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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千百度

2013-04-18张欣

山花 2013年7期
关键词:小宗工程师

张欣

你坐在沙发的一角,心里七上八下,看着他跑来跑去,拿着大块抹布把沙发上的水吸干,再去换另一块。刚才的一番折腾把他倒给你的一杯水洒得一干二净。

其实你也不是不想,心里早给他握着手捏弄得痒痒的,只是你总觉得不该是这样,不该是第一面,没半个小时的光景,就要跳上床,赤膊上阵,你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除非他是RussellCrowe;你瞥一眼电视上的《角斗士》正演得如火如荼。RussellCrowe也不行,你立马又否定了自己。

他长得不差,你且叫他“Russell”好了,跟“角斗士”一样的肌肉,平头,锐视。你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坐在他那簇新的奶白色真皮大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啜着他给你倒的矿泉水;原本一切都好,如果他不是那么想当然。

你的迟疑令他不解:是要保险套吗?等下去商店买。

轮到你不解,就算他是你朋友的同事(同楼出入),比陌生人稍微不陌生一点。可总也还不至于熟稔到如此地步。

Russell好像对此颇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以前的日本女友也是一见面就上床的。

日本女友?你脑子里翻过网上那些日本女郎的风情画面。美国人好像很似是而非,一好百好,千人一面。Yellow fever——东方不败。你从前的丈夫也如此,对东方女人,立马缴械。

这可又提醒你,你可不想再来一次。既然要谈婚论嫁,还至于如此急不可耐。

Russell和你坐在Ruby快餐店里,吃着面前的汉堡薯条,他手里更是擎了一张报纸。你跟他提前进入下一阶段,老夫老妻,相对无言,无声胜有声了。

回到家里,你又像回到真空,与世隔绝一样的寂静。房顶一串嘚嘚的颠跑声传过,松鼠又在运输忙碌了。你想着要去跟公寓的管理人员说,却总是得过且过,有动静总比没有好,更何况还是个活物。

你的两只鸟在客厅笼子上唧唧地叫着,是那种特别的呢喃,像呻吟。

又在做爱呢,比主人都幸运。你从门框边探出头,还是后进式,动物也很先进,人的叫床是跟动物学的也说不定。你想起Russell客厅里闲庭信步的两只猫,一黑一白,你猜疑那天他也许刚见识过猫们的卿卿我我,所以才那么猴急?猫叫春可不好忍受,你宁愿听小鸟的呻吟。

你打开计算机,信箱里噗噗掉出几封。工程师的一封抓住了你的眼球。你和他往来有一段时间了,可总是迟疑着没见面。不是怕见光死,而是你对网恋总有些忐忑。胆子太小,连Russell这样算是朋友的同事你都不敢一下子接受,还是守为上策的好。

那么你就寂寞死吧,一个声音在墙角叫。

你又不甘。你迟疑着,还是按动发送健,给工程师寄了一张照片。

一个星期过去了,Russell了无音讯,你很惊奇,难道就断了?就为了他买的那些避孕套没派上用场?

断就断,有什么了不起,你安慰着自己。五月的德州太阳大得睁不开眼,才发现你的太阳镜不见了。你回忆起来,应该是忘在Russell家了。可又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你迟疑着,开到Ruby附近。你希望是忘在餐桌上了。收款机叮叮当当一阵响,经理说丢失物里没有太阳镜。拐一个弯,你就这样莫名地开到Russell的房子前。你臆想着也许会在过道上、信箱上看到你的太阳镜,都没有。车库前空空荡荡,你跟他坐在车里说笑的情景却在眼前飘荡。你默默地望着白漆门红砖墙,像是跟一个里程做告别,慢慢离开了。

那个晚上,你情绪低落,倒像是失恋的感觉,你对自己说,有些自嘲,至于吗,也不过才见一面。你有些搞不清楚,工作并不令你劳累,压力总是自己加给自己的。你三十出头了,到底想生小孩,想结婚。

你决定去见工程师。

棚顶上的松鼠似乎沉默了几天。楼上嘎吱的关门声幽幽地传过来,你想是那个大男孩回来了。你知道他在附近的大学上课,楼道口遇见过,腼腆而不出声,偶尔在信箱旁见到打声招呼。你见过他的男伴,并且暗自替他比较:大胡子粗犷和黑发男生文质彬彬浓眉大眼。

楼上传来袅袅的音乐,他这个邻居多半清静,音乐也是轻声慢调的。

夜深了,你捧着本书半醒半睡。楼上却传来有节奏的声音,撞击,轻微,慢慢变快,加重,有力,持续着,持续着。针刺一样,你清醒了,脑子里流过白天的情景――大男孩和黑发男生靠在泳池畔。你希望楼上的是那个浓眉大眼。

你跟工程师见面了。他跟在你后面亦步亦趋,拉车门请你上车,没忘了恭维你说,你的身材真妙!

你对他也还满意,体格魁梧,不胖不廋,声音也悦耳,尤其温柔——大概是拉扯女儿的结果。他有一个上高中的独生女儿,十几年都是他一手养大。早恋早婚,所以他年龄倒不大,只比你大一岁。

他带你去吃饭,加勒比海餐厅,正合你的口味,椰林沙滩配你的丝质长裙,正中你的下怀。隔壁恰巧是婚宴厅,他指给你看雪白桌布条形桌子上晶亮的一排排酒杯,刀叉晶莹闪亮。你的耳边仿佛回响起结婚进行曲,这难道是什么暗示?

你有些庆幸,网恋到底给你突破了,还给你碰上一个不错的人。

工程师送你回家,把车停在公寓前,示意陪你一起进去。你努力回忆着看过的文章,第一次约会,送你回家在可行之列,也许还有吻别。你这么想着,已经进了屋,拧开客厅台灯,两只鸟大概给搅了好梦,唧唧了两声。

工程师笑了一下,和晕黄的台灯一样温暖的笑容。然后侧脸轻声问,可不可以吻你。

你把头迎了过去,他的嘴唇柔软,缠绵细致,还带着玫瑰花香的甜蜜。你的心思一动,Russell的影子抽动。你的身体倾向工程师,下意识地拥紧了工程师。

工程师猛然放开你,开门,风一样冲了出去。你听到引擎隆隆,车轮碾地的刺耳声,而后,一切寂静。

陈红旗作品-《进城看病手稿》 2012

你立在地上如梦方醒,想不明白是哪里搞错了。Russell不是因为你的迟疑而离开吗?所以你决定放开,要大方,而工程师却因而给吓跑了。真是吓跑,一溜烟,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一声。

你给搞胡涂了。他们到底要什么?你有些哭笑不得,有些沮丧,自尊心受挫。你无聊透顶,还是孤独的好,你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小家庭,却总是遍寻不到。

你就这样阴郁了几天,到了周末,还是打起精神,走进华人社区聚会。端午节,你想尝尝粽子的味道,当然心思里还有后面的舞会。

人很多,你单枪匹马,可能要做墙花,挂在那没人理。你正想着,他却朝你走了过来。

是快三(华尔兹),溜冰圆舞曲。他朝你微笑着,像是跟你解释,也算是打招呼。

你搭着他瘦削的肩膀,跟他脸上的眼镜平视。

快三,世界上最令人灵魂出窍的旋律,他的一身草绿跟你的桃红连衣裙转成了一圈,像理发店前一圈一圈旋转的彩柱。一曲接一曲,你们就这样一直转到舞会结束。

他初来乍到,对此地还陌生,你指给他看,回去要上的高速。你怀揣着小鸟一样跳跃的心回到家里。夜深人静快十二点了,你睡不着,磨磨蹭蹭还是打开计算机给他发了一封信。吃粽子碰上的,又是一身粽子样的草绿。你且称他小宗。

小宗很快给你回了信,邀请你去他那里玩,他们那儿有很多中国人,他说,大家一起很热闹的。

你没有迟疑,第二天就去了。

你坐在他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他坐在床边。他的室友,一个在读的博士后,正在客厅里鼓捣午餐。

你瞅着他书架上的书,除了C++就是Java,眼睛一亮,竟然看到一本诗集《寂寞的人坐着看花》,你忍不住欣喜。

小宗的脸上含着笑——他好像总在笑,微笑,似笑非笑。

早不看这个了,他说,只剩下计算机书,每天晚上啃一遍,催眠曲一样。

他随手拿起书桌上的一本歌曲集,中国民歌精选集。

你们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椅子轮他坐,你坐在他的腿上。他一手拿书,一手搂着你的腰。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唱这首歌的时候不过十几岁,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你听着小宗的感慨,忍不住抚摸着他的胳膊。

太瘦了。他说,盯着自己手臂上的关节,像非洲难民。

有这么漂亮的非洲难民?你笑了。

漂亮也架不住变。小宗感叹。你听他讲从前的女朋友,音乐系的系花,婚后随丈夫去了日本。Google上寻到了她,如果不是名字确切,喜爱大提琴,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照片上的人是她。

简直面目全非。小宗一脸痛惜的笑。

你们决定先吃饭,再看碟。

他到厨房三弄两弄,盘子就摆到你面前。他给你开拉力罐,仔细认真,再帮你把面包上的果酱抹匀。我很丑但我很温柔。你想起那首歌,眼前的不丑也很温柔,你在心里念叨着中国男人的好。

影碟叫《浓情巧克力》,正像你当下的心情。

你们并排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电影里的情景品头论足。你的头枕着他的肩膀,手搭在他的胸脯上。他的小腹平坦而有弹性,格子短裤优雅且带着稚气。他的这些小地方很令你动心。这样你躺在他的怀里就很享受,哪怕是什么也不做。

电话响起来。

不接呀,你怂恿他,说不定是从前的女友呢。

不是她,小宗讪笑,是宗夫人和儿子。

你刚露头的笑一下子给冻在肚子里。

有一段时间,你看到什么人开拉力罐的动作,就仿佛看到俄亥俄州的某个房子里,小宗一样的丈夫给妻儿开拉力罐,抹果酱的样子,精细认真。

你又跟受伤的小猫一样,躲在自己的角落,慢慢地舔着自己的皮毛。你难道不对吗?其实从前的丈夫对你不赖,一表人才,旁人总是不解。可是你就是不爱,你是为了赌气——跟前男友赌气而嫁给美国人。

不爱就是不爱,你委屈不了自己,走出来了,想这次定要寻个自己喜爱的。可是看看吧,真是要撞到南墙才死心。

这反倒激了你,一不做二不休,倒要瞧个明白。你上网,正式出击,网恋开练。

网络人山人海,开宗明义,倒合了你的意向。你有学位,对方应该也受过相当教育;你钱挣得不多不少,对方也应该差不多;你不高不矮,对方也要搭配相当;七七八八,选下来,他便跳了出来。程序里掉下来的种子,符合你所有的条件,甚至还超越,是列入全美两百强的本地私立高中的校长。

他有一双深邃灰蓝的眼睛,你望着照片上的校长,宽阔的前额高挺的鼻梁;一张英俊的脸。就是人到中年,有点儿秃头。秃头的男人性欲强,你想起女友间的调侃。

陈红旗作品-《进城看病》 60×80cm 2012

你决定就是他了。

你跟校长约会差不多一个月了。一切进展如序。你还记得第一次到他家,他指着满地零落的东西,对你说,把你的才华施展一下吧,看你能不能把这房子装饰得跟你的房间一样美。

你对他的邀请和赞美心有灵犀,他在给你吃定心丸。

你看着他把从西安带回来的小座兵马俑沿墙摆了一溜,还有大幅中国字画,古董,小玩意儿。

看来我们有缘啊,校长说,带着学生去中国一趟,好像就是回来给你展示我的中国情结。

你跟他学backgammon,这种双陆棋你还是第一次见。你对他努力让你赢的心思,心存感应。那一天他刚上过语文课,哈代的《无名的裘德》。跟哈佛的文学博士谈论哈代是你所惬意和期待的。

校长说哈代对教堂、大学、建筑翻修有心理情结。你同意,这也是你对哈代作品的一个观察感知,你对《苔丝》里类似的教堂情景也有印象。他如此系统的总结让你一线分明。

你们约好下次见面再叙详谈。

隔天你去的时候,他正在电话上。谈话似乎没完没了,你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杂志翻完了,厨房新加的餐桌也欣赏过了,他还没讲完。

校长终于放下电话,心情有点沮丧,是为小孩儿的事。你还没见过他十岁的女儿,每次来都是在他前妻那里。

你怎么想要小孩?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你不是也有?你问。

一个都嫌多。

你笑而不语。

你们开始相拥着,他吻着你,然后抱起你,你们就这么在楼梯上跌跌撞撞醉酒似的一路拥吻到楼上的卧室。他把你放到床上,大呼一口气,说,看来平时的长跑举重没白练。

你嬉笑,美国人新婚夜是不是也时兴抱新娘过门坎,这就算实习吧。

脱掉外衣的他,体毛很重,前胸后背黑压压一片。

头上的都跑到胸上去了,你心里嘀咕,好奇,还有些期待,看来女友的评论要应验了。

你们很快进入状况,可是等了半天,你却发现他按兵不动。你随他起身,惊愕一寸一寸往心里压。

尘埃落定,你想逗他轻松,知道有一种药吗,V打头的?

维他命。他答,依旧闭着眼睛瘫倒在床上。

你忍不住笑,为他的机智诙谐折服;威尔刚与维他命孰是孰非?

你又一个人了,拉了被子,你只想睡觉。

做一个梦吧,你想。梦里,浅黄色草地上,一人多高蒿草随风摇动,小男孩跳跃,你的他躺在地上举着小女孩儿。你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看你的理想生活如梦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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