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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2013-04-18残雪

山花 2013年7期
关键词:小郭病友

残雪

蒲三在这些人当中算是个人物。“这些人”指散居于城市水泥森林中的失眠者。失眠者在京城是一个很大的群体,由于无数夜间活动的经验积累,使得他们可以辨认出这个群体中的成员。比如在电梯间,或者在车库里,有两位失眠者相遇了,他们便会微微向对方点头示意。至于他们据以辨认的标志,据说只能靠心领神会。那么存在着大规模的夜间活动吗?有人说这事很难判断。活动肯定是有的,外界关于这事传说得很多。失眠虽没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影响到城市的发展,但这种难以描述的夜间活动毕竟有点特殊。又由于这个人群在逐渐扩大,所以议论总是有的。

蒲三的出类拔萃之处在于不把失眠当失眠。他在早年当锅炉工时就开始失眠了。一开始夜里还能睡四五个小时,到后来就只能睡一两个小时了。而且天天如此。失眠影响了他的健康,他只好辞去了锅炉工的工作,做了薪水很低的金融大楼的保安。做保安那一年他45岁。保安的工作就是在楼里面巡视,遇到纠纷去处理一下,没事时也可躲在某个角落里休息一阵。蒲三觉得这个工作很适合于他做。做了一年多保安后,蒲三就发现了自己的睡眠规律,而且懂得了自己的失眠并不是疾病,只是睡眠异于常人罢了。保安工作事情并不多,蒲三只要一歇下来就躲进清洁工放工具的小房间,坐在小板凳上打个盹。他几乎在五分钟内就可以入眠,并随时可以恢复清醒。有时候工具室锁上了门,他居然可以在大门旁站着入眠,连双眼也不闭上。如果这种时候有人叫他,他便微微一怔,立刻回应那人。因为他的工作的性质,他这手绝活并没有人发现。他在失眠者当中也不是因为这个出名的。

蒲三既然练就了随时可以入睡的本事,在他的生活中也就不再存在失眠的问题了。从此他并不认为自己到夜里就一定要睡觉,他成了个喜欢搞夜间活动的人。他的活动范围一般是在老城墙下面的护城河一带。那块地方是像他这样的夜猫子的聚集之地。

蒲三从小在京城生活,对老城墙这一块比较熟悉,而且他的家离这里也很近。所以他深夜出来散步时,往往一走就走到这边来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在这个幽静的处所呆得很惬意,也并没发现其他的人。蒲三走累了就在河边的石凳上歇一下。他在河边休息其实就是在睡觉,只是外人看不出来罢了。再说那么晚了哪里会有人守在那河边观察他?

人们是慢慢出现的。有一天,蒲三在休息时被河里的水响惊醒了。他看过去,那条窄窄的河当中好像是个女人。她喊“救命!”蒲三正在脱衣下河,女人却又飞快地趟着水上岸了。蒲三尴尬地站在原地。

“这个时分还来河里戏水啊。”蒲三说。

“我活得不耐烦了嘛。可是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原先是没有人的,我从来没遇到过人……你是人还是鬼?你这该死的!”

她气愤地离开了。蒲三想,为什么她和自己都认为这里没人?女人是去投水的,看到有人就后悔了,她不愿死在别人眼前。蒲三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她的情绪。他为自己的在场感到歉疚。

又过了些日子,蒲三从高高的城墙走下来时,看到黑糊糊的树丛里有两个影子。两个影子缠在一起,分不出男女。蒲三尽量不看他们,一直走下去,下到了河边才停下来。这时候那上边的人发话了。

“我们看到你天天来这里,你是如何解决失眠问题的?”

“你同我们一样天天来,其实你何苦要天天来,像有人给你布置了任务一样。”

蒲三听清了,这两个说话的都是男人。他心里有点激动,这种死寂的夜,却原来是一场骗局。就像人看景色看久了,景色中就会出现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样。

“我没有失眠的问题。我是来这里搞活动的。”蒲三说。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那上面的那两个人就开始笑。蒲三看见他俩像两条蛇一样舞动着。难道他的话真的那么好笑?

“他没有失眠的问题,可是天天来这河边占着我们的位子。”

蒲三感到惭愧,因为他说的是事实。他能感到这两个男子的痛苦。可他自己呢,一点儿也不痛苦。他早就忘记失眠会有痛苦了。

他沿着护城河往东走去。走了没多远,他就感到了那两个人在尾随他。蒲三想,他俩大概想向他取经吧。谁不想战胜失眠?

可是他估计错了。那两人中的一个将他用大棒打倒在地,使他在深夜领教了真实的睡眠是怎么回事——他昏睡到天快亮才醒过来。

这个事件使蒲三明白了,此地并非无人之地,有各式各样的失眠者躲藏在树丛里,甚至河里。那么,是他加入了他们,还是他们跟在他后面而来?应该是前者,可他怎么又老觉得是后者?他还没把这个问题想清,又了遇到了新人。

新人坐在他常坐的河边石凳上。是一男一女,一人占一个石凳。

那么多日子,这石凳都空着,这两个人就像地下长出来的一样。他们在看河水,听到脚步声,立刻一齐转过身来。

“户外空气新鲜,比起室内来舒服多了吧?”蒲三和他俩搭讪地说。

“一点也不舒服。”中年男子阴沉地说。

“在失眠的时候,至少没有屋里那么烦闷吧。”蒲三又讨好地说。

“比屋里更烦闷。”还是男子答话。

“那你们还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理由了。”

即使是在黑暗中,蒲三也隐约看到了他俩警惕的目光。他担心木棒事件重演,就加快了脚步。可是那女孩叫起来了。

“你停下,我有话要问你!你,我看出来你精神抖擞。我想问你,你是如何样处理好那件事的?”

陈红旗生活照

“我告诉你答案吧: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那件事。好多年以前,我就将睡眠取消了。你们瞧,我多么洒脱!”

蒲三说话之际瞟见那两个黑影从城墙上冲下来了。他果断地跳进那艘小船,将船划到河心,又划到了河对岸。他听到那两个青年在说:

“你们怎么放走了这个人,他可是个人物啊!”

于是蒲三就从别人的话里得知了自己是个人物。

他还陆陆续续地在老城墙下面遇见了一些别的人。他的夜间活动只限于这块地方,不光是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是个“人物”,也因为此地让他产生信心。

黑暗中,那些人对他的存在感到好奇和爱慕,口中发出“咦,咦……”的惊讶声。是的,正是爱慕。包括用木棒击倒他的举动。那是他们想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同失眠告别了。年轻人真顽皮。

夜间的病友之一追随蒲三到了金融大楼。他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他要亲自证实蒲三取消睡眠这件事。小青年姓郭,是一名司机。

“蒲叔,我对您很崇拜。在土城墙那里遇见您以后,我就决定了要做您这样的人。您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我告诉您吧:因为我要摆脱痛苦。我现在太阳穴这里就疼得厉害,所以我就来找您了,我班也不上了。”

蒲三斜眼看了看他,板着一副脸,说:

“没有用的。我的太阳穴比你的疼得还厉害呢。你离开一点吧,影响不好,我正在上班呢。老黄!老黄!有情况吗?”

小郭羞愧地躲到了圆柱后面。他一直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蒲三,一直熬到了吃中饭时分。

送盒饭的车来了,小郭也要了一盒饭,他看着蒲三,满心都是困惑。

“你还没走啊,和我到工具房里来吧。”蒲三招呼小郭说。

小郭进来后,蒲三就把工具房的门关上了。

里面很昏暗,两人站着吃饭,很快吃完了。

“蒲叔,您的精神真好。”

“嘘,别说话,我在睡觉呢。我来教你,背贴着墙,双手放在肚子上。好!关键是要专心。你往哪里去?好,去吧。”

小郭贴墙站着,他并没打算动。他在想,蒲叔说自己要往一个地方去,那么,他想往哪里去?他不知道。但蒲叔说他已经上路了,他就权当自己正在旅游吧。忽然,大楼里响起了非同寻常的喧闹声,如潮水一样,越来越近了。他又听到面前的蒲叔仿佛在墙缝里讲话,声音嗡嗡嗡的听不清。

小郭感到欣慰,因为他们将嘈杂的噪音关在门外了。他虽然没有目的地,但他是在同蒲叔旅游,他要放松自己,轻装出行。蒲叔的声音终于在房里响起了。

“小郭,你走到了吗?”

“还没有呢,蒲叔。这里有团阴影,我该绕过去吗?”

“你怎么问我?要自己决定!”

小郭本来是随便说说好玩的,但是蒲叔一开口,他就真的看见了树林和深沟,还有在云中昏睡的满月。他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要不要跳过那条沟?跳吧跳吧,别让蒲叔笑话。他做了个起跳的动作,从墙上的金属杆掉下好几个拖把,弄得他裤腿上尽是水。

房门一下大开,清洁工老头进来了。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在里头搞破坏啊!”

小郭看见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蒲叔根本不在那里。他狼狈地走出去,屁股上挨了老头一扫帚。老头教训他说:

“不要以为可以从蒲三那里学到什么,跟着他走,路只会越走越艰难。他啊,从来不走正道,属于那种来去无踪的人。”

小郭来到大堂里,看见蒲三站在大门旁边。蒲三那浑浊的目光引起了小郭的兴趣,他想,他是在工作还是在睡觉?他走到蒲三右边,隔得很近地去观察他,可是蒲三连眼珠也不向他转过来。小郭心里对蒲三生出了深深的敬意。他不再犹豫了,抬脚向大门外走去。

清洁工追了出来,拍拍小郭的背说:

“这就对了,要远远地离开这个人,只有这样才会有出息。你不是想捞个行政干部的工作干干吗?心里头要有主心骨。”

“我并不想当行政干部,我是个司机。”小郭说,心里直想笑。

“那也差不多吧。来找蒲三的人都有野心。你走了就不要再来了。”

小郭仔细打量了一下白发苍苍的老头。他看上去大约快八十岁了,但那两只眼睛却亮得出奇,像锥子一样刺人。金融大楼里面怎么会藏着这等人?小郭慌张起来,他在老头目光的逼迫下匆匆离开了。

走到护城河那里时,小郭看见了女病友阿忙。阿忙坐在蒲三常坐的石凳上。小郭感到奇怪:阿忙怎么白天也在这里?难道她从昨天夜里起就一直没离开这个地方?

“阿忙,你心里还害怕吗?”

“害怕。可是我看着你,我觉得你已经不害怕了。你是如何做的?”

“我们一起走过河去吧!”

小郭说着就脱鞋,阿忙也脱掉皮鞋。他俩一块下了水。到了河中水深的地方,因为两人都不会水,就挣扎起来了。阿忙喊:“救命!”

那只木船过来了,两人从两边分别攀沿着上去了。

小郭离开了阿忙,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家是在单身公寓16层,他进了房门,心里还在欢唱着。多么不寻常的一天啊。他叫了外卖,吃了一碗面,迫不及待地等着天黑下来。

小郭在人行道上追着蒲三喊:

“蒲叔!我到过那里了!!”

蒲三回过头,阴沉地问:

“双手紧紧地抓住树桠了吗?”

“抓住了!抓住了!下面有成群的恶狼!我可以悬空吊一整天。现在我全身都轻松了,哪里都不疼。”

小郭的心在怦怦地跳,他俩已经走到了古城墙的缺口那里。

那两个男的从树林里窜出来,其中一个一拳将小郭打倒。

陈红旗作品-《马鞍山》 40×60cm 1987

“我,我是小郭啊。”他绝望地说。

他的肚子上又挨了一棍,他在晕过去之前听见那人说:

“艺芳,我们还要干掉多少个这种货色?”

蒲三镇静地绕过面前的骚乱,头也不回地向河边走去。

他朝着空空的河面说:

“都出来吧,呆的时间够长了。”

河里一阵水响,有六七个人上岸了。他们朝市中心的方向走去,各走各的,默默无声,很快就走散了。

小郭在晚风中苏醒过来,他想起了蒲叔。他是同他一块来这里的,他到哪里去了呢?他站起身来,看见阿忙满腹心事地走过来了。

“阿忙!”他热切地呼唤她。

“你是谁?”阿忙说话时用一只手遮住眼,仿佛在挡住强光的照射。“我是到那里去的,你不要叫我,我要悄悄地。”

小郭明白了,女孩已经见过了蒲叔。

“我是司机小郭啊,是你的好友!”

“我要上路了,那边在等我,再见。”

小郭听到了水响,河里驶来了两只船,船上站了不少人。

小郭朝那些人大声说:

“你们和蒲叔约好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很羞愧,他不该问这么傻的问题。

那两只船驶到东边去了,又有两只船过来了,船上也站了不少人。

小郭感到所发生的情况对自己有威胁。怎么河里会有这么多人都往东边去,只有他一个人孤单地呆在岸边?不是连阿忙也往东边去了吗?蒲叔啊蒲叔,你到底耍的什么阴谋?你去掉了我的痛苦,可我现在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了啊。白天里我可以开出租车打发时间,夜间时间这么长,我总不能整夜在这里走来走去吧?到城里面去闲荡是危险的,三个病友都被谋杀了。只有古城墙这一块地方是安全的,这是大家的共识。可今天是怎么回事?瞧,又来了两只船,又往东边去了!这些病友,要抛弃此地了吗?

小郭在绝望中叹息着,看着昔日的病友一拨一拨地往东边去。忽然,他想起了清洁工对他说过的话:“……跟着他走,路只会越来越艰难。”

这句话给了小郭某种暗示。他信步乱走,走到了“白夜”酒吧那一带。那里是谋杀发生频繁的场所,街道亮得像白天一样。他豁出去了,可是他不愿进酒吧,他只想在这些酒吧外转一转,要是能碰到一名失眠者就更好。

有一排出租车停在酒吧外,一个同行伸出头来看见了小郭。

“上车吧,我把你送回家。”

小郭不愿和同行聊天,就钻进了车子的后座。

后座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很面熟。

“蒲叔,我又到过那里了。”小郭说,心里无比舒畅。

“你闭一会儿眼吧,夜还长着呢。”蒲三说。

小郭闭上眼,他闻到了蒲叔的气息。蒲叔在河边用一只瓢舀那些蝌蚪。他将那些小动物舀上来又撒下去,小黑点们在阳光下活跳跳的。蒲叔折腾些什么呢?小郭想到这里时,车子猛地一下停了。车里头只有他自己。

他下了车,感到阳光有点刺眼。单身公寓的邻居对他说:“早上好!”

他自己那辆桔红色的出租车停在对面了,那上面积了些灰。难道他已经几天没出车了吗?

蒲三夜里过得很快乐,因为大家都行动起来了。古城墙这一块是如此地沸腾着活力,令他有点吃惊。他仿佛听到这些男男女女们全都在压低了嗓门说着:“蒲三,蒲三……”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每次夜风将那些悄悄话送过来,他听到的都是这两个字。白天里,他在金融大楼被人认出时,那人走拢来对他说:

“蒲三叔,您真是个人物。”

当时他还愣了一下呢。后来他心里冒出一个近乎无赖的念头:就算全城的人都记住了他的模样,也没有关系。他要让这些人都知道,失眠并不是一种病,反而是一种延长生命的技巧。也许,他们全都心领神会了。比如司机小郭就明白了。昨天他看到他满面红光地站在自己的出租车旁。现在这些人都从树丛里走出来了,有好几十人呢。他们都要往东边去,蒲三站在那里挡了他们的路,所以他们擦身而过时就不断地撞击着他。蒲三每被撞一下,脑袋里就亮起一朵火花,这火花令他浑身感到惬意。他又一次回想起从前的那个日子。他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团体,这个团体就把他造就为一名“人物”了。如果没有这些病友,如果他们都不从树林里和河里出来,他也就不是今天的蒲三了。所以不是他在传播知识,反而是这些人将知识传播给他,只除了小郭……但他果真是小郭的老师,而不是相反??

陈红旗作品-《出工》 72×60cm 油画 1992

眼看着病友们快走完了,蒲三也想跟过去看看。但他被一老头拦下了。

“不,你不能去。那边的空气不适合你的肺。”

“我的肺?”蒲三吃了一惊,“我的肺出问题了吗?”

“我没有说出问题,我的意思是,到了那边,空气就变了。”

“那么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你最好留在这里,你不适合那边。再说这里也需要你嘛。”

老头去追那群人去了。

蒲三钻进树丛,想隐蔽起来,奇怪的是树林里头并不安静,各式各样的人都在里面交谈着,还有人唱戏。他钻来钻去的,却又没碰到一个人。仔细一听,似乎有两个人都在说同一件事,即,他们能够留下来是多么幸运,现在他们爱留多久就留多久,而那些走掉的人可就一去不复返了。蒲三觉得这两个人说话的口气有问题,他们听起来不像是多么幸运的样子,反倒是像在嫉妒那些走掉的人。大概他们也很想“一去不复返”吧。

“那边的空气到底如何?”蒲三冲着那两人的方向高声说,“有人说那边空气不同,可那边也是京城,会有什么大的不同呢?”

蒲三一讲话,那两个声音就沉默了。而且所有的声音都沉默了,只有风在吹树枝——沙沙,沙沙。他在心里暗暗掂量:是留在这里好呢,还是一去不复返好?当然还是这里好,这里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要什么有什么,差不多可以心想事成。他不嫉妒那些走了的,他们走了,又有人来,一拨一拨的,古城墙下是块宝地。那老头不是说这里需要自己吗?可见自己是个老资格,是个人物,是这些人的主心骨。

蒲三从树丛里钻出来,走到护城河边,坐在他惯常坐的石凳上。因为内心很舒坦,他的大脑一会儿就进入了休眠状态。远远看去,他很像一个钓鱼的老翁。

月亮突然就出来了,在水面闪着银光。蒲三在似梦非梦的地方想起了他的家人,他知道这个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正在酣睡。他轻轻地对妻子说:“你受累了啊。”可他妻子的模样并不像因他而受累。他分明听到她在那间房里回答说:“我成了一位人物的老婆,这事真蹊跷!”蒲三脸上浮起笑容。

一阵响动惊醒了蒲三,有人坐在同他并排的那张石凳上了,是位女孩。

“是阿忙啊。”

“我从那边回来了,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因为我惦记着您。蒲叔,我总拿不定主意,您认为这对我的病有好处吗?这是个弱点吗?”

“可能这是个弱点吧,一个对你的病有好处的弱点。你到了那边,可又想着这边的好处(并不是惦记我),你要把好处都占全。我们这种病就是一种要把好处占全的病,大富大贵的病,对吧?不过呢,我们也还是做了些好事吧,我们使京城变得美丽了一点。你同意吗?”

陈红旗作品-《剪羊毛》 72×60cm 油画 1992

“我同意。我崇拜您,蒲叔。您为什么不肯上我家来呢?我想让我父母看看我所崇拜的人。”

“我不愿去。我可不愿在你家睡着了,那真丢丑。”

女孩站起来要走了,她说自己和蒲叔说了话,心满意足了。

蒲三还是坐在那里,他在等小郭。

小郭天快亮时才来。他说:

“早晨的空气多么好啊!我是从东边来的,东边的空气比这里还要好!他们将那边改造成了一个大湖,满湖都是野鸭子。”

“可你为什么要赶回来?”

“因为蒲叔在这里嘛。我应该将城市的变化告诉您。我着急地往回赶,我怕您提前回家了。”

小郭开着他的桔红色的出租车消失在马路尽头。蒲三在心里说:“小郭正在开始他快乐的一天。”

蒲三沐浴着早晨的阳光,他在人行道上走得很快。尽管城市已经喧闹起来,他的耳边却仍然响着夜间的低语:“蒲三,蒲三……”

他从饮食店买了大饼和油条,站在路边吃完了,又掏出手巾擦了嘴和手,这才朝马路对面的金融大楼走去。

他到得太早,交班的小伙子很高兴,因为他可以提早回家了。

“蒲伯,夜里有人来找过您了,是一个蒙着面的汉子。他说您不在家里,他问我您到底在哪里。我心里一急,就说您大概在古城墙那一带。其实我也是瞎猜的,我隐隐约约听人说过。他找您会有什么事?为什么要蒙着面?见不得人吗?”小伙子迷惑不解。

蒲三严肃地板着脸没有回答,这是他一贯的表情,年轻的保安并不见怪。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回家去了。

蒲三走进空无一人的值班室,给自己泡了一大杯茶,慢慢地喝着。那人推门进来时,蒲三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我知道您埋伏在这里,这楼里并没有情况,我不过在这里混饭吃罢了。到了下午,从这扇窗望出去,您可以看到太阳一天比一天早地落下。这里面这些年轻人越来越没有耐心了。”蒲三听见自己的语气有点急躁。

“蒲叔,您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您到过了古城墙那边,现在又回到了这里。这栋大楼就是为您盖起来的,我一直这样想。您站在大门那里的时候,我看见那根圆柱微微地向您倾斜。”

蒲三抬起头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走廊里竟没有响起脚步声。

他站起身来,从那扇窗户望出去,看见那轮红日正在冉冉上升。低头再看茶杯,水里的茶叶正飞速旋转,发出咝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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