相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公安们都放倒了。

然而湖村平静依旧,迟迟不见公安来,这多少让我失望。

后来我总感觉,犯了事,不一定就会坐牢,那些犯了事坐牢的人肯定都是傻瓜,不懂得逃,像我表兄那样,逃到我家来,虽两村相隔不过几里——就是这样,只要你从一个村庄逃到另一个村庄,就安全了,谁也不会多事到去报信说你在哪个村庄,公安自然不知道你跑哪了,他们忙得很。

4

表兄蔡文投奔我家的那三个月里就和我睡一个房间,睡同一张床,盖同一席被子。我对此没多大意见,事实上我早已经看惯了表兄那张紫青脸,感觉也没什么稀奇的。确实如此,哪怕真是一个鬼,天天和你生活在一起,你也不会觉得害怕。

让我多少有些害怕的是,表兄总是在半夜把床弄得摇摇晃晃,至于表兄是用什么方式把床弄得摇摇晃晃的,我不知道,也不敢掀开被子来看。但我能感觉,摇晃来自表兄的身体,是他的身体的摇晃带动了床板的摇晃。刚开始是轻轻地摇,轻易不能察觉,后来逐渐加剧,以至于床板都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虫子在叫,除了床板在叫,表兄也在哼哼,像是他身体的某个地方发生了疼痛,害得他忍不住呻吟起来。很快,就都不叫了,紧接着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床板和表兄的身体一起呈现往下沉降的状态。这样的沉降连累到我,无辜的我,因为他们的沉降也跟着一起沉降。我迟迟不敢睁开眼,我怕一睁开眼,看见的是汹涌的海水或悬置于半空当中。

这样的遭遇夜夜如是。

有一天,我妈洗床单。天井有井,不是阳井,是那种封闭起来的摇井,我妈花钱弄这样一个和村里不一样的井,怕的是我不小心掉到井里去。那天我妈一边打水一边把床单在水泥地上摊开。我在旁边看着。我妈往床单上泼水时,突然看见了什么,俯下身去看,又抬头看我。我问怎么啦。我妈说床单有点脏。

吃饭时,表兄在,我故意又提起床单的事。我似乎胸有成竹,坚信床单的脏和表兄有关。我妈不敢在表兄面前提及,那就我来吧,或许放了诱饵,引蛇出洞,连同晚上床板摇晃的事也能真相大白。

我妈明显不愿意我提及,她说:“好好吃饭。”

表兄却说:“也不知道我们谁尿了床。”

表兄半开玩笑,倒让气氛一下轻松了起来,他那边占了优势,置我于难堪了。

我妈说:“肯定是阿建尿的啦。”

说着大家都笑了。我心里很委屈。

期间我大舅来过我家一次,他倒没说什么,也没提北斜村的事,像是平常的一次做客。大舅明显有些瘦,和一年前相比,还老了不少。我以为大舅来了,会带着表兄回去,然而没有,大舅走,表兄还留在我家。我没听到家人任何一句有关表兄犯事的话,他们刻意不说,或者是不对我说。我想坏了,表兄可能会长期住我家。我这么想,并不是多么讨厌表兄,而是害怕夜晚那些没来由的摇晃。

床单事件过后,表兄有些微妙的改变,只要我在家,他出去就会带上我。

那时正值甘蔗收成,村里各户都有几亩甘蔗要收。收甘蔗是一件很费劲的事,砍、剥、捆、扛,都是体力活。表兄那时已经长得很壮实。不等别人开口,他先问:要帮忙吗?当然求之不得。帮人收一天甘蔗,能吃三餐,还能得到一包贵点的香烟。表兄可能是冲着香烟去的,但在别人看来,表兄就帮了人家大忙,感激得很。每次去收甘蔗,表兄也会带上我,我去了不用干活,甘蔗任我啃,还有油油的菜饭吃。我也求之不得。

那年我二叔家种的甘蔗最多,村北边那一整片甘蔗林几乎都是他的。二叔生了三个女孩,无一男丁,平常没感觉,一到农忙时候,就显出了弱势。二叔收甘蔗,一连要收好几天,有时为了赶糖厂的卡车还得连夜加班。我的表兄蔡文每次都去帮忙,二叔差点没把表兄当儿子对待,光好烟一天就给了两包。表兄帮二叔收甘蔗时明显不一样,这不一样一般人察觉不出,但我知道。或许是我不用干活,整天在埂上坐着看他们劳动,旁观者清吧。我知道表兄之所以那么卖力帮二叔收甘蔗,为的可不是两包好烟,他是喜欢我二叔的大女儿宝芝,也就是我的堂姐。我的堂姐宝芝长得不算好看,人矮,又黑,但她性子好,说话温柔,再怎么样也不会发脾气。收甘蔗时,宝芝也能帮上忙,主要是剥去甘蔗上面的枯叶壳,这活虽轻,却容易受伤,因为那些干枯了的甘蔗叶子像刀子一样锋利,一碰到肉,一道含血的口子就出来了。所以一天下来,宝芝的双手几乎血肉模糊。表兄喜欢宝芝但不含蓄,他大大咧咧,还不时拿宝芝开玩笑。当然他也为宝芝着想,比如太阳还没跑到天中间,表兄就喊:“宝芝,回去挑饭了。”

宝芝说一垄甘蔗还没剥好壳呢。表兄说放着我帮你剥。宝芝就拍拍双手,跳进旁边的水沟里洗了双手,不洗没感觉,一洗就痛得龇牙咧嘴。我在旁边看着。宝芝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去挑饭。我说好。路上宝芝老喜欢问我表兄的事情,我把我所了解到的关于表兄的信息都告诉了她,她还继续问,我都差点把表兄晚上老是弄得床板晃动的事情也说出来了。我没说。我说没了。我知道,不但是表兄喜欢堂姐,堂姐同样也喜欢表兄。我怀揣着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5

三个月后,表兄并没有回北斜村,他去了甲子镇,此后老实本分,没再惹过事。我不知道表兄在甲子镇靠什么为生,我妈也不知道,估计我大舅也不知道。不过表兄时不时会来我家,踩着他的大鹏单车,有时车头会挂着几个苹果。表兄来我家,却不待在我家里,而是跟村里的熟人到处跑,有时连饭也在别人家吃。表兄在湖村比在北斜村还要熟,他似乎也把湖村当成了自己的村庄。

表兄蔡文去我二叔家最多,去二叔家当然不是为了看我二叔,而是看宝芝。但他们俩把恋情隐秘了起来,似乎只有我是知情者。表兄到二叔家,话还是跟二叔说,茶也和二叔喝,烟更是和二叔抽,两人一坐就是一上午,情同父子。二叔说:“你一来,我都干不了活了。”表兄说:“休息休息,人老了,多调养。”表兄越来越会说话,嘴巴甜多少弥补了他脸色上的缺陷。而这期间,宝芝忙里忙外,除了进出门时两人快速对上一眼,根本没机会说上话。

有时表兄借机在我家里过夜,理由多种多样,但都是借口,他唯一想的是和宝芝幽会。记得有一天我随伙伴去了另一个村子看电影,我们是走路去的,回来时已是深夜十一点。表兄也去了,他踩单车,带了宝芝,他叫我一起,要我坐他们中间,我才不干。表兄和宝芝电影没看完就走了,我知道他们本无心看电影。我回到家,发现表兄的单车支在天井里。我进屋睡觉,灯都懒得开,摸上床。上了床我才知道,床上除了表兄,还有另一个身体。我“啊”一声叫。那一个被我摸到的身体也“啊”一声叫,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堂姐宝芝。

宝芝走后,表兄叫我别说出去。

我知道,表兄已经和宝芝睡过觉了。我又多知道了一个秘密。那年月,我把秘密当成财富,多知道一个秘密就相当于口袋鼓起来一点。我收藏着属于表兄和堂姐的秘密。

堂姐宝芝开始呕吐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本是乌黑壮实的一个女孩,突然吐得一塌糊涂,外面的活干不了,家里的活也干不了。二叔急,以为宝芝得了病,找了村里的草药师,开了几帖清胃消食的药根,回来熬了喝,也没见好。二叔只好过来告诉我妈。我妈也奇怪,找宝芝说了一天话。宝芝却一口咬定,没做过男女之事。没有,那就放心。吐了一段时间后,宝芝就不吐了。其实宝芝也不懂,以为事情就那样过去了。谁知日复一日,宝芝的肚子大了起来。我妈再次突审宝芝:谁干的?你已经有孩子了,你不说,你嫁给谁?宝芝流着两行泪,问:是不是我说了,就让我们结婚?我妈说:当然啦。宝芝扭头看一边站着的二叔。二叔说:就照你大姆说的算。

6

后来我妈经常说:真看不出来,蔡文那小子手脚挺快。

我的表兄蔡文和我的堂姐宝芝结婚时,堂姐的肚子已经看得见了,那天她穿着一件宽敞的大肚裙,是表兄在甲子镇买的,带着碎花,村里很少有女人特意买孕妇装,因而那天显得特别。

婚礼其实就简操办,甚至同村的都有一部分人不知道,以为那天表兄还和平常一样来做客,顺便载着宝芝出去了。表兄正是踩着他那辆破旧的大鹏单车接走宝芝的,他们离开了巷子,我家和二叔家的人站在一起,看着他们。我满脑子都是表兄和堂姐睡觉的那个晚上的情景,情景当然来自想象。那时他们睡觉不敢让人知道,现在结婚了,他们再怎么样,也不怕了,也没有会去管他们。结婚真好!我陷入了无限的遐想当中。

表兄和堂姐结婚后一起在甲子镇生活,不久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表兄二十未到就当了父亲。女儿的出生经过一场波折,难产,堂姐差点丢了命,表兄也被吓得半死。有了女儿,他们回娘家做客就少了,偶尔来一次,还是踩着大鹏单车,宝芝坐后面,他们的女儿像个楔子一样揳在中间。有时他们来,刚好我去上学,在村口碰见了。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竟想着躲开他们,别让他们看见,也不是不喜欢他们,大概也就省得打招呼——我越来越内向了,好多时候我甚至还羞于在人们面前抬起脸。但表兄向来眼尖,估计老远就看见我了,见我偏着头要躲避的样子,他提高嗓子喊:“喂,见了表兄也不叫一声哦。”

堂姐从表兄的身后探出头来,她越发黑瘦了,她说:“是阿建,上学啊?”

我点头。

堂姐挪动怀里的孩子,让她看着我,说道:“叫——叫什么,管阿建叫什么?”

表兄一笑,说:“叫叔,还能叫什么?”

堂姐也笑了,她想着我的一个表兄和一个堂姐结婚,生下的孩子应该随表兄叫还是随堂姐叫,结果想开来,才知道不管是随表兄还是随堂姐,都一样,都是一个叔。我那么小就当了叔,其实我不太乐意被人叫叔。好在他们的孩子也没到可以口齿伶俐的时候,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句,还流了口水。我一下感觉无趣,踩上单车离开了。

我看见表兄的车把上挂着一个袋子,我知道,那是鱼。表兄来了之后,先到的还是我家,关于这点,我妈曾夸过他懂事。第一件事,表兄忙着分鱼,把带来的鱼分成两份,一份给我家,一份给我二叔,也就是他的岳父。分鱼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他得分匀了,偏哪家都不行,虽然多一点少一点没人找他计较,但他自己爱较这个劲。

表兄那时已经在甲子镇贩鱼,听说称鱼不用秤,手一抓,是几斤就几斤,相差不过一两。贩鱼期间,人们给了表兄一个绰号,叫“青面鱼”,贩鱼的表兄被人当鱼叫了。这些我后来才知道。

7

三年后,或者是四年,我也记不太清楚,总之那年表兄的女儿已经会走会跳会说话。那年先是大舅死了。大舅年纪越大,喝酒越凶。表兄没少和大舅吵,表兄不再依顺大舅,大舅也不敢再打表兄,一则打不过,二则还需要他养着,至少酒钱得由他出。表兄骂我大舅时,我堂姐宝芝上前阻拦,说好歹是咱爸。表兄说:“他从来就没管过我,我甚至没读过书。”表兄这么说,堂姐没法儿回驳。但我妈是知道的,我妈后来跟堂姐说:“我弟也不是没管你男人,你男人得了病,脸色都那样了,全校的师生都害怕。”我妈和堂姐说这话时,我在一边差点笑出来。我已经足够大了,我笑不是指话的内容,我笑我们一家的关系挺复杂,有时说句话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比如我既可以叫蔡文为表兄也可以叫他为姐夫——因有堂姐从中调解,表兄和大舅的关系还算太平,至少表兄给大舅的酒钱没少过。人们都说堂姐会做人,我二叔脸上也有了光。这天我大舅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巷子的水沟里,因是夜晚,没人看见,躺到第二天早上,人都硬了。

大舅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几乎可以算是没办,就请了一个师公,念半天师公词。我发现那师公还偷工减料,有些词根本没唱——我那时记忆力出奇的好,几乎能记住一整套师公词。除了师公,参加葬礼的是为数不多的一些亲戚,还有几个表兄的朋友。我才知道,原来表兄虽在甲子镇生活,身边却没交到几个朋友,大概是贩鱼的缘故,都是买卖关系,谈不上交情。葬礼上甚至没有一班铜鼓队,只有两只唢呐向天吹,吹得嗓子都哑了,像是小刀划过玻璃的声音。我感觉特没劲,远远站一边,看样子死者好像不是我大舅,我像过来看热闹的。我看见妈妈在大舅的棺椁下哭得死去活来,泪水也流了满面,我却怀疑,我怀疑我妈根本就不是真哭,她在假哭,而假哭其实也是可以哭出泪来的,这我有经验,我向妈妈要钱时通常就用这一招。不但是我妈,我发现很多在葬礼上哭的人都是假的,他们根本就不想哭,只是因为葬礼上需要哭声他们才哭了起来,且是越凄凉越好。比如我堂姐,已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顶着个大肚子还在棺椁下哭,竟然也没人过去劝一劝,我猜我堂姐是希望有人过去劝的,并把她架回凉快的地方休息。我堂姐肯定很痛苦,但没人过去劝,她就得一直哭下去。倒是她的女儿时不时拿块布给妈妈擦眼泪,也不知道最后擦的是泪水还是汗水。

我表兄那天却表现得无动于衷,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没哭,甚至没为父亲的葬礼出力,他虽然坐在父亲的棺椁前,可他沉默的表情比远离葬礼的我还要置之度外。

葬礼过后,我们几家亲戚坐下来商量修坟的事。表兄拿着账本算了半天,账本上记着葬礼上收回来的礼金。无论表兄怎么算,那都是一笔少得可怜的收入,但表兄也没费多大的成本,所以亏本应该不会,但余下的钱能有多少,就直接影响到大舅坟墓的修建。表兄算得极为认真,他把贩鱼的经验用于此,譬如一个长时间一无所长的人终于找到用武之地。我的表兄最后终于叹了口气,他身边的所有亲戚(其实也就六七个人)都停止了闲聊,拿眼看着表兄——希望说出来的数据能让大家满意,至少和一个新坟的价格相差无几,否则这些亲戚谁也跑不掉,谁都得为我大舅的新坟出一份钱——我的表兄终于吐出两个字:“不够。”

表兄没说收了多少钱,只是说不够。

不记得是哪个亲戚问:“你还有多少钱?”

堂姐刚要开口,表兄却抢着说:“我能有什么钱,就够喂三张口了。”

这话和当年我大舅回应那些被表兄打的孩子的父母一样,很是无赖。我的堂姐一直低头不语。

无论怎么样,大舅的坟墓是要建的,这不仅是表兄一个人的事,更关于这些亲戚们的面子。我们当地人也就这么点面子需要竭力维护。

还是那句话:祸不单行。

大舅的坟墓刚请了泥匠动工,我的堂姐就肚子痛得满地翻滚。有人跑到坟地上告诉我表兄:“你老婆肚子痛,像是要生了。”

表兄瞪着眼:“骗鬼,还差两个月呢。”

那人说:“骗你全家死光,总之她现在肚子痛,不信是你的事!”

表兄锄头一扔,拔腿往北斜村跑。身后的泥匠问:“坟头还建不建?”

表兄说:“甫伊母,不建了,都不建了。”

我堂姐属于早产,家公的葬礼直接导致她早产。早产还好,堂姐还难产。表兄请了接生婆到家里,接生婆也没办法,只是叫表兄去天地父母上上香。表兄香都上了好几回了,堂姐还在哇哇叫,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不出来。折腾了半天之久,表兄才决定送堂姐到甲子镇卫生院,可惜路才赶了一半,堂姐就咽了气。堂姐临死之前,一直拉着表兄喊救命。堂姐是不想死的,生活虽苦,但有男人在有女儿在,她怎么舍得早早死去呢。表兄眼看堂姐渐渐没了气。他后来说:“我真想跟她一起走。”

之所以没跟她一起,表兄大概想到了女儿。

堂姐的死比大舅的死更让人感觉意外,闹得也更凶。首先是我二叔闹,我二叔本来不想闹的,都是亲戚,闹起来丢的还是自己的脸,但二叔一想到堂姐乖巧一生最后却落个“半路死”的结局,就悲痛不已,恨不得揪住女婿揍一顿。我二叔闹到了北斜村,全村人都出来看热闹,我二叔当着北斜村全村人的面说了自己的理,全村人都说我二叔有理,我表兄实在对不住我堂姐。

我二叔说:“我家宝芝,一直乖顺,在家里外都拿手,从不外出胡来,嫁给蔡文,有眼人都知道,蔡文那脸色,哪配得上她,可既然喜欢,我便依了。家公葬礼上,宝芝大着肚子,哭得伤心,没一个人上前劝解,闹了肚子,又是早产又是难产,而你蔡文,不顾她的死活,在家挨了半天,就知道你惜几个钱,早知这样,我的女儿我自己来管,要你干吗?嫁给你干吗?健康的时候,你要,做牛做马;病了,你就能撒手不理了,你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地,谁会像你这般没心肠……”

我二叔在北斜村闹了三天之久,最后是我妈把他架回来。我妈说:“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女婿终究还是你的女婿。”我妈这话说得挺大气。

8

堂姐的死,让表兄愧疚了许多年,直到我上高中,表兄都没有再娶。这期间,表兄如我妈所言,一直没有因为堂姐的死而淡化了自己作为女婿的责任,二叔的女婿还是二叔的女婿,该来的时候表兄还是得来,踩着他那辆大鹏单车——多年前那辆大鹏单车让表兄风光无限,多年后同样一辆大鹏单车却让表兄越显穷酸。表兄来了,还是先到我家,第一件事还是分东西——后来表兄不再贩鱼,改卖猪头肉。分猪头肉颇让表兄为难,一个猪头不同部分的肉有好坏之分,外人不知,但表兄知,表兄知道的事情他非得较劲。所以好多时候表兄先把猪头在家里分好了再带来湖村,这就省了分肉的时间,也就像个客人的样子,能和我妈多说几句话,和二叔多抽几根烟。

我妈说:“阿建要到甲子读高中,来回都得踩单车……”

我妈说完看着表兄的反应,我在一边,明白了我妈的意思。我妈希望我能住在表兄家,来回不用踩单车。甲子镇离湖村有十几里路,踩单车得一个钟头。显然表兄也是听明白了,但他没说话。

我妈看表兄不说话,又加一句:“阿建会读书,读了高中准备给他读大学。”

表兄这才开口:“要不就住我那里,不知他愿不愿意。”

表兄看我一眼。不知怎么,我感觉表兄并不情愿。

当我随表兄来到镇上他的住所时,才理解了表兄的不情愿。表兄租住在一处低矮的瓦房里,一室一厅,外加一个小院子,院子边上是浴室和厨房,厨房卤着待卖的猪头肉,味道很浓腻。这样的房子在甲子镇已经很少见。出了院子,呈现出的是一片热闹的小镇场景。只是表兄住在热闹中央,房子和他一样落寞。甲子镇在我们当地算是富裕之地,我们习惯叫甲子城。这地方靠海,有码头,早些年走私贩毒开始泛滥,出了不少暴发户,满街都能看见宝马奔驰,星级装修的宾馆酒店也有好几间,其中最显赫的老大名叫梁国宾,据说此人心狠手辣,财大气粗,黑白两道谁都得敬他三分。

梁国宾被镇下几个乡村传得玄乎,几近明星,说他宝马奔驰轮着开,重复一天都不行,说他的金项链有手腕那么粗,连家里拉屎的马桶都是纯金打造的……好多没见过他的人上一回甲子镇其实都有在街头偶遇梁国宾的愿望。真见过他的人则添油加醋,故意制造神秘,说见一回梁国宾不容易,几道门几道关,每道门每道关都有保镖守着,就见了,也是匆匆一眼。弄得人们恍惚间把他错觉为如来佛祖——如来佛祖还有石像可观瞻,梁国宾在一个小小的镇里却没几个能亲眼见到。

有一次我和表兄说起梁国宾,我说表兄你见过吧,在甲子镇生活这么久。

表兄笑着说:“梁国宾怎么不认识,他老家也是北斜村,我们一个村的。”

表兄话语兴奋,看样子因为和梁国宾来自同一个村而颇感自豪。

因为我的入住,表兄的屋子显得更挤了。里屋的小房间是表兄的女儿住,她已经读小学一年级,长得不像我堂姐也不像我表兄,简单说,她比她的父母都要好看。但她一天都不说几句话,我甚至怀疑她会不会说话。对我的到来,她没表现出在意,显得我像空气一样不存在。晚饭时候,表兄叫她唤我叔叔。她愣着吃饭,就是不叫我。表兄有挫败感,但这样的结果显然又是他意料之中的,他说:“她就这样,不喜欢说话,她不是不欢迎你来。”

我说我知道。

我和表兄睡大厅,大厅没床,我们每晚都打地铺,打地铺的事表兄不希望我妈知道,怕我妈说他对我照顾不周。我住表兄家,说句不好听的,还真不是白住,我妈答应表兄每月可以到我家载一百斤大米。我对表兄表示理解。——时隔多年,我和表兄又睡在了一起,只是表兄故意和我保持距离,一个人卷着棉被窝在角落里,像街边的流浪汉。

一大早,表兄的女儿就起床了。我甚至怀疑她半夜就起来了,只是在屋里游荡到天亮。她有时要出去上厕所,眼睛也不看地板,直接就踩着我的身体过去。时间越久,我越讨厌我这个表侄女。她还喜欢偷我的东西,笔、本子,她还在我的课本上乱涂乱画。我又实在不好意思说她骂她。她只有两个表情,一是沉默,看电视,那神态谁都不敢去惹她,快哭的样子;二是倔强,嘟着嘴,拿眼斜睨人,通常是在表兄要她干什么她偏不干什么的时候,这种时候即使拿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都不会听话的。

表兄说:“我以前老打她,开始还哭,怕我打,后来不哭了,就拿眼看我,我怎么打都不哭,就那样看着我……把我看怕了。”

育儿教女我哪有经验,但仗着自己多读几年书,我还是跟表兄说了一通家庭教育的常识。表兄深以为然。表兄说要是她妈妈在的话就不用他操心了。说到这里表兄有些伤感。

隔了一会,表兄突然说:“我要是再娶,应该可以吧。”

我想这有什么问题,堂姐都死去这么多年了,表兄不可能一辈子不娶吧。

还没等我表态,表兄又说:“不行的,后妈不会喜欢她的。”

9

表兄的猪头肉本来摆在附近的联升市场,其实也不算联升市场,而是在市场门口偏门的一个角落里。就地利来说,那位置不好,没什么生意,租金却不低。表兄勉强做着,因为他实在不喜欢再改行。实际上再怎么改还是一样,当初贩鱼也好,现在卖猪头肉也好,都只能在小镇里混口饭吃,如果要大富大贵,只能学习梁国宾他们,走私贩毒,铤而走险。于表兄来说,那显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后来,表兄的猪头肉还是卖不成了。那块地利不好的地皮有人买了开商店,不让表兄的小屁股在那占着了。那段时间表兄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女儿眼看要交学费,房租欠下几个月。好在房东根本不靠那破房子吃饭,从未催过房租,只是留着几片瓦占一块地皮,等着小镇成了大城市,那块地皮自然就值钱了。

我当时放暑假,回湖村。暑假过后,我再到甲子镇时,表兄已经开上三轮车,在光明路一带拉客。表兄的三轮车是用一辆嘉陵摩托改装的,嘉陵本来已经破旧,两个轮跑都跑不快,如今要带三个轮,简直有点力不从心,遇到稍微陡点的坡,得担心它会往下滑。

当时镇里的拉客仔挺多,几乎都是附近村里的,拉帮结派,稍微大点的村说话声音就大,发现有外人闯进他们的地盘拉客,就一呼百应,群架总是难免的。北斜村是大村,表兄能到光明路上拉客,靠的还是北斜村的名头,要是我们湖村,村小言微,根本没有属于我们的地盘。而那些所谓的地盘,背后都有老大在掌控,老大的背后又有老大,扯到最后,总要把梁国宾扯出来。

表兄刚开始拉得不多,后来有了好转,算是入行了,竟比卖猪头肉还强些。有时拉多了客,表兄一高兴,回家会带点宵夜,一锅甜粥,或者几个鸡爪一瓶啤酒。他回来得晚,我通常睡了。有吃的他总要拉我起来,吃点,酒不让我喝,但总是递烟给我抽——我会抽烟正是表兄给教出来的。后来我提出要喝点,他也不好拒绝,以后带酒时就不是一瓶,而是两瓶了。我酒量好,也是从那时学起来的。不管怎样,看着表兄开心,我也感觉开心。

光明路上有一个大酒店,十层高楼,玻璃外壳,阳光下,闪闪烁烁。酒店叫金鹏大酒店,表兄正是在酒店门口候着,等着拉里边的客人,一天里要是能拉上几个客,收入就上百了,因为从金鹏大酒店出来的要么就是宝马奔驰,需要叫三轮的,出手肯定也阔绰,你提多少,他给多少,从不二话。

我对镇里的每个角落已经熟知,假日时会约好几个同学出去逛街,路过金鹏大酒店时,总看见表兄的三轮和其他三轮车一起,眼睛盯着酒店的大门。表兄没看见我,我也假装没看见他,因为在同学们面前,我还不太愿意让他们知道我的表兄是个拉客的,尽管那只是我表兄,不是我爸,但我还是感觉那不是一份可以随便在同学跟前说出口的职业。

同学们只对那些宝马奔驰感兴趣,去金鹏大酒店,其目的也是为了看看靓车靓女。有一天,还让我们看到了梁国宾。刚开始我也不知道那是梁国宾,只觉得一辆车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然后出来一个头发稀少的男人,“这是镇委书记江海涛。”有同学说。接着又出来一个女的,穿着比香港明星还要耀眼,“这是谁啊?”另一个同学问。“洪娟,梁国宾的老婆,甲子镇大姐大。”说话的同学因为自己的见多识广而激动得红光满面。最后出来的人,老实说让我大跌眼镜,竟然是一个瘸腿的男子,其貌不扬,三角眼、猪哥嘴,每走一步,他的嘴巴像是要从空中接食物而向前伸出。“这不会就是梁国宾吧?”我问。“正是梁国宾。”同学回答。

“宾哥。”有人高声喊。

我们循声望去,喊宾哥的人竟然是我的表兄蔡文。我大为吃惊,想不到表兄和梁国宾还这么熟。

“哦,原来是青面鱼啊。”梁国宾声音低沉。

表兄丢下三轮车来到梁国宾跟前,表兄竟高出梁国宾一个头,很明显,表兄丝毫没有因为高人一个头而显得自在。表兄笑着,但他的笑放不开,随时想着如果人家不喜欢可以及时收敛。表兄忙从兜里掏出烟——我知道,红梅牌的。表兄递给梁国宾一根,但递得不果断。表兄回头指着他的三轮车,对梁国宾说了句什么。这时梁国宾倒是平易近人,他没接过表兄的烟,反而自己拿出一包给了表兄。那烟红色包装,我猜是中华。梁国宾拍了拍表兄的肩膀,由于有些高攀,拍得有些费劲,表兄还因此低了点腰。

梁国宾进了金鹏大酒店,我的表兄则重新回到他的三轮车。一起的拉客仔开始向表兄问这问那,我表兄蔡文神采飞扬地回答着。

10

对于处在热衷打听江湖道上之事的年纪的我,本该因此对表兄蔡文刮目相看,然而这样的情绪并没有升起,我反而有些看不起表兄。看不起其实也严重了,就是有些不理解。不理解不是因为表兄认识梁国宾,他们都来自北斜村,虽说北斜村很大,但他们还是能够认识。认识就认识,表兄是不是不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下人一样站在梁国宾跟前。站在他跟前也没错,打下招呼是应该,可表兄至少也应该自如点,要么不笑,要笑就要笑开;烟要么不递,要递就非得要他接下不可。最重要的是表兄不应该去接梁国宾送的那包中华……

那包中华后来表兄足足抽了五天,我也抽了。我问表兄哪来这么好的烟。表兄说:“人家送的。”

我问谁啊,这么大气,送中华。表兄说:“就上次你问的那个梁国宾。”

我说表兄面子这么大,梁国宾都送你东西。

我又问:“你们是不是从小认识?”

表兄说是。然后表兄就不再提及梁国宾。我问,他也不回答。

当然,关于梁国宾,我能打听的人何止表兄一个,几乎在甲子镇的大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问梁国宾的事,他都能说上半小时,什么镇委书记江海涛其实也是梁国宾的马仔,是梁国宾花钱把他扶上去的,梁国宾没有一官半职,却实实在在掌控着整个甲子镇。也有人说梁国宾手段颇多,其智慧不亚于《无间道》里的韩琛,他给甲子镇的要职官员身边都安排了眼线,多是秘书,其实也是情妇,然后把那些官员牢牢地把玩在手掌心……其中自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无风不起浪。

同学中也有不少和江湖道上沾边的,他们多数成绩很烂,在学校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白天上课,晚上泡网吧、跳迪斯科、搞对象,甚至吸毒。谁都知道,他们的毒品都得向梁国宾的人购买。说起梁国宾,他们又恨又敬。而说起梁国宾的瘸腿——他们总是兴致高涨。差不多十年前的事了,梁国宾还是一个小青年,那时谁也看不出几年后的他会驰骋甲子镇。有一次,他跟人打架,被打断了腿。梁国宾深受其辱,无颜在北斜村待下去,就跑到甲子镇,凭借心狠手辣,渐渐在镇里打出了名堂。

我第一次听说此故事,惊讶不已,问:“你们知道是谁打断了梁国宾的腿吗?”

答曰:不知道,听说此人长相怪异,公安都没逮着。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你也知道镇派出所那些人比我们都怕事。”

我想那个打断梁国宾的腿长相诡异的人肯定是我的表兄蔡文,这无疑是表兄默默一生中唯一的亮点,值得大说特说,引以为荣。

我说:“你们知道吗?他是我表兄蔡文。”

11

1991年,我的表兄在我家避了三个月公安,终于有恃无恐。但他没回到北斜村,而是到了甲子镇,打点零工过日子。他不敢再犯事,因为再犯了事,和前科一起算,得坐不少年牢。虽同在一座小镇,表兄和仇人梁国宾却没碰过面。一年后梁国宾初露头角,表兄也不知道梁国宾就是一年前被他打断腿的那个,因为那个不姓梁,姓蔡,整个北斜村就一个姓:蔡。他哪里知道蔡国宾为了改头换面,竟然连姓都改了。

表兄最终还是和梁国宾相遇了,可谓冤家路窄。那时表兄还在贩鱼,大清早到石码头批发笛子鱼,挑着回联升市场卖。大清早的码头总是热闹非凡,那些靠岸的船不只是渔船,还有梁国宾的走私船。表兄挑着一担子笛子鱼一转身,就把旁边一辆银色小汽车给刮到了。我的表兄没察觉,继续赶路,却被身后一把手给抓住。那人指着小汽车上的一道划痕,说:“还想走。”表兄一看,自然想赖,说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划的,你有证据吗?那人抡起拳头就要朝我表兄脸上打,却被另一个人叫住了。另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正是梁国宾。

梁国宾瘸着腿走过来,说:“还记得我吧。”

表兄一哆嗦,心想这下完了,他四下一看,还好没发现公安。梁国宾看表兄慌了,笑着说:“没什么,就打个招呼。”

接着递给表兄一张名片,又说:“有事找我。”

表兄想不到梁国宾几年不见,竟然今非昔比,还不记仇。表兄收起了名片。一有事,表兄还真去找了梁国宾。就那年我的大舅和堂姐先后死了,表兄一年要修两个大坟,除了亲戚给点,还差三万。表兄实在没法,就给梁国宾打了电话,没别的事,就借三万块,有还是没有,一句话答复。我表兄这个电话打得比较狠,像是梁国宾欠了他的。梁国宾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你到我家来拿。”表兄到了梁国宾家,先是被他家的架势吓了一跳。一般人梁国宾是不会叫上家里来的,尤其是表兄那样满身鱼腥味的贩鱼仔。表兄猜想梁国宾的意思无非就是要炫耀一下,好让表兄认个输。表兄是输了,否则也不会落魄到要向仇人借钱。大厅里梁国宾正和几个人在打麻将,见表兄到了,热情得很,递烟、吩咐保姆泡茶,然后起身,让表兄坐他的位置上。表兄迟疑。梁国宾说:“打几圈。”梁国宾向表兄介绍其他三位客人,一位是镇委书记江海涛,一位是镇长李济朝,一位是公安局局长武国雄。表兄吓得不轻,他那紫青色的脸开始抽搐。接着梁国宾又向三位介绍表兄:“蔡文,我老乡,我这条腿就是他给打折的,没有他,也就没有我梁国宾的今天……今天蔡文有难,找我借钱来了,我肯定不能袖手旁观啊,是不是?哈哈……”

那天表兄赢了三万块钱。

之后,时不时,梁国宾一个电话打来,要表兄过去打几圈,表兄也不好推脱,但每次都能赢点钱。表兄一直觉得那钱不是赢来的,而是梁国宾给的。表兄答应会还给梁国宾,他实在不想欠梁国宾什么,但梁国宾执意不要,他说:“那可是你赢来的钱。”

表兄拿人家手短,时刻准备着能为梁国宾办点什么事,可以抵消欠债。梁国宾并没有要表兄付出代价的举动,倒是表兄有什么要帮忙的,他都有求必应,比如到光明路拉客的事,表兄也是找了梁国宾,别人在那拉客每月要上交保护费,表兄也想交,但收钱的人不敢,说你是宾哥的人我哪敢收你的钱。

有时表兄会产生错觉,到底当年是他把梁国宾的腿打断了还是梁国宾把他的腿打断了。显然,瘸腿的是梁国宾,表兄的两条腿壮得像柱子似的。

12

学期快结束,表侄女在学校出了一点事。

表侄女读书的学校动不动就开家长会。之前每次家长会,表侄女都没告诉表兄,她自然不愿意表兄参加,表兄长着一张紫青色的脸,表侄女嘴里不说,心里忌讳着呢。但学期末的一次,学校一定要表兄参加,还亲自打来电话。

那天刚好是周六,表兄请我帮个忙,去参加表侄女的家长会,就说我是她哥。这事我当然乐意。去了才知道,原来学校叫表兄去并不是真的要他参加家长会,而是另有事情要和表兄商量,见做爸爸的没到,是一个自称哥哥的来了。其中一个声称是表侄女班主任的瘦高个女孩把我叫到办公室,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家庭怎么样?”

我说:“我妈去世多年了,家里就靠我爸一人拉客生活。”

我这么说时,语气平静,完全看不出是冒充的。

班主任愣了一会,又问:“她在家里表现怎么样?”

我说:“其他还行,就不太爱说话。”

班主任还要说什么,突然停住了,隔了一会,终于说:“她来那个了,你们知道吗?”

班主任的脸有些红,但她故作镇定,似乎在传达一个信息:这是一个很平常的话题。

我本想问她“她哪个来了”,想着也是明知故问,一提起女孩的那个,我感觉自己无法应对。幸亏表兄没来,要么他更没法儿应对。

我说:“知道了,老师,我回去告诉我爸。”

班主任示意我可以回去。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刚出了门,突然有一个愣头愣脑的男孩走上来,问我是小梅(表侄女的名字)的什么人。我说我是她哥怎么啦。男孩怪异地笑了起来,说:“她下面流了好多血,我们还以为她尿裤子呢,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把血抹在了墙壁上,像是在画画,哈哈……”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羞愧难当。

回来后,我把事情告诉表兄。表兄感觉为难,嘴里念叨着:“怎么办?她妈妈在就好了。”我给他提了个建议:买包卫生巾放在她的书包里,她就懂了。表兄照办了。

可是接下来几天,厕所里扔满了卫生巾,看样子,表侄女只是拿它们擦屁股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卫生巾是干什么用的。实际上她发育比较早,已经像个大姑娘了,但她的智力显然和她的身体不成正比。

表兄问我:“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病?那东西怎么来这么早?”

我表示可以上网去查一下。我去了附近网吧查了半天,回家跟表兄说:

“好像是脑部中枢神经系统出问题了,症状和她有点相似。”

表兄问:“能医的吧?”

我也不知道,但我说:“应该可以吧,至少得去大医院。”

过年期间,表兄曾带着表侄女到我家,他一般不带女儿出门,实际上他是有事要麻烦我妈。表兄偷偷跟我妈说了表侄女的事。我妈皱了下眉头,说:“才十岁吧,这么早就来了。”接着我妈把表侄女拉到了房间里谈了半天。出来时,我妈对我表兄说:“这种事,你一个男的,还真不好说。”

过了年,新学期还没上几天学,表侄女却被学校开除了。我表兄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开着三轮车冲到学校,找班主任理论。表兄怕理论不过人家,还带上我——表兄认为我可以帮到他。

但到了学校,却只有老师说话的份,我们一句都没插上。

还是之前那个瘦高女孩,她红着脸说了开除表侄女的原因——原来表侄女每天都把卫生巾放在书包里,动不动就拿出来玩,甚至还拿上去擦黑板,擦了还乱扔,谁都知道,一群小孩子生活的地方出现这么明目张胆的东西,很不好。

我们无言以对。表兄请班主任再给一次机会,他保证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班主任说:“我劝你还是先带她看医生吧。”

13

表兄没想到自己小时候因为一场病丢了读书的机会,如今女儿又重复了他的命运。不行,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女儿送回学校。否则别说对不起表侄女,他还对不起我那死去的堂姐宝芝。

我的表兄这时候只想弄到一笔钱,要把表侄女送回学校得先让她去大医院。

巧就巧在这时候,梁国宾联系上了表兄。梁国宾先是和表兄说了几句客套,问他最近干吗?表兄说,还在金鹏门口拉客。梁国宾问,有人拉吗?表兄说,还好,一天能拉十个左右。梁国宾紧着问,除了拉人,还想不想拉货?表兄说,当然想,有钱赚,拉什么都行。梁国宾说,那你中午到金鹏门口来。表兄说,好嘞。语气无比兴奋。

事后表兄说,那天是梁国宾的一个马仔接待了表兄,他还请表兄在金鹏大酒店里大吃一餐,那可是表兄第一次进那里吃饭,简直美极了,人间天堂一般。吃饱喝足,梁国宾的马仔还给表兄安排了一间套房,表兄也是第一次住那样的房间,堪称皇宫。表兄在房间里洗了个热水澡,围着白围巾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梁国宾一直没说要表兄拉什么货,这让表兄急了起来,他打电话给梁国宾,梁国宾在电话里笑。表兄又说,不是要拉货吗?梁国宾说,急什么,15日早上到码头等着就是了,有人会告诉你怎么做的,事成之后我会给你足够养活下半生的钱。表兄想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做个事还这么神秘。养活下半生的钱,那得是多少钱?不同的人养活下半生的钱自然数目不一样,梁国宾养活下半生显然已经足够养活表兄一生了。表兄兴奋不已,但他也害怕,谁都知道,能拿这么多钱的事,想必得冒着生命危险。只有这一次,表兄豁出去了,只为梁国宾做这一次,他们两人就一笔勾销。

还有一天时间,也就是说表兄还能在金鹏大酒店住一天。他想这一天得好好享受,拉客自然是不能去拉的了,表兄想到了我们。表兄开着他的嘉陵三轮车把我和表侄女接到了金鹏大酒店,我们三人一起往酒店大门走时,有不少人看着我们——那是一种美好的感受,好像给了人们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坐电梯,上升到很高。表兄掏钥匙开自己的房间,熟练程度像是在打开自家的房门。那天夜里,我和表侄女都睡不着,我们趴在窗户上,看窗外小镇的夜景。我们都是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位置看甲子镇,它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在夜里,甲子镇的轮廓其实就是灯火勾勒出来的轮廓,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小镇,它有专门卖服装的中街,阿迪达斯李宁耐克安踏鸿星尔克应有尽有;还有东湖小吃一条街,在那里可以吃到粤东地区最富特色的小吃,手打鱼丸耗烙砂锅粥卤水鸭;还有满街是发廊按摩洗浴休闲中心的人民路……当然,光鲜背后,那些阴暗的角落里,也隐藏着聚众斗殴、权钱交易、吸毒、抢劫、卖淫、强奸……

14

那天大早,我的表兄蔡文在金鹏大酒店的停车场踩了半天才把他的嘉陵三轮车启动了。受了一夜的寒潮,摩托车有点冷却。当然,表兄非常紧张也是原因之一。

去码头的路上,表兄因为发抖,没拉离合就换挡,导致摩托车熄了好几次火。到了码头,已经陆续有人在忙碌,在海面上却还是一片清闲,只是泊着几艘渔船。海天相接处有一线亮光。我猜我表兄肯定无心看什么风景,尽管他可能是第一次发现小镇的清晨是这般静谧美好。

表兄大概等了十分钟,有一个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表兄趁着微弱的光一看,竟有些眼熟,却没想起来在哪见过。表兄按那人的指引,把三轮车停在一艘渔船的旁边,然后下车把渔船上的几箱货搬上三轮车后斗。老实说,货物不是很重,甚至有些单薄,让原以为会遭遇极其隆重的场面的表兄明显感觉失望。放完货,表兄问那人送去哪。那人似乎还想了一下,说:“就去金鹏大酒店。”“放哪?”表兄又问。那人又想了一下,“就放车上,会有人找你的。”

表兄突突突上路了,他想着这也太容易了吧,从石码头到金鹏大酒店不过三里路,而就这样,他来回跑个六里路,就能赚半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一路上,我的表兄还在想刚才那个人,一定在哪见过,却愣是想不起来。一直到几个穿制服的彪形大汉把表兄的三轮车拦下,并把手铐落在了他的手腕上时,表兄这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人正是十年前到北斜村逮表兄不着的公安,那时他还年轻,手脚利索,一下子就擒住了表兄,但那时表兄的手脚更利索,一下子就挣脱了。而眼下,表兄在几个大汉面前,他还来不及反抗,腿脚已经软了,他瘫在地上,根本不用他们多出一点力气。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往我表兄胸口处猛踢了几脚。

表兄隐约听到:“甫恁母,几十公斤的毒品,你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了。”

与此同时,我和表侄女还在金鹏大酒店里睡觉,天尚早,甲子镇还很寂静。

一时间,甲子镇满城风雨,街头巷尾,包括电视、报纸,议论纷纷:镇派出所缉毒组猎虎行动取得完满成功,甲子镇的头号毒枭“青面鱼”顺利落网,缴获冰毒20公斤,犯罪分子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从此,镇政府将还市民一个无毒品污染的清新的生活环境……

我的表兄蔡文被判了死刑,执行死刑之前还在镇广场开了宣判大会,连同另外几个即将被处决的罪犯,有杀人的也有强奸的,显然他们都没有表兄更引人注目——表兄长了一张紫青色的脸,怎么看都有怪异之相,犯多大的事似乎都于情于理,似乎天生就是来人世间作奸犯科的妖孽。人们说:江湖之深,藏龙卧虎啊,想不到青面鱼竟是本镇毒枭。

宣判大会那天我刚好赶上高考,面临人生第一个重大考验,所以没能去现场,也就没能见我表兄蔡文最后一面。后来我听我妈说,表兄被宣判那天,我的表侄女又来那个了,她吓得一边哭一边把经血涂得满墙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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