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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濊”、“粟”语义考释

2012-03-29张士东

关键词:音变古音读音

张士东

(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濊”、“粟”语义考释

张士东

(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濊”字的本义是“大水”,濊族所在的位置是中国东北地区的第二松花江流域、鸭绿江流域,以及朝鲜半岛的江原道和咸镜南、北道。“濊”作为族称,含义是生活在水边的民族。“粟”字的本义也是“水”,粟末族所在的位置是第二松花江流域。“粟”作为族称,含义也是生活在水边的民族。喉牙音“濊”曾经发生了到舌尖前音“粟”的历史音变。

濊;濊貊;粟;粟末;历史音变

濊貊族系中的濊族建立了自己的部落和国家,他们生活在上古时代及中古时代的中国东北及朝鲜半岛北部。靺鞨族中的粟末部作为靺鞨七部之一,建立了渤海国。学界都有较多研究。但是对“濊”、“粟”这两个字进行研究的论文却寥寥无几,而且基本都没有把它们的根本意思弄清楚。笔者拟从字源入手,结合史料、考古学及历史语言学的理论,通过对这两个字进行分析,以期真正了解濊(貊)和粟(末)的源头。

在古代文献中,“濊”字常见的写法有四种:濊,薉,秽,獩。王力在《同源字典》里提到:“《说文》:‘薉,蕪也。’段玉裁曰:‘地云蕪薉,水云汙薉,皆谓其不洁净也。’《广韵》:‘薉,荒薉。’”秽,王力在同书里解释道:“《玉篇》:‘穢,不浄也。’《文选班固东都赋》:‘于是百姓涤瑕荡秽而镜至清。’注引《字书》:‘穢,不絜清也。’”也就是说,“薉”和“秽”,语义上都带有贬义,为肮脏、不洁之意。但是,从字形构成来看,“秽”以“禾”为偏旁,“薉”以“草”为偏旁,用作族名,都表示这个民族是从事农业的。“獩”则明显带有将之贬为禽兽的含义。此三种写法,或明显是蔑称,或是引申的意思,都不是这个族名的本义,所以本字也不应该是这三个字。都兴智先生认为:“濊与‘秽’、‘薉’三字虽然可以互通,但其本字当是濊。濊作为部族称呼应得之于水名,而濊水就是今天的北流松花江。”我比较认同都先生的看法,也认为这个族名的本字是“濊”。

我们先从古音来看。《说文解字》:“濊,碍流也。从水,岁声。《诗》曰:‘施罟濊濊。’段玉裁注:‘濊又训多水貌。呼括切。’《玉篇》濊下云:‘呼括切,水声。又於衞、於外二切,多水貌。’”“濊”,上古音为晓月切,读作xuāt;中古音为呼会切,读作xuɑi,郭锡良先生认为“濊”是“水多”的意思。实际上,无论是“碍流”还是“施罟”,表示的都是声音。“碍流”就是水流有些湍急,和石头发生撞击所发出的声音;“施罟”就是渔夫撒的渔网和水面相切的声音。这种通过摩擦或碰撞发出的声音,实际上就是一个象声词——“哗”,即水流动并且和物体强力接触所发出来的声音。而“哗”的音又无疑是表示水流较大的声音。因为我们知道形容小溪的声音是“细流细流”的,也就是“溪”的声音。所以“濊”的本义不但和水有关,而且指的还是大水。

接着可以从汉语词族上来看。《说文解字》:“活,流声也。从水,舌声。《卫风》:‘北流活活。’《毛传曰》:‘活活,流也。’按,传当做‘流貌’,其音户扩切。”《宋本玉篇》:“户扩切,又古木切。”读“古木切”时,音义同“汩”,流水声。《诗经·硕人》“北流活活”,朱熹《诗集传》:“活活,流貌。”《经典释文》:“古阔反。”[1]《说文解字》:“汻,水厓也。从水,午声。段玉裁注:《大雅》:‘率西水浒。’《传曰》‘浒,水厓也。’《释丘》曰:‘岸上,浒。’呼古切,五部”。《说文解字》:“淲,水流貌。从水,彪省声。《诗曰》:‘淲池北流。’段玉裁注:《小雅》:‘滮池北流。’毛曰:‘滮,流貌。’皮彪切,三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活,淲,汩”都是流水声,现在多用来描写水流的声音;而“汻、浒”是指水边。这些词的本义是一样的,都是和水有关。

然后从其他语系来看。从印欧语系中的各种表示“水”的语族来看,我们知道,在日耳曼语族中:英语中的水是water,德语是wasser,丹麦语vand,瑞典语vatten,冰岛语vatn,挪威语vann;波罗的海语族:拉脱维亚语ūdens,立陶宛语vandens,爱沙尼亚语vesi;斯拉夫语族:俄语Воды,乌克兰语Води,白俄罗斯Вады,波兰语 woda,捷克语voda,塞尔维亚语Воде,克罗地亚语vode,马其顿语Вода。而芬—乌戈尔语系中:芬兰语vesi,匈牙利语viz。它们在意义上都是“水”,在读音上都非常接近于古汉语中“濊xuāt”的读音。从音近义通的角度,以及同源词的角度,我们认为濊就是“水”的意思。

最后,从先秦文献来看。这个时期的文献对“濊”的记载较少。《逸周书·王会解》:“成王之会,……稷慎大塵,秽人前儿”,王应麟补注:鲵鱼似鲇,四脚前似猕猴,后似狗,声如小儿啼,大者长八九尺。《吕氏春秋·恃君览》:“非滨之东。夷秽之乡。大解陵鱼。其鹿野摇山扬岛。大人之居。多无君。”高诱注:非疑当作北,犹言北海之东也。东方曰夷,秽,夷国名。汉代的文献专门对濊的记载也不是很多。《说文解字》“鱼部”:“魵,魵鱼也。出薉邪头国。陈氏《魏志》、范氏《后汉书·东夷传》皆曰:‘濊国海出斑皮鱼。’斑鱼即魵鱼也。郭注《尔雅》云:‘出秽邪头国’。见吕氏《字林》”。这也说明,古代的学者虽然远离了“濊”的字源字义,但是他们提供给我们的信息是非常有意义的。从带有“濊”的文献记载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濊国位于水边,他们的生活和水密切相关。

关于濊族的分布范围,“濊南与辰韩,北与高句丽、沃沮接,东穷大海,今朝鲜之东皆其地也。户二万。其耆老旧自谓与句丽同种。言语法俗大抵与句丽同,衣服有异。”陈寿在《三国志·东夷传》中谈到夫余时也提到过,“其印文言‘濊王之印’,国有故城名濊城,盖本濊貊之地,而夫余王其中,自谓‘亡人’,抑有以也。”从夫余的印文还是称濊王之印,我们可以看出,夫余的故地就是濊地,夫余国是建立在濊人的土地上。有日本学者也是这么认为的[2]1-28。范晔在《后汉书·东夷列传》中又提到:“元朔元年,濊君南闾等畔右渠,率二十八万口诣辽东内属,武帝以其地为苍海郡,数年乃罢。”实际上,与辰韩接壤的濊和南闾领导的濊,在地理范围上是包含关系,前者包含在后者之中。这从人口数量上就可以看出来。因为南闾的人口是二十八万,而濊的人口只是户二万,以每户五口计算,总共十万口,远未达到南闾的二十八万口的数量。恐怕这二十八万人里面要包括南北沃沮[3],即原濊地的一部分人口。日本学者吉本道雅也有类似的看法。

同一族称的实际含义是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三品彰英说过:“不能把三国时代的濊这一特称与更古老的时代最为泛称的濊混同起来。”[2]1-28综合以上的史料和学者的论述,我们可以认为,濊实际上是一个跨越数个时间段,跨越空间范围较大的民族,而不能仅仅把它限定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的较小范围内。

有学者认为濊人大致在今辽东半岛、朝鲜半岛以及吉林省一带。还有的学者认为,从第二松花江至朝鲜半岛的日本海的广阔地域,有被称为秽人的人们居住[4]。杨军先生则认为,秽专指生活在东北与朝鲜半岛北部的东夷人[5]。三上次男先生认为,秽人是生活在水边的民族,秽和水有密切关系[6]。都兴智先生进一步认为,濊族的族称是以水得名[7]。实际上,如前所述,“濊”字的本意是大水,所以无论是在海边,还是在江边,都是濊。这样濊的范围至少是沿着松花江、鸭绿江和靠近大海的地域,也就是吉林的中东部、辽宁的东部以及朝鲜半岛的江原道及咸镜南、北道。

综上,“濊”字的本义应该是“大水”,而濊族的位置就应该是东北地区的松花江流域、鸭绿江流域,以及朝鲜半岛的江原道及咸镜南北道的广大地区。濊族的意思就是生活在水边的民族。

《说文解字》:“粟,嘉谷实也,从卤,从米。孔子曰:粟之为言续也。”从这里我们看出,“粟”是专门指粮食的,这明显和作为部落的粟末没有什么关系;即便是从孔子的“粟之为言续”来看,也和粟末部落没有什么关系。这样我们就可以断定,从《说文解字》的视角来解决粟末的意义问题是行不通的。所以我们就必须另辟蹊径,需要从字的根本上,即字音和字义的关系上来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有学者认为粟末就是粟未,所以我们顺便也考察一下未字的读音。

“粟”,从字音上看,上古音为心屋切,读作sǐwǒk;中古音为相玉切,读作sǐwok;“末”,从字音上看,上古音为明月切,读作muǎt;中古音为莫拨切,读作muɑt;“未”,从字音上看,上古音为明物切,读作mǐwət;中古音为无沸切,读作mǐwəi。经过考察,我们看到确实“末”和“未”在语音上相似。并且有学者论证未和末原本就是同一谐声系统,所以我们认为,末和未这两个字,在这里可以替换。至于说“粟”字,考察起来确实不容易。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借助于“濊”字的结论,结合从“濊”到“粟”的历史音变来解决这个问题。

先从中国古代音韵学的角度出发,来考察“粟”和“濊”的关系。“粟”是心母字,“濊”是匣母字。黄易青认为那些后来读心母的字,谐声时代本来读晓匣,后来读心母是历史音变的反映。变化的原因就是谐声时代的晓匣,在后来的语音发展变化中,声母的后面产生了介音[i],(或在后韵母变为[i]的),容易进一步变得近于或变为心母。晓、匣和心母都是擦音,变化的原因是原来的喉音受[i]的影响,由口腔后部移向舌尖,而变成舌尖前音[8]。“濊”是匣母字,其中的声母本读喉牙音h,齿音声母s是音变的结果。其历史音变的模式是*ɦ/h-+I>s/z-,即是从濊(h)的声母变为粟(s)的声母。从濊(h)到粟(s)的音变,可以认为是此历史音变的反映。因此我们可以认为,粟末的“粟”是由“濊”字音变而来。

我们再从现代共时方言的角度来看“粟”和“濊”的关系。桥本万太郎说过:“语音‘横’的推移,实际上正是古代至现代汉语的‘纵’的演变的反映。”所以我们也可以根据现代汉语方言来看一下从h到s这个音变的轨迹。因为“濊”的声符是“岁”,所以我们可以通过考察“岁”的发音来深入了解“濊”的发音。“岁”的发音:厦门he,福州xuei,梅县sui,双峰sy,北京,suei武汉sei,成都suei,合肥se,温州si。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福州话的xuei,正保留了和“濊”的上古音近似的读音;而厦门话的he,正好同“河”的现代音接近;至于北京和成都的音,就是现代汉语“水”的读音,也近于“粟”字的发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呢?正是因为“本属同一语言的集团移向各地而相互孤立地发展时,在各个语言里发生相似的变化,但也一定发生相异的变化,这样,就形成了属于同一语族而各自有异的语言。”“xuei(濊)”、“he(河)”、“suei(水/粟)”这几个方音,虽然在音上有差异,但是在意思上是完全相同的。我们可以认为,xuei(濊)是最古老的发音,he(河)和suei(粟/水)都是xuei(濊)音的演变。这无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证明,粟末的“粟”是由“濊”字音变而来。

从北方的阿尔泰语系来看,“粟”和“濊”/水也是有很大关系的。阿尔泰语系各个语族中“水”的读音也是成系统的。突厥语族:土耳其语su,阿塞拜疆语su,维吾尔语su,哈萨克suw,图佤suw,西裕固su;蒙古语族:蒙古usu/os;满—通古斯语族:满mukə,锡伯muku,赫哲mukə,鄂温克muu,鄂伦春muu。在这里,突厥语族各种语言“水”的读音皆为su,正与“粟”同音。蒙古语族里水发为usu的音,很可能是由于词首音的省略,其与突厥语族各种语言的读音应该是相同的。只有满—通古斯语族“水”的发音为mukə,与其他两语族的读音明显不同。《魏书·勿吉传》提到:“勿吉,于东夷最强,言语独异”。孙进己先生也说过,“濊貊系诸族语言属蒙古语族”。换言之,肃慎—勿吉一系民族的语言应属于满—通古斯语族,而濊貊系诸族的语言应属于蒙古语族。称水为“粟”,应是突厥语族和蒙古语族的传统,属于通古斯—满语族的靺鞨人,在进入第二松花江流域之后,受当地已有的蒙古语族传统的影响,也读水为“粟”。

再从文献上来分析,粟末部“依粟末水以居,水源于山,西北注入他漏河”,很明显粟末水指现在的第二松花江[9]。粟末水的名称最初见于《魏书·勿吉传》:“国有大水,阔三里余,名速末水”。速末即为粟末。有学者认为“粟”的意思是白,粟末是白河、白水的意思。但是满语中“白”读为shanyan或shangiyan,而不读为“粟”(su)。所以这种推断是不正确的。杨军先生则认为粟末部因水得名[10]。李健才先生进一步认为,今第二松花江乃古代濊貊故地,“速末”乃“濊貊”音转。武国勋认为“速末、涑沫、宋瓦、松花、松阿里……等都是“濊貊”之音转,大概从四、五世纪以来“濊貊”二音读作suìmo”,他同时通过论证好太王碑中邹牟王南下渡过的奄利大水就是濊貊大水,从而证明第二松花江就是濊貊人活动的区域。都兴智提出北流松花江古称粟未水,即濊水。我同意以上各位先生的观点。实际上松花江更古老的名字应该叫做“濊水”,也就是说,“粟末”是由“濊貊”演变过来的。因为“濊”的本义是“水”,所以“粟”的本义也是“水”。

经过以上梳理,可证“濊貊”即是“粟末”。实际上它们是同源的关系[11]。“濊貊”是上古语音在文字上的体现。“粟末”是对中古音如实的描述。松花江则是近现代演变的结果[12]。通过以上考证,我认为“粟”就是水的意思;而“粟末”,就是“水末”;粟末族就是生活水边的一个叫做“水末”的民族。

[1]朱声琦.从古代注音及一字两读等看喉牙声转[J].聊城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4):55.

[2][日]三品彰英.穢貊族小考—民族関係文献批判に因んで—[J].朝鮮学報4,1953.

[3]刘子敏,房国凤.苍海郡研究[J].东疆学刊,1999(2):73-78.

[4][日]田村晃一.秽貊新考[J].北方文物,1992(1):105-111.

[5]杨军.秽国考[J].黑龙江民族丛刊,2004(1):51-53.

[6][日]三上次男.秽人及其民族属性[J].民族译丛,1983(3):43-52.

[7]都兴智.略论东北古代族名与山水之名的关系[J].社会科学战线,2001(1):132-136.

[8]黄易青.论上古喉牙音向齿头音的演变及古明母音质——兼与梅祖麟教授商榷[J].古汉语研究,2004(1):20-27.

[9]杨军.靺鞨诸部与渤海建国集团[J].民族研究,2006(2):87-96.

[10]杨军.粟末靺鞨与渤海国[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3):57-61.

[11]张士东,杨军.夫余族名的音与义[J].黑龙江民族丛刊,2010(6):83-85.

[12]张士东.“夫余”与“句丽”语义考释[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6):154-157.

A Semantic Investigation on“Hui”and“Su”

ZHANG Shi-d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Hui was“big water”.The location of Hui should be the area of the 2nd Songhua River valley,Yalv River valley,Jiangyuandao and Xianjingdao of Korean Peninsula.The meaning of Hui nationality was the nationality that lived near the river.The original meaning of Su should also be“water”.The location of Su should be the area of the 2nd Songhua River valley.The meaning of Sumo nationality is the nationality that lived near the river.Glottal“Hui”had undergone the historical sound change to alveolar“Su”.

Hui;Hui Mo;Su;Sumo;Historical Sound Change

H131

A

1001-6201(2012)03-0130-04

2012-01-17

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10YJC760047)。

张士东(1973-),男,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张树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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