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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在而死”——试析列夫·托尔斯泰小说《三死》中的存在论哲学命题

2011-08-15张兴宇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列夫托尔斯泰夫人

张兴宇

(青岛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青岛 266061)

一、引言

《三死》(1858年)是列夫·托尔斯泰早年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小说中病入膏肓的贵夫人玛丽雅·德米特里耶夫娜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在丈夫和使女的陪伴下坐马车去意大利,想在那里看好自己的病。她对身边健康的人嫉妒不已,埋怨丈夫对自己的病漠不关心。她恐惧死亡,最终还是死掉了,死后墓地上盖起了一座石头的小教堂。农夫费多尔病倒在驿站的床上等待死亡,他为占着这个地方而过意不去,弥留之际把自己脚上一双新靴子送给了年轻的车夫谢廖加。谢廖加允诺给费多尔买一块墓碑,但一直没有买。一天清晨他到树林里去,想砍下一棵树先做个十字架。树林里响起了斫树声,一棵树在斧头下倒下来。这便是小说的基本内容。

这篇小说文学性的色彩并不那么浓郁炽烈,读来甚至有些兴味索然。但从作品的字里行间,又让人感觉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玄奥难解,似乎文章并非如字面所得的印象那么简单,颇觉作家在字面之后另有隐喻。对于这篇小说的写作题旨,作家在创作当年所写的一封信里,用了很长的一段话专门作出了解释:

我的想法是:三个生命死去了,——一位贵夫人、一个农民和一株树。贵夫人既可怜又可厌,因为她一辈子撒谎,直到临终还仍然在撒谎。她理解的基督教并不能为她解决生和死的问题。当想要活下去的时候为什么要死去呢?她头脑中凭着想象对基督教所应许的未来信以为真,而她的整个身心却极力反对,可另外的(除了虚假基督教的)安慰却没有地方容纳了。她可厌又可怜。农民死得很平静,就因为他不是一个基督徒。他信奉的是另外的宗教,尽管他按照习惯奉行基督教的一些仪轨。他的宗教是与他终生相伴的大自然。他自己伐树、种黑麦、收割,宰杀过羊,家里羊繁衍成群,孩子们出生,老人们去世,他清楚地知道这一规律。他像贵夫人一样,从来没有对这一规律不理不睬,只不过直面这一规律。您说,这是动物,但动物不好在哪呢?动物是幸福和美的,是跟整个世界和谐相处的,不像贵夫人,她跟整个世界格格不入。那株树死得平静、诚实、漂亮。漂亮,因为它既不撒谎,也不做作,既不害怕,也不怨艾。这就是我的想法……(Toлcтoй,1984: 514)

上述文字无疑为我们更好地理解这篇小说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和一个对之进行解读的路径。显而易见,作家在这里运用一种形象的手法明确表达了自己对生命、死亡形而上的思考和认识。对每一个人而言,“与其说死是我生命存在的最后可能性,倒不如说死是我生命存在意义或可能性的最彻底最完全的实现”(靳凤林,2005:160)。因此,不妨说,托翁的解释,虽然是在谈死法的不同,其实也是在讲三个生命活法的分别,进而言之,是在讲哪种生命活得更有意义。那么,我们到底应如何看待这死亡或者生命存在的三种层面呢?换句话说,通过生命死亡的三种不同层面,托翁在小说中对生命存在这种现象究竟想表达一种怎样的理解和思考呢?

二、小说所揭示的死亡问题的三个层面

通过托翁在信中所表述的《三死》的创作题旨,我们从其言语间能够把握到他对三种生命死亡的态度并非一视同仁,而是认为有着高下优劣的分别。但即便有这样一个有据可考的说明,我们理解起来还是觉得不够直白,这个说明用于回答上面我们所提出的问题显然也不够充分。为此我们不妨拓宽一下视野,从托翁的思想发展及先后发表的文艺、政论作品中去寻找答案。

第一,为什么贵夫人的死让托尔斯泰看来既可怜又可厌。首先,这涉及到托翁对自己所属的贵族和富人阶层的批判性认识。在托翁看来,贵族和富人是一个寄生、腐朽、没落的阶层,这一阶层的生活并不为托翁所认可。从作品里我们知道,小说中的贵夫人玛丽雅·德米特里耶夫娜出行有华贵的马车,日常有使女的照顾,看病有专门的医生,所过的是奢侈富足的生活,日常她想到的更多是自己,而不是他人。她不敢面对死亡的到来,直到弥留之际,还对自己的生寄予着希望:“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些医生什么也不懂,倒是有些郎中能治病……神父说……有一个农民……去把他找来。”(哥萨克,1995:68-69)

小说通过这样的笔触刻画贵夫人,读来熨帖自然,并不觉有突兀不合情理之处,但在这平常笔触下却有托翁为表达作品思想的需要而预设的伏笔。与小说中贵族夫人一样同属于贵族阶层的列夫·托尔斯泰,对自己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很早就进行了反思,托翁曾表示:“在我的圈子里,安详的死亡,没有恐怖和绝望的死亡是很少有的例外。”(托尔斯泰,2000:48)贵族和富人生活在无所事事、安逸享乐和对生活的不满之中,托翁认为,这样的生活不仅使他“厌恶,而且丧失了任何意义”(同上)。从这些话里我们可以约略体味出托翁之所以说小说中贵夫人的死法是“可怜又可厌”的缘由。此外,在小说中托翁之所以对贵夫人的 “死法”暗含一种否定的态度,还在于他一直强调“劳动是获得幸福生活无可置疑的条件”(Toлcтoй,1992: 314)。托翁认为,为了不制造人们的腐化和痛苦,应该“尽量少享受别人的劳动而自己尽量多干活” (托尔斯泰,2000:197),同时,“一个人除了为自己个人的幸福而生活外,还应该为他人的幸福服务” (Тoлcтoй,1984: 276) ,显然小说中的贵夫人没有做到。

并不知道生命意义的人,往往在死前对它有着无限的眷恋,无法做到坦然面对,这是托翁的一个看法。面对死亡,《战争与和平》(1865-1869)中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也同贵夫人相似。当他受伤躺在担架里,不知怎地想到自己“过去为什么那样留恋生命?在这生命中有一种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懂的东西”(托尔斯泰,1997:1077)。后来,他明白了但为时已晚,若能活下去他要付诸实施的想法:“对弟兄们、对爱他人的人的同情和爱,对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人的爱……”(同上:1080)这里,安德烈公爵较贵夫人略胜一筹之处在于,他在临死之际体悟到了生的意义。实际上,小说中的贵夫人,说到底就如作家后来所精心刻画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中的主人公一样,他们的死亡实际上是“结束了无意义的生存”(什克洛夫斯基,2005:587)。

其实,托翁在自己的早年,如他自己所说,也与当时的贵族子弟一样,有过荒唐放浪的生活(托尔斯泰,2000:48),对于这点,我们在其写下的巨细无遗的日记中也能真切地看到。但托翁自幼所形成的独立不羁的思考和质疑的禀性使得其极早便质疑这种生活的合理性,如在早此一年完成的小说《琉森》(1857)中,作家在表现优渥诗意的贵族生活之同时,便已展现了这一阶层的人在道德上的沦落和卑微。虽然在字面上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明显,同样《三死》这篇小说也较早地反映出了托翁对贵族寄生生活的反对立场。

托翁对官方基督教信仰始终持清醒的批判态度。小说中,贵夫人是一位虔诚的信仰基督教的人,就如她自己所说:“我是个基督徒。”(哥萨克,1995:67)她相信“上帝是仁慈的,人人都会得到宽恕,人人准会得到宽恕。我竭力了解自己。我知道我也有许多罪孽……”(同上:68)。在她垂死之际有神父来为她做法事,死后墓地上立起了一座石头小教堂。此外,她看到一座乡村教堂时,“动手慢慢地划十字”这一细节也被作家捕捉在笔下。通过托翁所谈及的创作意图,我们可以领会到,作家在小说中对贵夫人信仰细致入微地描写以及他拿出小说四分之一(即整个小说四章中的一章)的篇幅来反映一家人和神父在贵夫人去世之际忙乱的情景,其实是有着表达对官方信仰否定看法的考虑。

托翁本人自小接受的便是基督教信仰,但这种信仰在他那里并不牢固,如其在《我的信仰是什么?》(1884)中自述:“我在世上活过了五十五个年头,除去十四五年的童年时期外,三十五年里我以真正意义上的,即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而言的虚无主义者生活着。”(Toлcтoй,1992: 193)托翁对基督教信仰有着极为清醒且“早熟”的深刻认识,他早在1855年就在日记中写下,自己想“创立一种与人类的发展相适应的新宗教,是剔除了盲目的信仰和神秘性的基督的宗教,是不应许来生幸福、却赐予现世幸福的实践的宗教” (托尔斯泰,2000:63)。因此,对反对以神秘性来看待官方基督教信仰的托翁来说,贵夫人所说的“上帝仁慈”、“宽恕”以及“罪孽”等字眼无疑是在撒谎,因为并没有什么人格的上帝,也没有所谓的肉体复活及永生。这种官方教会千余年来所宣扬的“教会之外无拯救”的立场,托翁深为反感和反对,他表示“拯救既不在于信奉何种宗教,更不在于举行何种仪式,而在于领悟人生之真谛”。(托尔斯泰,2006c:118)因此,通过教会这种中介而获得来生的幸福在托翁看来无疑是一种诓骗,“任何一种宣扬靠赎罪和仪轨拯救的教会学说,都与真正意义上的基督教义是格格不入的”(托尔斯泰,2006b:282),这样的宗教对“生与死的问题”无法作出真正解决。所以在托翁看来,通过虔信官方基督教寻求今生的慰藉及来生幸福的贵夫人并没有领悟到生的意义,她的“死法”并不为其所认可。

第二,托尔斯泰如何看待作品中农民的死。小说在第二章里用整章的篇幅谈到农民费多尔,他病倒在了炕上,已经躺了一个月。至于他身体好的时候做了什么我们从小说中无法得知,只知道他把自己脚上的新靴子送给了更需要它的年轻驿站车夫谢廖加;知道他为自己躺在炕上占着这一块地方而过意不去;知道他死前并没有什么抱怨、留恋的话;知道他在夜里死去,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知道他死后墓地迟迟没有立上墓碑,答应给他买墓碑的谢廖加临时砍了一棵树为他做个十字架。前文托翁所述的相关创作意图中的一些信息在小说中并没有出现,尽管在那些文字中作家表现出了对农民的死亡流露出相当正面的评价色彩。

可以看出,作家在小说中对费多尔的“死法”的描写与其他另外两个生命一样,并没有什么显见的臧否语气。作家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叙述者,置身事外,尽可能做到客观、中立,不把自己的立场展现给读到这篇小说的人。不过,作为读者,我们应该怎么去把握小说中农民的死亡呢?

显然,作家在小说中创造这样一个农民形象。如他所说,并非无意而为。如果仔细回忆一下托翁所写的作品,我们发现农民(乡村农民、城市贫民)是托翁笔下不可或缺的人物形象。虽然在绝大多数作品里他们并不是主要的人物,但就对他们看法而言,作家对他们的描写从来没有采取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或者使用讥讽嘲弄、揶揄挖苦的语气,而是对他们悲惨的境地抱有深刻的同情、对他们的精神力量秉持由衷赞赏的立场。《战争与和平》中托翁笔下的卡拉塔耶夫是作家所塑造的一个著名的农民形象,他顺命而为、勤劳乐天,甚至可以说参透死生。托翁特别指出,他“对一切东西,特别是对人,不是对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对他眼前所有的人,他都爱,都处得情投意合”( 托尔斯泰,1997:1278),并指明他与世界的互融无间:“他的语言和动作从他身上流出来,正像香味从花上分泌出来那样均匀、必然和直接。”(同上:1279)正是卡拉塔耶夫让皮埃尔认识到什么是生命、如何对待生命:“生命是一切。生命是上帝。——一切都在变迁和运动,这个运动就是上帝。……最困难同时也是最幸福的是在苦难中、在无辜受苦时爱这个生命”(同上:1396)。其实在这里,托翁并不是对宗法制农民的美化,而是反映了他对人当如何生存的一种考虑。在《三死》中费多尔也与卡拉塔耶夫有相似之处,就是他也有对他人的爱,对生命的深刻体悟。在死亡面前,他也与卡拉塔耶夫一样,坦然面对,不苦恼也不抱怨。托翁说,“死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怕死。如若领悟了生的实质,死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托尔斯泰,2006c:117),并且还说,“爱不仅能消除对死亡的恐惧,而且能消除有关死亡的念头”(Toлcтoй ,1993:439)。这些其实正是农民费多尔的死与贵夫人的死的区别。

托翁在其《忏悔录》中指出,富人和有学问的人很少能做到坦然面对死亡,而创造生活的劳动人民却能“了解生和死的意义,安详地劳动,忍受贫困和痛苦,活着或死去,并在其中看到善,而不是虚空”(托尔斯泰,2000:48),进而指出这样的生活“所具有的意义是真理”(同上:49)。而且他在自己那部著名的政论作品《我的信仰是什么?》中也提到,要获得生活的幸福应当有以下一些条件:不要破坏与大自然的联系,要劳作,以及与世上一切形形色色的人怀着爱心自由地交往等(Toлcтoй,1992: 313-315)。这些条件,无疑只有农民或者皈依农民生活方式的人能做得到。从这里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托翁对笔下的农民总流露出一种善意和好感,从这里也可以解释托翁在内心深处对从事劳作的劳动人民为什么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精神上的亲近感和归属感。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便可明白,托翁之所以在自己的写作意图中那样表白农夫的死并不是偶然的,进一步说,小说中出现农民的形象与贵夫人相参照也不是偶然的。仅从小说的字面而不借助作家思想探索我们难以把握的农夫死亡的含义正是在此处被揭示出来。作家意在告诉我们生和死的意义,告诉我们真正的生命是在农民这里,而不在贵夫人那里。其实从这里说开去,我们似乎可以更好地理解作家笔下为什么会出现“忏悔的贵族”形象,为什么作家赋予列文那么多正面的品质,为什么谢尔盖神父最后去了西伯利亚做农民,为什么《复活》中作家对上层官僚、贵族和下层百姓有着云泥之别的叙述语气……

第三,托翁如何看待那株树的死。树的死在小说中反映的最为简单,文字比对前两者的描述少了许多,这反而增加了我们理解作品的难度。我们的困难在别处:一株树作为植物怎么与人有可比性?托翁在前面表明写作意图的文字中接连用了多个具有强烈褒义色彩的词去礼赞树的死亡,为什么?

其实从上面一处引文也可以看出,作家对大自然有着由衷热爱和乐意亲近的感情,他说过,“什么时候人世间才会同自然界一样呢?自然界也有斗争,但那是正直、单纯、美好的斗争。而人世间的斗争却是卑鄙的”(托尔斯泰,2000:204-205)。这句话立论上成立与否我们不必细究,但显然在此处托翁赋予自然一种正面的情感,使之与俗世生活对立起来。差不多在写作这篇小说的同时,托尔斯泰在一封信里指出:“春天如此作用于我,有时使我心情激荡渴望去做一棵树,现在就与其他树一起开花发芽,而且单纯、平静、快乐地生活在世间”(Toлcтoй,1984: 511)。因此,可以确定的是,托翁在笔下把树加以人格化,为它敷上了一层不做作、不虚荣,恬淡而又乐生的色彩,寄寓了一种人生态度或者说生命存在的境界。

但还不止于此,就在表明写作这篇小说意图的那封信中,托翁还提及,“昨天我(即列夫·托尔斯泰——笔者)去了买下的林子,现在我正采伐它。在那里白桦树正在发芽,夜莺巢居其间。它们谁都不想知道,现在它们是公家的还是我个人的,对正在砍伐这件事情它们也漠然置之。树被砍伐光了,还会长出来,至于谁砍伐它们并不想知道”(Toлcтoй,1984:511)。在这里,托翁其实提出了一个生生不息的树的生命法则:被砍光了,还会长出来。也就是说,树木并没有死亡,只是向永恒大自然中另一种生命的转化。与此相类似,托翁在自己的《识字课本》里也写了一个故事,描写几棵树的死,一个地主砍倒一棵稠梨,稠梨苏生过来,仿佛钻到了另一个地方。因此,从这两处可大致把握到,在托翁的意念里,树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永生和不朽。这么说并非穿凿附会,普列汉诺夫在其《托尔斯泰与大自然》一文中,曾表示大自然在托翁笔下有时暗含一种永生的思想(倪蕊琴,1982:250-254)。另外,我们在托翁本人的一篇简短的文章《生命的概念》中,也可以看到这么一句话:“我们所服从的理性的法则,就像树木服从于自己的法则一样,我们是看不见的,但我们在奉行着……”(Toлcтoй,1936:884)在这里,托翁便是用树木的生存法则来表达“人的理性生命是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存在”这样一种观念。

从这两个方面理解,我们可以看出,对同样作为生命存在的树木而言,它与人有着可比性,一方面它象征着如农民费多尔或者卡拉塔耶夫那样的乐天知命的恬淡的生存,另一方面也寓意着生命的永生不朽、超越时空的存在。

三、列夫·托尔斯泰对生命存在的认识

在托尔斯泰的文艺创作中,不管是其早期作品还是后期作品每每可见其中的人物在一个人默想的时刻对生命真谛的顿悟或反省,奥列宁、安德烈公爵、皮埃尔、列文、伊万·伊里奇,甚至《复活》文末的聂赫留朵夫等这些托翁笔下知名的人物均有过相似的经历,并且他们对人生的感悟也大致相同。比如,一个人在树林里打猎的奥列宁望着周围的草木、夕阳和明净的天空便对人生有了一种深刻的认识:人天生要求幸福,幸福就在于为别人而生活,要去爱,去自我牺牲(哥萨克,1995:250)。作为思想家,托翁更是通过《三死》、《伊万·伊里奇之死》①等作品的艺术形式集中表现自己对生命存在的形而上的探索和思考,同时托翁更有《忏悔录》、《论生命》、《生活之路》等大部头的政论作品以及其他众多的哲学短章来直接阐发自己的人生观念和生命理念。

可以说,不管以文艺作品还是以哲学论文的形式,托翁一生其实一直在对生命存在这一现象锲而不舍地探索。应当指出,我们不应过分强调托翁19世纪80年代初的精神转折在其思想发展中的作用。其实,如果翻阅一下托翁前后的日记,看看他此前此后的创作,我们便会发现,托翁的这种精神转折其实并非“今是而昨非”。他后期创作中的浓郁的政论气息、宗教道德思想其实在他早年的创作中便已体现出来,只不过在后期随着思想的发展和人生经历的丰富托翁对以前的考虑和思索作了进一步的归纳、整理而相对集中地表现了出来②。如果前后观照,《三死》这篇作家早年创作的小说所反映的生命观其实与后期作家对同一问题的看法并没有迥然相异之处,而是一脉相承的。

在前文中我们分析了小说三种死法的分别,那么,从这三个生命的死亡中所折射出的托翁对生命的认识到底是什么?其实,《三死》所体现的生死观或者说托翁对生命的认识也正是其在《忏悔录》中所提出的“我的生命是否具有这样的意义,它并不因为我不可避免的死亡而消失?”(托尔斯泰,2000:21)这样一个问题的回答。

首先,在托翁看来,人的生命有两种: 精神生命和肉体生命(Toлcтoй,1984: 160),或者说理性的生命与动物性生命③。前者是人们通过内在意识认识到的,后者则是通过外部观察所看到的。对于以精神生命为生的人而言,肉体只不过是精神的寓所,因此,死亡此时只是一种生命形式的改变。人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为他的生命形式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因为前者亦即人的精神或灵魂没有死亡。所以托翁说:“只有当人把自己肉体的、动物性的生存法则当作自己的生活法则时,痛苦与死亡才会被其看作不幸。……如果一个人完全过着灵魂的生活,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痛苦、什么死亡”(Toлcтoй ,1993: 431),而“一旦人承认自己的生命并不在于自身动物性的幸福中,而在于他人的幸福之中时,对死亡的恐惧就会永远从他眼里消失”(Toлcтoй,1984: 66)。两种生命形式的性质决定了肉体生命可以用时间去度量,亦即它只有现在;而精神生命则是超越时空之外的,因为他无始无终,永存恒在。所以真正的生命在于动物性的个体对理性意识的服从,它存在于人的灵魂生命而不是肉体生命之中。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托翁评价小说中贵夫人与农夫之死高下之分的尺度所在,可以理解托翁在信中对待二者的截然不同的语气和态度。

其次,获得真正的生命需要努力由肉体生命向精神生命不断地转变。托翁认为,“人类全部真正的生命不是别的,而是从低级的动物本性向越来越多的对灵魂生命意识的逐渐过渡”(Toлcтoй ,1993: 331)。所以,“如果人只是肉体的生命,那么,死亡就是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的终结,不值得为它惋惜。而如果人是灵魂的生命,并且灵魂只是暂时存在于肉体之中,那么死亡便仅仅是一种转变”(ibid: 452)。因此,人生的意义和真谛也存在于这种转变之中。从这一层面便可以体会到,托翁之所以礼赞树的死亡,其中一个原因正是因为他从中看到了两种生命形式的更替,看到了不朽和永生。

第三,爱是实现从肉体生命到精神生命转变的条件。托翁说:“人的肉体需要食粮,缺了它便会遭致痛苦;同样,人的灵魂需要爱,没有爱也会痛苦。”(ibid: 85)但真正的爱是建立在抛弃个人幸福之上的,这样才能对所有人怀有善意,没有这样的爱,只能是动物的生命。因此,爱是与之相对的精神生命的内在属性,“只有在这个博爱的基础上,才会产生对某些人——自己的人、陌生的人——真正的爱。只有这种爱才会给生命带来真正的幸福,才能解决动物性意识与理性意识之间表现出来的矛盾” (Toлcтoй,1984: 66)。也就是说,获得不朽的灵魂生命应当从完善自己的道德入手,彰显心中对他人无私的爱。其实,这正是托翁笔下的人物在冥想人生问题时所得出的结论。

四、结语

人的生死是一个永恒的存在论哲学命题。古今中外,多少年来文人墨客和潜心于形而上思考的贤哲或抒发 “人生几何”、“人生如梦”的慨叹,或表明自己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④的信念,或像孔子那样主张,知命有为,或如柏拉图认为,“死亡是灵魂从身体的开释”⑤。死亡也是海明威笔下一生创作的主题(陈明瑶,2000:44),生命存在的意义则是英国小说家康拉德在其《吉姆老爷》一作中所要探讨的话题(李新博,2000:49)。

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句著名的话:“向死而在”,它的意思借用托翁的一句话表达就是,“我们每一天都在渐渐地走向死亡,每一分钟都可能完全死去” (Toлcтoй,1993:441)。也就是说,我们自出生起便走在了通向死亡的路上。其实,这句在很大程度上代表海德格尔重要哲学思想的话,是其从托翁的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中获得启发的⑥。但把海德格尔这句话视为托尔斯泰的生命观显然并不合适。其实,通过对《三死》的解读,我们可以发现,托翁关注的不是生命这种现象本身,而是关注这种现象背后的道德伦理或者说价值的层面,也就是说,在托翁看来,“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样一个问题可以用“我,应该做什么?”来置换(托尔斯泰,2006a:313)。而托翁给出的答案则是生命的意义存在于获取生命的不朽存在中,变通海德格尔的话就是,“向在而死”,即从有限存在的肉体的死亡中追求精神生命的无限存在。这也是《三死》这篇小说所体现的哲学命题及它所反映的托尔斯泰的生命观。

注释:

①除了这样两部通篇以“死亡”为主题的小说之外,《少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主人与雇工》等小说里的人物也不同程度地抒发了自己对生命死亡的感悟。

② 列夫·托尔斯泰在给乔治·仲马的信中谈到,他在 《忏悔录》中所说的精神变化不是突然发生的 (《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本,第258页)。什克洛夫斯基也说,托尔斯泰“在《一个地主的早晨》的时代就开始思考他暮年谈及的一切观点。在《哥萨克》同《战争与和平》之间没有间隔”(什克洛夫斯基著《列夫·托尔斯泰传》,海燕出版社2005年版,第736页)。

③ 托尔斯泰始终对生命持有一种二元论的观点,但在不同的著作中其对相互对立的二元生命的说法有所不同,一般说来,托翁把生命看作精神生命(灵魂生命)、理性生命与肉体生命或动物性生命的对立。

④ “人生几何”为曹操《短歌行》中的诗句,“人生如梦”为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诗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见陶渊明《挽歌三首其三》。

⑤ 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7页。这句话意思说,“人原本是灵魂和身体的合体,可是人的死亡却并不意味着人的完全毁灭,而仅仅含指身体变成尸体,永恒的不死的灵魂摆脱肉体束缚而重新获得自由”。托翁对生命的看法与此有相似之处。

⑥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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