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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引

2013-04-18杨小凡

山花 2013年7期
关键词:琴声小院木头

杨小凡

在故乡,农历十月初一是个坎。过了这一天,说入冬就入冬了。

白天从黄土里飘出来的雾汽,在深夜里先肃成露,再凝成霜,到早上就成了一天一地寡白的霜雪。有微风吹过,哪怕一丁点儿风也不吹,只要早醒的公鸡叫几声、饿一夜的猪吭几声,或者早起的老人倚门长咳几下,树上的叶子就会扑簌簌地飘落一地。

村子是一天比一天瘦了,谁家的黑狗、白山羊和灰鸭子都缩了身子,村前的泓水也消瘦而寂静,再也没有夏天那汩汩的欢笑了。

十几天前,人们就开始添加衣衫御寒了,上年纪的人已经穿得很臃肿。这样的日子就算寒日了。阳世的人要添衣御寒,那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呢?不也得添衣裳吗。当然,这是用阳世的标准衡量另一个世界。但,我们的心里还是挂念着已故去的亲人。早清明、晚寒日,烧纸钱纸衣祭祖的规矩就这样传下来了。我常想,这确是一种形式,但这形式能传下来几千年,这也许就是人活着的一些意味,一种念想。

这两天,我虽然费些劲儿,但还是调休了,我决定要回故乡给逝去的母亲冬祭。

进村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村里竟无声无息的静,静得能听到小风在树梢头的嬉戏声。

下车的时候,我只看到几只母鸡围着村口那棵老桑树在转圈儿,像是在做一种游戏。它们见到我,像没有看到一样,只是咕咕地叫两声,接着又你追我赶转起圈来。再向里走,就见一黄一白两只狗互相咬着身上的毛,对我的回来也没有发出一声吠,只是其中一只白狗向着我哧吭了几下鼻子。

自己平时回来的极少,连村里的人都不能认出一半来,但这狗们却像知晓我是这村里出生的人一样,一点儿也不生分,一点儿也不戒备。村子怎么是这般样子?我疑惑着进了老家的小院。父亲正倚在门框上吸着烟,脸上漾着安详。见我进院子,他急忙走过来,笑着说,“乖乖儿,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言语一声。”

其实,父亲是知道我回来给母亲冬祭的,但他还是有些意外,这意外多半是由惊喜而生的。陪父亲抽了支烟,我俩就蹲在院子里开始“花钱”。在这里,给亲人烧纸不叫烧纸,而叫送钱。既然是送钱,就得用一佰元的纸币在黄裱纸上,一下子一下子地打好,然后再把纸花成扇形,才能到坟地里烧。我和父亲一边“花钱”,一边聊着。

“小的时候,村子里人欢马叫的。这咋霜打的一样,无声无息了呢?”

“打工的打工,进城的进城。村里就剩这些老弱病残和上学的孩子。”父亲叹口气,又接着说,“这日月过的,真想不到!你看看咱村里,墙倒屋塌的,像又回到解放前了。真是越过越没劲。”

我自清明那次回来后,一直没有回村。这中间,父亲在城里我们哥弟几个那儿住了几次,但总也不到两个月。父亲八十三了,他说一辈子在乡里的小院住,惯了,住在城里像坐牢,憋屈死人。回来就回来吧,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你觉得城里好,别人却把它当成牢笼。反正现在也方便,时时都能打电话的。见父亲对他的乡村十分的不满意,我就找着话题儿宽他的心。我蹲得有些不舒服了,父亲就让我起来坐着,他一个人在花地上的纸钱。

纸钱花好了。父亲拾起地上的那张佰元票子,正要往上衣袋里装,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随机手就停在空中。他要干什么呢?我猜测着。这时,父亲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佰元的票子,加上刚才那张,正好两佰元。他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给,这是羔子家退回来的。人家说你不回来吃大席,只收两佰!”

羔子住在村西头,比我大两岁,我俩从一年级都在一个班里上学。

应该说,我俩小时候关系是相当好的,但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他窝在了村里,我们的隔膜就一天一天地长厚了,以至偶尔见面竟也很生分;像其他人之间一样,递支烟,笑一下,寒暄几句,他便匆匆的离开。

两个月前,就是快要过中秋节那几天,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说,“羔子从马鞍山运回来了,赤脚光蹄的。你可回来烧张纸。”我举着电话没吱声,心里算了一下,他才四十五岁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啊。我的心像被针扎的一样,一阵一阵地疼,他毕竟只比我大两岁呢。我本来是想第二天回来的,但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还是决定让四弟回村替我把花圈送上,把礼送上。因为,我真的不想看到羔子从手术台上背回来的样子。

我吐了口烟,望着父亲说,“怎么又退了两佰的礼呢?”父亲表情平静的说,“这是规矩,往礼不吃席的,退一半回去。”这时,父亲把钱递给我。我摆着手,心想父亲怎么这会儿也给我客气起来了。父亲分明是看透了我的心,就笑着说,“给死人往礼的钱,我不能要,不吉利!”我笑了一下,连忙接了过来。

父亲也起了身,他用胳膊夹着打好的纸钱,我拎着鞭炮,两个人便走出小院门。这时,太阳突然从云彩里探出头来,透过微风下稀疏的树叶照下来,地上便斑驳陆离地晃动。

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要出村到祖坟地里去。这样的时刻,多少有几分肃穆,我们爷俩一时没有了话,任地上的树叶在脚下沙沙地响。

到了村口,我突然被一种声音惊住:这是古琴声。

莫不是三弄叔又在抚琴?我向琴声飞出的小院望了一眼,便确认这就是三弄叔的小院,残垣断壁上衰草摇曳,唯有那株带刺的仙人掌,从墙顶蓬勃着向下蔓延着。于是,我立住了脚,这琴声久违了二十多年啊。

这时,低婉深沉的琴声宕开一幅与其说是雪夜,倒不如说是霜晨的画卷:苍茫大地,万木凋零,唯有梅花铁骨铮铮、迎寒傲立;高声滑过,一股清新寒冷的带着初升朝阳气息的山风,伴着轻盈虚飘的琴音,扑面而来;琴声渐缓,如幽溪穿月,让我一下子进入了恬静、安详、远离凡尘的境界;突然,高音又起,沉浑穿透,犹如破空而来的天籁,直入我心。

陈红旗作品-《洗头》 120×90cm 2006

这样的时刻,这样静谧的乡村能听到这样的琴声,我真的要醉了。

这时,父亲喊我了。我犹豫一会,还是回望了一下弥漫着琴声的小院,向父亲走去。

“三弄叔这琴声,真是太美了。窝在乡里一辈子,真亏!”

“亏?他作了一辈子呢。老天能让他安生地走,就算对得起他了。”父亲不以为然的话里,似乎还夹带着更为复杂的叹息。

“我觉得他挺好的啊,一辈子能文能武能伸能缩的。”我不解地说。

“你知道个啥?人在作,天在看。唉,他呀,开始遭报应了啊!”父亲又叹了口气。

我真的不解,父亲怎么会对三弄叔这个态度呢。他们是一个亲爷的堂兄,只比父亲小七八岁,今年也应该七十四五岁了吧。在我的印象中,三弄叔年轻时英英武武的,当过大队的治保主任,也当过大队的民兵营长。每次,只要在村口听到他高脆亮堂的咳嗽声,我就知道他准是又从大队部开会回来了。于是,我心里便紧张得嘭嘭直跳,因为,晚上他肯定要给全村子里人开会了。我们孩子们,便有了热闹,可以围在大人四周,嘁嘁喳喳地疯来疯去。

这个时候,马灯下的三弄叔,总喜欢挥着手,像电影里的一个人,声音很高地说着什么。但现在的三弄叔,又是个什么样子呢?还是三年前那次回来,我见了他一次。那天,他正好从窑场回村子,就碰到了一起。记得,我还递给他一支烟,给他聊了几句。他说,他在几十里外的地方给人家看窑场,身子骨还可以,自挣自吃过日月。

但那天,我突然觉得三弄叔以前的豪气跑得无影无踪了,人像被抽去气的皮球,软塌塌的,又像一只霜打过的老茄子。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想到这些,我也不由得生叹。

这时,父亲又开口了,“人啊,虽说是吃土还土,可阳世上走这一遭可不能错了步,一步错步步错,报应就会找上门的。”

听着父亲这话,我觉得在父亲的心里肯定是对三弄叔是有意见的。或许,三弄叔在父亲心里是有着不可饶恕的过错的。不然,八十几岁的父亲不会突然是这个样子。于是,我便想知道,到底在三弄叔身上发生过什么。

“爹,你咋老说报应呢。有些事儿,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呢。”

父亲迎着微风向前走,并不回头看我,而是说,“抬头三尺有神明啊。羔子不也一样吗。人家都老老实实地出去打工,他却带着闺女放鹰,这不,闺女被人打死了,他也得了恶病,说走就走了。这不是报应,是啥!”

父亲突然把话扯到了羔子身上。我知道,他是不愿意再说三弄叔的事了。

可是,三弄叔的几十年前的事儿,却从我的脑里子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就像正在发生着的一样。

那年腊月,冰琉璃挂满了屋檐,我整天缩着头、两手插在袖筒里、弓着腰、不停地跺脚,天实在太冷。清鼻涕也没完没了的往外淌,我根本不想理会它,就抱着胳膊用两个袖头擦,两只袖头就明晃晃地泛着青光。那天晌午,我刚从学校回村,就听到三弄叔那高脆亮堂的咳嗽声,我一下子兴奋极了:又要出大事啊!可不是吗,早上一到教室,老师就铁青着脸让我们掏出语文书,把第十页十一页撕了交上去。这篇课文是已经学过的了,里面有一个叫邓小平的人说的什么话。

当天晚上,三弄叔果真又把村里的大人们弄到喂牲口的牛屋里开会。屋子中间的火堆冒着呛人的烟,人们却不敢大声咳嗽,实在呛得不行,就在肚子里咳嗽几声,整个会场不时传来吭吭哧哧的咳嗽声。三弄叔举着报纸在念,我分明听到是“反击什么风”。我在门外面,挨不到火堆里的一点热气,冷得有些抖。就在心里骂,是该反风了,天都他妈的想人冻死人了,还要什么风呢。

过的有三四天吧,那是个下午,村子里突然响起了铜锣声。这个时候,我好像正在掏麻雀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把两枚光秃秃的麻雀蛋又放进墙缝里,从梯子上跳下来,朝着铜锣的声音飞奔而去。

铜锣声是从打麦的场里传过来的。我跑过去时,大人们已经将麦场围成了圆圈。我弓着腰,从大人的裆间挤进去,才看到里面的情景:一辆板车上装着四根水桶一样粗的木头,三弄叔两手掐腰,身后是两个褂子外面扎着宽腰带、背着长枪的民兵,板车前站着一个穿单衣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纸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写着“地主小偷汪国庆”,汪国庆三个字个还打着血红的×。

这时,三弄叔突然厉声喝道,“这木头是你偷的!?”

“是。”

“是你一个人偷的吗?”

“是。”

“不老实!你一个人能装上去?”

“能。”

“卸下来!再装上去!”三弄叔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于是,汪国庆开始卸板车上的木头。他用腿顶着板车框,弓下腰,用肩先顶着根木头,一咬牙,用力向上便把木头杠起来,腿离开车框,再一用劲,就把木头搁在地上。这时,他脸上的汗,便淌下来。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当第四根木头搁在地上的时候,他蹲在地上,单衫已经被汗透,贴在背上,放着光。

这时,麦场上响起来高呼声,“打倒地主小偷汪国庆!”有几个妇女虽然喊着,但脸上却写着可怜兮兮的痛。

汪国庆在人们的呐喊声中,站起来,低着头,呼呼地喘着气。

人们喊得都累了,声音便渐渐小起来。这时,三弄叔开口了,“装上去!”

“嗯。”

卸下来容易,装上去难。但汪国庆毕竟是有把力气的,那时他也就十八九岁吧。按说,正是有力气的时候。

大概有一个多小时,汪国庆终于把四根木头又装上去了。我当时蹲在地上,并没看清他是如何装上去的。但有一点,我是看清了,当四根木头装上去的时候,我分明看到汪国庆从嘴里吐出了一口红痰。

三弄叔也看到了,因为我俩的目光是在那块红痰上碰在一起的。于是,他就举起手,带着头喊道,“打倒地主小偷!反击右倾翻案风!”麦场里的人们又跟着喊起来。

喊声停了。三弄叔又说,“走!到张楼村去!”

汪国庆走到板车的两个把之间,挂上车攀绳,把板车按平,吃力地拉动了车子。

一路上,我都在回忆三十多年前的事儿。这回忆当然是由三弄叔引起的。关于三弄叔的事儿,我见到的我听到的也真不少。粉碎了“四人帮”,那年我还在上小学。就是在那年冬天,三弄叔突然被人用绳五花大绑着,从村子里押走了。大概有一年多时间,他才回到村子。后来听说,这事还是跟汪国庆有关,因为他在“汪国庆”三个字上打了血红的×,差点成反革命了。这之后,三弄叔就不再是大队干部,又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

我与父亲到了祖坟地的时候,多少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几十个坟头上,都盖着一层干草,凄凉阴冷。在我的印象里,祖坟地还是清明时的样子,紫色的小花迤逦地开着,青色的杂草,像绿色的花环一样,芬芳四溢在一座座坟墓四周。当真是到了寒日,连我这美丽的记忆也都被这时令,一扫而去了。

我燃放了鞭炮,父亲先给太爷,再给爷爷烧了火纸,然后才开始给母亲烧。我给母亲自然烧得多,而且还烧了几打冥币。对死人也是有亲疏的,这就是人之常情。母亲坟前的火纸伴着飞起的灰片飘向空中,父亲便说,“给每个坟头都烧几张吧。”

陈红旗作品-《吼叫》 160×150cm 2006

我与父亲把剩下的黄裱纸点着了,快步走着,分别在每一座坟头前丢下几张。整个坟地,便烟雾缭绕起来。

烟雾慢慢散尽。我与父亲又站在那里,吸了支烟,才离开坟地。该是吃晌饭的时间了。

走出地头,父亲突然停住。他用手指着右边地里的那片坟头,声音很低地说,“那是老汪家的坟地。走的走,死的死,十来年没人来上坟了。黄土不光吃人,也快把坟吃完了!”

我抬眼望去,那边几座坟确是算不上坟了,也就尺把高几个土堆。我知道,这是汪国庆家的。汪家曾是富裕人家,解放前是有几百亩土地的,从祖上都会制琴和弹琴。听说,三弄叔七岁的时候就被送到汪家学制琴和弹琴。这样说来,他叫汪国庆的父亲应该是叫过师父的,他与汪国庆也是曾经十分亲近的。

这时,我又想起先前三弄叔押着汪国庆游街的事来。

于是,我便问父亲,“三弄叔真跟过汪家?”

父亲对我的话有些诧异,扭着头说,“这还能假。七岁去的,在人家一呆就是八年,解放了才回的。”

父亲说着这话,语气里流露出对三弄叔的不满来。“忘本啊。国庆那孩子要不是三弄,能走得那么早吗。”这时,我也想起汪国庆的死来。那次游街之后,他就得了吐血病,两年多吧,他就不声不响的殁了。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平日里没往深处里想,现在想来,我们这样一个小小的村子里,竟有这么多恩恩怨怨,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呢。一路上,我便不想再说什么。父亲也不想再说什么,他依然在前面走着。他虽然八十三了,可走起路来,还咚咚地响。

进了村,没走多远,又到三弄叔那个小院前。

这时,琴声还没有停。我便又站住。父亲知道我还是被这琴声勾着,就没再说什么,只顾自己朝前走去。于是,我便转向三弄叔的小院。

琴声越来越清晰。我站在院门口,不想惊动这琴声。

我知道,这是古曲《梅花引》。我还知道,这琴声已经进入第二部分:旋律急促刚健,节奏大起大落,跌宕多姿;琴声散、泛、按三种音色不断变化,时而刚劲浑厚,时而圆润细腻,时而急徐清秀、悠长飘逸。我的眼前分明看到,一株红梅于风雪中昂首挺立、临风摇曳,铮铮铁骨,冷香四溢,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了。

过去,应该是二十多年前是听到三弄叔抚琴的。但那时是不懂琴声的,更体会不到他竟有这般琴艺。于是,我对三弄叔便有一种敬佩的感觉来。

这时,琴声进入了最后一章。寂静的琴声于喧嚣之中,趋缓婉转,袅袅回旋,欲罢不能,恍惚迷离无定,神秘虚无。我不禁想起“三弄魂消七弦琴绝,西窗月冷香如故,千回梦断一阕,曲终浊酒更残韵未休”这句话来。

我正沉浸在遐想之中。突然,一个高音颤过,琴声戛然而止。

我醒了过来,疾步走进院里。只见三弄叔正坐在堂屋的当门,两手抚琴,喘着粗气。

见我进来,三弄叔并没有站起来。看得出,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已经无力站起。我按着他的手势,在东边的条凳上坐下。掏出一支烟,递过去,并给他点上。三弄叔吸了口烟,身体好像缓过来一点儿劲,便说,“今儿个回来的?”

“嗯。”

“该给你娘送寒衣了。”

“嗯!”我一边应着,一边看三弄叔面前的那架琴。

这是一架仲尼琴。琴体的腰部和头部有两个凹进的线条,通体没有任何修饰,简捷、流畅、含蓄、大方、内敛。琴面是梧桐老木,琴底应是古梓木,灰胎生漆使琴从里到外透出苍松脆滑、拙朴古雅来。

看着这琴,我便问,“叔,琴是你斫的?”

“嗯。”

“有这手艺,咋不制几架卖呢。城里流行着呢。”我说。

“唉,琴有命。降不住她了。你看,弦都断了。”

“听爹说,你的身体也不好?”我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这一世作够了。肝子坏了,心也快死了。”三弄叔平静地说。

三弄叔对我的到来,无惊无喜。话也咸一句,淡一句的。我知道,我与他之间不可能再有什么话可说了。于是,我站身子,说,“叔,我走了。你多保重啊!”

“走吧!我也累了。”

我走出屋门的时间,三弄叔是想站起来送一送的。可他最终还是没有站起来。当年那个英英武武高声大气的人儿,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日月真是吃人呢,一天一天的吃,吃得你毫无戒备。

我在心里叹着气,离开了三弄叔的小院。

残垣断壁上衰草摇曳,唯有那丛带刺的仙人掌,从墙顶蓬勃地向下蔓延。

晌午的阳光下,小院依旧温馨地慵懒着。

回城半个月后,父亲打来电话,话语平静地说:三弄,跳塘死了!

我现在回想起来,他走的原因应该是从几个月前他家的那场变故吧。那是一个满眼翠绿的夏天,三弄叔唯一的儿子突然被抬回了村子,他是被城里的汽车轧了,轧得鼻子眼都分不清了。一个月后,三弄叔也病倒了。又过半年,三弄叔的儿媳妇带着儿子也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没影没踪的。三弄叔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家庭,说散就散了,散得雨骤风停,无根无由的。

三弄叔出殡那天,我赶回了村子里。他的丧事办得很潦草,这也是自然的事,因为他儿子死了,媳妇已经走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送走他的当天晚上,我跟父亲睡了一夜。快到天亮时,父亲吸着烟说,“他不亏,为了做琴的那几根木头,硬是把国庆这孩子的命糟踏了。”

难道真是为了得到那几根做琴的古木,把国庆污为小偷的吗?这是我从没有想过的,现在我也不全信。兴许,三弄叔并非单单是有这个私心,这里面可能还有什么隐衷呢。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看到三弄叔的新坟就矗在我们那片祖坟里,若隐若现。明年的这个时候,新坟就变成旧土了。寒日那天,我也会给他烧一打纸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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