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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性也

2013-04-18安勇

山花 2013年7期
关键词:蛤蟆大白宿舍

安勇

1

一九八五年,我十四岁,还是个啥事都不懂的浑小子。

为提高中考升学率,乡教育组急红了眼,把下属三所中学前十名抢过去,成立了尖子班,配备最好的老师,全力突击初三这一年。我在韩家中学排第十,跟在别人后面,屁颠儿屁颠儿去了兴隆乡完全中学。

对我离家读书这事,爹满不在乎,似乎家里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妈很悲伤,好像我是被卖到乡上,给别人当儿子去了,这一走就再无相见之日。她偷偷抹眼泪,抹得我直想发脾气。

完中的宿舍是一排起脊瓦房,坐北朝南,几十米长。东边一间厕所,西边一间厕所,北边是食堂,南边是菜园子。本来是给高中部住读生准备的。初中部的杨校长说:“费了好大劲,才硬给你们挤出一间。”

我们的宿舍在西边第二间,刚推开屋门,一股马粪味扑面而来。我怀疑,被我们挤出去的可能是学校的马和骡子。但大家顾不上计较这些,一进屋就忙三火四把行李扔到炕上,占领地盘。有人为稳妥起见,干脆躺下,死活不肯再起来。手脚麻利的同学安排好自己后,屋地上还有一半人,傻乎乎地扛行李站着,找不到睡觉的地方。

我们韩家中学的胡立伟站出来说:“这么乱抢可不中,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一个共同目的聚到这疙瘩,不管是谁,都要有睡觉的地方,这铺炕得量一量,平均分配才行。”

他比我们大几岁,上嘴唇长着毛茸茸的小胡子,据说已经定了亲。我曾经问过他,媳妇长得好看不。他笑而不答,把中指弯出尖儿,在我脑瓜儿顶凿了一下。抢到地方的人红了脸,从炕上跳下地。找不到钢卷尺,我们把格尺掏出来,一把连着一把,把炕量完了。从东到西,五米六。韩家和立岗来的,八个是女生,一个住亲戚家,分炕的共有十一人。使除法一算,每人能分到半米多一点。

正要动手分时,胡立伟看一眼立岗中学的智行东,咳嗽一声说:“我有个建议,大家学习雷锋好榜样,不分那零点一,给这位同学好不好?”

智行东长得胖,一人顶我们一个半。遇到他之前,我从未听说世上还有姓智的。他的名字叫起来也很别扭。不过,开学没几天,智行东就被“自行车”取代了。能得到这个响当当的绰号,首先要归功他自己。他把名字写得有些草,“东”字看上去像“车”字。语文老师本来想表扬他字写得漂亮,把他的作文本举过头顶问:“哪位是智行车同学?让我认识一下。”

智行东站起来,满脸通红说:“报告老师,我叫智行东,不叫自行车。中间那个字,不念行走的行,念行业的行。”语文老师说:“对不起,搞错了,我还以为你出生时,家里碰巧买了台自行车,特意纪念一下呢!”重复一遍他的名字,又说:“你的字写得不错啊,就是有点儿草,习的王羲之吧?”智行东说:“报告老师,是郑板桥。”老师说:“难得糊涂,好啊!”

从这时起,自行车就取代了智行东。

我们都同意把零点一给智行东。胡立伟靠东墙,智行东靠西墙,炕就分好了。我左边是韩家中学的黎宏昌,绰号黎大白唬,右边就是智行东。躺下不大会儿,大家就成了熟人。谈论起各自的想法,大部分打算考高中,然后读大学。也有几个急着就业挣钱,准备考中专和师范。只有黎大白唬与众不同,他说初中毕业后要去非洲。

大家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突然听到有人大吼一声:“都给我闭嘴,麻溜儿睡觉。”

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我们压低声音,互相打探是谁喊了一嗓子。找了半天没找到。大家都说自己没喊。黎大白唬突然笑起来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刚才是我喊的。”大家长出一口气,说虚惊一场,都骂他没事找事。突然又听到有人吼:“小兔崽子,竟敢冒名顶替?刚才是老子喊的。”

智行东用胳膊肘儿碰碰我,指指他身边的那堵墙。其实,不用他说我也明白了,那堵墙不隔音,刚才的喊声好像就响在耳朵边。有人小声说,西隔壁是高二宿舍,不知喊话的是何许人也。但大家再不敢大声说话,关了灯,互相耳语几句,就都睡着了。

睡到半夜,我们就被冻醒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窟窿。大家裹着被打哆嗦,上牙下牙碰得格格响。身子底下,炕凉得像块冰。拿手一比量,窗户缝呼呼进风。有人说:“这可咋整呢?瞅这样,咱不是来上学,是来玩命的啊!”

黎大白唬说:“与天斗其乐无穷,我看没啥大不了的,挺挺就过去了。”

又拿出朗诵的腔调说:“春天已经来了,夏天还会远吗?”

我们都骂他胡说八道唱高调。

胡立伟说:“硬挺不是办法,这么睡下去,明早非冻死几口子不可,咱们得开动脑筋,想出点主意。”

大家想了半天,谁也没有主意,脑筋都冻成冰碴儿,开不动了。正一筹莫展时,忽然又听到有人说:“出门往西,厕所旁边有柴禾,点把火自己烧炕。”这次,声音是从胡立伟那侧墙后传来的。我们知道,东隔壁住着学生科的几位老师。

主意有了,但听说要出去抱柴禾,大家都往后缩,没一个主动申请的。最后决定,手心手背。我把手伸出去就傻了眼,他们像商量好似的,都出了手心,把我的手背孤苦伶仃晾了出来。

我可怜巴巴说:“这黑灯瞎火的,咋也得派两人去吧,有个做伴儿的?”

于是又来了第二把。这次选出的倒霉蛋儿是智行东。

我们俩穿好衣服,互相看一眼,迈步往出走。刚一出门,一股冷风灌过来,呛得人直咳嗽。我俩挤在一起,缩脖端胛往前蹭,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抖成了两只筛糠的箩。外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勉强蹭到西房山,没发现厕所在哪里。

陈红旗作品-《汲水》 70×65cm 1993

智行东说:“顺着臭味走,准能找到厕所。”

我说:“就怕找到厕所,找不到柴禾,一脚再迈进粪坑里。”但也只得随着他,捏鼻子闻着往前走。

总算摸到柴禾垛边。我刚抱一捆,抬头见厕所旁蹲个人,肩膀上还没长脑袋,叫一声“有鬼”,撒丫子往回跑。跑到门口,我停下脚步,打算回头看一眼,不提防和人撞个满怀。吓得“妈呀”又叫。对方也叫妈。原来是智行东,他一直跟在我后面。进了屋,一捆柴禾都只剩下半捆。

柴禾是苞米杆儿,晾了一个冬天,响干响干的,顺着炕洞塞进去,扔根火柴就着起来。一阵浓烟散去,炕上就有了热气。刚才大伙着了凉,热炕一烤,屁声此起彼伏。大家都一样,谁也不会笑话谁。

2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看见柴禾打屋门口出发,哩哩啦啦连到柴禾垛。心知是昨晚我和智行东掉下的,红着脸,弯腰捡到厕所边。昨晚的那个鬼,在晨光中无影无踪,厕所旁倒扣着一口缸。我冲上去给了它两脚。

一上课我们就明白了,尖子班的老师果然不同凡响。英语课讲了五分钟,一句中国话没说。化学老师亲手给我们制造出氧气。最好的是语文老师,他不仅把课文念得声情并茂,还善于调节气氛。课文刚读完,同学们还在文章里流连忘返,我同桌智行东突然放出个响屁。大家想笑,又都不敢笑,憋得脸通红,身子抖得像打谷机。语文老师摇摇手说:“从现在开始,给大家一分钟,敞开量笑。一分钟后,谁也不许再笑,咱们接碴儿讲课。”我们愣了一下,哄堂大笑起来。语文老师不笑,看着表掐时间,喊一声“停”,笑声戛然而止。语文老师看看我们,满意地点点头,翻开手边的书。我们以为要讲课了,纷纷把身子坐端正。没承想,语文老师扑哧一声笑起来。于是,我们又跟着笑。欢乐一直延续到课后。

下了课,我发现自己突然重要起来。好几个同学对我笑,拍我肩膀,冲我伸大拇哥。我虽然纳闷儿,自己干了啥惊天动地的事?但也有些洋洋得意。到课间操时,我才知道自己当了冤大头。我正往操场上走,智行东从后面追上来,搂住我脖子小声说:“谢谢你,袁金利,替我担了一个屁!”

我想澄清事实,但为时已晚,只得拍胸脯说:“没啥了不起,这是我应该做的。”

智行东也拍胸脯说:“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勉强笑笑,委屈地点点头,快走几步想把他甩开。

智行东像块肥大的膏药,贴着我往前走,又说:“知道我为啥放屁吗?”

我摇摇头,扫他一眼,看到满脸的高深莫测,好像屁的背后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他苦笑一声说:“我是饿的。早饭两泡尿撒没了,肚子里就剩下屁。”

他说得没错,我也早就肚子发空,饿得咕噜直叫。

我们吃定量,饭票是纸印的,上面没金额,只有日期和早午晚。到食堂撕一张给炊事员,认票不认人。中午和晚上还不知吃什么,早晨是一铁勺高粱米粥配几块咸萝卜。

陈红旗作品-《晚归》 72×60cm 1993

到操场上站队,大家都弯腰拉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显然全饿得够呛。做操也都不积极,勉强比划出个架式。

刚一下课间操,智行东像又见了鬼似的,拉起我就跑。我们出了操场,绕过食堂,跑进宿舍里。智行东跳上炕,从头顶的搁板上取下兜子。兜子是帆布做的,一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另一面是艘闪闪发光的轮船,正航行在大海上。船头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船尾一行字: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他打开拉链,一股清香直窜出来,呛得我打喷嚏。智行东跑得满脸通红,呼呼喘粗气,额头上也冒了汗。但他顾不上擦,一只手伸进兜子里。我的眼睛就直了,紧盯住他那只圆滚滚的胖手。智行东拿出手,手心里多了个金黄色的圆东西。

我眼睛放光问:“这是啥玩意?”

智行东把那东西塞给我说:“是桔子,我爸去四川出差买的,吃吧,可甜呢!”

我把桔子握在手心,眼泪就涨到眼眶里。这就是桔子啊,过去只是听说,如今终于见到真的了。我刚想吃,看一眼智行东,又强忍住问:“那你呢?”

智行东笑笑,抹一把脸上的汗,手伸进兜子里,又掏出一只桔子。我们俩相视一笑,急三火四往教室跑。我原打算进教室慢慢吃,到底没忍住,边跑边咬了一口。桔子又苦又涩,一点儿也不好吃,我就再不想咬第二口。回到教室里我才弄明白,桔子要剥了皮吃。桔子果然很甜,还有股奇异的香味,遥远而陌生,我琢磨,那大概是四川味。

桔子性酸,利消化,吃下去反而更饿。我肚子里咕咕响,好像养了一百只蛤蟆。智行东响得更厉害,连我都听到了声音。他养了二百只。时间走得真慢,午饭似乎永远等不到。前胸早贴到后背上了,后来,身体就变成一张纸,慢悠悠从座位上飘起来,飞过一排排课桌,从窗缝钻出去,顺着教室前的砂石路,来到食堂门口。正要挤进大门,突然听到一阵铃响,下课的时间终于到了。我站起身,刚想往出跑,脑袋一晕,眼前冒出团金星。我赶忙把手撑到课桌上。智行东扶住的是椅子。我们俩攒攒力气,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食堂里热气腾腾,一股澡堂味。我排在队伍里,伸长脖子往前看。一张白铁皮的长条桌子从热气里显现出来,上面坐着两只大铁盆。一只盆里装着砍刀卷子,堆得起了尖儿。另一只盆上罩着厚厚的热汽,不知盛的啥好东西。看到食物,饿得更厉害。我把目光收回来,使劲咽口唾沫。智行东也咽口唾沫,打开饭盒做准备,见盒底有些水,就随手扬在地上。

他的肩膀上突然挨了一拳头,有人骂:“小兔崽子,眼睛瞎了?”打他的是个高年级男生,长得驴脸大下巴,嗓音尖细,像小刀在玻璃上划。智行东忙说对不起。

尖嗓子瞪眼睛吼:“对不起就往脚上倒?”

扬手又一拳,直捣他前胸。我从后面冲上去,抬手架开他的拳头。

“你怎么随便打人?”我气愤地质问他。

没等尖嗓子说话,智行东上前一步,把我拦在后面,鞠躬作揖冲对方说对不起。尖嗓子又骂一句,算是饶过了他。我气得呼呼喘粗气,好一会儿不理智行东。

智行东却像没事儿人似的,笑着拍我的肩膀说:“我肉厚,挨一下也不算啥。凡事以和为贵,用不着太计较。”

我不说话,他搭讪着又说:“袁金利,你猜一人能给几个?”

我往前瞅一眼,盆里的砍刀卷子长得黑黄瘦小,好像也饿得不轻。

“四个吧,要不就是五个。”

智行东说:“我说能给六个。你再猜一猜,另一只盆里装的是啥?”

我猜不出。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砍刀卷子每人两个。另一只盆里是汤,稀得能照出人影子。刚出食堂,我抓起卷子就往嘴里塞。

智行东拦住我说:“等一等,先别急着吃。”

我不解地看看他。智行东说:“吃完就又会饿,吃得越快,饿得越快,咱得慢慢吃。”

我点点头,用力把口水咽下去。我们俩端着饭盒,把脚步抻长,慢吞吞往宿舍走。

智行东说:“袁金利,你家里都有谁?”

我说:“我爹、我妈、我哥、我,一条四眼狗、六只鸡、四只鹅、两头猪。一头是母猪,马上要下崽子了。”

智行东说:“你家真热闹。我家只有我爸我妈和我。”

“你家没养猪?”

“我家是非农业户,吃供应粮,没有粗粮养不起猪。”

“啥叫吃供应粮?”

“就是粮不在家里放着,在粮店存着,按月去领。”

“领回来的都是啥东西?”

“白面、大米、豆油,花茬子还有花生和香油。”

“都是好东西。我家为啥不吃供应粮?”

智行东的脸上现出自豪的表情说:“我爸是下乡知青,所以才吃供应粮。”

我有些纳闷儿,我爹为啥就不是下乡知青呢?

智行东又问:“袁金利,你最崇拜的是谁?”

我想了想,好像没有崇拜的人,八间房没有,韩家中学也没有,猛然想到一个人就说:“我崇拜乡里的王书记。”

昨天下午,为了欢迎我们这些尖子生,王书记来到了兴隆完中。他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官儿。我说的是真人。在画片上,我见过毛主席。我们八间房,最大的官儿是我二伯。他是生产队长,架子大得很,衣服披着,眉头拧着,眼珠子瞪得像牛卵子,不拿它看人,只用它看天。人家王书记随和得多,脸上始终笑眯眯的,还和我们每个人都握了手。王书记的手宽厚温暖,握过一次后,我从人缝里钻出去,排在队伍后面,又和他握了第二次。

智行东说:“我最崇拜我爸,将来我也打算上山下乡,扎根农村一辈子。”

我们俩回到宿舍,别的同学也都回来了,屋子里一片吱溜响的喝汤声。

我洗了手,找东西坐好,拿起一只卷子,小心翼翼咬一口。一股香甜的麦子味,顷刻从牙齿弥漫开来,冲过喉咙口,势不可挡地溜下食道,迅速进入肠胃里。想不到,卷子长得难看,味道却出奇的好。咬了第一口,就再停不住,转眼间,两个卷子下了肚。我几口喝光了汤,见饭盒底粘了片白菜叶,使羹匙刮下来吃了。我发现,食指和拇指上还留有卷子的热乎气,又贪婪地闻了一阵。抬头看,智行东竟然还剩一个卷子,正小口小口细嚼慢咽。我果然觉出肚子又饿了,不敢看他,把脑袋转到一边去。智行东捅我一下,我回过头,见半个卷子递到我面前。我摇头,把手背到身后去,说什么也不接。他硬把我的手捉过去,卷子塞进我手心里,神秘地笑笑,用下巴冲头顶上的兜子指,小声说:“吃吧,我还有好东西。”

3

同学们都吃完了,纷纷声讨伙食太差,说再这么下去,尖子班会饿成傻子班。黎大白唬拿出张白纸,在上面画个圈,对着圈一个劲吧嗒嘴。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似乎正等着人问呢,装出津津有味的模样说:“我吃饼呢!”胡立伟说:“你这可真是画饼充饥啊!”我们都笑。

正说着话,学生科的大杨老师走进宿舍。宣布三件事。一要选出个寝室长。这件事好办,我们一致推举胡立伟。没有人长得比他更像寝室长。胡立伟谦虚一下,就正式上任了。二是从明天起要上早操,到操场跑步。跑步人人都会,这件事也没啥可难的。三是搞好舍务,早晨学生科下来检查。这条有点让人头疼,舍务是啥东西呢?大杨老师说,主要就是搞卫生。地扫干净,毛巾搭好,被子叠整齐。我们都觉得很容易。谁在家里也不是吃闲饭的,大家都长着双劳动的手,搞点卫生算什么呢?

三件事说完,大杨老师问我们,有什么困难没?我们都看新当选的寝室长。胡立伟好像没明白大家的意思,挺胸抬头大声答:“报告老师,没有困难。”大杨老师走后,我们问胡立伟,为啥不提一下伙食问题。胡立伟一摊手说:“你们咋不早说呢?我现在过去反映吧!”直到毕业,我们的伙食也没改善,我估计他就没反映过。

同学们看上课时间快到了,纷纷离开宿舍奔教室。我和智行东有意留在最后面。只剩我们两人时,智行东把兜子搬下来。真是太神奇了,这次,他竟然拿出两块槽子糕。这可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槽子糕烤得焦黄焦黄的,香甜酥脆,咬一口,油就流到嘴巴里。这次我吃得很慢,一直到教室门口才吃完。我们把手指上的油舔净,才走进教室。

尽管多吃了半个卷子一块槽子糕,可下午课刚上一半,我的肚子又叫起来。智行东也饿了,裤带紧了三次。课听不进去,化学方程式长了翅膀,在黑板上飞来飞去。我们俩就猜测,晚饭能吃啥。我在纸上画只鸡,推给他。他在鸡后面填个加号,画了一只鹅。我加了一头猪。智行东加了一头牛。我正琢磨再来点啥时,眼前多出一只手,把纸拿了过去。

化学老师捧着那张纸,边看边往讲台走,在第一排同学前面站住脚,突然转过身问:“谁能告诉我,硫酸铜和氢氧化钠反应,能生成什么物质?”同学们异口同声答:“波尔多液。”化学老师把纸举过头顶,又问:“一只鸡、一只鹅、一头猪、一头牛反应呢,能生成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答案,教室里先是一阵寂静,随后传出笑声。这时候,我后面的黎大白唬站了起来。黎大白唬长得酷似螳螂,两条细腿支个圆肚子,脖子细长,结出个香瓜般的小脑袋。眼镜大得出奇,总是出溜到鼻子底下,一天他要往上推八百次。黎大白唬一本正经地说:“报告老师,能生成四不像。”同学们都笑。化学老师摆摆手,又说:“最后一个问题,袁金利和智行东反应,能生成什么?”又是黎大白唬给出答案,他推推鼻子上的眼镜说:“他们在一起反应,能生成屁。”

陈红旗作品-《小木车》 163×130cm 油画 1996-1998

晚饭给了四两米饭,一铁勺炖豆腐。米饭一股窜烟子味,平均每五口,就会吃到一枚砂粒子。豆腐说是肉炖的,我们宿舍的同学没人吃到肉,最幸运的黎大白唬,也只吃到一颗老鼠屎。饥饿的感觉只消退一会,到第二节晚自习,又铺天盖地反扑回来。我发现,饿这个东西就像你惧怕的一个人,先是隐约听到他的脚步声。你害怕是他来了,又不确定真是他,抱着渺茫的希望,祈祷不是他。但恐惧感已经弥漫开来,像雾似的笼罩在头顶。渐渐地,那家伙走近了,确定无疑,正是他本人。恐惧变成锋利的剑向你刺过来。你想躲,却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硬挺着。他已经来到你的身边,发出恐怖的笑声,两只巨大的巴掌把你夹住,一点一点,慢慢地压扁。你的骨头折了,筋断了,肉变成饼,血冲破血管,流在两张纸似的皮肤间。他刺穿你的皮囊钻进去,在五脏六腑上分别系上一条细铁丝,使手指头钩着,一下一下地抻。你失去知觉了,你没有意识了,你感觉自己死了。你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像条死狗躺在地上,被他拖着往前走。然后,你的五脏六腑就被抽走了,你变成了一只空皮囊,渐渐涨成一只气球,从座位上升起来。这时候,你反而不怕了,你说:“连命都没了,老子还怕饿吗?”

下晚自习后,我和智行东往宿舍走。月亮像眉毛似的,在天上描出一撇。几颗星孤单地眨眼,让人心里发冷。周围的人隐藏在黑夜里,看不到面孔,只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他突然碰碰我的胳膊,发现啥新大陆似的问我:“袁金利,你说人啥时候不饿?”

我说:“废话,当然是吃饱后不饿。”

他摇摇头说:“饿得过了劲时,也不饿。”

我也突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不知什么时候起,胃里饱胀饱胀的,已经没有饿的感觉了。

智行东说:“我听说,古代有一种辟谷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练成了,就会变成神仙。我琢磨,大概就是饿狠了,反而不觉得饿。”

我没听过辟谷术,更不想吸风饮露。神仙离得太远,饿近在眼前。我们商定好,趁现在不觉得饿,回宿舍麻溜上炕,睡着就不知道饿了,梦里没准还能吃到好东西。我俩回到宿舍,几个同学正洗脚洗脸。胡立伟和黎大白唬趴在炕沿上,研究一道几何题。他们俩是同桌,坐在我和智行东后面。我和智行东怕把睡意洗没,啥也没敢洗,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

没承想,隔壁说话的声音却钻进耳朵。如果说一般的话,我俩也不怕,他们似乎有意为难我们,偏偏谈论吃的东西。他们说的是杏。好长时间后,我和智行东才明白,此性非彼杏。他们的性,研究下面,我们的杏,满足上面。并不是说,我们纯洁得对男女间的事一无所知。这要从两方面看。一是,实事求是说,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种高雅的说法。涉及这事儿时,我们习惯用一个粗俗不堪的词语:操×。有些时候,这个词实在让人羞于启齿,我们会用手势替代。左手虚握成圈,右手食指从圈中穿过,一进一出,反复不停。二呢,食物对我们的诱惑太大了,远远超过性。打个比方说吧,看到女生衣服下隆起的乳房,我第一想到的是馒头,第二想到的是奶水。既不吃,也不喝,用手在上面摸来摸去,能有什么意思呢?

因为上述两点,他们的“杏话题”就像根绳子,把我和智行东捆起来,拖曳着扔进饥饿的深渊中。眼前出现一棵杏树,挂满金黄的杏子,溢出浓郁的香气。这种杏叫甜核杏,八间房三奶家就有一棵甜核杏树。摘下一个,轻轻捏一下,果肉软软地陷下去;咬一口,蜜汁就流进嘴巴里。三奶家的杏,要到六七月份才熟,隔壁的杏,咋就下来得这么早?这时,隔壁不说杏了,说起了和尚和寺庙。

发言的人姓史,他们都叫他大史。不知咋回事,我一下就想到厕所里的东西。大史靠墙边躺着,和智行东一墙之隔。开始他不肯讲,墙那面就响起口号声:一二三,大史来一个。这么喊了一气后,大史咳嗽一声,就上场了。有人笑着念出句古诗:千呼万唤始出来。嗓音尖得像小刀在玻璃上划,好像是在食堂打智行东的那个尖嗓子。

4

大史鼻音很重,听上去像蛤蟆叫,我和智行东就叫他史蛤蟆。

史蛤蟆讲:“从前有座寺庙,住着一位老和尚和一群小和尚。他们每天晨昏三磕首,早晚一炉香,读经打坐,研习佛法。偶尔,也下山化缘,救助百姓,做些善事。慢慢地,这座寺庙的名气就大了,常常有善男信女来烧香拜佛。后来,皇帝也听说寺里的和尚佛法高深,就想出个点子来,要试验一下。怎么试的呢?皇帝让和尚们在佛堂里坐成一排,在每人的裤裆里夹一面小鼓,命令十个漂亮姑娘,脱光衣服在和尚面前跳舞。结果,舞刚开始跳,鼓声就此起彼伏响起来。舞跳到一半时,小和尚们的鼓都敲响了。整个佛堂里,只有老和尚的鼓无声无息。舞跳完了,姑娘们穿好衣服,老和尚的鼓仍然没有响。皇帝盛赞老和尚,说他最有定力,御笔亲书‘佛法高深’四个大字。老和尚盘腿打坐,笑而不语。皇帝走时,他也没站起来相送,只是坐在地上念‘阿弥陀佛’。皇帝带领手下离开后,老和尚才从地上站起来,结果呢?那只鼓也随着他起来了。”

史蛤蟆讲到这,嘿嘿笑两声问:“你们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和智行东互相看看,都不知道为什么。隔壁宿舍的人,显然也不知道,谁也不答话。黎大白唬突然大声说:“我知道,那只鼓让老和尚的鸡巴戳漏了。”

隔壁宿舍沉默片刻,突然爆发出笑声。有人说属老和尚最猛,还是那个尖嗓子。史蛤蟆拿拳头擂墙骂:“小兔崽子,是不是活腻烦了,竟敢说穿老子的谜底?”

黎大白唬不敢搭腔,把脑袋蒙在被里,笑得一抖一抖的。我不知有啥好笑的,老和尚的鸡巴为啥要把鼓戳穿呢?同学们显然也都没明白,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人请教胡立伟,让他说说为什么。胡立伟不说,拉灭电灯,命令大家赶紧睡觉,明早起来跑操搞舍务。

我和智行东睡不着,在饥饿的深渊里挣扎,不知啥时才能爬上岸。隔壁宿舍又起哄,喊史蛤蟆谈恋爱心得。尖嗓子问他到什么程度了,是拉手手还是亲口口。史蛤蟆告诉他:“×你媳妇的。”起哄声更大,看样子要把房顶掀开。史蛤蟆到底没再讲,像猪似的打起呼噜。同学们也都睡着了。呼噜声像潮水一样,把我和智行东包围了。我们是两座因饥饿而失眠的孤岛。黑暗中,我听到他站起身,在头顶的搁板上摸索一会儿,又重新躺下。我估计,他又拿出什么吃的东西,就盼着他分给我一点,等了半天等不到,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睡得正香,被胡立伟喊醒,说是上操时间到。我迷迷糊糊穿衣服,闭目合眼跟在别人后面,迈一步打一个哈欠。大喇叭不知在哪响起来,奏出《义勇军进行曲》。“前进!前进!进!”后,我彻底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啥时已站在操场上。衣服有些别扭,用手一摸,第二个纽走错门,进了第三个扣眼里。天还没有亮,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一片乱哄哄的喧哗声。突然听到有人说:“薛德松来了。”周围立刻无声无息,好像人一下子都蒸发了。我心里纳闷儿,薛德松是啥人呢,咋有这么大威力?我抻长脖子,使劲往前面看。勉强能看到水泥台,上面有个黑影子,想必是薛德松。看起来,既不高大,也不威猛。

几天后,我就知道了,薛德松是学生科副科长。校园里随处可见他的身影——穿绿军装戴绿军帽,胸前挂一堆奖章,走路像只夯,砸得地面“咚咚”响。薛德松的右手总背到身后,开始我以为是摆威风,特意模仿过一段时间。后来才知道,他只有左手,右手扔在了朝鲜战场上。我就不再模仿。有人说,他给某个大人物当过参谋,大人物倒台,他受到牵连,被发配回原籍。还有人说,他被大炮震坏了脑袋。他的家就在学校旁边,但他吃住都在校园里,全力以赴抓学生工作。他长得身材瘦小,脾气却特别大,对学生相当严厉。严厉到什么程度呢?严厉到大家背后都喊他“缺德松”的程度。学生科还有几个人,像大杨、小刘啥的,就没人给他们起外号。薛德松还有个外号,叫“一把手”,就远不如“缺德松”普及。

天渐渐亮了,晨光从东边的树梢头照过来,投射到紧挨水泥台的房山上,像舞台上的灯光似的,慢慢下降,最后,照耀在薛德松的头顶。看上去,他好像戴了顶光环般的帽子。薛德松吹两下话筒,话像子弹从他嗓子里射出来,每句都震得人耳朵疼。他先用手枪,点射出两个名字。一会儿,两个人上了台。一男一女,相隔几米远,都耷拉脑袋站着。薛德松换上冲锋枪,射出一梭子,喝令他们靠近些。女的扭两下身子,没有动。男的大胆些,横着迈一步。薛德松又射出一梭子,让他们再靠近。男的又迈一步。薛德松又命令靠近。男的再迈一步,到了女的身边。薛德松喊,拉手。女的不动,头埋得更低。男的也不动,肩膀耸了耸,摆出无所谓的架式。薛德松改用机关枪,一阵扫射,逼迫他们拉手。在他的火力下,男的终于把手伸过去。找不到女的手,她把手藏在衣襟里。他试图拉胳膊,手将要挨上女的衣服时,薛德松用上大炮,震天动地一声怒吼,喝令他住手。

“让你拉你就真敢拉?还要不要脸了?人无廉耻枉为人,都念到高三了,你肚子里装的是学问还是稀屎?就你们这样,别说大学,屁都考不上半个。”薛德松突然抬起左手,拇指竖起,食指枪管似的伸得笔直,顶在男生脑袋上说:“要是在战场上,老子二话不说,一枪就毙了你。”抬起一脚,踢在腿弯里,那个男生扑通跪在地上。

薛德松把脸转过来,冲向台下,炮弹在人群里开了花。

“你们都听着,再有像他们一样,偷摸搞对象的,被我抓住没有好果子吃。少跟我藏猫猫,玩小心眼儿。老子在朝鲜随老总打仗时,你们他妈的还在大姑娘肚子里转筋呢!别说是你们,美国鬼子狡猾不?照样被老子打到三八线那边去。”

这个早晨,一步也没跑,但半点不轻松。在薛德松的枪林弹雨里,大家噤若寒蝉,好像都搞对象,被抓了现行似的。我被炸得晕头转向,腿肚子直发抖。智行东使胳膊肘儿碰碰我,小声说:“袁金利,可吓死我了。你说上面这个人,是不是神经不太正常?”

我说:“也吓死我了,估摸是不太正常。我发誓,就算有女生拿只烧鸡哀求,我也绝不敢和她搞对象。”

“她扛头猪来,我也不敢搞。”智行东说。

回到宿舍时,天已经亮了。我们抄起饭盒,想去食堂打饭,薛德松带人来查舍务。到这时,我们才知道,舍务这玩意儿比地主还狠,能把人逼死。本来,我们下过一番功夫,扫了地,擦了窗台和炕沿,出门前还在地上洒了水。说实话,我们自己家都没这么干净过。薛德松进了屋,上下打量几眼,就冲我们开了火。

陈红旗作品-《滚老亮迎亲》 150×130cm 油画 2002-2003

“你们这是干的啥舍务?屋子乱得像猪窝,真打起仗来,怎么杀敌上战场?”

我们面面相觑,心里都糊涂,为啥我们要杀敌上战场?再说了,屋子乱就不能当英雄吗?

薛德松又是一阵强火力:

“你们是不是觉得,如今天下太平,不可能打仗?告诉你们吧,国际形势依旧错综复杂。美帝国主义虎视眈眈,随时蠢蠢欲动;国民党反动派贼心不死,还妄想反攻大陆。我们不能有丝毫麻痹大意。”

薛德松停了停,换上点射,把屋里的东西挨排打了一遍。被子要叠得有梭有角。毛巾要搭成三角形。地上不能看到鞋子。搁板上的兜子要摆成一条线。他边说边用胡立伟的被子做示范,一只手反来倒去,眨眼间,被子就变成方方正正的水泥台。紧接着,他又把一条毛巾叠成三角形,搭在头顶的铁丝上。告诉我们都按这个标准搞。

临走时,薛德松的口气缓和下来,拍着胡立伟的肩膀语重心长说:“作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你们要时刻准备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胡立伟站得笔直,双手紧贴在裤线上,腰弯成九十度,给他鞠了一躬。薛德松看看他,点点头,命令我们重新搞,他随时都会来检查。

胡立伟督促我们搞舍务。大家都有些不情愿。我们是尖子生,是来这学习为全乡争光的,不是来砌被子,修三角形的。但我们怕薛德松杀回马枪,只得按他的要求弄。动起手来我们才发现,心里灵巧手上笨,毛巾还好说,被子软囊囊的,咋也弄不出棱角来。我们累得满头大汗,但就是达不到标准。还是黎大白唬有办法,找了块木板,屁股坐上去压。我们也学他的办法,勉强把舍务搞完了。

5

早饭仍然是高粱米粥,只是咸萝卜换成了咸白菜,腌得苦咸苦咸,打死卖盐的了。不过也有好处,就着它喝完粥,我又喝了一饭盒水。饭不饱,就闹个水饱吧,总比饿着强。课上到一半就坏菜了,不知不觉尿来了。怕别人笑话,我没敢请假,只得硬憋着。尿也是故意和人作对的东西,你想撒时,半天没有;你想憋时,来得汹涌澎湃。开始,我还能感觉到它把尿泡越胀越大,好像要胀裂开,后来就麻木了,好像尿泡已经裂了,不存在了。我手托着肚子,憋得一脑门子汗。但却不敢动一动,害怕把尿挤出来。等到下课铃响时,小肚子已经硬得像块石头。我不敢跑,一步步蹭着挪进厕所里。我的裤带是条布绳子,不知咋弄的,结成了死疙瘩。好不容易解开时,尿的先头部队已经驻扎在裤裆里。即便如此,余下的尿我撒了也足有一分钟。提上裤子,上课铃就响了。我赶紧往教室跑。冰凉的裤子缠在大腿上,尿臊味贴着肚皮窜上来,一股撵着一股灌进鼻子里。紧赶慢赶进教室时,老师就跟在我后面。起立时,我把裤裆夹得紧紧的,怕尿味跑出来。坐下后,我也不敢动,僵硬得像个木头人。我已经十四了,要是被人发现尿了裤子,那可真丢大人了。我额头上又冒了汗,比上节课憋尿时还紧张。

智行东发现不对劲,小声问我怎么了?我冲他摇摇头,勉强笑了笑。隔一会儿,他写了张纸条推给我:“袁金利,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假去卫生所?”我回了三个字:“我没事。”他很快又把纸条推给我:“有啥事你别瞒我,别忘了咱们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心里一热,在纸上写:“我饿得没办法,多喝水尿了裤子。”智行东写:“我想好了,咱们恐怕挺不到周日了,现在就得往家写信,让大人给送吃的来。”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让我欣慰的是,下课时裤裆差不多已经干了,尿臊味也不再那么大。

我和智行东给家里写信。信封信纸都是他给的。长这么大我还没写过信,更别说是给我爹妈写。“爹妈”二字写完,就再不知道该写啥。我绞尽脑汁想,信依旧无影无踪。我突然发现,信原来和尿一样,也能把人憋得乱蹦。智行东已经写好了,启发我说:“你就想啥写啥吧,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自己家人也不用客气。”

我又想一会儿,写了几句顺口溜儿:

今有一事相求,不知如何开口。

食堂吃的太差,饿得实在难受;

肚子咕噜乱叫,浑身上下发抖。

要想儿子活着,快送吃的来救。

我和智行东跑出教室,把信扔进学校门口的邮筒里,都长出一口气,好像食物已经近在眼前了。实际情况是,周日我到家时,信也没有到。半个月后,我把那封信忘得一干二净了,爹才从二伯手里拿到信。打开信读完,妈就哭了,赶紧和面烙饼。爹后来告诉我,妈边翻饼边哭,眼泪掉进锅里,不时发出嗞的一声响。爹也急坏了,向二伯借了自行车,把饼给我送到了学校。爹到时,饼还热乎着呢!

我和智行东寄完信,又赶紧往教室跑。这么一折腾,胃里连一粒高粱米都不剩了。偏又上生理卫生课,讲消化系统。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真高明,我嘴里溢满哈喇子,胃变成了心脏,一抽一抽地跳,心脏则变成了拖拉机,突突突地直抖。我估计智行东的兜子里还有存货,勉强挨到课间操,但他没再拉我回宿舍。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又喝了一肚子水。

午饭还是两个砍刀卷子,一铁勺稀汤。晚上依旧四两米饭,炖豆腐换成了炒土豆片。下晚自习回到宿舍,肚子里又唱起《空城记》。不过,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刚进宿舍门,东隔壁的学生科就传来薛德松的吼声。我们在西墙边站成一排,把耳朵竖起来听。挨训的不知干了啥事,惹得薛德松像狮子似的咆哮。他好像气疯了,翻来复去只说一句话:“你还敢不敢?”问一句,啪的一声脆响,是巴掌扇到了脸上。再问一句,扑的一声闷响,是飞脚踢到了身上。挨打的是个好汉,一点声音没出,大概是在表明还敢干。薛德松不再问,拳头飞脚雨点似的落下去。一阵狂风暴雨后,停下来,又问:“告诉老子,你还敢不敢?”好汉打定主意,要顽抗到底,仍然不出声。薛德松气得在屋地上乱转。突然传来很大的响声,好汉抗不住了,发出一串唉哟声。我们终于知道是个男生,暗中给他竖大拇指。智行东吓得脸煞白,小声说:“好像抡了木棒子,不会出人命吧?”我们都笑他杞人忧天。胡立伟走进屋,把我们从墙边赶开。我不想走,屁股上挨了一脚,踢得我向前一窜,坐到了炕沿上。我在心里骂他狐假虎威,早知这样,小舅子才选他当寝室长呢!

东隔壁没动静,但我还是睡不着,饿得在炕上翻来覆去。如果是在家里,我这样穷折腾,妈就会说:“二利在炕上烙饼”。要是真能把自己烙成饼,那该多好啊,我就把饼吃进肚子里,那样就不会饿了。屋子里响起呼噜声,我有些纳闷儿,别人咋就不知道饿呢?我发觉智行东站起来,手伸向头顶搁板上的兜子。他肯定又拿吃的了,但估计不会再给我。我听到他喉咙里咕噜一声,把啥东西咽了下去。不一会儿,智行东也打起呼噜。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感觉分外孤独,就像一条被扔在沙滩上的鱼。黎大白唬突然惨叫一声,蝎子蜇了似的从炕上跳起来。同学们都被吵醒了,胡立伟拉亮电灯。原来,是黎大白唬另一侧的同学,在梦里啃猪爪,把他的手拉过去咬了一口。大家笑一气,再躺下时,都加了小心,把手藏进被子里。

灯一灭,同学们很快又睡着了,我的瞌睡却不知在哪里,咋也找不到。西隔壁传来史蛤蟆的声音,在讲他约会的经历。他的对象叫魏小美,他们刚在操场东边的树林里见了面。魏小美有两只大乳房,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她挎着他的胳膊走,他的胳膊肘儿正好对着她一只乳房,不时轻轻碰撞一下,软软的电得他直发麻。史蛤蟆就冒了坏水,走几步突然停一下,魏小美猝不及防,乳房就撞到他胳膊上。撞了几次,魏小美不干了,问他搞什么鬼。史蛤蟆急中生智说,防备“缺德松”。隔壁发出一阵笑声。尖嗓子提醒史蛤蟆小心点,真让“缺德松”抓住就坏菜了。史蛤蟆不以为然,拍着胸脯说:“缺德松收拾别人行,要是敢惹老子,看我咋对付他。”尖嗓子冷笑说:“别把牛皮吹得这么响,真落在缺德松手里,也够你喝一壶的。”史蛤蟆说:“他敢整我,我就整他老婆,看谁能整过谁。”

6

薛德松隔三差五就抓个人,到学生科教训一顿。他称之为过筛子,为四个现代化建设选良种。他要选的有男良种,也有女良种。这从声音上就能判断出来。男的他用拳头飞脚选,女的他用训斥谩骂选。男生最后都被他选得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的;女生则哭天抹泪,眼珠子通红。薛德松的选种育人计划,非常受我们欢迎,下了晚自习,我们就贴东墙站成一排,等着听隔壁的动静。我们称之为听戏。几天没有声音,我们就会感到失落,觉得少了点什么。只有智行东例外,第一次偷听后他就吓坏了,再不敢往墙边凑。

智行东已经被“自行车”替代了。除了我之外,全班同学都这么称呼他。有时候,老师叫顺了嘴,也会这么喊。“自行车,上去把黑板擦一下。”“自行车,去教研室拿盒粉笔来。”“自行车,说一下半角公式。”

他脾气好,谁叫都不生气,而且答应得很爽快。对此,我真的不太理解。在我们八间房,喊外号就相当于骂祖宗,是奇耻大辱的事。有一天中午,我们俩坐在宿舍前的砖垛底下吃饭,我看旁边没人,小声说:“智行东,他们喊你自行车,你为啥不急眼?”

智行东愣了愣,挠挠脑袋不解地反问:“我为啥要急眼呢?”

“他们那是侮辱你,拿你不识数,当二百五。”我说。

陈红旗作品-《难以忘却的记忆》 140×90cm 2004

智行东看看我说:“你瞅我像不识数二百五吗?”

我摇摇头。智行东当然识数,绝对不是啥二百五。他成绩相当好,开学后的几次测验,都是全班第一名,而且比第二名的胡立伟高出几十分。

智行东咧开嘴,呵呵地笑笑说:“既然我不是二百五,他们叫啥又能怎么样?名字只是个代号罢了。另外,我也没觉得受到啥侮辱,自行车这名字挺好的,好读易记,琅琅上口,比智行东强。”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看他不像开玩笑,就狠呆呆说:“那以后我也叫你自行车?”

智行东两只眼睛眯成缝,拍拍我的肩膀说:“咋不行呢,我还纳闷儿,别人都叫,为啥你一直不叫呢!”

我委屈地说:“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才不那么叫。”

他突然沉默起来,脑袋低下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手里的砍刀卷子也忘了吃。我有些慌张,不知他怎么了,推他一把问:“你没事吧?”他这才抬起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袁金利,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我也认真起来,重重地点点头,又问:“要是我死了呢,你会不会哭?”

他没点头,吃惊地看着我问:“你为啥会死呢?”

我想了想,到底也没想起自己为啥会死,就干脆不再想,把饭盒里的汤喝掉。

智行东说:“袁金利,虽然你是我朋友,但也可以叫我自行车。”

我真想这么叫,但试了几次,总叫不出口。

智行东对书法痴迷,没事就用手指头在空气中乱比划。问他在干啥,他说在练字,不用笔不用纸,这种练法叫书空。我就拿手指头往他身上捣,他边躲边笑,问我干什么。我说:“你书空,我书人。”一个周末从家里回来,他满脸欣喜说要给我看点好东西。我见他把兜子搬下来,估计又有啥好吃的,嘴里就溢满了口水。想不到他拿出两张纸。一张纸上写了四个字,另一张也写了四个字。都是用毛笔写的,很黑。我使劲看,八个字也只认出四个来。智行东指着念给我,“吃亏是福”,“难得糊涂”。

“是郑板桥的帖子,我爸临摹送给我的。”智行东说。

我仔细看看,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点不好看。他爸真够糊涂的,是不是临摹时喝多了?吃亏咋能是福呢?糊涂又有啥难得呢?郑板桥干嘛这么说呢?既吃亏又糊涂的人,在我们八间房就是二百五,谁见到谁欺负。智行东却非常喜欢这几个字,没事对着它们看,拿手指头在空气中乱比划。

一个周日,智行东没回家。我回校时,搭了村上的拖拉机,到学校比平常早,走进宿舍里时,别的同学都还没回来。智行东正在炕沿边练毛笔字,屋子里墨汁的臭味,呛得我一溜跟斗。写着字的报纸,从炕边一直铺到屋门口,满地都是“难得糊涂”和“吃亏是福”。这么多的字,不知写了多长时间。智行东站起来,伸伸懒腰说:“从你们走后,我就开始写,到现在还没动地方呢!”求我帮他把报纸收一收,扔到垃圾堆上去。

如果还是早春,需要烧炕就好了,报纸塞进炕洞里,点把火就能烧掉。但夏天已经到了,天气热起来,不需要用炕取暖了。垃圾堆在厕所旁边,扔完报纸,我俩又顺便撒了泡尿,一点也没想到,已经惹了祸。

陈红旗作品-《岜沙老人像》 30×25cm 2004

第二天早晨,我们刚到操场站好队,薛德松就在水泥台上发起脾气。他手里举着一捆报纸,问是谁写的毛笔字。我站得远,抻长脖子踮着脚,还是看不清纸上有什么字。但我隐约有一种直觉,他拿的就是我和智行东扔的报纸。他下面的话果然证明了这一点。薛德松比以往显得更愤怒,挥舞着手里的报纸吼道:“谁写的麻溜给我站出来!你不仅在党的社论上抹黑,还在中央领导的名字后公然写上‘吃亏是福’‘难得糊涂’,你安的什么心?打的什么鬼主意?”

这太莫明其妙了,薛德松竟然会拿几张破报纸做文章。我看见智行东嘴唇哆嗦起来,双腿不停地发抖,好像随时要倒下去,赶忙伸出一只手扶住他。

停了停,薛德松的口气缓和下来说:“我知道,写字的人就站在下面,我也知道,你可能是无意中犯了错误,我保证,只要你走出来,承认错误,我就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如果顽抗到底,后悔药没处买去。我会发动群众检举揭发,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能找出来。”

智行东的身子动了动,显然是打算走出去,我手上用力拉住他。薛德松挖了个陷阱,出去就是自投罗网。智行东扭头看看我,一脸的茫然。薛德松发了一早晨脾气,最后举起仅剩的一只左手喊起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早操结束时,智行东瘫成一团泥,我连拖带抱把他弄回宿舍。刚一进屋,他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我扶他躺到炕上,问他有没有事。他摇摇头说没事,让我去食堂打饭,晚了就赶不上了,手哆嗦着把饭票递给我说:“我吃不下,我的份你也吃了吧!”

我打了饭回到宿舍里,智行东正斜倚着被子坐着,脸上也有了些血色。我劝他多少吃一点,人是铁饭是钢,一口不吃咋行呢!智行东不吃,只喝了些水。我把他那份饭吃下去时,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就像偷了他什么东西似的。智行东写了请假条,让我带给班主任。我本打算课间操时回宿舍看看他,但第一节下课时,他走进了教室里,看样子已经恢复如初了。

下晚自习后,胡立伟把我喊到宿舍外,问我谁在报纸上写的毛笔字,我摇头说不知道。胡立伟使劲拍我肩膀说:“你说实话,是不是自行车写的?”我心里先是一惊,以为他已经知道了,但很快我就想明白了,大家都知道智行东爱好书法,胡立伟一定是猜测的,并无确凿证据,否则就不用来问我了。我仍然摇头,说不知道。胡立伟捣我一拳头骂:“你他妈要是敢撒谎,老子饶不了你。”

7

史蛤蟆像评书联播,每天晚上讲魏小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脑袋被魏小美占满了。属于她的一切,总是晃动在眼前。在教室里做题时,魏小美的头发、眼睛、鼻子、脸会出现在本子上;走路时突然一回头,她的嘴唇、牙齿、舌头就跟在我后面;在操场上跑步时,会撞上她的乳房、肚子、屁股、腿;有时候,我的梦里还会出现她隐秘的生殖系统。我对魏小美了如指掌,比对自己还熟悉。我知道她头发有点黄,脑门有些宽,一只眼睛单眼皮,另一只双眼皮,下颏上有一只美人痣;我知道她有两颗小虎牙,舌头又尖又灵巧,锁骨上有只小疤瘌,是小时上树刮的;我知道她乳房大得下垂,小腹部有些胖,肚脐眼儿像一只酒盅……这真让我苦不堪言。我以为自己病了,直到有一天,智行东说他也和我一样,我才放下心来。我们一致认为,史蛤蟆比老师讲得好。老师讲《生理卫生》课,到生殖系统一章就绕过去,脸红脖子粗说“不要求掌握,回去自己看。”弄得我们整天琢磨,小蝌蚪是如何游进倒放的梨子里的?史蛤蟆把这些疑问都回答了。

陈红旗作品-《岜沙老人像》 30×25cm 2004

夏天快过完时,史蛤蟆的对象变成了常丽荣。史蛤蟆说常丽荣长得比魏小美漂亮,身材高挑,乳房饱满,性格也比魏小美开朗。

“最神奇的是,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史蛤蟆说到这,使劲吸鼻子。虽然隔一堵墙,我也能想象到他陶醉的样子。尖嗓子问:“常丽荣是不是用了雪花膏?”

史蛤蟆不屑地说:“你懂什么?那不是脂粉香,是传说中少女的体香,一百个女孩儿里也难见一个。”

我和智行东讨论了几天,还是没弄明白,这种神奇的香味究竟长什么样。但从那以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身边有女孩,我都会闻一闻。虽然一个带香味的都没找到,不过我发现,女孩儿们的气味是有差别的。有青草味的,脂肪味的,水果味的,粮食味的,还有虫子味的。我暗自想,这大概和属性有关系。青草味女孩儿,可能属马牛羊;水果味女孩儿,也许属猴子;粮食味的,大概属猪和鼠;脂肪味的那些,没准属虎和狗;虫子味的呢,应该属鸡或蛇。为了验证这个推论,我虚心请教了一个姓刘的女同学。她和别的女生不同,性格非常开朗,常和我们男生打闹。一天下课间操后,闻着她身上浓烈的脂肪味,我问:“你是不是属狗的?”她没有正面回答,拿眼睛翻翻我说:“去你娘的。”

你可能也明白了,我的理论以食物为依据,这和我们的处境有关。从家里补充食物后,情况略有好转,但饥饿仍是常态。好在夏天到了,秋天随后也来了,可吃的东西多起来。学校的菜园子,成了我们的食品基地。黄瓜、萝卜、茄子、胡萝卜、水萝卜、西红柿,甚至大蒜和大葱,都是我们果腹的东西。开始,看菜园的只有一个老头,腿脚不好,眼神也差。多数时候看不见我们,看见了也追不上。我们咋会把他放在眼里呢?三天两头跳进栅栏,大肆掠夺一番。薛德松不时发脾气,咬牙切齿要抓到偷菜贼。后来,菜园里多了两条狗,我们的偷菜行动才告一段落。识时务者为俊杰,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

史蛤蟆就不是俊杰,搞对象的事到底败露了。一天下晚自习回来,我们又去东墙下听戏。听到那个熟悉的鼻音,我就知道史蛤蟆倒霉了。虽然不知道模样长相,但他早就是我的熟人,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在他的鼻音里入睡。我的心情很复杂,既担心,又幸灾乐祸,当然也期待他能当好汉。史蛤蟆显然不具备好汉的素质,刚挨了几巴掌,就可怜巴巴告了饶。倒是常丽荣有骨气,大声向薛德松宣布:“恋爱自由,你没有权力干涉。”薛德松骂:“你们什么他妈的自由,纯粹是精神污染,老子不管你们,孩子都会生到课堂上。”随后就是一声脆响,巴掌扇到常丽荣脸上。薛德松责令两人写检查。常丽荣没说话,显然还有抵触情绪。史蛤蟆答应得很痛快,但回到宿舍,转脸就骂起薛德松的八辈祖宗,说明天中午,去收拾薛德松老婆。

薛德松家在学校旁的胡同里,门前长着一棵老柳树。我拉智行东去看热闹,他摇头说不想去,说他爸知道他做这事,会对他非常失望。我威胁他说:“你不陪我去,我也会对你很失望,你忘了咱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朋友了?”智行东说:“那我就陪你到胡同口,不往里面走。”

第二天中午,我和智行东迅速吃完午饭,没有回宿舍,夹着饭盒出了校门。

已经是深秋,落叶随风飘舞,像在漫无边际地旅行。一些落在房顶上,镶嵌在瓦缝间;一些落进池塘里,变成一尾尾怪异的鱼;一些落进田地中,成了泥土的一部分;更多的落在街道上,让脚步发出沙沙的响声。智行东走着,突然叹息一声说:“袁金利,我觉得人也像这些树叶一样。”

我正想着史蛤蟆和薛德松老婆,没心思考虑树叶问题。

智行东又说:“你看这些叶子,最初可能长在一棵树上,但风一吹,就各奔东西,指不定飞到哪去了。是不是就像我们,如今在一起,中考后就要天各一方?”

我说:“你又不是林黛玉,咋这么多愁善感呢?”

智行东没理我,顾自说下去:“我爸说,人的命运就像覆巢之蚁,无法把握,无法选择,所以只能难得糊涂。”

智行东的话越说越高深,想得我脑瓜仁子疼,眼前的热闹却不能不看。

到了薛德松家胡同口,智行东就再不肯走。我丢下他,一个人走进胡同里。薛德松家门前远不及我想象的热闹。如果是在我们八间房,谁家要出啥事情,全村人都会跑去看热闹。胡同里风平浪静,咋也看不出要出事的迹象。两个小孩儿在弹玻璃球。柳树下坐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绿军装,正掐豆角子,掐几根,就扔进一只铁盆里。正是薛德松的老婆。人们都说她有病。我正纳闷儿,忽然听到哪里传来一阵歌声,鼻音很重,正是史蛤蟆。我看不到人,声音发自一堵土墙后面。

史蛤蟆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薛德松老婆抬起头,手上的动作停下来,眼神直勾勾地向那堵土墙看,似乎正在努力回忆什么往事。我看见她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史蛤蟆唱:“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薛德松的老婆慢慢站起身来,脸上呆滞迟钝的神情一扫而光,身体里似乎突然被注入了无限的活力,腰板拔得笔直,昂头挺胸,双手叉腰,亮开喉咙接着唱:

“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

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咳呀,领导我们向前进。

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产党,呼儿咳呀,哪里人民得解放。”

薛德松老婆的声音美妙动听,天籁一般,响彻在午后的胡同里。唱完这一首,她一口气不歇,又唱了第二首。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红晕,越唱越兴奋,唱着唱着,又跳起了舞。她的舞跳得也非常好看,腰扭得像麻花,腿踢得很高。紧接着是第三首、第四首……她像个上足发条的机器人,又唱又跳,停不下来了。这时候,我才搞明白,薛德松的老婆犯病了。是被史蛤蟆弄犯病的。史蛤蟆早就不再唱,大概已经从墙后离开了。现在,只有薛德松老婆一个人在表演,她唱着跳着,手伸向自己的衣服纽扣,离开那棵柳树,向胡同外面走。走出几步,她脱掉了上衣,随手扔在地上,露出天蓝色的秋衣。又向前走几步,秋衣也被她脱掉,甩在弹玻璃球小孩的脑袋上。她的手又伸向那件粉红色的衬衣。我不敢再看,撒丫子跑出胡同,拉起智行东向回跑。

这天下午,我一直在心里猜测最后的结果。我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8

陈红旗作品-《牯脏乱》 162×130cm 油画 2005

下第二场雪时,我们进行了第一次摸底考试。到这个节骨眼上,大家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把分数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要。在中考之前,这样的考试还有两次。每次都像扒皮,一摸、二摸、三摸下来,就扒掉三层皮。平时用功的学生,底越摸越厚,不好好学的那些,底就摸漏了。班主任老师预计,全班有一半人能考上县重点高中,另一半就只能考中专、师范,或是县二中和兴隆完中。谁都想成为前一部分。我的成绩在分界线上,不知能考上啥地方。妈比我还紧张,每次回家,都问考了多少分。妈一问,我就感觉自己像她养的老母鸡,常要用手指捅屁股,看有没有蛋。爹用上了激将法,说再不好好整,你小子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陈红旗作品-《迎亲》 180×150cm 2005

同学们中间忽然流传一个消息,省实验今年给我们一个保送名额。消息虽然诱人,但谁心里都有数,大家根本没有竞争的资格。省实验是啥地方?那是全省最好的高中,进了省实验,一只脚就进了大学校门,而且还是全国重点大学。说是保送名额,但肯定先看成绩。这个名额,只能是智行东的。开学后每次考试,他都是全班第一名,总分比第二名胡立伟高出一截,名额不给他还能给谁?

一摸之前,胡立伟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学得像个特务似的,天不亮就起床,到操场上背书,晚上钻进被窝里,还拿手电筒照着学。他快把自己逼死了,脑门上挤出抬头纹,眼睛也熬成兔子眼。但一摸分数出来,他还是第二名,被智行东拉下二十多分。胡立伟就有些气急败坏,动不动对人发脾气,还像驴似的尥蹶子,我就被他踢了好几脚。

因为摸底考试,连续几星期没回家,食物又短缺起来。菜园里白茫茫一片,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我们就瞄准了食堂。食堂里每天都有一批分不完的砍刀卷子,盛在大铁盆里,留着第二天中午接着分。语文老师说过,写作文观察很重要,想吃饱观察更重要。我早注意到,铁盆总靠窗户放着,而窗户上恰巧有一块玻璃漏了窟窿。

智行东是不会参与这事的,我找了黎大白唬,他螳螂似的长胳膊,没准能派上用场。黎大白唬兴奋得两眼放光,像拉磨似的在宿舍里转圈子,喊着口号说:“东风吹,战鼓擂,我是小偷我怕谁?”又把毛巾围在脸上问:“袁金利,你看咱俩用不用蒙面?”我一把给他扯下来说:“偷几个破砍刀卷子,蒙个屁面,没卵子找茄子拎。”

正要出门时,智行东挡在我前面,“袁金利,你再考虑考虑,这事不太好吧?”

我冲他晃晃手里的木棍,“早考虑好了,万无一失,胳膊不够长,就使木棍戮。”

智行东急得直搓手,吞吞吐吐说:“我是说,这么做,有点不太光彩吧?”

没等我说话,黎大白唬一把推开他:“光彩有个屁用?吃进肚子里也不当饱。”又冲智行东晃晃拳头说:“与人斗其乐无穷。”

外面冷得出奇,一出门就像扎进了冰窟窿。风像刀子割过来,遇到人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砍开衣服,刺穿皮肤,钻进肌肉、血液里。另一部分从鼻孔和嘴巴扎进去,直捅到肺子里。但并不黑,路被雪光映得很亮。我拿着棍子,黎大白唬拎着书包,一前一后向食堂走。走到西房山,黎大白唬从后面撵上来,拍我肩膀说:“袁金利,你看我像不像小偷?”他腰弯得像虾米,走路高抬腿轻落足,就像《地雷战》里的鬼子。我说:“何止像,你就是小偷。”

食堂的窗外有座煤堆,站在顶上,隐约能看见里面的情况。铁盆就在窗户下面,不过窗窟窿位置较高,胳膊不够长。我们就用上了木棍。使细的那端扎下去,一个砍刀卷子就穿到木棍上,接着再扎第二个,不大一会儿,棍子上就扎了一长串。我们俩轮换上阵,很快书包就装满了。

我和黎大白唬回到宿舍,屋里响起一片欢呼声。炕洞里还有余火,扒开柴灰,把砍刀卷子埋进去,没多大功夫,香味就窜出来。自然是大家都有份。只有智行东不吃。我扒出一个,吹掉柴灰,给他送过去。智行东脸胀得通红,摆着手,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袁金利,我真,真不吃。”

我撂下脸,把砍刀卷子硬往他手里塞说:“赶紧拿着,不吃你就是瞧不起我。”

黎大白唬接话说:“吃吧自行车,到今天我才总算明白了,啥叫贼香贼香的。”

智行东眼泪要下来了,手背在身后,可怜巴巴地说:“求求你,袁金利,别再逼我了,我真不吃。”又手忙脚乱找卫生纸,“我,我,我,来不及了,得去趟厕所。”我知道他有个毛病,一紧张就要上厕所。

我没再说什么,把砍刀卷子收回来,狠呆呆地几口吃下去。

智行东刚出去,宿舍门就被人一脚踢开了。我们正聚在炕洞前,从柴灰里往出捡砍刀卷子,抬头一看,薛德松叉腰站在屋门口。他向我们扫一眼,冷冷地问:“你们哪来的馒头?”这时候,如果我们能冷静一点,告诉他是中午吃剩下的,没准就能把事情遮掩过去,但我们都太慌乱了,不约而同把头低下去,谁也不说话。薛德松冲进宿舍里,裹着一股冷风刮到我们面前,又问:“是不是从食堂偷来的?”我们仍然不说话。薛德松抬起腿,一脚踹翻蹲在我身边的一个同学,再一巴掌扇在我脸上,狂怒地咆哮:“告诉老子,是谁去偷的?”一拳又打倒另一个同学,吼道:“把人给老子交出来。”我们仍然不说话。薛德松冷笑一声说:“小兔崽子们,真以为老子拿你们没办法?”

薛德松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战术,把宿舍里的人分别叫到学生科。我是最后被叫到的,心里无比忐忑,不知道同学们会不会出卖我和黎大白唬。我站在东墙下听动静,隔壁始终没有拳打脚踢的声音,不知道薛德松在如何盘问。这种寂静让人感觉更可怕,我预感到自己已经被出卖了。

果不其然,我刚进学生科,薛德松就用手指头捣我脑门说:“小兔崽子,你还有啥可说的,别人已经把你供出来了。”我心里纳闷儿,不知道是谁出卖了我。薛德松很快给出答案,他说供我的人是黎宏昌,又问我有没有同案犯。我恨得牙根直痒痒,黎大白唬这个狗日的,一看就像个叛徒。我毫不犹豫,说我的同案犯就是黎大白唬。薛德松问:“黎大白唬是谁?”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说的是绰号,我说:“就是黎宏昌,瘦高个戴眼镜,长得像螳螂的那家伙。”薛德松说:“好,你先回去,把黎大白唬给我叫过来。”

我以为事情过去,已经没我啥事了,没承想,不大一会儿,我又被弄进了学生科。黎大白唬也在屋里。我恶狠狠地看他一眼,发现他也正恶狠狠地看我。薛德松没动手,像砸夯似的在屋地上走,说:“老子当年在朝鲜,三天三夜水米没打牙,也没像你们这样丢人现眼,照样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薛德松命令我和黎大白唬互相扇耳光。我正求之不得,一巴掌扇在黎大白唬左脸上。黎大白唬也不示弱,扬手回了我一巴掌。我手上加了力气,又一巴掌扇在他右脸上。他的眼镜掉了,嘴角也出了血。黎大白唬愣一下,把眼镜推上去,一巴掌抽在我脑袋上。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定定神,攒足力气,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把他踹倒在地上。黎大白唬从地上站起来,一脚蹬在我小腿上。我们俩都红了眼,拳来脚往,一替一下,在学生科的屋地上打得难解难分。最后,我们俩抱在一起摔倒在地,我掐住他腮帮子,他卡住我的脖子。如果不是大杨老师喊“住手”,我们很可能就要了对方的命。

我俩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走出学生科。

刚到外面,我就扯住黎大白唬的胳膊问:“你他妈干嘛出卖我?”

黎大白唬甩开我的手说:“我还想问你呢,为啥要当叛徒?”

我说:“是你先出卖的我。”

黎大白唬说:“放屁,明明是你先出卖我。”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我俩被薛德松算计了,告密者另有其人。

黎大白唬冲地上吐口唾沫说:“我看叛徒是自行车,只有他没吃。”

我摇头说:“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走进宿舍时,别人都已经躺下,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只有智行东站在东墙边,显然在听动静,看我一眼,就吓得叫出了声,搓着手说:“咋能这样呢?咋能这样呢?咋能把人往死里打呢?”手忙脚乱倒水投毛巾,让我擦脸上的血。又问我疼不疼。我摇头说没事,只是皮外伤。他似乎根本不相信,隔一会又问我疼不疼。躺在炕上好一会儿,他又问一遍:“袁金利,和我说实话,你到底疼不疼?”

9

一摸后放了两天假,我脸上有伤,怕爹妈盘问,没敢回家去。黎大白唬倒不怕。宿舍里就剩下我自己。晚上躺在炕上,突然觉得分外孤独。身上的伤还很重,稍稍一动,就钻心地痛。我把脑袋蒙在被子下,放声哭起来。哭是加速运动,开个头就停不下来了。我哭得肝肠寸断,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觉有人拍我肩膀。我从被子里钻出来,智行东不知啥时进了屋,正满脸紧张地看着我。

智行东问我怎么了。我摇头说没事,怕他追问,赶忙把话岔开,问他咋今天就回来了。

智行东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只是轻轻叹口气。

我也没再深问下去。上次的事发生后,虽然知道他不是告密者,但还是感觉和他之间隔了一层什么,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就是不像过去那样亲近了。

我们俩闲聊几句,都心不在焉,说声“睡吧”,就分头躺在炕上。

我睡不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啥叫失眠。无数念头窜进脑海里,像鱼似的游来游去,但又一个也抓不到。怕智行东发觉,我一动不敢动,躺得像一根木头。智行东大概以为我睡熟了,悄悄从炕上爬起来,手伸向搁板上的兜子。这是他的习惯,每晚都悄悄吃东西。但这次有些不太一样,他找到什么东西后,从炕上跳下地,慢慢向门口走。我不知他要做什么,犹豫着要不要喊住他,忽然听到他发出轻轻的啜泣声,我再躺不住,从炕上坐起来。

我看见,智行东蹲在炕洞前,手里拿着两张纸,正悄悄抹眼泪。我问他在干什么。他哭出声,把手里的纸扔进炕洞里,喊着说:“原来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陈红旗作品-《赶集归来》 160×130cm 2006

那两张纸像有生命的东西,在火上挣扎扭曲,似乎想逃脱出去,但只来得及打两个滚,就被火舌吞没了。在它们翻卷过来的瞬间,我看见几个熟悉的字迹。我认出它们正是智行东爸爸临摹的“难得糊涂”和“吃亏是福”。他视为珍宝的东西,转眼变成了两条淡白色的灰烬。

我凑近智行东,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不说话,使劲摇头,把眼泪和汗珠甩在地上。

我扶住他肩膀说:“有啥事你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你忘了咱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兄弟了?”

智行东突然一把抱住我,大哭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抹一把眼泪,怪异地笑着说:“为了回城,我爸要和我妈离婚了。他说不能再等了,这是末班车,搭不上就得在农村呆一辈子。”

我想安慰他几句,但又不知该说啥。我感觉到,智行东心里有东西被击碎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只得不断地重复说:“别哭啊,有话慢慢说。”

智行东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他自己。最明显的一点是,他再不许别人喊他“自行车”了。第一个倒霉的是黎大白唬。智行东第一遍提醒他时,他根本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大咧咧地喊了第二句。智行东的脸色变得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叫智行东,不叫自行车。”黎大白唬伸出手,想搂他肩膀,“咋的了自行车,你吓唬我是不是?”话音未落,鼻子上就挨了智行东一拳头,血霎时就流了下来。第二个撞枪口上的是语文老师,智行东冷着脸提醒他时,他一下愣住了,嘴张了半天才说了句:“对不起,智行东同学,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恶意的。”

自行车这个绰号,咔嚓一声就从班级里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然。后来我想,其实智行东是变得越来越接近我们了,但反而让我们越来越感觉陌生。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

被薛德松收拾后,常丽荣就从隔壁的夜话中消失了,新出现的女孩儿叫白燕华。她是校田径队标枪运动员,长得黑里俏,史蛤蟆叫她黑牡丹。我见过她在操场上训练,跑得很快,马尾辫扯成一条直线,没有拿标枪,扔的是她自己的胳膊。史蛤蟆说,白燕华像匹野马,脾气特别大,总威胁说不和她好,就把他废掉,有时候一激动,抓住他命根子不放手。

尖嗓子说:“那你可加小心,别吃不了兜着走。”

史蛤蟆说:“无限风光在险峰,烈马骑上去才来劲。”

我心里还是怀念常丽荣,她身上的香味,还有她面对薛德松时,大义凛然的气概。智行东说,他也和我一样,更喜欢常丽荣。有一天傍晚,我俩从食堂打了饭出来,和一个女孩儿擦肩而过,我猛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我突然反应过来,那个女孩儿就是常丽荣,赶忙捅一把智行东。我们俩同时回过头去,立刻就失望了。女孩儿长得又矮又胖,根本不是史蛤蟆描述的样子。

我本能地觉得,史蛤蟆和黑牡丹搞对象,没有啥好果子吃。似乎为了验证这一点,没几天,他又落在了薛德松手上。这次,薛德松用了跟踪术。晚自习后,史蛤蟆走出教室时,薛德松就跟在了后面。史蛤蟆半点没发觉身后有尾巴,兴冲冲地进了东边的小树林。他和黑牡丹抱在了一起时,薛德松才大喊一声,从树后跳出来,抓了他们现行。

陈红旗作品-《三个猎枪手》 170×160cm 油画 2006

这次,薛德松想出了新点子,利用早操时间,给史蛤蟆和黑牡丹举行了一场婚礼。

那天早晨,我们在操场上站好队,大喇叭里的国歌突然停下来,换上了婚礼进行曲。在音乐声里,薛德松开了口。他声调不高,带着油腔滑调的讥讽。

“下面有请两位新人上台,他们是高二四班的史有才同志,和高二六班的白燕华同志。”

操场上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天还黑着,看不清人的眉眼,只见两个模糊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上台。高个的显然是史蛤蟆,耷拉着脑袋弯着腰,站在他身边的黑牡丹反倒昂首挺胸,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

薛德松说:“史有才和白燕华两位同志,在共同的学习生活中,擦出了爱情的火花,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们的感情是经受得住考验的,再黑的树林子,他们都敢钻;再不要脸的事,他们都敢干。现在,我郑重地宣布,从今天起,他们结为了夫妻。请大家用掌声祝福他们。”

没有人鼓掌,台下一片寂静,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大家大概和我一样,都被薛德松的举动惊呆了。

天慢慢亮了,主席台上的三个人渐渐显露出来。婚礼还在进行下去,薛德松不知从哪找来两个牌子,亲手给史蛤蟆和黑牡丹挂在了脖子上。我看见,牌子上分别用墨笔写着“新郎”和“新娘”。

薛德松说:“下面,请新婚夫妇给来宾三鞠躬,一鞠躬……”

史蛤蟆和黑牡丹显然没有进入角色,谁也不鞠躬,都一动不动地站着。薛德松绕到他们身后,按着脑袋,帮他们完成了答谢来宾的环节。薛德松只有一只手,所以,史蛤蟆和白燕华是分别行的礼。或许是觉得礼节太繁琐,拜高堂和夫妻对拜的环节被薛德松省略了,直接宣布入洞房——把他们留在主席台上展览示众。

10

史蛤蟆和白燕华一下出了名。这一整天,兴隆完中的各个角落,从初中部到高中部,都在谈论他们的婚礼。有人甚至认为,他们堪比陈铁军和周文雍,戏称之为主席台上的婚礼。

我觉得史蛤蟆很快就会报复,但晚上躺下后,西隔壁一直没动静,他们的宿舍里好像一个人都没有。我正想睡觉时,墙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鼻音很重的哭声。史蛤蟆哭得很伤心,说这次丢了大人,没脸见史家的列祖列宗了。好几个人劝他想开点,说事情已经发生,哭死也无济于事。有人还劝他节哀顺变。但史蛤蟆依旧哭个不停。还是尖嗓子了解他,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尖嗓子劝他化悲痛为力量,和“缺德松”斗到底。史蛤蟆像急刹车似的把哭声停住说:“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史蛤蟆还是要对薛德松老婆下手,他也要做个牌子,挂在她的脖子上。时间选择在三天后。三天后逢十五,兴隆乡有大集。

“我要让薛德松在全乡出名。”史蛤蟆咬牙切齿地说。

陈红旗作品-《祭祖》 170×160cm 油画 2006

尖嗓子忽然提出一个细节问题,牌子好找,弄个硬纸板就行了,但没有人会写毛笔字。

事后我回忆起来,就是在这时,智行东捏了一下我的手说:“机会来了。”

我以为他是想去看热闹,也捏了一下他的手作为回应,根本没想到他是另有所指。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智行东就开始研墨。我已经好久没见他写毛笔字了,自从烧了他爸爸的“吃亏是福”和“难得糊涂”后,他甚至连书空的习惯也取消了。智行东研得一丝不苟,每一下都用上了真力气,看他那意思,好像要把自己也磨进砚台里。我想起他以前说过的一句莫明其妙的话:“非人磨墨墨磨人。”但我却没想到问他要写什么字。倒是胡立伟很警觉,绕着智行东转了两圈,吸了吸鼻子说:“智行东,你倒挺有闲情逸致的啊!要不要我帮你找几张报纸?”他的话显然是有所指。智行东没理他,冲着我说:“这次我要写隶书,看起来庄重大气。”当时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隶书是指一种字体。停了停他又说:“我要练习一下,争取做到尽善尽美。”

兴隆乡逢五是集,每月十五又是个大集。大集像节日一样热闹,方圆百里,二十一个大队,四五十个生产队的老百姓,天不亮就出了门,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乡上来。集都是赶早不赶晚,所以也叫赶集。集市从兴隆完中前面的“米”字路口辐射出去,一直延伸到乡外的农田里。南北一条主街,专营小吃、服装、鞋帽、布料;东西另一条主街,汇集的则是日杂百货打把式卖艺的;一条斜街是牲畜市,骡马驴牛猪应有尽有;另一条斜街是菜市场,农林牧副渔都能找到。

十五这天早晨飘了点清雪,米糁子似的雪粒子洋洋洒洒从天上落下来,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早起赶集的人仰头看看,心里想本打算这个集抓头猪崽子呢,没承想被一场雪给搅黄了,刚骂一句“狗日的天气”,再看时,雪就已经停了。于是又摩拳擦掌地上了路。集市从天不亮开始,到九点多钟时人流达到了顶峰,四条街都被人挤满了。

后来有人回忆,那个女疯子是十点多钟出现在集上的。那正是课间操的时间。女疯子脱得一丝不挂,胸前挂着一块牌子,由“米”字中心出发,边唱边跳,一路向南走。穿过卖布料的摊子时,从地上捡了条红布系在了脑袋上。刚出现在集上时,她嘴里唱的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走到街尽头时,她刚好唱完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她熟门熟路地从一排平房穿过去,插到了斜街的牲畜市场上,唱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经过那些牛马驴骡的面前,惹得它们发出一片应和声。再次来到“米”字中心时,她停了下来,向四周的人群做了个罗圈揖,自己报幕说,下一个节目是歌伴舞《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随着歌声响起,她轻盈地跳了起来,下腰、踢腿、劈胯、旋转,每个动作都完成得美轮美奂,跳到高潮部分时,还来了三个高难度的大跳动作。表演结束时,她脸上漾起兴奋的红晕,又向四周作了一个罗圈揖。就在她抬起头来时,赶集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她,喊着向她走过来。女疯子很机敏,没等那人靠近,就沿着菜市场那条街斜插了下去。她跑得很快,没办法再唱歌,就挥舞着手臂喊起了口号: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追她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她被围到了一个卖鸡的摊子前。她一纵身跳上摆摊用的水泥台,一只手握成拳头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指着胸前的牌子喊:毛主席万岁!笼子里的鸡被惊得飞出来,向四面八方逃跑,有一只甚至飞到了旁边的房顶上,怎么叫也不肯下来。鸡毛像雪一样,落了人们一身一脸。女疯子被人抓住时,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毛主席万岁!

谁都知道女疯子是谁,她胸前挂的牌子上,毛笔写的五个字不是“毛主席万岁”,而是“薛德松老婆。”

薛德松老婆的事从集市上迅速传播到完中的校园里,果然像史蛤蟆说的那样,薛德松一下子在全乡出了名。直到这时智行东才告诉我,牌子上的字是他写的。他从炕沿下的缝隙中抽出一卷纸,眉飞色舞地说:“为了写好那五个字,我做足了准备工作。”他把纸展开,我看见上面写满了“薛德松老婆”。智行东把那卷纸又塞回炕沿下面,拍拍我的肩膀说:“袁金利,我替你报了仇。”

我想告诉他,我其实从来都没想过要报什么仇,但看到他满脸兴奋的样子,到底没有说。

我非常替智行东担心,薛德松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首先就会从牌子上的字查起。

奇怪的是,薛德松一直没有什么动作,行动的人是胡立伟。后来,我明白了胡立伟的用意,把智行东搞垮,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到省实验的那个保送名额。

进入冬季后,每晚宿舍里都会留一个人负责烧炕,我们称之为值班。事发后第三天晚上,轮到我在宿舍里值班。我抱了柴禾回来,见胡立伟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宿舍里,正在炕沿边翻兜子。那个兜子我太熟悉了,智行东就是从那里面给我拿出的桔子。我冲过去抓住胡立伟的手,喝问他在干什么?胡立伟一膀子撞开我说:“没你事袁金利,给我滚一边去,老子正在找证据。”

我又冲上去,抓住他胳膊说:“胡立伟,你别想陷害智行东。”

胡立伟一拳捣在我胸口上,“谁陷害他?你敢说牌子上的字不是他写的?还有上次报纸上的那些字。”

他翻过了智行东的兜子,没有发现什么,又去翻床铺。

我跳起来扑到他身上,“我是他的朋友,有我在你就别想伤害他。”

胡立伟一拧身子,把我甩倒在炕上,面目狰狞地说:“袁金利,你别自作多情了,你拿他当朋友,也不问问人家拿你当不当朋友?”

我说:“你少挑拨离间。”

胡立伟说:“他如果拿你当朋友,能去薛德松那告状,说你偷了馒头?”

我说:“你放屁,那事不是他干的,没准是你干的。”

胡立伟冷笑一声说:“他是你朋友,每天晚上吃东西给过你吗?”

我的心忽闪一下子,就像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这件事其实我也一直无法理解。直到智行东昏倒在教室里,我才终于知道,他每晚吃的是药,他的心脏病是先天性的,害怕被退学,才特意隐瞒了下来。

我虚弱无力地回了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管不着。”

胡立伟再次冷笑一声说:“他是你朋友,怎么会把你尿裤子的事告诉我?”

我的心哗啦一声,裂成无数碎块,脑袋变成了一片空白,这事我只告诉过智行东一个人,没想到他竟然泄漏了出去。我呆呆地站在屋地上,看着胡立伟翻过智行东的被褥,又去掀床铺下的炕席。我当时根本就没去想,胡立伟的座位就在我们身后,我尿裤子的那天,他很可能会看出蛛丝马迹。我的意识恢复过来时,只是不停地转着一个念头:智行东太不够朋友了。这个念头像一架风车呼呼地旋转着,让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复仇者。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把手伸向炕沿下面,抽出了智行东练习时写下的那卷纸。

胡立伟抓着纸走出宿舍时,又晃着拳头威胁说:“要是敢说出去,没你的好果子吃。”

事后,我的理智恢复了过来,开始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我一直都在担心薛德松会把智行东抓进学生科,我完全可以想象到,他被薛德松折磨的场面。在宿舍里时,我总觉得听到东隔壁传来巴掌声和智行东的惨叫声,后来,即使坐在教室里,我的耳边也依然会响起这样的声音。我害怕见到智行东,又竭力想要讨好他,不知不觉反倒和他疏远了。

但薛德松一直没有出现。直到一周后,我才听说,在集上疯跑的第二天,薛德松的老婆死在了医院里。说这事的人是史蛤蟆,说完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又说了一句:“老子真没想到她会死。”

薛德松是十天后出现的。他闯进我们班教室时,正在上语文课,讲的是《鸿门宴》。语文老师刚说到刘邦顺着尿道跑了,薛德松就踢开了门。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冲到智行东面前,抬起手,左右开弓扇到脸上,又一脚踹在心口上。我们反应过来,把薛德松拦住时,智行东已经躺在了地上。他眼睛漠然地看着教室的棚顶,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轻轻说了三个字:“打得好。”就昏了过去。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见到了常丽荣。我像一个无知的闯入者,陷落在她沙漠一样无边的香味里,突然醒来时,我心里无比地惶恐,随后发现,双腿间出现了一片冰凉的粘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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