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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格调”论与诗人“性灵”说

2012-08-15

文学与文化 2012年2期
关键词:随园诗话格调

张 毅

以“格调”论唐诗是明人留给清人的一宗古典诗学遗产,王士祯讲“神韵”和翁方纲论“肌理”,唐诗格调都是绕不开的话题。但清代格调派的宗师是沈德潜,他论诗主格调,尚浑成;又宗盛唐,尊李、杜,提倡温柔敦厚的诗教,道学气很浓。在以儒家正统思想为宗旨和推崇杜诗方面,沈德潜与翁方纲是一致的。也正因为如此,论诗标举诗人“性灵”的才子袁枚,要批评沈德潜的“格调”说和翁方纲的“肌理”说,他以为诗人有必不可解之情,才会有必不可朽之诗,诗要抒写性灵,要用解风趣的生动活泼的语言表达真情实感。这不仅对宗唐的“格调”论有纠偏作用,亦可消除倾向于以学问为诗的“肌理”说的学究气。

沈德潜是清代以选诗著称的诗论家,他编撰的诗歌选本有《古诗源》、《唐诗宗》、《唐诗别裁集》、《明诗别裁集》和《国朝(清)诗别裁集》,以及诗评《杜诗偶评》、《说诗晬语》等。在沈德潜所编的诗歌选本里,《唐诗别裁集》有两个版本:一是康熙五十六年(1717)刻的十卷本,称原本;一是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二十卷本,即重订本。两者之间相隔四十多年。经补充修订的重订本,能够后出转精,更能体现其以“格调”选评唐诗的特点,那就是以体格、音节求神韵,复古与标新相折衷,既推崇雄健浑成的风格,亦欣赏冲淡清远的情韵,一归之于温柔敦厚的中正平和。这是一种能反映清人诗学理论风尚与唐诗接受关系的新格调说。

沈德潜自幼酷爱唐诗,他在《唐诗别裁集》十卷本的《原序》中说:“德潜于束发后,即喜抄唐人诗集,时竞尚宋、元,适相笑也。迄今几三十年,风气骎上,学者知唐为正轨矣;第简编纷杂,无可据依,故有志复古而未得其宗。因偕树滋陈子,取向时所录五十余卷,删而存之,复于唐诗全帙中网罗佳什,补所未备。日月既久,卷帙遂定。既审其宗旨,复观其题裁,徐讽其音节,未尝立异,不求苟同,大约去淫滥以归雅正,与古人所云微而婉、和而庄者,庶几一合焉。”①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岳麓书社,1998年,第1页。他说的“审宗旨”,指以优柔平和顺成中正的唐音,上溯儒家诗教的风雅本原。所谓“有唐一代诗,凡流传至今者,自大家名家而外,即旁蹊曲径,亦各有精神面目,流行其间,不得谓正变盛衰不同,而变者衰者可尽废也。然备一代之诗,取其宏博,而学诗者沿流讨源,则必寻究其指归。何者?人之作诗,将求诗教之本原也。唐人之诗,有优柔平中顺成和动之音,亦有志微噍杀流僻邪散之响。由志微噍杀流僻邪散而欲上溯乎诗教之本原,犹南辕而之幽、蓟,北辕而之闽、粤,不可得也”。②沈德潜:《原序》,《唐诗别裁集》,第1页。书名“别裁”,以杜甫《戏为六绝句》所说的“别裁伪体亲风雅”为准则,而具体的做法是“观其体裁”和“讽其音节”。体裁关乎体格,音节组成声调,体格和声调是明人以“格调”论唐诗的重心所在,为沈德潜所继承。他说:“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③沈德潜:《说诗晬语》,《清诗话》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24页。其《唐诗别裁集》主中和之音,弃僻邪之响,按体裁选诗,分“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长律”、“五言绝句”、“七言绝句”等七大类别,每一类别所选诗人按初、盛、中、晚排序,于此可以见出同一体裁诗体的源流正变和作者风格的不同。

以唐代的五言古诗为例,沈德潜认为有继承汉魏传统的“复古”正体与自成一格的唐人变体两种。他说:“五言古体,发源于西京,流衍于魏、晋,颓靡于梁、陈,至唐显庆、龙朔间,不振极矣。陈伯玉力扫俳优,直追曩哲,读《感遇》等章,何啻在黄初间也。张曲江、李供奉继起,风裁各异,原本阮公。唐体中能复古者,以三家为最。”④《唐诗别裁集》,《凡例》,第 4页。所以在《唐诗别裁集》里,陈子昂、张九龄和李白三家的五古入选较多,评价也很高。如说陈子昂:“追建安之风骨,变齐梁之绮靡,寄兴无端,别有天地。”⑤《唐诗别裁集》,第2页。评张九龄《感遇九首》云:“《感遇》诗,正字古奥,曲江蕴藉,本原同出嗣宗,而精神面目各别,所以千古。”“唐初五言古渐趋于律,风格未遒,陈正字起衰而诗品始正,张曲江继续而诗品乃醇。”⑥《唐诗别裁集》,第7页。又谓李白:“太白诗纵横驰骤,独《古风》二卷,不矜才,不使气,原本阮公,风格俊上,伯玉《感遇》诗后,有嗣音矣。”①《唐诗别裁集》,第30页。诗人作诗,用同一体裁而风格各异,所以才有诗之体格的不同。沈德潜说:“渊明诗胸次浩然,天真绝俗,当于语言意象外求之。唐人祖述者,王右丞得其清腴,孟山人得其闲远,储太祝得其真朴,韦苏州得其冲和,柳柳州得其峻洁,气体风神,悠然埃壒之外。”②《唐诗别裁集》,第5页。指出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和柳宗元用五古写山水田园风光,继承了陶诗的风格,也属于能“复古”而得其正。如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沈德潜评:“化工笔,与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妙处不关语言意思。”③《唐诗别裁集》,第70页。又说:“韦诗至处,每在淡然无意,所谓天籁也。”④《评〈观田家〉》,《唐诗别裁集》,第 72页。他选录了韦应物的五古四十四首,仅次于杜甫。但他以为:“苏、李、《十九首》以后,五言所贵,大率优柔善入,婉而多风。少陵才力标举,篇幅恢张,纵横挥霍,诗品又一变矣。要其为国爱君,感时伤乱,忧黎元,希稷契,生平种种抱负,无不流露于楮墨中,诗之变,情之正者也。新宁高氏(高棅)列为大家,具有特识。”⑤《唐诗别裁集》,第5页。虽说杜甫五言古诗抒写的情感内容是正确的,但其诗体风格与汉魏古诗不同而自称唐体,属于变体无疑。故论唐代的五言古诗,沈德潜沿用了明人的说法,以李白等人为正宗,而视杜甫为大家。

主格调而宗盛唐是沈德潜早期唐诗接受的主导思想,在《唐诗别裁集》的原本里,一些与盛唐之音相左的志微噍杀流僻之响均被排除在外,包括初唐“四杰”和白居易、张籍、王建、李贺等中晚唐人的一些作品。这种受明七子“诗必盛唐”格调说影响的选诗取向,在沈德潜晚年的《唐诗别裁集》重订本里得到了纠正。以入选诗歌数量居前十名的诗人为例,原本为杜甫、李白、王维、韦应物、岑参、刘长卿、韩愈、柳宗元、李商隐和孟浩然,而重订本是杜甫、李白、王维、韦应物、白居易、岑参、刘长卿、李商隐、韩愈和柳宗元,盛唐有所减少,中唐有所增加。重订本收诗1940首,较原本新增400多首,其中多数是中晚唐诗,尽管宗盛唐的主导思想没有变,但能照顾到初、中、晚,包容不同艺术风格和趣味的作品。这么做的理由,沈德潜在《重订唐诗别裁集序》中是这么说的:“倘学诗者性情所喜,欲奉为步趋,而选中偏未之及,恐不免如望洋而返也。因而增入诸家:如王、杨、卢、骆唐初一体,老杜亦云‘不废江河万古流’也。白傅讽谕,有补世道人心,本传所云‘箴时之病,补政之缺’也;张、王乐府,委折深婉,曲道人情,李青莲后之变体也;长吉呕心,荒陊古奥,怨怼悲愁,杜牧之许为‘楚骚之苗裔’也。……他如任华、卢仝之粗野,和凝《香奁诗》之亵嫚,与夫一切生梗僻涩及贡媚献谀之辞,概排斥焉。”⑥《唐诗别裁集》,第3页。在排除不符合亲风雅之旨的“伪体”的同时,尽管将四唐诗的优秀之作都收集在一起,以免唐诗的体格有遗漏。此外,重订本还增加了诗人小传及诗话,评释也较原本更加详明,以便读者读其诗而知其为人,进而能体会诗人作诗的用心所在。

更重要的变化在于,选评唐诗的艺术标准,已不限于复古或门派,欲将体制、音节的把握与气格神韵的领会结合起来,即合格调与神韵为一,具有更大的包容性。沈德潜《唐诗别裁集》的《原序》里“唐诗各有精神面目”的说法,源自王士祯的《唐贤三昧集》,但没有说明,其《重订唐诗别裁集序》则说:“新城王阮亭尚书选《唐贤三昧集》,取司空表圣‘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严沧浪‘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意,盖味在盐酸外也。而于杜少陵所云‘鲸鱼碧海’,韩昌黎所云‘巨刃摩天’者,或未之及。余因取杜、韩语意定《唐诗别裁》,而新城所取,亦兼及焉。……诗虽未备,要藉以扶掖雅正,使人知唐诗中有‘鲸鱼碧海’、‘巨刃摩天’之观,未必不由乎此。至于诗教之尊,可以和性情、厚人伦、匡政治、感神明,以及作诗之先审宗指,继论体裁,继论音节,继论神韵,而一归于中正和平。”⑦《唐诗别裁集》,第3页。在原本里没有提到的王士祯的神韵说,在重订本的序里被置于首要位置而一再提及。

沈德潜其实是以“格调”说“神韵”,而所言“神韵”的蕴含与王士祯不同,已不限于用来指称王、孟一派那些有清远韵味的山水诗,而是包括了有雄浑格调的作品。他说:“右丞五言律有二种:一种以清远胜,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也;一种以雄浑胜,如‘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是也,当分别观之。”①《唐诗别裁集》,第214页。他评王维的《终南山》:“‘近天都’言其高,‘到海隅’言其远,‘分野’二句言其大,四十字中,无所不包,手笔不在杜陵下。”②《唐诗别裁集》,第216页。又谓王维《观猎》诗:“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绝顶,盛唐诗中亦不多见。起二句若倒转便是凡笔,胜人处全在突兀也。结亦有回身射雕手段。”③《唐诗别裁集》,第200页。他认为王维作诗不乏一气浑沦的神勇,但又用“穆如清风”来形容王维诗的清远,对其空灵的山水小诗赞扬有加。

在王、孟山水诗的选评上,沈德潜受神韵说的影响比较明显。如评王维的《鸟鸣涧》:“诸咏声息臭味,迥出常格之外,任后人摹仿不到,其故难知。”谓其《鹿柴》:“佳处不在语言,与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又说《辛夷坞》:“幽极。”④《唐诗别裁集》,第422页。他认为孟浩然的诗多从静悟得之,语淡而味终不薄,有清远的韵致。如评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怀辛大》云:“‘荷风’、‘竹露’,佳景亦佳句也。外又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句,一时叹为清绝。”⑤《唐诗别裁集》,第16页。谓其《晚泊浔阳望香炉峰》诗:“此天籁也。已近远公精舍,而但闻钟声,写‘望’字意,悠然神远。”⑥《唐诗别裁集》,第17页。沈德潜对王士祯所推崇的王、孟一派冲淡空明的神韵诗风持肯定态度,但他更欣赏以李、杜为代表的雄健浑成的诗风,在《唐诗别裁集》重订本的选评中,他大力提倡杜甫“未掣鲸鱼碧海中”(《戏为六绝句》)的浑厚笔力,与李白“巨刃摩天扬”(韩愈《调张籍》)的豪放气格。全书选录了唐代278位诗人的近两千首作品,其中选杜诗255首,李白诗140首,合占选诗总数的五分之一。

在《唐诗别裁集》的“凡例”里,沈德潜说:“唐人选唐诗,多不及李、杜。蜀韦縠《才调集》,收李不收杜。宋姚铉《唐文粹》,只收老杜《莫相疑行》、《花卿歌》等十篇,真不可解也。元杨伯谦《唐音》,群推善本,亦不收李、杜。明高廷礼《正声》,收李、杜浸广,而未极其盛。是集以李、杜为宗,玄圃夜光,五湖原泉,汇集卷内,别于诸家选本。”⑦《唐诗别裁集》,第4页。把宗法李、杜作为《唐诗别裁集》有别于其他唐诗选本的特征。沈德潜说:“太白七言古,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可及。……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⑧《唐诗别裁集》,第129页。他以为李白古体诗多随手写去,自然流逸,笔下殊有仙气。评其《蜀道难》云:“笔阵纵横,如虬飞蠖动,起雷霆于指顾之间。任华、卢仝辈仿之,适得其怪耳,太白所以为仙才也。”⑨《唐诗别裁集》,第130页。谓其《梁父吟》说:“后半拉杂使事而不见其迹,以气胜也。若无太白本领,不易追逐。”⑩《唐诗别裁集》,第135页。又评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叙与参军情事,离离合合,结构分明,才情动荡,不止以纵逸见长也。老杜外谁堪与敌?”11《唐诗别裁集》,第139页。评其《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此种格调,太白从心化出。”①《唐诗别裁集》,第141页。说李白诗“逸气凌云,天然秀丽,随举一联,知非老杜诗,非王摩诘、孟襄阳诗也”。②《唐诗别裁集》,第231~232页。在近体方面,李白多以古笔为律诗,不用对偶,一气旋折而若有神助,其绝句更是流走神逸。沈德潜说:“五言绝右丞、供奉;七言绝龙标、供奉。妙绝古今,别有天地。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贵;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③《唐诗别裁集》,第450页。以为王维的五绝极为出色,王昌龄是七绝圣手,而“供奉”(李白)则五七言绝句都写得俱入妙境,有绝世风神和远韵。

沈德潜强调:“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著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④《说诗晬语》,《清诗话》下册,第524页。这主要是针对李、杜,特别是杜甫这样的大诗人而言。他以为:“前人论少陵诗者多矣,至严沧浪则云:‘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先辈所谓集大成者也。’孙器之比之‘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拟议’。斯为笃论。少陵诗阳开阴阖,雷动风飞,任举一句一节,无不见此老面目,在盛唐中允推大家。少陵五言长篇,意本连属,而学问博,力量大,转接无痕,莫测端倪,转似不连属者,千古以来,让渠独步。唐人诗原本《离骚》、《文选》,老杜独能驱策经史,不第以诗人目之。”⑤《唐诗别裁集》,第39~40页。又谓:“少陵七言古,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巨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别于盛唐诸家,独称大宗。太白以高胜,少陵以大胜。执金鼓而抗颜行,后人那能鼎足!”⑥《唐诗别裁集》,第141页。如果说李白诗的“格调”从心化出,杜诗的“格调”则由襟抱与学力构成,其气局之阔大和风格之多样,几乎无所不包。沈德潜说:“杜七言律有不可及者四:学之博也,才之大也,气之盛也,格之变也。五色藻缋,八音和鸣,后人如何仿佛?王摩诘七言律风格最高,复饶远韵,为唐代正宗。然遇杜《秋兴》、《诸将》、《咏怀古迹》等篇,恐瞠乎其后,以杜能包王,王不能包杜也。”⑦《唐诗别裁集》,第306页。他评杜甫的《秋兴八首》云:“怀乡恋阙,吊古伤今,杜老生平俱见于此。其才气之大,笔力之高,天风海涛,金钟大镛,莫能拟其所到。”⑧《唐诗别裁集》,第315页。以杜诗为例,沈德潜所心仪的盛唐格调,是由诗人襟怀、才气与雄健笔力和格律音韵集合而成的气象风格,可用“具备万物,横绝太空”和“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加以形容。

宗盛唐,尊李、杜,在《唐诗别裁集》里体现得很充分,若太白诗与杜诗相比较,沈德潜则更倾向于有法度可循的杜诗方面。他说:“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著得死法。”⑨《说诗晬语》,《清诗话》下册,第524页。他认为学诗应以老杜诗法为本而推广之,所以在选评中晚唐诗时多以杜诗为标准。原本里选诗不多的白居易,于重订本中跃居前五位,与其讽谕诗的入选数量增多不无关系。沈德潜说:“乐天忠君爱国,遇事托讽,与少陵相同。特以平易近人,变少陵之沉雄浑厚,不袭其貌而得其神也。集中可采者多,兹取其大有关系者。外间妪解之说,不可为据。”⑩《唐诗别裁集》,第76页。韩愈的《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沈德潜评曰:“元微之尊杜而抑李,昌黎则李、杜并尊,各有见地。”他认为:“昌黎从李、杜崛起之后,能不相沿习,别开境界,虽纵横变化,不迨李、杜,而规模堂庑,弥见阔大,洵推豪杰之士。”11《唐诗别裁集》,第166页。李商隐的七言律写得好,是晚唐诗人里入选作品最多的。沈德潜说:“义山近体,辟绩重重,长于讽谕,中有顿挫沉著可接武少陵者,故应为一大宗。后人以温、李并称,只取其秾丽相似,其实风骨各殊也。”①《唐诗别裁集》,第347页。评李商隐的《安定城楼》时,他说:“何减少陵!”②《唐诗别裁集》,第351页。不过沈德潜所选的义山七言律,多为有政治寄托的咏史诗和讽谕诗,如《马嵬》、《隋宫》、《南朝》、《茂陵》、《重有感》、《曲江》、《哭刘蕡》等。李商隐写爱情题材的凄美朦胧的《无题》诗则一首也没有入选。

沈德潜以有利于教化的和性情、厚人伦为选诗宗旨,与受儒家正统诗教说的影响不无关系。他说:“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伦物,感鬼神,设教邦国,应对诸侯,用如此其重也;秦汉以来,乐府代兴,六代继之,流衍靡曼,至有唐而声律日工,托兴渐失,徒视为嘲风雪,弄花草,游历燕衎之具,而诗教远矣。学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穷其源,犹望海者指鱼背为海岸,而不自悟其见之小也。”③《说诗晬语》,《清诗话》下册,第523页。由唐诗上接以政教言诗的传统,提倡温柔敦厚的诗教,成为沈德潜一以贯之的选评唐诗的政治标准。他之所以选杜诗最多而且评价最高,这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沈德潜说:“圣人言诗自兴观群怨,归本于事父事君。少陵身际乱离,负薪拾橡,而忠爱之意,惓惓不忘,得圣人之旨矣。”④《唐诗别裁集》,第39页。杜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语,沈德潜评曰:“抱负如此,终遭阻抑,然其去也,无怨怼之词,有‘迟迟我行’之意,可谓温柔敦厚矣。”⑤《唐诗别裁集》,第40页。又评杜之《北征》诗云:“‘皇帝’起,‘太宗’结,收得正大。汉魏以来,未有此体,少陵特为开出,是诗家第一篇大文。公之忠爱谋略,亦于此见。”⑥《唐诗别裁集》,第47页。杜诗里反映忠君爱民情怀的诗,如“三吏”、“三别”等,基本上都被《唐诗别裁集》所收录。沈德潜说:“一饭未尝忘君,其忠孝与夫子事父事君之旨有合,不可以寻常诗人例之。”⑦《唐诗别裁集》,第141页。在评杜诗时,他把诗教、格调与诗人的襟抱、器识和性情联系在一起,以为“性情面目,人人各具。读太白诗如见其脱屣千乘;读少陵诗,如见其忧国伤时”⑧《说诗晬语》,《清诗话》下册,第557页。。在解读唐人诗歌时,力求将诗的政治教化寓于性情的兴发感动中,使唐诗发挥培养温柔情感和敦厚品格的美育作用。

以沈德潜为领袖的宗唐“格调”派在清中叶诗坛影响很大,除了沈氏的《唐诗别裁集》和《说诗晬语》外,此派的论诗著作还有薛雪的《一瓢诗话》、李重华的《贞一斋诗话》、乔亿的《剑溪说诗》、冒春荣的《葚原诗说》、方世举的《兰丛诗论》等。他们以温柔敦厚的诗教为宗旨,以盛唐“格调”为示范,讲究语意含蓄和格律法度,起、承、转、合皆有定式,使学诗者有轨可循,但也难免有桎梏作者“性灵”的弊端。

当时直接对宗唐“格调”派的诗学主张提出批评的是袁枚,他在写给沈德潜的《答沈大宗伯论诗书》中说:“尝谓诗有工拙,而无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颇有未工不必学者,不徒汉、晋、唐、宋也。今人诗有极工极宜学者,亦不徒汉、晋、唐、宋也。然格律莫备于古,学者宗师,自有渊源,至于性情遭际,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袭之,畏古人而拘之也。今之莺花,岂古之莺花乎?然而不得谓今无莺花也。今之丝竹,岂古之丝竹乎?然而不得谓今无丝竹也。天籁一日不断,则人籁一日不绝。”①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清乾隆年间刻本。他认为:“变唐诗者,宋、元也,然学唐诗者莫善于宋、元,莫不善于明七子。何也?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也,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也。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迹乎哉!”他对于分唐界宋、先立门户而后作诗的习惯颇不以为然,他认为:“唐、宋分界之说,宋元无有,明初亦无有,成、弘后始有之。其时议礼讲学,皆立门户,以为名高。七子狃于此习,遂皮傅盛唐,扼腕自矜,殊为寡识。”对于将明人诗必盛唐的格调说与儒家诗教说合而为一,他更是不敢苟同。“至所云诗贵温柔,不可说尽,又必关系人伦日用,此数语有褒衣大招气象,仆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②《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批评的矛头直指沈德潜奉为臬旨的诗教之尊,话讲得丝毫不留情面。

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不选艳体诗,以为:“诗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观民风,考得失,非为艳情发也。虽《三百》以后,《离骚》兴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咏;然词则托之男女,义实关乎君臣友朋。自《子夜》、《读曲》,专咏艳情,而唐末香奁体,抑又甚焉,去风人远矣。”③《唐诗别裁集》,第7页。袁枚对此亦不以为然,他在《再与沈大宗伯书》里说:“夫诗之道大而远,如地之有八音,天之有万窍,择其善鸣者而赏其鸣足矣,不必尊宫商而贱角羽,进金石而弃弦匏也。……即以唐论,庙堂典重,沈、宋所宜也;使郊、岛为之,则陋矣。山水闲适,王、孟所宜也;使温、李为之,则靡矣。边风塞云,名山古迹,李、杜所宜也;使王、孟为之,则薄矣。”他强调:“人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要在用其长而藏己之所短则可,护其所短而毁人之所长则不可。艳诗宫体,自是诗家一格,孔子不删郑、卫之诗,而先生独删次回之诗,不已过乎?至于卢仝、李贺险怪一流,似亦不必摈斥。”④《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这是从人各有其性情则各有其诗的角度说的。同样讲诗言情,沈德潜所言性情指符合诗教传统的温柔敦厚的道德情感,而袁枚所说的性情是个人的真情实感,包括男女私情。他在《答蕺园论诗书》里说:“且夫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情所最先,莫如男女。古之人,屈平以美人比君,苏李以夫妻喻友,由来尚矣。”“缘情之作,纵有非是,亦不过《三百篇》中‘有女同车’、‘伊其相谑’之类,仆心已安矣,圣人复生,必不取其已安之心而掉磬之也。”⑤《小仓山房文集》卷三十。与沈德潜注重诗的政治教化功能不同,袁枚强调的是诗的抒情审美功能。他在《随园诗话》中说:“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⑥袁枚:《随园诗话》,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页。他声称:“余作诗,雅不喜叠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性情,惟吾所适。”⑦《随园诗话》,第3页。可知袁枚的“性灵”说是为了矫正“格调派”的流弊而提出来的。

袁枚在当时属于制度外的作家,不同于王士祯乃诗界的“开国宗臣”,翁方纲曾为京城馆阁诗人群领袖,以及沈德潜“晚遇”隆眷,他是一个年轻时就主动抛弃仕宦前程而专注于写诗和论诗的人。这使得他的诗学思想较少受正统观念的束缚而有异样的光彩。其“性灵”说主要有以下方面的内容:

一是论诗主张表现作者的真性情和个性,贵在有我。袁枚说:“余尝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⑧《随园诗话》,第55页。“黄梨洲先生云:‘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惟诗人能结之于不散。’先生不以诗见长,而言之有味。”⑨《随园诗话》,第56页。又云:“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则剿袭敷衍之弊大;韩昌黎所以‘惟古于词必己出’也。北魏祖莹云:‘文章当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不可寄人篱下。’”①《随园诗话》,第163页。“诗有干无华,是枯木也。有肉无骨,是夏虫也。有人无我,是傀儡也。有声无韵,是瓦缶也。有直无曲,是漏卮也。有格无趣,是土牛也。”②《随园诗话》,第167页。他认为:“《三百篇》不著姓名,盖其人直写怀抱,无意于传名,所以真切可爱。今作诗,有意要人知有学问、有章法、有师承,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③《随园诗话》,第169页。诗以抒情,发兴无端,故“无题之诗,天籁也;有题之诗,人籁也。天籁易工,人籁难工。《三百篇》、《古诗十九首》,皆无题之作,后人取其诗中首面之一二字为题,遂独绝千古。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韵之试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远;且有‘赋得’等名目,以诗为诗,犹之以水洗水,更无意味。从此,诗之道每况愈下矣。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诗到无题是化工。’略见大意”④《随园诗话》,第172页。。袁枚说:“余最爱言情之作,读之如桓子野闻歌,辄唤奈何。”⑤《随园诗话》,第268页。重真情是其诗论最鲜明的主张。

二是学诗反对分唐界宋、标榜门户,批评一味模仿古人的“描诗”行为。袁枚说:“论诗区别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⑥《随园诗话》,第182页。“余尝教人:古风须学李、杜、韩、苏四大家;近体须学中、晚、宋、元诸名家。或问其故。曰:‘李、杜、韩、苏,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细,播入管弦,音节亦多未协。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⑦《随园诗话》,第185页。他认为:“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无所为第一、第二也。”“如唐以李、杜、韩、白为大家,宋以欧、苏、陆、范为大家是也。若必专举一人,以覆盖一朝,则牡丹为花王,兰亦为王者之香。人于草木,不能评谁为第一,而况诗乎?”⑧《随园诗话》,第52页。关于唐、宋诗之争,他说:“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七子以盛唐自命,谓唐以后无诗,即宋儒习气语。”⑨《随园诗话》,第148页。他批评王士祯等人的诗宗盛唐之说,以为:“阮亭《池北偶谈》笑元、白作诗,未窥盛唐门户。此论甚谬。……元、白在唐朝所以能独竖一帜者,正为其不袭盛唐窠臼也。阮亭之意,必欲其描头画角若明七子,而后谓之窥盛唐乎?要知唐之李、杜、韩、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诋毁;于少陵亦时有微词,况元、白乎?阮亭主修饰,不主性情。”⑩《随园诗话》,第60页。他认为王士祯的神韵说诗多冲淡清远景致,而情不深、气不厚。“或问:‘明七子摹仿唐人,王阮亭亦摹仿唐人。何以人爱阮亭者多,爱七子者少?’余告之曰:‘七子击鼓鸣钲,专唱宫商大调,易生人厌。阮亭善为角徵之声,吹竹弹丝,易入人耳。然七子如李崆峒,虽无性情,尚有气魄。阮亭于气魄、性情,俱有所短:此其所以能取悦中人,而不能牢笼上智也。’”11《随园诗话》,第92页。以近体诗而言,“七律始于盛唐,如国家缔造之初,宫室粗备,故不过树立架子,创建规模;而其中之洞房曲室,网户罘罳,尚未齐备。至中、晚而始备,至宋、元而愈出愈奇。明七子不知此理,空想挟天子以临诸侯;于是空架虽立,而诸妙皆捐。《淮南子》曰:‘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12《随园诗话》,第134页。。指出七言律的创作于盛唐才是开始,至中、晚唐才进入成熟阶段,到宋、元而翻新出奇,没有割裂唐宋的必要。

袁枚曾仿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作《续诗品三十二首》,其《澄滓》云:“描诗者多,作诗者少。其故云何?渣滓不少。糟去酒清,肉去洎馈,宁可不吟,不可附会。”《斋心》云:“诗如鼓琴,声声见心。心为人籁,诚中形外。我心清妥,语无烟火;我心缠绵,读者泫然。”①《清诗话》下册,第1033页。《神悟》云:“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惟我诗人,众妙扶智。但见性情,不着文字。”《即景》云:“诗如化工,即景成趣。逝者如斯,有新无故。因物赋形,随影换步。”《著我》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吸新,其庶几乎?”②《清诗话》下册,第 1034~1035页。袁枚认为“作诗”须但见性情,即景成趣;而“描诗”是模仿古人的声调和字句,学他人体格,难免优孟衣冠之讥。他说:“高青丘笑古人作诗,今人描诗。描诗者,像生花之类,所谓优孟衣冠,诗中之乡愿也。譬如学杜而竟如杜,学韩而竟如韩:人何不观真杜、真韩之诗,而肯观伪韩、伪杜之诗乎?孔子学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学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义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学杜者;今其诗集,都是别树一旗。杜所伏膺者,庾、鲍两家;而集中亦绝不相似。萧子显云:‘若无新变,不能代雄。’陆放翁曰:‘文章切忌参死句。’黄山谷曰:‘文章切忌随人后。’皆金针度人语。”③《随园诗话》,第 177~178页。袁枚提倡创新和自成一家,反对摹拟复古之风。

三是作诗强调不拘格套,诗境要宽,诗情要活,诗语要自然风趣。袁枚说:“诗境最宽,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作诗者必知此二义,而后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④《随园诗话》,第66页。他认为:“学李、杜、韩、苏者,其弊常失于粗;学王、孟、韦、柳者,其弊常流于弱;学元、白、放翁者,其弊常失于浅;学温、李、冬郎者,其弊常失于纤。人能吸诸家之精华,而吐其糟粕,则诸弊尽捐。大概杜、韩以学力胜,学之,刻鹄不成,犹类鹜也。太白、东坡以天分胜,学之,画虎不成,反类狗也。佛云:‘学我者死。’无佛之聪明而学佛,自然死矣。”⑤《随园诗话》,第77页。这是说作诗不能固执于某种格调,专意摹仿某派风格,以免刻鹄成鹜、画虎类犬。他说:“严沧浪借禅喻诗,所谓‘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无迹象可寻’。此说甚是。然不过诗中一格耳。阮亭奉为至论,冯钝吟笑为谬谈:皆非知诗者。诗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种境界。如作近体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断不能得弦外之音、甘余之味:沧浪之言,如何可诋?”⑥《随园诗话》,第204页。虽赞成借禅喻诗,但反对以禅论诗。“阮亭好以禅悟比诗,人奉为至论。余驳之曰:‘《毛诗三百篇》,岂非绝调?不知尔时,禅在何处?佛在何方?’人不能答。因告之曰:‘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⑦《随园诗话》,第423页。比如“同一乐器:瑟曰鼓,琴曰操。同一著述;文曰作,诗曰吟。可知音节之不可不讲,然音节一事,难以言传”⑧《随园诗话》,第423页。。“谚云:‘死蛟龙,不若活老鼠。’可悟作诗文之旨。然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作者难,知者尤难。”⑨《随园诗话》,第425页。作诗死与活的关键不在格调,而在性灵。

袁枚的“性灵”说主要是针对沈德潜的“格调”论而发的,但对“神韵”论和“肌理”说也有针砭作用,可振聋发聩。他认为:“阮亭先生,自是一代名家。惜誉之者,既过其实;而毁之者,亦损其真。须知先生才本清雅,气少排奡,为王、孟、韦、柳则有余,为李、杜、韩、苏则不足也。”“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犹诗之有阮亭:俱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⑩《随园诗话》,第36页。这是批评“神韵”论的。袁枚说:“后之人未有不学古人而能为诗者也。然而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①《随园诗话》,第37页。“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惟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虑吾说之害之也,故续元遗山《论诗》,末一首云:‘天涯有客号詅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②《随园诗话》,第 110~111页。这是讽刺翁方纲“肌理”说的。

袁枚对唐诗没有偏见,他以为“凡药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参、枸杞是也。凡诗之称绝调者,其词必不拗:《国风》、盛唐是也”③《随园诗话》,第447页。。称盛唐为“绝调”,意味着其格调后人难以企及。他说:“不料今之诗流,有三病焉:其一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矜淹博。其一全无蕴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近又有讲声调而圈平点仄以为谱者,戒蜂腰、鹤膝、叠韵、双声以为严者,栩栩然矜独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其何以谓之律?何以谓之细?少陵不言。……盖诗境甚宽,诗情甚活,总在乎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论诗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狭其径,苛其条规,桎梏其性灵,使无生人之乐,不已慎乎!唐齐己有《风骚旨格》,宋吴潜溪有《诗眼》:皆非大家真知诗者。”④《随园诗话》,第469页。他以为,言“肌理”者病于用典太多,而“考据之学,离诗最远”⑤《随园诗话》,第461页。;讲“格调”者拘泥于声律,而“口头话,说得出便是天籁”⑥《随园诗话》,第463页。;“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⑦《随园诗话》,第114页。。提倡“性灵”可廓清唐诗接受过程中所产生的流弊,而含有个性解放意识的诗人性灵说在清代诗坛的摧枯拉朽,也意味着在唐代就达到创作高峰的中国古典诗学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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