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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倌

2009-05-04张继衡

辽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兵营东北军干妈

张继衡

岳城县北关城外的双顶山下,有座烈士陵园。苍松翠柏间,一座座烈士墓前立着大理石墓碑。平日里常有人来凭吊瞻仰。尤其是清明时节,更有一队队中小学生前来扫墓献花……

早年间,这里曾是张学良东北军的一个兵营,守城的一连东北军驻扎在这里。连长一脸连鬓胡子,岳城县人都叫他大胡子连长。大胡子连长年轻时候。曾带伙饥民揭竿而起,在岳城县东部的步云山占山为王。后被进剿的东北军收编,给他个连长,派在岳城县驻守。

起初这连兵驻在城里,上赌场逛窑子,吃馆子不掏钱,常给大胡子连长惹事。他一气之下把兵拉到北关城外,在双顶山下平块操场,盖了一排营房。白天他带一连兵在操场上扛着汉阳造操练,晚上请城里艺人来兵营唱皮影戏扭二人转。一连兵整天被关在兵营里,没了惹事的去处,大胡子连长自然清闲了不少,常哼着小曲儿,提把猎枪去双顶山上打野味。隔两天,觉得胯裆下那家伙憋得慌了,就去城里怡香院走一趟,那里有他个相好的。大胡子连长不是只会玩乐。也干了一件好事。就地取材,拣来双顶山上的石头,在操场南边空地上砌了一溜猪圈,进城集上抓了十几头猪养着。一个连一百多号人,一日三餐的残汤剩饭能倒两缸泔水,现成的猪食。从此个个礼拜天,兵营伙房猪肉炖粉条管吃管添,士兵们吃得嘴丫子直淌油。

一天半夜,大胡子连长在城里怡香院会完相好的,哼着小曲回到了兵营。他从不在外边过夜,多晚了都要回兵营睡觉。听伙房里吧吱吧吱响,以为进了猫呀狗的,让跟随的护兵进去轰走。他回到连部刚躺下。护兵带个人进来,说刚在伙房抓到的。大胡子连长瞧眼那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光片脚丫,衣裳补丁摞补丁,衣襟上沾着饭粒,印着一块块油渍。

大胡子连长问他家住哪里。他摇摇头。

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他还是摇头。

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猪倌。

护兵禁不住捂着嘴笑。

大胡子连长没笑,又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猪倌能干啥,给东家放猪呗。

“东家不管饭吗?干甚五更半夜跑这来偷吃的。”

“丢了头猪,怕挨东家打,不敢回去。”

大胡子连长打了个哈欠,摆了下手,说不敢回去就别回了,在我这喂猪吧。

从此,猪倌便在兵营里当起了猪倌。

猪倌在猪圈旁搭个草房,算是安了家。一天三遍,他把操场北边兵营伙房的两缸泔水倒进水筲,挑到操场南边的猪圈来。喂完了猪,他钻进猪窝,用小铁耙子给猪挠痒痒。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鸣唔口母唔哼着,似在说真舒坦真舒坦。夜里睡觉前,他挨个猪圈巡视一遍,见有尿窝的,就抱捆干草给絮上。猪吃得饱睡得香,膘头儿疯长,一头头油光水滑毛梢儿锃亮。

大胡子连长见了心里欢喜,又抓来一批猪崽,让猪倌找个劁猪的来。猪倌说不用。他会。找块钢片磨开了刃,弄根铁丝弯了个钩儿,放火上燎了会儿。他跳进猪圈,薅起头猪崽撂在地,脚踩猪头,手掰猪腿,刀片在猪胯下的白皮上划道口儿,铁钩探进去划拉几下,手指一挤,从血口处蹦出个肉球来。随手蘸了下碗里豆油,往刀口处抹把两下,一抬脚,猪崽腾地蹿出老远。真是手脚麻利快。大胡子连长看得呆了,哈哈一声朗笑,说真人不露相,看不出猪倌你小子还会劁猪这门手艺。心里一高兴,和那些兵一样,每月也发给猪倌两块大洋的饷钱。

每月发饷的日子,猪倌都要跟大胡子连长请假。回靠山寨看干妈。他就干妈一个亲人。十岁那年从山东逃荒到东北,父母饿死在半路上,是干妈收养了他。大胡子连长不但满口答应,还吩咐伙房砍块肉给猪倌带上,回家给干妈包顿饺子。

兵们出操,猪倌常过去瞧热闹,与兵们也渐渐混得熟了,也让他摸摸枪。他也曾向干妈透话想要当兵,干妈耷拉着脸一顿呵斥: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若挨了枪子,尸骨没人收呐。他虽断了当兵的念头,但兵们操练时,他还是常过去瞧热闹。还做了把木头枪,趴草房窗台对着圈里的猪叭叭瞄准儿。

一天,大胡子连长带兵在练射击。一群大雁排成人字从头上飞过。大胡子连长往天上一指,说谁一枪打下一只赏块大洋,一群兵仰脸望望,摇头叹气没个敢比量的。猪倌说他试试,接过支汉阳造,向空中扬起枪管,应着砰一声枪响,一只大雁晃晃悠悠从空中落了下来。

大胡子连长连说好枪法,上前拍着猪倌的肩膀,说当兵吧,给我当护兵,每月加两块大洋。

猪倌说,不,好男不当兵。家有干妈等咱养老。挑起水筲扭头就走。

望着猪倌背影,大胡子连长骂道,妈个巴子,人不大,倔脾气倒不小。

这年九月的一天夜里,秋月朗照下的兵营静静悄悄。一只猫头鹰嘎的一声叫唤,从双顶山飞了下来。猪倌趴窗看见那只猫头鹰扑棱翅膀落在了兵营的操场上。到半夜,从沈阳那边隐隐约约传来隆隆的炮声。熟睡的兵们从梦中惊醒,穿衣操枪,聚操场上向北边望着。第二天传来消息,日本军队炮轰沈阳东北军的北大营。大胡子连长打电话请示团部,电话线已被掐断,派出个骑兵去联系,到下晌也没回来。这时,已有逃难的百姓一拨一拨从沈阳那边过来,炮声也越响越近。兵们围着大胡子连长。焦急地等他拿主意。大胡子连长又气又急,脚跺得咚咚响,骂了句妈个巴子,一辈子没打过窝囊仗,咱也撤!兵们把武器弹药和粮食全都装上了车。大胡子连长这才想起南头圈里的猪,带几个兵过去,准备抓了都装车拉走。见猪倌正蹲在圈里,给头母猪喂食儿。那母猪躺在窝里嗯唔哼着,鼓鼓的肚皮上两排胀胀的奶子,紫嘟嘟似一粒粒熟透了的葡萄。

大胡子连长说,小鬼子就要打过来了,猪倌跟我当兵吧,去步云山当山大王。

猪倌还是那句话,不,好男不当兵,家有干妈等咱养老。

已有两个兵跳进猪圈,捆绑那头母猪。猪倌忙上前阻挡,说快产崽了,若装车拉走,路上会颠死的。都啥时候了,哪顾得上猪的死活,两个兵仍上前捆猪。这回却被大胡子连长拦住,对猪倌说,这头母猪归你了,带回家产患卖钱,也好弄碗饭吃。

大胡子连长带连兵向东边步云山去了。夜色弥漫了上来,天幕上跳出了几颗星星,秋夜的凉风从双顶山刮来。守在母猪旁边的猪倌哆嗦下身子,打了个寒战,起身拣了堆木块,燃起团火来取暖。

清晨,日本军队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岳城县城,在北关城楼上挂起了太阳旗。接着一队日本兵向城外双顶山这边开来,冲进了东北军丢下的营房,见人影没有,站操场四处张望。他们听见操场南边传来叽吱叽吱的叫声,似发现了敌情,急忙散开,端枪循声搜索过去。到跟前儿,圈里一头母猪刚刚产完崽儿,一群猪崽贴在它的肚皮上挤着拱着,边争着吃奶边叽吱地叫唤。一个中国人蹲在旁边,怀抱头刚产下的小猪,边咧嘴笑着,边用手摩挲小猪黑黢黢的一身绒毛。周围的一切他全然不觉。一个日本兵哇啦哇啦一陈乱叫,枪刺在这个中国人头上比比划划。这个中国人回头瞅了他一眼,随手拣起根木块,扔进了眼前的火堆里。

从这天起,这队日本兵就驻扎在占领的兵营里,每天分成两拨,轮换着到双顶山西边的大清河铁桥上站岗,猪倌也成了日本兵营里的猪信,还是

一天三趟,挑泔水喂猪。一次他跟日军少佐请假回去看干妈,日军少佐吼着回家的不许,喂猪的干活。还扇了他两个耳光子。日本兵出操时,猪倌拿起自制的那支木枪,爬在草房的窗台上,对着日本兵头上亮光光的钢盔,扣动扳机,叭叭点射起来。冬天冷了,他就跳进猪圈里,把木枪顺在猪身上。趴在猪窝里对着雪地里抱枪站岗的日本兵瞄准儿。一会手冻僵了,他也泄了气,踢了脚还趴在地上的猪,愤愤骂道:狗屁大胡子连长,连猪都不如,带百八十号人,十几个日本兵就给吓跑了。日本兵咱也见过,也是两腿支个肚子,若有条真枪。咱一个人也能撂倒他三个五个的。他恨恨地骂着,晚上猪也没喂,往灶坑填把柴火。滚土炕上就蒙头睡了起来。朦朦胧胧中,他看见大胡子连长带一连东北军从步云山上下来,与日本军队交上了火,枪炮齐鸣硝烟弥漫。大胡子连长一枪撂倒个日本兵,他高兴得跳起来,喊着打得好,打得好!

草房的门吱扭一声响,猪倌睁眼一看,是大胡子连长。大胡子连长虽戴顶毡帽,对襟青棉袍。肩上背个露出两瓶老白干的帆布褡裢,活似赶集的山里老头,他也认得出。他要下地点灯,被大胡子连长止住,伸出两个手指向外指了指,示意他门外还有两个弟兄。

猪倌埋怨大胡子连长胆小,不敢跟小鬼子干。大胡子连长却笑了,说这次就是下山来摸情况,想把驻兵营的这队小鬼子干掉。猪倌讲了这队小鬼子的驻防情况与活动规律。大胡子连长让猪倌等着,他哪天就带部队过来,将褡裢里两瓶老白干撂上炕,开门就要走。猪倌拽住他,说快过年了,送头猪给山里的弟兄改善伙食。大胡子连长说猪倌你挺精明个人儿,怎么竟出馊主意。抓猪时猪一叫唤,惊动了兵营里的小鬼子,岂不要坏事。

猪倌冲大胡子连长诡秘一笑。做了个鬼脸。端出半盆米糠,将炕上两瓶老白干倒进去,搅拌了几下,倒进猪槽里。猪吧唧吧唧越吃越香甜,越香甜也越吃不够。一会儿,醉汉似的转圈晃悠几下,突地倒在了地。猪倌拽根麻绳跳进圈里,绾起四个梅花扣,将猪四蹄绑紧,向大胡子连长一摆手,说放心抬走吧。到天亮也不会哼一声的。

大胡子连长这才看出了门道,说好你个猪倌,还会这一手。抬上猪,钻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猪倌天天盼大胡子连长回来,收拾了这群日本兵。到那时,他就能回家看干妈了。这天夜里终于盼来了。大胡子连长他们来了五个弟兄,人人腰上缠满了手榴弹。猪倌带他们跳进猪圈,探圈墙向兵营那边望。兵营已熄了灯,漆黑的一片,只能辨出营房灰黢的轮廓,隐约听见营房里传出熟睡的鼾声。一个头戴钢盔的哨兵在营房前站岗。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在肩头上闪着一点寒光。只有干掉这个哨兵,才能冲进兵营。中间隔着平光光的操场,人摸过去极易被发现;若一枪把哨兵击毙,又会惊动营房里睡觉的日本兵。大胡子连长焦急地思考着,不禁小声嘀咕了句,若能把那个哨兵引逗过来,悄没声干掉就好了。猪倌眨巴眼默思了会儿。说他能把哨兵引逗过来,贴大胡子连长耳朵悄声说了几句。见大胡子连长点了头,猪倌打开了圈门,手指含嘴里吹一声口哨,一群猪掴着挤着冲出圈门,在操场上相互搭着叫着蹿着。那边哨兵见了。拉动枪栓,哇里哇啦一阵吆喝。猪倌冲哨兵喊着狼来了,把猪都吓跑了,快过来帮把手吧。那个哨兵过来,帮猪倌往圈里赶猪。到圈门边上,黑暗里蹿出几个人影,哨兵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大胡子连长带着猪倌几个人立马冲过操场。拧开手榴弹盖儿,对着营房里正在睡梦中的日本兵一陈狂甩。立刻响起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整个兵营成了一片火海,将夜空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爆炸声还没停息,大胡子连长冲猪倌一摆手,示意他快撤。见猪倌还在咬弦甩手榴弹,过去拉起猪倌就跑。几个人刚跑上哈大公路道口,过了道口。就到了安全地带。突然一阵排枪扫来,他们赶紧趴下来还击。原来是守大清河铁桥的日本兵见营房被炸,赶回来增援,与大胡子连长他们几个遇个正着。大胡连长见寡不敌众,就带着猪倌他们边打边往北边双顶山上撤。那队日本兵在后边紧追不舍,枪声响了一夜,直到天明才稀稀落落停了下来……

这是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1945年“八·一五”光复,十四年间,岳城县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者最激烈的一场战斗,理所当然地将永载岳城县的史册。关于这场战斗,岳城县却有两处记载。

一处是这样写的:1931年12月×日夜,退守步云山的东北军一部主动出击,向岳城县日本守军发起进攻,并与日军在北关城外双顶山下发生激战。此役共歼灭日军二十八人,其中少佐一人。东北军共有五人阵亡,其中连长一人。

另外,此役一名在日军兵营喂猪的中国猪倌被流弹击中后死亡。

另一处是这样写的:1987年7月×日。中共岳城县委和岳城县人民政府召开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大会,追认1931年12月×日在与日军战斗中牺牲的五名东北军战士为革命烈士。并于当日上午将五位烈士的遗骨移葬于双顶山下的烈士陵园,在每位烈士墓前立起一块刻有烈士名字的大理石墓碑。

至于那个中国猪倌,没有了文字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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