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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

2009-05-04

辽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二舅鸡窝大舅

易 可

到达那个我出生的小村的时候正是早晨,刚下过一场大雪,世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正逢旧历的新年,可是小村却淹没在雪后的一片安谧里,丝毫也看不出任何新年的气息。小村还是不规则地错落着一些房屋,似乎未曾改变过我儿时见过它们的模样,村路上覆盖着雪,掩盖着它们高高低低的不平,但是车行驶在上面,还是如船行驶在风浪之上,让人心里有着隐隐约约的不安。

大舅是嚎啕着扑到母亲怀里去的,两个老迈的身体一下子簇拥在一起,两头花白的鬓发像这个季节落满了雪的两蓬乱草,泪痕流满了两张沟壑纵横的脸,他们的拥抱让我想起他们儿时的拥抱,那时可能是因为同时发现了树上一蓬新筑的鸟巢,或是因为联合起来战胜了同别村少年的一次打斗,然而,今天不是,今天——

“姐姐呀,这可怎么让我活呀!我那苦命的儿呀!他怎么这么想不开呀!”大舅把他的泪流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细雨,而他的声音就像随着这雨一起涌动的惊雷,炸响在这个充满着寒气的窗上结着好看冰凌花的屋子里。“弟呀!咋活咱也得活呀!晓光你就随他去吧,你可得要保重呀!”母亲抚着大舅的头,声音沉闷而浑浊,中间掩饰不住的啜泣如窗棂边隐隐约约刮过的北风。晓光是表哥的名字,是大舅的大儿子,他只大我八天,但我依然称他为表哥。

姥姥共生有四个儿女,母亲最大,大舅次之,再次是二舅和三舅。他们姐弟四人共生有十个儿女,也就是说,我在姥姥家这边共有九个兄弟姐妹,九个儿时的玩伴,十个人当中,表哥最大,我次之。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了,二舅、三舅和舅妈们都在屋子里呆坐着,大舅妈扶着大舅躺在了炕上,我和母亲被让到了炕里。屋子里光线很暗,舅舅们抽着烟,烟雾使本来就暗的屋子更加昏暗起来,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模糊、不真实。大舅停止了啜泣,舅妈也将悄悄流下的眼泪抹掉。

“姐,你不用劝我,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晓光这孩子这么走是早就想好的。”说着,大舅妈从炕上的柜子里摸索着拿出一张字条,一串钥匙和一张存折。“你看看吧,这是他临走时留下的。”母亲接过这些东西,看了看,然后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我。

字条如一张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揉皱了的脸,表情痛苦地看着我:

爸爸妈妈:

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不会再成为你们的负担了,也不会再让你们因为我被村里人笑话。家里的钥匙留给你们,我的存折已经改成了你们的名字,祝你们二老愉快!

晓光2006年1月18

“这死小子,他还祝我愉快呢,他这一走,我愉快得了吗?”大舅躺在炕上,边说边哭,身体也抽搐成了一团。

“这小子有啥想不开的,咋非得走这步不可呢?”一直不说话的二舅开了口。

表哥是我童年的一部分。

我是出生在这个小村里的。那时,母亲是村里小学的老师,父亲在沈阳城里工作。我三岁那年,父母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去了城里,因为他们工作忙,没办法照顾两个孩子,就把我留在了乡下姥姥的身边。那时,二舅和三舅都还没有成家,姥姥家孙辈的只有我和表哥整天围在姥姥身边。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表哥长得很漂亮,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子,厚嘟嘟的红嘴唇,还有长长的睫毛,一笑腮边浅浅的酒窝,一副虎头虎脑的样子,他的这副模样在那时的乡下里是很少见的,把那些拖着长鼻涕的鼻涕鬼们比得相形见绌,更把童年又干又瘦的我比成了一只小小的丑小鸭。

但是表哥不爱说话,要想让他开口是很难的事情。性情也很内向。但我还是喜欢跟他在一起,因为他是我哥哥。

在我支离破碎的童年记忆里,有一段是靠姥姥在我长大以后的口述连缀起来的。姥姥说,你和你哥小时候,总在一起玩。那时候,你们都很小,都刚刚会走路,可是他长得比你大得多,他总是会拉着你的手一起走。

她的这番话现在在我面前形成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个长着大眼睛的胖乎乎的男孩牵着一个干瘦的小女孩,他们刚刚学会走路,但是男孩儿还是显得很雄壮很豪迈的样子,他拉着她步履蹒跚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这条路是男孩的家通往他奶奶家的路,只有短短的一百米,可是这对于两个孩子来说,这条路显得很漫长,而且这条路上布满着小水坑、小土埂、小石子、鸡们刚刚拉下来的屎,牛马经过这里拉下的粪,偶尔还会出现一群抻着脖子乱叫像是要咬人的鹅,或者在谁家的院门狂叫着的虎视眈眈的狗,或者从墙角里蹿出的一两只小小老鼠,这都增加了两个孩子行走的难度。

可是男孩儿不会放弃,他会很坚实的牵着女孩儿的手,他会拉她走过一个个小小的土坑,赶走那群讨厌的鹅,还有那一两只偶尔出现的老鼠,甚至会在路边为她采一两朵粉红或淡蓝的野花。或者为她抓一只红尾巴的蜻蜓

这样的行走一定不断地发生在他们三岁到五岁的这段童年的光阴里。在我有了自己的记忆之后,最难忘的印象是表哥很爱吃生鸡蛋,他吃生鸡蛋跟别人不同。他吃生鸡蛋通常是发生在跟我完成了上述的行走到了姥姥家大门口之后,姥姥家门口有一个鸡窝,所有的鸡们都会在那个鸡窝里生蛋。姥姥会每天晚上把当天下的蛋收起来。而表哥就每天都要爬到那个鸡窝里偷个生鸡蛋,是那种热乎的,他每次拿在手里都会给我,我拿着那只鸡蛋能感觉到它比我的手心还要温热,表哥示意我吃,我通常会摇摇头。而他会把它从我的手中拿回来。

看表哥吃生鸡蛋是一种享受。他会在鸡蛋的大头打开一个小孔,然后仰起头,举起那鸡蛋。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通常是在早晨,那时正好有阳光照过来,把那只鸡蛋照得通体透明,像一只透着光彩的玛瑙,而鸡蛋的液体会顺着小孔流出来,琼浆玉液般流到表哥的嘴里。

姥姥一直也没有发现表哥的这种行为。直到有一段时间,姥姥发现鸡窝里的鸡蛋总是跟她听到的母鸡的叫声不一致后,有一天她守在鸡窝边,才发现了表哥的行为。

自从那以后,姥姥并没有阻止表哥这样的吃法,相反,她从表哥这样的行为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吃生鸡蛋长得壮,所以,从那天开始,她把让表哥每天带着我也吃一个生鸡蛋变成了表哥能吃到新鲜生鸡蛋的条件,可是,要知道,这样一来,表哥的生鸡蛋就从原来的一只变成了两只,表哥越来越粗壮,而我依然瘦弱。

电话铃声在一片烟雾里骤然响起。大舅如一只刚下到油锅里的虾,猛然弓起身子,一下子弹到了电话机旁,电话听筒里的声音从大舅的耳边泄出来,在本来就死寂的房间里回响,而这回响又使房间更加死寂了。

“姐夫呀,他原来工作的地方我们去过了,没有,还有他以前的几个朋友那里,我们也去了,都说没有看到他。”

“哦,那你们就回喀吧,别找了。”说这话的时候,大舅显得很平静。

又一阵电话铃响,里面的声音依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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