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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溶词学观及其与浙西词派的关系新探

2011-02-09唐碧红

关键词:浙西朱彝尊贞观

唐碧红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510275)

关于曹溶的词学观以及他与浙西词派的关系,学界的分歧集中在曹溶的词论对浙西词派是否有影响上。持肯定意见的学者,认为曹溶论词宗南宋,对浙西词派宗主朱彝尊的词学观有重要影响;①持否定意见的学者则认为曹溶尊北宋,其词论影响顾贞观,而与浙西词派的宗尚相距甚远,难当“浙派先河”之誉。②

笔者认为学者们产生分歧的主要原因在于:曹溶的学生辈朱彝尊、顾贞观对其词学观有不同的解读,而现存曹溶的词论文献太少,后世学者易通过朱、顾二人的观点来推求曹溶词学观。朱、顾在词学上都受过曹溶的影响,在曹溶去世二十年后,两人几乎同时对其词学观作出评价。顾贞观于康熙四十三年为陈聂恒 《栩园词弃稿》作序时说:“余受知香岩,而于词尤服膺倦圃。”[1](164)香岩、倦圃即龚鼎孶与曹溶,龚曹是词学同道,顾贞观在京师期间得到龚氏的赏识与提携,曹溶的词学观通过龚氏影响顾贞观。曹顾二人亦有交往,顾贞观词集中有两人交往的记录。③而朱彝尊在写于康熙四十六年的《静惕堂词序》中回忆了他追随曹溶学词的经历,并认为:“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舂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先生。”[2](1)把曹溶归于浙西词派先驱之列。朱彝尊论词尊南宋姜张的醇雅词风,而顾贞观提倡真性灵,反对雕琢,宗尚北宋,两人词学观存在分歧,朱彝尊多次提到,其《水村琴趣序》云:“予尝持论,谓小令当法汴京以前,慢词则取诸南渡。锡山顾典籍,不以为然也。”[3](108)又《啸竹堂集题辞》:“曩与梁汾典籍论词,典籍以拙词近南宋人,意欲尽排姜史诸君。”[4](卷首)顾典籍即顾贞观,对朱彝尊的词论表示“不以为然”,后一则材料指明顾“不以为然”的内容是朱彝尊宗尚的南宋姜史风格。

学者根据两人观点来推求曹溶词学观,容易各执一端。探讨曹溶的词学观以及他与浙西词派的关系,应根据曹溶词论以及他所处的词学环境来探讨问题,笔者比较认同严迪昌先生的看法:

曹溶对朱彝尊的词创作实践起着启导的作用,他确是竹垞的师辈。但影响所及只是朱氏的初期和中期的词创作。所以,曹溶除了为《词综》的编纂提供了丰富资料外,与“浙西六家”的成派事实上没有直接关系。朱彝尊推举曹溶为浙西词风的启变者,带有“追赠”意味。[5](237)

严迪昌先生从创作的角度,注意到了两人前后词风的变化,肯定了曹溶对朱彝尊前中期词作有影响,但对浙西词派成派没有直接关系。笔者认为,曹溶的词学观与顾贞观相近,与朱彝尊的词学观有本质的不同,本文试图从尊体观、新变观以及南北宋之争三方面比较曹溶、朱彝尊与顾贞观词学观的异同。

一、词体观

推尊词体贯穿清词的中兴过程,关于词体地位,曹溶依然坚持“填词于摛文最为末艺”,[6](729)观念趋于保守。相对于尊体,曹溶更着力于维护词温丽蕴藉的审美特质。词发展到明末,词体与诗、曲相混,辨体是清初词学家的重要课题。曹溶强调词体的独立性:“上不牵累唐诗,下不滥侵元曲,词之正位也。”[6](729)词介于诗与曲之间,杜文澜《憩园词话》评价云:“二说(其一为曹溶此论)诗曲并论,皆以不可犯曲为重。余谓诗词分际在疾徐收纵、轻重肥瘦之间,娴于两途,自能体认。至词之与曲,则同源别派,清浊判然。”[7](2859)正位,即词的本来面目,曹溶有更具体的说法:“诗余起于唐人而盛于北宋。诸名家皆以舂容大雅出之,故方幅不入于诗,轻俗不流于曲,此填词之祖也。”[8](515)保持词正位的方法是“以舂容大雅出之”,强调词的审美特性。曹溶还指出诗词有体格之别:“诗尚沉雄,忌纤靡。词喜轻婉,戒浮腻,昔人言之详矣。不知轻婉之变,其流而下也,势若江湖然,浸浸乎几不可挽矣。先生诗词等身,能使轻婉入妙,究不落尖刻一路。”[8](407)曹溶指出词的体性尚“轻婉”,也注意到后人学习“轻婉”的弊端,即所谓“尖刻”,周稚廉云:“《月听词》以温润为则,尽欲去小山、白石之尖刻。”[8](412)又张文虎《万竹楼词钞序》云:“(朱和羲)其师法在姜张二窗,凡世所尚以叫嚣为豪、涂饰为丽、尖刻为巧者,皆所不屑也。”[9](255)可见“尖刻”即不够温润,过于追求纤巧新异而缺乏深厚之旨。词体性“轻婉”而要“舂容大雅”,表明曹溶是反对浮艳之词的。曹溶虽认为词尚轻婉,但对豪放词并不排斥:“豪旷不冒苏辛,秽亵不落周柳者,词之大家也。”[6](729)苏辛、周柳都是宋词的范式,曹溶在风格上并不独尊某一家,评魏学渠《青城词》:“温丽者古人之蕴藉,疏放者后习之轻佻,非漫以周秦、辛陆论也。”[8](340)可以看出,曹溶提倡词要“温丽”,“疏放”是填词的弊端,不能归于辛陆一派。

写于康熙二十四年,即曹溶去世当年的《古今词话序》可以看作是曹溶对自己词学观的总结。这篇序言主要是曹溶对词体的体认:

填词于摛文最为末艺,而染翰若有神工。盖以偷声减字,惟摭流景于目前,而换羽移宫,不留妙理于言外。虽极天分之殊优,加人工之雅缛,究非当行种草,本色真乘也。所贵旨取花明,语能蝉脱,议论便入鬼趣,淹博终成骨董。在俪玉骈金者,向称笨伯。而矜虫斗鹤者,未免伧父。用写曲衷,亟参活句。有若国色天香,生机欲跃。如彼山光潭影,深造匪艰。务令味之者一唱三叹,聆之者动魄惊心。所云意致相诡,无理入妙者,代不数人,人不数句。[6](729)

曹溶在这段话特别注意体会词体的独特性,“摭流景于目前,不留妙理于言外”,突出了词写景抒情上的独到之处,曹溶欣赏自然的、不加雕琢的本色当行之作,反对议论、呈才,反对字句的过分修饰与雕琢,用鲜活的语句写个人心绪,“国色天香,生机欲跃”,强调自然、生动,王国维曾说:“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10](231)

“舂容大雅”、“轻婉”以及“温丽”都是曹溶对词体特质的认识。而“用写曲衷,亟参活句”无疑是曹溶所理解的词体的灵魂所在。从整体上看,曹溶所体认的词体近于向来被认为是当行本色的婉约风格。

在维护词的当行本色上,顾贞观、朱彝尊与曹溶颇为一致,在婉约、豪放的正变两种风格中,顾、朱的词体观都是可以归入婉约风格当中的。顾贞观《古今词选序》云:

温柔而秀润、艳冶而清华,词之正也。雄奇而磊落、激昂而慷慨,词之变也。然工词之家,徒取乎温柔秀润、艳冶清华,而于雄奇磊落、激昂慷慨者概皆弃之,何以尽词之观哉?虽然,执此论者,拟犹有未善焉。夫词调有长短,音有宫商,节有迟促,字有阴阳,此词家尺度不可紊也。今雄奇磊落、激昂慷慨者,任其才之所至,气之所行,而长短、宫商、迟促、阴阳诸律,置焉不问,则是狐其裘而羔其袖也。词之道,又不因是荡然乎?[11](卷首)

顾贞观阐述了对正变论的观点,并着重指出豪放派不注意守词律这个问题,实质上仍是宗尚北宋词。李清照提出“词别是一家”论,“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12](596)强调词的音乐性是“词别是一家”的最重要因素。周济亦云:“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词本是入乐可歌的音乐文学,顾贞观强调此点,也是试图从强调词律回归词的“正位”,与曹溶主张的“填词之祖”有相通之处。

朱彝尊虽然宗尚南宋,但对稼轩的豪放风格也表示不满,《水调歌头·送钮玉樵宰项城》:“吾最爱姜史,君亦厌辛刘。”在《水村琴趣序》中提及词的体性:“夫词自宋元之后明三百年无擅场者,排之以硬语,每与调乖,窜之以新腔,难与谱合。”[3](108)“硬”相对于“软”来说,反对以硬语入词,其实肯定了词的柔软体性,“每与调乖”,“难与谱合”,在词律上也强调与曲律有别。

二、新变观

清初词坛延续明末词风弊病,浮艳之风盛行,词学家要针对明词弊端,在宋词典范之外求新求变。曹溶是较早认识到这个问题并努力创新的词人。其早年词友陈之遴评价曹溶:

秋岳词,从无一蹈袭之语,正不必拟之以周秦,周秦合让一头也。[6](1036)

公(曹溶)乃日夕揣摩,不屑屑于南唐、北宋,而自出机杼,独立营垒,建大将旗鼓而出井陉,望之者皆旗靡辙乱。余亦将退避三舍,愿奉槃匜以从事矣。词名《寓言》,其亦窃庄生之十九乎。[8](181)

陈之遴认为曹溶的词“从无一蹈袭语”“自出机杼,独立营垒”,突出曹溶的新变精神。“不必拟之周秦”“不屑屑于南唐、北宋”,反映出曹溶的词风实近于北宋周邦彦与秦观,但曹溶不满足于模拟,而是追求超越北宋名家,体现了他力图跳出宋词窠臼,开拓词学疆域的努力。顾贞观在《栩园词弃稿》的序言中引述曹溶的观点:“词境易穷,学步古人,以数见不鲜为恨,变而谋新,又虑有伤大雅。子能免此二者,欧秦、辛陆何多让焉?”[1](164)这则材料说明曹溶新变目标旨在超越宋代名家,不落宋词藩篱,明确指出学词一要避免词境数见不鲜,又要避免过分标新立异。

顾贞观引用曹溶的话,显然是赞同此论的。朱彝尊推崇南宋,标举姜张,发前人未发之音,最终自成一派,亦创新之结果。三人都提倡新变,分歧在于词学新变之路中曹溶、顾贞观都提倡词要有真性情,以鲜活的个人情感作为词学复活的灵魂。而朱彝尊则主张从格调上推尊南宋姜张的“清空醇雅”。 顾贞观《十名家词序》云:“今人之论词,大概如昔人之论诗,主格者其历下之摹古乎?主趣者其公安之写意乎?迩者竞起而守晚宋四家,何异牧斋之主香山、眉山、渭南、遗山?要其得失,久而自定。余则以南唐二主当苏、李,以晏氏父子当三曹,而虚少陵一席。”[1](145)顾贞观所谓的“主格者”“迩者”即指朱彝尊,顾贞观批评朱彝尊论词独取南宋姜张,本末倒置。而他自己则提倡以真性情入词,上溯词学源头,道出两人本质上的分歧。

曹溶提倡词要抒发真性灵,以自然为宗。词抒发情感较诗曲折深隐,曹溶所认为的“用写曲衷,亟参活句”,突出的是个人的“曲衷”。他在评梁溪词人严绳孙、顾贞观、陈大成时都突出此特点,如评严绳孙词“词以自然为宗,如秋水不事雕琢而动中羽商”,[8](286)顾贞观其人“神姿清澈”,词则“有凌云驾虹之势,无镂冰剪彩之痕”,[8](295)而陈大成“其浑朴婉转处,能真吐性灵,不事雕琢,摆脱缰锁”。[8](55)在评价合肥词人李天馥《容斋诗余》时认为:“其为填词,则清姿朗调,原本秦黄。于冰心铁骨中,饶玉艳珠鲜之致。”“天然之句,冲口而出”,[8](251)强调自然鲜活的本真面目。曹溶的词创作也践行着其词学观,卢前《饮虹簃论清词百家》中论曹溶词:“真男子,痛饮发狂歌。”其词《贺新郎·答横秋见寿,时将行役云中》:“故人相见平安喜。写新词、龙蛇飞动,牢骚心事。刁斗河山今不闭,敢诧封侯万里。笑老子、疏狂未已。范蠡湖边莼菜熟,肯羊裘、敝尽车生耳。痛饮酒,真男子。”这首词写于曹溶即将去山西时,词风近稼轩,是词人真性情的流露。卢前根据此词概括曹溶词的特点,拈出一个“真”字,是十分准确的概括。

顾贞观说 “于词尤服膺倦圃”,服膺的应该就是与其同一论调的性灵说。毛际可在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编纂的《今词初集》跋语中指出:“今梁汾、容若两君,权衡是选,主于铲削浮艳,舒写性灵。”[13](616)顾贞观提倡性灵,追求自然清新之境:“尝见谢康乐春草池塘梦中句,曰:吾于词曾至此境。”(诸洛《弹指词序》)其姐顾贞立在写给顾贞观的词中两次提到此事,《满江红·送梁汾弟北上,适中庭杏花盛开》:“梦草池塘,拟重续、谢庭佳咏。”《满江红·中秋寄梁汾弟》:“愿重来、还补谢家吟,人无恙。”可见此梦是顾贞观词学观的象征性体现。另外,顾贞观的好友纳兰性德《梦江南》引用顾贞观《临江仙·梅》中句“一片冷香唯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入词:“新来好,唱得虎头词。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标格早梅知。”认为这两句词体现了顾贞观词的标格,“冷”与“清”都与浓郁的脂粉味相距甚远。邹祗谟评价梁溪诸子词云:“笔舌蕴藉,清艳兼长。”[14](188)

针对清初词坛的浮艳之风,朱彝尊提倡南宋醇雅风格。“盖词以雅为尚,得是编,《草堂诗余》可废矣。”[3](140)《词综·发凡》:“填词最雅,无过石帚。”[15](8)汪森《词综序》:“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15](8)朱彝尊所提的“雅”的内涵应该包含词格调的高雅,相对于俗艳来说,另外在抒情宽度上也有限制,须含蓄蕴藉,相对于叫嚣豪放而言。因为主张“崇尔雅”,朱彝尊对于词的功能的看法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作于康熙十二年的《红盐词序》云:“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3](105)而在康熙二十三年左右作的《紫云词序》则已改为:“昌黎子曰:‘欢愉之言难工,愁苦之言易好’,斯亦善言诗矣。至于词或不然,大都欢愉之辞工者十九,而言愁苦者十一焉。故诗际兵戈俶扰,流离琐尾,而作者愈工,词则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3](106)此论不仅在“雅”,更强调“歌咏太平”之“正”。又《词苑萃编》引朱彝尊词话:“园次之词选调寓声,各有旨趣,其和平雅丽处,绝似陈西麓。”[16](1936)从有寄托的“离骚变雅之义”到“歌咏太平”之“雅正”,可以说,朱彝尊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词的“寄情”的功能,强调“和平雅丽”之作,这与曹溶一贯追求的“用写曲衷”的真性情抒发相反。

提倡真性灵,曹溶特别反对词的刻意雕琢。《古今词话》序:“虽极天分之殊优,加人工之雅缛,究非当行种草,本色真乘也。”[6](729)赞赏陈大成、严绳孙“不事雕琢”,[8](55,286)评顾贞观《弹指词》“无镂冰剪彩之痕”,[8](295)评魏学渠《青城词》“非矜字句之妍”。[8](340)基于这种词学精神,曹溶对南宋过于雕琢的习气也进行了批评:“南渡以后,渐事雕绘,元明以来,竞工俚鄙,故虽以高杨诸手为之,而亦间坠时趋。”[8](515)评江士式《梦花窗词》:“即填词余技,亦必上拟元音,无南宋后习气。”[8](526)曹溶这里所指的“习气”就是雕绘之风。而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提到:“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15](6)汪森亦在《词综·序》中说:“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15](2)这里的“工”就是指汪森《词综序》中说的“字琢句炼”。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竹垞《茶烟阁体物集》二卷,纵极工致,终无关于风雅。”[17](180)这种工致的追求,背离曹溶所提倡的性情与自然。又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云:“与其精工尺而少性情不若得性情而未精工尺,故不独姜史轻苏辛,而苏辛亦不愿为姜史也。铤流览近日词家,颇怪其派别之讹,非但无苏辛,亦无周柳,大抵姜史之糟粕耳。”[18](3388)从另一个角度指出浙西词派末流少性情的弊端。

顾贞观的词则被评为“极情之至”(杜诏《弹指词序》),词作为言情之体,他提倡词要比兴,于康熙三十四年作的《柳烟词序》云:“情之柔而语之艳,直仿佛《花间》、《尊前》,要皆能自为之节,令柔者不致于溺,而艳者不失诸浮,含蕴既深,体裁复密,殊有合乎比兴之旨。由是以返,于诗径莫近焉。”④“柔”与“艳”仍然是顾贞观对词体特质的认识,词含蕴深,体裁密,适合比兴手法。顾贞观好友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的《填词》诗也提到比兴:“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19](325)纳兰性德的论调,与顾贞观声气相通,“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与朱彝尊的“词则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的功能论针锋相对,提出要以“忧患作”比兴寄托。顾贞观提出词要比兴,与浙西词派提倡的“句琢字炼”的赋法明显是志趣不合的。

三、南北宋之宗

南北宋之争贯穿有清一代词坛,宋词各种体派始终是清代词人学习的榜样。曹溶、顾贞观与朱彝尊在南北宋的取向上亦有所不同。

从创作上看,曹溶对南北宋各名家风格均有所学习。曹溶早年学词宗北宋,其早年最重要的词友龚鼎孳如此评价:“君词如晏小山,合情景之胜,以曲径于风华者,所云‘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庶乎?”[6](1036)现代学者叶嘉莹也指出:“即以曹氏之《静惕堂词》而言,其词集开端所收的将近百首令词,就几乎可以说全是属于《花间》一派的艳词。”[20](56)贬谪山西时期,恶劣的自然环境与从军的经历,让曹溶词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词风逼近稼轩,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即他自己曾经总结为“屋里青山,至今留晋啸”(《齐天乐·倦圃秋集和沈客子》)的啸歌风格,严迪昌先生以书法上的“无垂不缩”来形容曹溶的“晋啸”风格,[5](257)正如曹溶自己说的“以香艳之句,发豪宕之怀”。[21]晚年,曹溶对南宋姜张一派风格也有学习,《万年欢·答曾青藜兼留别雨文诸子》:“见许柔情旖旎,笑铁板、髯苏粗绝。小红倚、白石吹箫,西湖堪换枯骨。”曹溶与唐梦赉以《万年欢》为词调,以史达祖《万年欢·春思》的韵相和,多达 10首。曹溶与李符的信中也提到:

《六家词》吐艳生香,直入南宋堂奥。不啻视柳七黄九为土苴。不佞近作百余首,颇觉与姜史辛刘为一器。仓卒未能录寄,得为我摘其深瑕。[21]

这里提到《六家词》,此尺牍当写在《浙西六家词》编成之后,从这段话看,曹溶肯定了《浙西六家词》学南宋的水平,同时表示自己对南宋词也有所规摹。康熙十八年后,浙西词派已经大张旗鼓地标举南宋,应该说曹溶学习南宋姜张风格,是受时风影响所致,因此不能认为浙西词派词学观是受曹溶影响。

从词论上看,曹溶晚年的词学观仍然倾向推崇北宋。标志浙西词派成派的《词综》的编成,汪森的贡献很大,在《词综序》中汪森也大力鼓吹南宋词:“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平、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箾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15](2)但是曹溶对汪森《碧巢词》的评价却颇堪玩味:

诗余起于唐人而盛于北宋,诸名家皆以舂容大雅出之,故方幅不入于诗,轻俗不流于曲,此填词之祖也。南渡之后,渐事雕绘,元明以来,竞工俚鄙,虽以高杨诸名手为之,而亦间坠时趋。至今日而海内诸君子阐秦柳之宗风,发晏欧之光艳,词学号称绝盛矣。晋贤宿擅时名,学殖富而才思宏,其《月河》、《桐扣》诸词,皆步武北朝,不坠南渡以后习气。而《词综》一选,脍炙人口,允足鼓吹骚坛,笙簧艺苑。[8](515)

《词综》刻成于康熙十七年,此词论则写于《词综》编成之后,当时正是浙西词派在京师声名大噪之时,曹溶与朱彝尊、李良年兄弟等浙西词派成员交往密切,不可能不了解,但在其时,曹溶评价汪森词集时旗帜鲜明地推崇北宋,反对学习南渡后词,与浙西词派的宗旨是相左的。另外,孙克强在《清代词学批评史论》总结清人推崇北宋词的认识:一曰尊古,二曰自然,三曰情真。[22](10−14)曹溶论词着重于辨体,提倡自然、真性情,旨在推崇北宋词。

与崇尚“性灵”的词学追求相一致,顾贞观学词亦倾向于北宋,况周颐的《绝妙近词跋》论顾贞观选词宗旨:“北宋宗风,兹焉未坠。”姜宸英也认为:“梁溪圆美清淡,以北宋为宗。”[23](709)顾贞观作为梁溪词人群的代表,词以北宋为宗。

与主醇雅的词学主张相对应,朱彝尊以南宋姜张作为规摹的榜样,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朱彝尊并不是一开始就标举醇雅的,他前后期的词学观变化较大。

朱彝尊早年学词深受曹溶的影响。曹溶与朱彝尊有姻亲关系,曹溶的诗词集经过其外孙、亦即朱彝尊的从孙朱丕戭的整理才得到刊行。朱彝尊比曹小十一岁,他最初以学生身份追随曹溶,入其幕府多年,并随其游历。在词创作实践上,曹溶对朱彝尊有影响的主要是朱彝尊早期结集的《静志居琴趣》与《江湖载酒集》。曹溶有词《凤凰台上忆吹箫·题朱竹垞词集》:

烧烛鸿天,惜花鸡塞,马卿偏好伤春。正翠钿盈袖,弱絮随轮。无限柔肠宛转,秋雨夜,梦想朱唇。抽银管,湘帘乍卷,宝鸭横陈。真真。此番瘦也,酒醒后新词,只索休频。待绣帆高挂,迟日江滨。齐列瑶筝檀板,携妙妓、徐步香尘。归难定,寒宵坐来,一对愁人。

这首词收入朱彝尊《曝书亭集》时题为《凤凰台上忆吹箫·题朱十〈静志居琴趣〉后》,《静志居琴趣》刊于康熙六年,前三句点明词集是穷困潦倒又才华横溢的朱彝尊在山西时期写的,“酒醒后新词,只索休频”,应是化用柳永《雨霖铃》里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句,朱彝尊的《凤凰台上忆吹箫·答曹秋岳侍郎》中也有“谱晓风词句,柳七空惭”句,可见朱彝尊早期的词风倾向于学北宋。《四库全书总目》云:“惟原本有《风怀》二百韵诗及《静志居琴趣》长短句,皆流宕艳冶,不止陶潜之赋闲情。夫绮语难除,词人常态。”[24](1523)又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17]可见朱彝尊早年受曹溶影响,《静志居琴趣》以学北宋词为主。

康熙六年后,朱彝尊与曹溶分途,朱彝尊北上京师,而曹溶则长期里居。朱彝尊后期的词学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江湖载酒集》编成于康熙十一年,其《解佩令·自题词集》云:“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此时已经有标举南宋的意识。而曹尔堪在《江湖载酒集序》中对词集的解读却与朱氏标榜的不一致:“顷与锡鬯同客邛沟,出示近词一帙,芊绵温丽,为周柳擅场。时复杂以悲壮,殆与秦缶燕筑相摩荡,其为闺中之逸调耶,为塞上之羽音耶?盛年绮笔,造而益深,固宜其无所不有也。”[25](170-171)曹尔堪认为朱词“芊绵温丽,为周柳擅场”,有闺中逸调,亦有塞上羽音,这种创作风格,正与曹溶此时期的词相仿。

康熙十七年前后刊刻的《浙西六家词》中《江湖载酒集》较康熙十一年刊刻的改动较大,不仅收录了后期创作的大量的咏物词,序言亦改成浙西词派主将之一李符所作:

集中虽多艳曲,然皆一归雅正,不若屯田乐章徒以香泽为工者,从来托旨遥深,非假闺阁裙裾,不足以写我情。高唐洛神,婉而多风,亦何伤于文人之笔,而况于词乎?词而艳能如竹垞,斯可矣。予恐不知竹垞者,狃于法秀劝淫之语,或不能以无疑,故并道之如此。[26](3)

李符序为词集中的“艳曲”开解,以“雅正”规之,将柳永作为批判的对象,提出了浙西词派核心词论雅正说,说明《浙西六家词》中的《江湖载酒集》已经注入朱氏明确的词学主张。

另外,在朱彝尊晚年手订《曝书亭集》时,删除了写给曹溶的《三部乐·题曹侍郎〈记愁集〉》与《凤凰台上忆吹箫·答曹秋岳侍郎》这两首词。[27](707)删除的原因,应是词中留有朱彝尊当年赞赏认同北宋词风的观点,《三部乐·题曹侍郎〈记愁集〉》:“绣虎惊才,看老去填词,惜香还又。银筝低按,绝胜当年秦柳。”《凤凰台上忆吹箫·答曹秋岳侍郎》:“难堪。东阳瘦尽,任遍揽筝琶,曲巷谁探。谱晓风词句,柳七空惭。”这些观点与朱彝尊后期的词学观不一致,有意删除这类作品,应该是其中的说法与后期词学观相左所致。

因此,朱彝尊后期所提倡的词论与前期的词论并不一致,后期的词学见解与曹溶分途,最终志趣不同,曹溶的词学观对以朱彝尊为宗主的浙西词派影响甚微。

不过,曹溶的词学地位并不因为非“浙派先河”而有所降低。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论道:“曹溶词以其自具的风格面貌在清初卓然为一名家,他其实并不赖浙派的兴盛来推尊抬举的。”[5](237)其实曹溶的词学地位,在当时已经确定,蒋景祁在《刻瑶华集述》中云:“钱尚书牧斋、吴祭酒梅村、陈黄门大樽、龚宗伯芝麓、曹侍郎秋岳、宋宗丞文辕、李舍人舒章,一时唱和,特绝千古。”[28](7)将曹溶置于清初词坛第一代名家之列;顾贞观在《栩园词弃稿序》中:“自国初辇毂诸公,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久则务为谐畅。香岩、倦圃,领袖一时。”[1](164)将曹溶定为推动词学发展的“辇毂诸公”之一,曹溶对词坛的实际影响是在京师为官期间。因此,对于曹溶的词学地位,严先生的判断无疑是准确的。

注释:

① 认为曹溶对浙西词派有重大影响的研究成果有:卢前《望江南·饮虹簃论清词百家》、吴梅《词学通论》、龙榆生《中国韵文史》;曹秀兰论文《论曹溶的词学观及其意义——兼谈曹溶对张炎词论的继承和发展》、陈雪军论文《论曹溶的词学观及其在浙西词派中的地位》、潘务正《论曹溶对朱彝尊词学创作的影响——兼论其在浙西词派中的地位》以及陈水云的专著《清代清中期词学思想研究》、孙克强的专著《清代词学》。

② 认为曹溶对浙西词派无直接影响的研究成果:严迪昌《清词史》、李康化《顾贞观词学思想论衡》、刘萱《曹溶“浙派先河”辨》。

③ 顾贞观《弹指词》的《梅影》小序:金校书临别为余写照,曹秋岳先生属赋长调记之。是夜积雪推檐,拥炉沉醉,词成后都不知为何语。先生名之曰《梅影》,因图中有照水一枝也。

④ 参见李康化《顾贞观词学思想论衡》一文,载《学术月刊》1999年第4期,第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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