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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海爱上马丁

2013-04-18吴文君

山花 2013年7期
关键词:刻字瘸子宜春

吴文君

过后很久,宜春仍想不明白和马丁结婚的意念从哪来的。像夏天的闪电,从乌云堆积中闪出来——尽管只闪了一下。这也可能因为她碰到他就在夏天,是六月底的一天,她持着一纸通知到了北京。会期只有半天,本来会后安排去白洋淀,忽然取消了,连个理由都没有。

她认识的几个人——小灯笼、暖暖、毛蟹——不高兴地互相问着晚上去哪儿。她跟着他们从出版社阴凉的楼里出来,看了一眼门口的海棠,又看了一眼作海棠背景的一堵红墙,只有北京有这种浓烈的颜色。暖暖叫她也想想,别不说话。她说你们想吧……她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她也不在乎连夜赶回家累不累。

她等着他们改变主意,一轰而散,会朋友的会朋友,去火车站的去火车站。毛蟹拦到一辆空车,暖暖抢先坐到前排,回头对后排挤在一块的三个人说:“去后海,去后海吧?”

车窗上蒙着灰,又罩上一层落日的干黄,她眯眼看着外面。二十几岁的时候她梦想过奔北京来做个北漂,终于没有敢,不然就也是这满街满胡同红红绿绿的男女中的一个了。她同时也想到自己住的小城,那本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几年因为到处拆建变得灰扑扑的。随即她也想到这小城一隅的小小的家,这小小的家的小小的阳台,和属于她独有的一把摇椅。虽然坐上高铁四小时就到了,即将到达的后海使她想到这个家觉得十分遥远。

毛蟹很会找地方,放弃了两家暖暖看来很不错的饭馆,带领他们进了一扇雕花的红门,上了楼,选了张露天的桌子。几步之外就是湖面。赞扬声中,毛蟹自得地笑着拿出手机打电话,他要喊他的朋友来,他强调这可是个有用的朋友,绝对值得认识。她望着湖面,没有说什么,她听见了毛蟹的话,“有用”这个词让她有些想笑,对这几年的她来说,好像什么人都没用了,而她对别人也没有一点用。她是个只会上上班买买菜的人。这和她过去的梦想差别是这么的大。

菜陆续上来,啤酒也上来了。暖暖掏出烟,自顾自点了一根,骂起了出版社。小灯笼骂的是社长助理。有一年这助理喝了点酒,跑到宜春房间里,说了会酒话,竟想动起手来。她没说过这事。说什么呢?她跟他们谈不上深交,不过各在地方上做杂志美编,都与这家出版社长期合作,为一个什么会遇到一次,互相知道点底细:毛蟹前年离了婚,小灯笼还在找男朋友,暖暖和她年纪差不多,都结婚了,都是女儿。

谁知下次什么时候再坐到一起,眼看越过三十五,三十六,朝着四十岁一点点临近,越来越觉得人生相遇的不易。她有段时间迷上读庄子,很喜欢《缮性》里的一句话:“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荣华富贵留不住,要来就来,要去就去,感情不也是?正因为这样,对那些喜欢她的人敬而远之。可她对感情真没有需要了么?也不怪他们说她放不开,她看着杯中的酒,才浅浅地下去一层。他们向来好奇她的酒量,可她喝到一个时候就停住不喝了,像一个标准,绝不越过去。小灯笼劝她醉就醉了,还说她需要找一个不太爱的人来一场一夜情,才能看清性没什么。真没什么。

是她没遇到这么一个人吧,她也不是古代的贞节烈女呀。可那又是难的,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被怎么样一个人打动。——也是最近她才猛然发现自己除了一个心还有个身体,爱一个人,除了心,还用身体,这没什么不对。佛经上也说色是心的一部分。色即是身啊。

毛蟹总说她和暖暖是受毒害的一代,寻欢作乐是人的天性啊。

你呢?小我们几岁就不受毒害了?暖暖最听不得这个,一听准骂毛蟹。毛蟹会去捏暖暖,捏到暖暖尖叫。他们只喜欢闹,不存在谁爱谁。那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

宜春进入不了这开心的氛围。她的心失落了一块,像小时候吃月饼,一块月饼切成八块,有人拿走了一块,她失落了八分之一的心。她无从寻找,无法完整。

后海已到薄暮时分。被这柔和的灰色包围着,宜春望着水面,遥想她的八分之一心,渐渐也有了一些愉悦。她跟着他们来是对的,不然现在一个人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的世界急速而过,不知道有多少孤寂。

马丁出现的时候快八点了。桌上杯盘狼藉,一盘烤鱼早熄了火,只剩半个头连着一幅骨架。毛蟹喊来服务员,叫添一箱酒,几盘菜,再添两副杯盘。马丁带来的女人坐到宜春和暖暖中间,害羞似的微笑着。

“我情人。”马丁介绍。

他个子很高大,也很健谈,一坐下就滔滔不绝说起来,从下午他和情人去798说起,说到那儿的一幅画,一个白痴雕塑,又把白痴扩大到他工作的剧团,还有现在正编着的音乐剧。毛蟹好不容易抓到机会插进去介绍他:音乐剧编剧,上海人,父亲是人艺的,知名导演啊。

宜春看着他的衬衫领子被一粒细小的钮扣扣得端端正正,要不是眼皮松弛,眼底拖着两团黑影,不知几夜没睡醒过了,其实挺英俊,鼻子尤其尖而挺拔。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鼻尖朝向她了,看来毛蟹跟他介绍过她了,他在问她住的那个小城。“你去过吗?”她随口问。“去过,不只去过一次。那里有江,还有江潮,有一年还去看过。”她问他怎么样,好不好看,因为常有人抱怨等那么长时间实际看到却只有几秒钟。“是太快了,就像做人一样快。”他笑道,问她经常去看吗?她摇头,读初中的时候,她和同学一起看过一次,后来,工作了,和同事一起看过一次。她想起那段荒凉的江滩,滩边嶙峋的怪石和灰黄的淤泥,又想到读初中时去那次,她跳到淤泥里,挖了好几只螃蟹出来。

“那不叫螃蟹。”他说,微微一笑,又说:“那叫毛蟹。”

大家都笑了,他活泼地眨着眼睛,看上去对她住的小城印象很好。不过,很快,他的鼻尖跳过她和他的情人,对准了暖暖。

“今天出版社真神经病,那么远把我们骗过来。”暖暖撇着嘴,拿起烟盒摇了摇,“马丁,烟!”马丁抛过来烟盒,是一盒金色外壳的烟。小灯笼说:“你指望什么好事轮到我们?自己再不寻点开心,不闷死了。”伸出一只手,“什么烟?给我一根。”

暖暖把烟盒抛给她。小灯笼拿了一根,问她:“来一根?”宜春摆手。小灯笼咚地把烟盒抛回给马丁。

马丁问她:“不来一根?”

暖暖替她说,“她从来不抽。”眯起的眼睛四周带着一点点讥讽。其实特别特别难过的时候,她也会抽一根。她还没习惯高兴的时候来一根。不过现在她不认为暖暖是在讥讽她了,暖暖对谁都这样一张脸。

“喂,马丁,讲讲你什么时候结婚吧,毛蟹告诉我了。”小灯笼说。

马丁说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对结婚没有信心,就算离过一次婚,他可还是很想结婚,被毛蟹大笑一通后,谈起去年去马德里的经过。小灯笼问他碰到艳遇没有,暖暖关心谁给他出的钱,他爹的,还是党的。这次他没滔滔不绝,拿手机出来,说:“这什么音乐,这么难听,听我的吧。”

宜春这才听见音乐声,细细的一缕,不仅这酒楼,附近的饭馆酒吧全在放音乐放流行歌,混杂在说话声里。马丁平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一队男人的合唱声。她有些吃惊,也不知道吃惊这太不食人间烟火的歌声,还是马丁的眼神,好像他的话是说给她一人听的:“这是《格里高利圣咏》。”她不知为什么就慌乱了。过了几个月,她独自坐在摇椅里看书,看到这么一句话:慌乱(紧张)是爱的开始,立刻想到马丁,想到后海的晚上。“格里……高里……圣咏?我从来没听过。”她说。“这可是西方音乐的源头,这次的音乐剧就用了这段做背景,你们听听怎么样?”暖暖问他编了多少音乐剧了,他说总有二十几部了吧,“不容易啊,不容易啊!”自得地把背往椅子上一靠。宜春注意他左眼角边有个小小的疤,这个疤让她伤感,她肚子上也有个疤,那是她去采访一个朝鲜志愿兵时,志愿兵的女儿给她倒茶烫到的。她看着他额前蜷曲的头发,想到他并非样样一帆风顺,时代每曲折一步,他也跟着曲折一步,不仅曲折前进,说不定还要曲折倒退。

再看马丁的情人,小小的发光的眼睛也看着她,短头发,牙齿七翘八咧,没一颗正的。领口结飘带的衬衫短裙,像个中学生,注意力全在马丁的酒上,马丁的酒杯一空,就及时拿起酒瓶。马丁不会爱这样一个人的。

那么,马丁会爱她吗?早上从家里出来天还没亮,为了路上少花点钱,她吃得很饱。坐车到火车站,除了公务在身的男人,多数人都有伴。一路上她几次拿手机出来看,没一个短信电话。什么时候过去的朋友一个也没有了,而工作上有联系算是朋友的人,又没一个能让她倾诉去北京的火车上的孤独。中午她到了北京,匆匆吃了一份快餐,住进社里安排的房间,然后开会,然后告知白洋淀不去了,再然后,她到了这里,认识了马丁。他们注定在后海的酒楼上认识。——这念头像夏天的闪电,从乌云堆积中闪出来。消失前又荡出尖利的一笔——他们会结婚,然后一起生活。这是谁在告诉她?她脑子里的声音是上帝的,还是她自己的?既然卓文君可以被司马相如的琴声吸引,她也可以被“格里高利……圣咏”吸引吧。

暖暖推她,她一惊,不知什么时候,马丁的鼻尖又朝向了她,“以后给我看你配画的文章。”

毛蟹在一旁解释,马丁认识很多人,什么圈子他都认识。

“噢。”她说,看着马丁,恍惚想起她的工作——编画,给画配文字。刚才她在想什么?他们在一起生活?她那失落的八分之一心在马丁这儿?现在马丁把它还给了她?马丁有一又八分之一心,可以供给每个缺失八分之一心的女人?她捧着头,她在想什么,她今天没喝多啊。

暖暖推宜春,“我去卫生间,你去不去?”

宜春跟她一块下了楼,穿过一条长长的阴森森的走廊,拐到楼后。那儿有两扇门,左边一扇画着一只红高跟鞋。

暖暖问她,“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她说,推门进去,小窗外的天黑如浓墨。

陈红旗作品-绘画手稿6,7 2007

十点钟,马丁从裤袋里摸出赤裸的一大叠钱,买了单,把剩余的塞了回去。一个人索然地站在柜台前,等着落在后面的他们跟上来。外面熙熙攘攘,走着很多人。他们六个人一出门,立刻汇合了进去。

马丁对她说:“这里后半夜才有味道。”他说得很意味深长似的,透着对这个城市的熟悉和深厚的感情。宜春问他还回上海吗?他说不大回去了,但也蛮想念那儿,毕竟住过七八年。她说她挺喜欢上海,因为上海离现在住的小城很近。“是的啊。”他说,他去看江潮就是回上海顺路去的。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看她,是想看出她跟她们有什么不同吗?可能她太敏感了。小灯笼叫他,他走上前去。她吞回欲说的话,听他在前面豪爽地说:“放心!你想去哪就去哪,还怕钱花完吗?”他总被一个个电话召出来,去一个个地方,为一群群人买单?这是他的生活之一,他乐于如此?围着他不放的人为的是吃他一口,他也乐于给人吃这一口?

旁边就是后海,漆黑的水面映着各种颜色的光,晃动着,推来推去。风还没有凉下来,热烘烘的。——不是要逼人出汗的热,是要他们再干点什么。

没看清那家酒吧叫什么,宜春就踏了进去。

她挑了离马丁最远的位置,靠在旧得发黑的椅垫上。她今天喝得不多,远没有醉。她不承认刚才念头是妄想。她不是个经常有妄念的人。她很实际。她现在就很实际,她要离他远点。

啤酒又送了上来,暖暖叫她少喝点。她顺从地让暖暖倒了半杯。马丁对暖暖说:“她能喝的。”暖暖说:“我知道,她不能喝。”

暖暖叫人拿两包烟来。马丁的烟也抽完了。酒吧暗昏昏的光线底下,暖暖白皙清瘦的脸有些苍老。不知马丁说了句什么,她眼睛四周的肉鼓得更厉害了,讥讽的意味更深了。

宜春羡慕马丁的情人可以一晚上保持微笑,不说一句话,不打一个呵欠。她忍住一个呵欠,想到家里的床。和瘸子结婚后,她就一直睡那张床。床是她找木匠做的,床头雕了葡萄荷花。瘸子除了刻字别的什么也不会。她躺在床上流眼泪,他就不刻字了,坐在床沿静静地陪着她。她不会老流眼泪,眼泪流到一个时刻就没有了,就干了。她躺不住,起来了,他也走了,又去刻字了。

小时候她脾气很坏,动不动往外跑,后院,河边,山脚边的林子,哪儿僻静没人往哪儿跑,总是母亲出来找她回家。她还爱读书,她读过不少书,都是母亲帮她借的,她还记得有一本叫《光阴》,她一借到手就坐到天井里读起来,读到“春神句芒住在东郊的庙里。”不读了,摸着书页,半天没有说话。晚上吃了饭,趴在饭桌上画画。家里的人走过伸头一看,嗤的笑了,问她画什么。纸上是几棵树一座房子,她说这房子是庙。她们问树上怎么没叶子,她说这是冬天啊。她们叫她讲讲看这庙里住的和尚还是尼姑,她听出她们话里的嘲笑,跑掉了。母亲找不着她,寻到园子里,一声声喊着:“宜春,宜春,回来了。”她想出来,她的心不愿意,她还要再等一会。她在那儿踌蹰着,终于被一样什么东西弄得害怕了,跑回屋里。洗了脸,又去画了。在画上添了个人,人面鸟身,长着一张方脸。她在这个人头顶上写了两个方方正正的字:句芒。

家里的人都说她有点痴,不知道像谁,大了不要有什么毛病。

她不懂自己会有什么毛病。一岁岁长下去,也并未有明显的毛病,当然也未在读书上有过人之处,她读职高的美术专业是因为考不进别的学校,家里也没指望她画出名堂,剩下的就是找个像样的男人结婚了。

她的毛病,正是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

那时她刚毕业,一时找不到工作,就到母亲厂里先做起来。午休时间短,她吃了饭,不愿呆在厂里,就一个人逛出去。她随意地在那条街上逛着,不知哪一天,她注意到一间很小的铺子,只有一扇窗大,一个男人坐在窗前刻字。他也不抬头,整天垂着一颗乌黑的,头发茂密的头。

他大概也注意到窗前天天有这么一个人走过。有一天忽然抬起头,她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瘦瘦的脸,头发长长地盖住耳朵。他看她的样子,就像除了刻字之外什么都没有兴趣。

她没有停,走了过去。第二天她又从那儿经过,还是没有停。可是这么过去一个礼拜、两个礼拜,她的脑子里开始常常出现这张脸。意识到自己在想这张脸,她变得没心思上班,没心思吃饭。随便扒几口,就把饭碗一摞,说逛街去了。

他好像也知道她来,每次她走近了,他就抬起头,看她走过去。

天天这样,心里积累了许多话: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你几岁了?你的家在哪儿?你喜欢什么?

刻字铺前有棵大树,一根枝杈枯死了,高高地斜伸向上,别的枝杈却长满细小的圆叶子,累累地垂到地上。又一天,他没在店里,却在树下吹口琴。

这琴声这么委婉,又这么伤心,是吹给她听的吗?他在等她来吗?有一天,她忍不住走过去问他:“你天天吹的这个,叫什么?”

他不吹了,停下来,友好的、温和的看着她,没说那是支什么曲子,还好像积聚了很大的力量,从凳子上站起来,慢慢转过身,背朝着她,走进店里。

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他,不仅身材矮小,他的一条腿走路是瘸的。

这就是她认识瘸子的经过。他从小听惯别人叫他瘸子,他说,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叫他瘸子。

她不顾父母反对,坚决要跟瘸子结婚。举行婚礼那天,母亲冲进来,一把撕掉门上的喜字,扔进门外的阴沟里。跟在母亲后面的舅舅把母亲拉了回去。第二天她发起了高烧,十天才退,可谁又知道她才好,瘸子的父亲出车祸死了,瘸子的母亲哭晕过去。从此瘸子的母亲就跟着他们一起过了。她生了女儿以后,听了舅舅的话,抱着女儿回娘家去,母亲怔愣片刻,从她手里接过女儿,原谅了她。她从小有点痴的,家里人背后说,当着她的面,他们倒从来不说。

瘸子对她也算好了,家里的事向来都是她说了算,他也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他让她觉得很安心。有时,夏天的夜里,她和瘸子一起坐在刻字铺前的树下,瘸子吹着口琴,她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月光透过枯死的枝杈落下一大片月光。她觉得这样过挺好,再后来,她的女儿可以在他们两个之间绕来绕去玩了。瘸子也有一样不好的地方,他不爱出门,所以他们从来不去外面旅游,也不一起逛商场。这多少毁去了一些她的幸福感。几年前那条街轮到改建,房子全拆了。他在家里刻字了,他也不着急,说想叫他刻字的人总会找上门来。

母亲去世前问她跟瘸子结婚真不后悔?她怔怔地看了母亲一会才说:“不后悔。”她也许后悔过。不过她不会离开他,这她是知道的。

陈红旗作品-《送亲》 181×161cm 油画 2008

她站起来,马丁看着她。“我出去一下。”她说。毛蟹说:“你没睡着啊?我当你睡着了。”

她朝他扮了个鬼脸。她是去卫生间,她在那儿重新梳了头发,流了点眼泪,随后照着镜子撸了撸鼻子,回到外面。暖暖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很不高兴,她坐下,发现气氛有些两样,马丁说他们这些官二代其实混得都不算好。北京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他们都有一套自成不变的行事方式,说到底放不下面子,懒吧。

“还有天真!”暖暖强调。

“天真?就算是吧。”马丁咕噜了一声。

一点四十分,马丁招手买了单。

宜春第二次看到他那叠赤裸的钱。随后,六个人顺着狭窄的楼梯鱼贯而下。在拐角上,马丁的手按在她背上,好像怕她摔下楼去。她是有些摇晃,鞋跟踩不实地板似的,不过还是安然下了楼。到了楼下,他的手拿开了。她背上却仿佛仍然有一只手滚烫地压着她,压得她久久没有说话。到了外面胡同口能打车的地方,他们就该分手了。

暖暖走近她,挽住她的胳膊,默默地往外走。

风凉爽了一些,吹着湖边的大柳树。几个人像是走在幻影一样的迷梦里。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认识自己。这是最适宜忘记自己的地方。这里的乐子,是忘记自己之后得的。回到家里想起自己又该怎么办啊。最好的办法就是倒头就睡,继续不想起自己。

忽然,暖暖说:“你看月亮,这样薄。”

她看天上,果然半个月亮薄薄挂着,真如一搠要破。

暖暖皱眉:“我怎么觉得自己没在后海?”

她笑:“真是,我也这么觉得。”

小灯笼在前面大笑道:“那你们在哪里?别神经病了。啊!我不想回去。马丁,马丁,我们还去哪儿?你带我们去。”

“唱歌去?我们唱歌去?去不去?”马丁说,面朝她们,倒退着走着。

暖暖吃惊说:“唱歌?我不去。”

“开玩笑的吧?”宜春不相信他们还有这样的兴致,难道这一夜还没结束?

朦胧中,她们走到胡同口,毛蟹站在蓝色烟雾一样的夜色里朝她们张开双臂说:“怎么样?唱歌去?”

暖暖悄声说:“你疯了?我不想去。几点了?”

幽暗中,马丁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看着她。

小灯笼上来拉她,“去吧!去吧!就唱一个小时,唱一个小时我们就走。”

她被小灯笼拉得不能动弹,回头跟暖暖说:“就去一下吧。坐一下我们就走。”

马丁在打电话,“黛米,唱歌去啊。钱柜,鼓楼大街西边的钱柜。别搞错了。等你啊。”

“丽丽,唱歌去啊。钱柜……”

前面已经没有毛蟹的影子,远远还能看见小灯笼的黄裙子。她不知道小灯笼干嘛跑这么快,看看四周,也没有暖暖。这让她觉得很荒诞,好像她是在一个梦里。马丁还在打电话,但是当她走到快和他齐肩的时候,他缓缓放下了手机。路灯下,他的面颊好像突然塌下去了一层——这才是他真正的脸?她像要打破幻觉似的问他:“看见暖暖了吗?”他摇摇头,说:“还在后面吧。”不知为什么非常小心地朝她笑了笑。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一笑,又问:“你朋友呢?”他仍非常小心地笑了笑,说:“也在后面吧。”她停下来,“那等等她们吧。”他说:“好啊。”但还是很慢地朝前走着,她于是也很慢地朝前走着。说点什么呢?她刚这么想着,马丁先说了,“很多年前,”马丁是这么说的:“很多年前,我去湘西。”

陈红旗作品-《葬礼》 200×160cm 2008

“嗯。”她说,不知道他要讲什么。

“住在湘西的一幢民房里。”

她听着,没说话。

“房子里有一口棺材。”说了这句,他又停了,显得非常地困惑。

她的心猛地一跳——淡淡的惧意随即弥散开来。他为什么讲这个?两点了。夜色还是很清,半个薄月亮洒下白净的光,到处是拖长的黑影。

“你怕吗?”他问,注视着她。

他眼睛里的神色打消了她刚生出来的惧意,他的话不阴森,倒像个孩子在谈他喜爱的玩具。为了表明她真不怕,她问:“然后呢?”

“你不怕我就接下去说了……一个晚上,我什么事也没有。那儿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信号,只有我和那口棺材。棺盖一掀就开了,棺内干干净净,闻着有股松木香,角落里还留着几粒木屑。我突然很想钻进去,我想试试看,钻进去会怎么样,我就真的钻了进去,躺好,把手这样放着,你看——”他把手横在胸前交叉起来,叫她看,“就是这样,看着屋顶被烟熏黑的木椽子,我想,死就是这样了。我想,我就提前感受一下死。”

“那几天,我每天都往棺材里躺一会。真怪,这样躺一会,再出来,我的心宁静了很多。”

马丁沉思着,像在回想那天,经过这半夜,他不仅瘦了一圈,眼皮也又松驰了一圈。他笑了起来,“真的,我当时想,我还能爬出来,多好啊!只要能爬出来,就好!”

他的话实在不知道让她说点什么,如果他小一点,是个小孩,她会像抱女儿一样抱住他。如果他不是在炫耀他的孤独,就真的是孤独。可她说什么呢?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地从他们身边开过,一家面包房仍在营业,橱窗玻璃里灯光通明。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一个医生:卷着裤脚站在大雨里淋着,雨水从头上脸上滚落下来,一身的水,一动不动站着。她听大人说他什么也没有了,雨把他住的房子压塌了,他的妻子母亲还有刚刚两岁的孩子全死了。可是马丁没有什么也没有啊。他什么都有啊!他没有了什么呢?!

后面的脚步声近了,是马丁的情人,赶上来和他们一起朝前走。她先看见KTV的金色大转门,随即看到站在门口的小灯笼和毛蟹。

“暖暖呢?”她问毛蟹。

“怎么?她没跟你一起啊?你先上去吧。”毛蟹说,“我在这儿等。”

除了他们,大厅里看不见一个人,高高的穹顶上吊着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她在电梯的金属门上看见自己发青的疲倦的脸。两点半了。她很少这么晚睡。她不习惯这种生活。可她为什么不走?还跟着他们走进迷宫一样绕了好几个圈子,走进那间黑漆漆、闻着一股异味的包厢,还又坐了下来,靠在旧得发黑的椅垫上。啤酒又上来了——五大杯冒着泡的金黄的酒。

门开了,一个女孩走进来。宜春看她的头发,她光洁精致的脸,她别在黑色衣襟上闪闪发光的钻石别针,从她纤细的粉红色的耳朵上垂下来的耳环,让她觉得她不仅物质上享用着最好的东西,精神上也一样。这女孩身上有一种她没有的东西——暖暖和小灯笼也没有——是对生命中所有的事的无所谓。爱谁不爱谁可以,上床不上床也可以,明天就死也可以,她只管旁若无人长在她自在的高高的地方。

“黛米!”马丁喊她,脱去刚才的萎靡之色又活泼起来。这只是个平常的照面,就像早上出门的人,晚上回家来了,见惯不惊。黛米招呼过马丁,朝她们略略一笑,到边上点歌去了。

门又开了,是毛蟹。他一个人。

“暖暖呢?”宜春问。

“不会这么慢吧。手机关了,不知道是不是没电了。等会我再下去看看。喂,你点什么?”他说着,挤到黛米旁边,抱住她的肩。黛米摇了下头发,仿佛想甩开他,结果却和他紧紧贴到了一起,侧着的脸绽露出娇俏的微笑。

她的心一瞬间沉了一沉,她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无所谓,她不会这样的。她的心脏急切地跳着,她可能永远不会这样的。伴奏响了,马丁摆出振臂高呼的Pose,她忽儿想起“格里高利……圣咏”,这才是他吧,为什么她把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他当成他的本色?仿佛一股大水冲来,隔开了他们,越来直远。

“暖暖呢?”她大声问,没人回答她。没人在意她在说什么。她站起来,没看马丁,也没看毛蟹,小灯笼,她就像对着空气大声说:“我去找暖暖!”看准那扇黑沉沉的门,只用了一秒钟就推开走了出去,钻进迷宫样的走廊。她真怕自己会迷路,还好她找到了电梯,穿过金晃晃的仍旧空无一人的大厅,从旋转门出去,走到夜色里。

清凉的空气扑上来,凌晨的北京这样的寂静。

暖暖真的走了吗?回出版社招待所了?还是去火车站了?

一辆出租车打着空车灯从前面驶过来。她拦住,拉开车门跳了上去。

车开了。她看着车窗外,一幢幢房子亮着稀疏的灯,带着睡意一样的安详。她不知道自己在北京确切的位置,不知道开到出版社那条狭窄的胡同里要多久。她不停地重拨着暖暖的号码,就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和那时一样,光脚跑着,不告而别,去一个她以为无比澄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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