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华

(湖南科技学院濂溪研究所，湖南永州，425100)

湖南永州位于潇湘二水交汇处，旧城沿革超过千年，自秦至清代，一向为岭南与北方水路交通要道所经，诸多名胜自南宋以来已载在书册，以浯溪为首的二十余处摩崖石刻景地，其规模数量实为海内罕匹。由中越文化交流史来看，永州为南北往返的捷径，永州浯溪诸景地可以视为越南使者直接接触到的最初一段中华人文典范。

今所见湖南浯溪碑林中越南朝贡使节诗刻，共五人五首，依年代先后为：阮辉《题石镜诗》，乾隆三十一年(1766)；郑怀德无题诗，嘉庆八年(1803)；阮登第无题诗，嘉庆九年(1804)；王有光无题诗，道光二十五年(1845)；裴文禩无题诗，光绪二年(1876)。

五首诗刻迄今保存完好，一方面保留了作者的书法真迹，可与越南所藏文献相互照应，另一方面与浯溪碑林的其他摩崖石刻相融汇，反映出清代潇湘水路交通的发达与人文生活的繁盛。

石刻在右堂区4号，楷书，68×88 cm。

文字著录见桂多荪《浯溪志》[2](513)。拓本著录见浯溪文物管理处编《湖湘碑刻二·浯溪卷》[3](250)。

其诗云：

补天渡海寔多端，争似山头作大观。洞借馀辉光可鉴，芲揩賸彩秀堪餐。月将地影装春轴，水引银章摆素纨。莫谓无心偏徇客，也曾经照古人还。

诗为七言律，对仗整齐。主题咏浯溪镜石，而恰当月明之望日(详下)，末句“也曾经照古人还”似平淡而实出新，句首“也”字似轻易而实安稳。其书法厚润，楷中带行，多用异体，足见作者的文字涵养。

补天架海总多端，争似山头作大观。崖倩馀辉光可鉴，花楷賸馥香堪餐。云章引出浮青带，地影移来妬玉盘。莫谓无心偏徇客，也曾经照古人还。

对比可知，诗句有多处修改，特别是颈联二句全改。但“倩”“楷”二字疑为形近讹误。作“倩”字亦通。“揩”则读为“偕”，意同“携”，作“楷”则不通矣，故当以石刻为准。

作者《奉使燕京总歌》又云[1]第5册(14)：

永州奉贽崇祠进香，双流水合潇湘。

布帆风健花墙云低，波心翠影参差。

寒泉认是浯溪三亭，家樽石径留名。

《总歌》为歌行体，每句前八字，后六字，转韵，全篇共四百七十句，颇罕见。又其《日记》于行程月日下，皆记当时所作律诗。后世学者每为古诗编年，此则当时即编日成书，极罕见。

按《日记》云：“(六月)十六日，湾船到阜头塘，望见永州城。”[1]第5册(71)此前《日记》载：“五月十八日到桂林，至六月初五日开船。”[1]第5册(65)“六月三十日到全州城。”[1]第5册(69)此后《日记》载：“二十九日经地仙台至湘潭县城……七月初一日经包爷庙，扁一笑河清，过牛头册，左边有岳麓书院。”[1]第5册(78)“自正月二十九日开关，至七月初二日到长沙。”[1]第5册(80)可知“六月三十日到全州城”，“六月”为“五月”之误。而《题石镜诗》一诗为当年六月十六日所作。

二、郑怀德无题诗

石刻在峿台东崖区 33号，楷书，25×45 cm，字径 5−6 cm。

文字著录见桂多荪《浯溪志》[2](576)。拓本著录见浯溪文物管理处编《湖湘碑刻二·浯溪卷》[3](270)。

其诗云：

地毓浯溪秀，山开镜石名。莫教尘藓污，留照往来情。

署款：“越南国谢恩使郑怀德癸亥端阳后题。”

此诗纪咏浯溪镜石，绝句精炼，“往来情”一语兼括越南使臣观光上国之意。其书体楷法精整，端庄厚润。

《湖湘碑刻二·浯溪卷》无题，不著年号。《浯溪志》编者加题《镜石》，误断癸亥为同治二年(1863)。二书均未言作者生平。

郑怀德《艮斋观光集》刻本有此诗，字句全同，有题《题刻浯溪镜石》[1]第8册(311)。

郑怀德，一名郑安，字止山，号艮斋。其先福建人，世为宦族，应举授翰林院制诰，官至吏礼二部尚书，《艮斋观光集》署衔“吏部尚书钦差嘉定城协总镇安全侯”。燕行著作有《艮斋诗集》之《观光集》。《大南寔录·大南正编列传初集·诸臣列传八》有传。

《大南寔录》载郑怀德于“辛酉”之“明年”，即嘉庆七年，“充如清使”。行到永州祁阳之癸亥为嘉庆八年。

三、阮登第无题诗

石刻在东崖区38号，楷书，45×50 cm。稍有磨泐。

其诗《浯溪志》未见著录。拓本著录见《湖湘碑刻二·浯溪卷》[3](293)，未言作者生平。

其诗云：

出自他山挂碧垠，莹然可鉴一奇珍。明分月魄崖边影，艳对花颜峝里春。洗去藓尘澄有水，照来妍丑隐无人。华程姑借观光处，阅尽三浯景色新。

诗前署款：“嘉庆九年甲子孟秋。”诗后署款：“越南国贡使阮登第题。”

诗为七言律，纪咏浯溪镜石，对仗工整，风格清奇。楷书亦娴熟端正。

此诗《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未见记载。

阮登第，香茶县安和社人，先世姓郑，赐姓阮，官至正营记录，赠金紫荣禄大夫，与子阮居贞、侄阮登盛具为重臣，三人均能诗。《大南寔錄·大南前编列传·诸臣三》有传。

四、王有光无题诗

石刻在石屏区13号，行楷，65×38 cm。

文字著录见《浯溪志》[2](559)。拓本著录见浯溪文物管理处编《湖湘碑刻二·浯溪卷》[3](267)。

其诗云：

三吾何事老元君，到处湖山独尔闻。近水亭台千古月，横林花草一溪云。崖悬石镜留唐颂，雨洗苔碑起梵文。题咏曷穷今昔槩，满江烟景又斜曛。

署款：“道光二十五年乙巳孟冬月上浣越南使王有光题。”

此诗为七言律，纪咏浯溪、元结，“横林花草一溪云”句颇清丽，而末句“满江烟景又斜曛”为潇湘景物写实，亦精妙。其行楷方正刚健而不失隽秀流畅。

二书均未言作者生平。

王有光，《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未见单行著作，但此诗在阮思僩《燕轺笔录》中有记载，云：“浯溪寺三关内，前贡使王有光诗石刻焉。”[1]第19册(116)又见裴樻《燕行总载》。

王有光，道光二十五年前后任越南国副使。

清龙启瑞《汉南春柳词》有《庆清朝》一词，序云：“今年冬，越南贡使道出武昌，其副使王有光以彼国大臣诗集来献，且求删订。余以试事有期，未之暇，略展阅数卷而封还之。其中有越国公绵审及潘并，诗笔之妙，不减唐人。如‘茶江春水印山云’、‘画屏围枕看春山’，皆两人集中佳句也。乃录其数十首，并制此词，以寓輶轩采风之意，因见我朝文教之遐敷焉。”又见清佚名《啁啾漫记》。所言“副使王有光”即此人[4]。

龙氏词序所云“今年冬”，未言何年，按此下一首词牌《绿意》序云：“戊巳之春，余两以试事泛舟汉沔。”所言“试事”与《庆清朝》词序同，而干支纪年无“戊巳”，当为“乙巳”之讹，即道光二十五年，年月与王有光使清正前后相接。龙启瑞，道光二十一年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道光二十三年充顺天乡试同考官，二十四年充广东乡试副考官，见缪荃孙《龙启瑞传》，载《碑传集补》卷四十一。陈乃乾辑《清名家词》仍作“戊巳”[5]，黄红娟《岭西五家词校注》疑之，谓当作“己酉”[6]，未必。

五、裴文禩无题

文字著录见《浯溪志》[2](589−590)。拓本著录见《湖湘碑刻二·浯溪卷》[3](275)。

石刻《湖湘碑刻二·浯溪卷》云在东崖区石门旁。行草，70×145 cm。《浯溪志》云系活碑，原在石门。又云“‘文化大革命’中，此碑被盗至三十里外之茅竹，涂以水泥作洗衣台，1984年寻回”。

其诗云：

道州心事满江湖，借此岩泉漫自娱。颂有颜书传二绝，亭连溪水记三吾。废兴镜石云光变，醒醉窊尊月影孤。篆壁题诗山欲尽，当年曾识隐忧无。

署款：“光绪二年丙子立春后三日过浯溪有怀元次山感。越南裴文禩作，上谷杨翰书。”

此诗为七言律，纪咏浯溪、元结、颜真卿。对仗整齐，而风格宏放。首句“道州心事满江湖”劈头切入穷达进退之意，末句“当年曾识隐忧无”论《大唐中兴颂》寓意，而指陈国家兴亡。

二书均未言作者生平。

裴文禩《万里行吟》有此诗，字句全同，有题《祁阳游浯溪有怀元次山先生感题》。

诗后又有长跋，云：“近县城一里，有溪名浯溪，唐道州刺史元次山爱其山水，因家焉。名台曰吾台，亭曰吾亭，溪曰吾溪，有石刻‘三吾纪胜’。凿石为尊，曰窊尊。山腰有片石，高尺余，广可二尺，磨之黑光可鉴，刻‘镜石’二字。次山当国家中否之秋，作《大唐中兴颂》，微寓其意，颜鲁公书之，勒于崖石，人称其二绝。山之前后左右古今诗刻几多于石。”[1]第21册(236−237)

跋语与题为裴文禩等《燕轺万里集》三浯图[1]第25 册(196)，及佚名《燕台婴语》三浯图[1]第25册(64)的标注文字大致相同，惟多出“国家中否之秋”、“诗刻几多于石”二句。推测跋语为作者归国后依图增补。

又按《燕轺万里集》封面背后有“嗣德弍拾玖年秋柒月贡部正使裴文禩奉命”等字，整理者定为裴文禩等编绘。其图晚于《燕台婴语》，可能为裴文禩描摹并使用，未必为其首创。

裴文禩另有《永州偶题二绝》和《和湖南短送盛锡吾观察浯溪观磨崖碑次黄山谷韵之作依元韵》等诗。《二绝》包括《潇湘合流处》一首、《怀柳子厚先生》一首。盛庆绂，字锡吾，江西永新人，时任湖南护贡官。后著《越南地舆图说》一书。

《万里行吟》一书为抄本，行书，内容与目录不符，偶有他人所作评语(此诗抄本首联、颔联、尾联六句皆加密圈)。正文卷首署“珠江逊庵裴文禩殷年草”，是否作者亲笔整理者不确定，由其为行书而笔法娴熟、气度沉稳而言，当非抄胥所为，似是作者稿本。而作者娴于书法亦与杨翰书石有关。杨翰字海琴，别号息柯居士，咸丰八年至同治三年(1858～1864)任永州知府，后任湖南辰沅永靖道，罢官后定居浯溪，筑息柯别墅。光绪二年杨翰年六十五，在浯溪。杨翰为清代著名书家，风格与何绍基相近。

裴文禩生平，见其与清人杨恩寿合刻《雉舟酬唱集》书首小传，云：“裴文禩：字殷年，号珠江，越南河内里仁府金榜县人，乙卯科举人，乙丑科进士副榜，礼部右侍郎，办内阁事务，充丁丑贡部正使。”[1]第22册(201)燕行著作有《万里行吟》《燕槎吟草》《中州酬应集》《雉舟酬唱集》和《燕轺万里集》等。

诗为裴文禩去程途中所作，时当光绪二年岁末之十二月。浯溪二首均有盛锡吾唱和见存，见《中州酬应 集》[1]第22册(14,8)。裴文禩光绪三年冬回程至永州，又有《重游浯溪》一首，惜《万里行吟》非完本，有目无文。

六、结论

以上五首之外，《浯溪志》又载遗失活碑诗刻一首，并云：“此诗系活碑，原置石门，不知何年遗失，作者系咸丰间越南使者，名已佚。1982年11月30日，纂者陪老友刘克游浯溪，谈及此诗，我已忘却，他犹能记诵，当即录出，以实此志。”[2](567)

其诗云：

信步闲游浅水边，江山如画景悠然。两三野鸟烟波外，六七人家柳岸前。红日落残钩挂月，白云行尽镜磨天。安南万里朝中国，暂借亭一夜眠。

此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中保留有关浯溪、永州、潇湘、九嶷山、濂溪祠、柳子厚遗迹等纪咏诗甚多，如第3册黎贵惇有《潇湘百咏》绝句一百首，第10册潘辉注《华轺吟录》有十首并序、《潇湘八景咏》十六首并序，等等，均为湖湘本土文学研究之最珍贵者。其中如佚名《使程诗集》记载于永州所作《别赠》诗有句：“远介梯航恪奉珍，北南还是一家亲。”[1]第8册(39)揭示当日中越文化交流主旨，尤为点睛之笔。

[1]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 越南汉喃研究院.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Z].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0.

[2]桂多荪.浯溪志[M].长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4.

[3]浯溪文物管理处.湖湘碑刻二(浯溪卷)[M].长沙: 湖南美術出版社, 2009.

[4]龙启瑞.汉南春柳词[M].咸丰四年刻本.

[5]陈乃乾.清名家词[M].上海: 开明书店, 1937.

[6]黄红娟.岭西五家词校注[D].广西大学硕士论文,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