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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喊娘亲

2018-04-19刘嘉瑞

新生代·下半月 2018年5期
关键词:干妈干爹婆婆

刘嘉瑞

干妈,是我眼前的影子,是拂也拂不去,推也推不开,想起来心碎,忆起来动容……

干妈姓连,都叫她连婶或连老妈子,四方脸,中等个儿,人憨厚,看人眯和着眼;干爹“王大楞”坡脚,走起路来“一米六、一米七”。干妈总共生育有九个子女,还要赡养婆婆,一辈子的心全投在了孩子和老人身上,对我这个干儿子更是格外体贴备至,母子情深。

我过继到干妈门下,成为干妈家一员时,那年我才12岁,没了母亲。因为母亲是心脏病肝腹水,快不行的时候,肚子隆起鼓鼓的好大好大,她把我拉到她身边说:“等妈妈好了,带你去城里下馆子!……”之后,就托人求福,给我找孩子多的人家认个干妈,孩子多的人气旺好养活!我爹是山东“倔县”梁山人,生硬不同意,说该死该活天注定,不信这一套!乡亲们劝和着,人都这样了,生前还个心愿吧。那一夜,母亲怕我害怕吓着,把我就托付给干妈家过的夜。那一夜,我母亲就走了,因走得急,没留下更多的记忆。

所以,干妈成了我人生的第二个母亲,成了我一生的寄托和厚望。

我家离干妈家不远,中间只隔一条小河沟,平日放了学我就往干妈家跑,她家孩子多、热闹。尤其干妈认了我这个干儿子之后,格外喜欢我、关心我,并再三嘱咐大我的哥哥姐姐要知道疼爱我;小我的要知道体贴我。

我在自己家排行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母亲去世后,父亲又当爹又当娘,把我们姊妹仨拉扯大,直到八十四岁高寿走都没再给我们续后妈。我在干妈家排行上有三个哥哥,五个姐姐,身下一个妹妹。把我的姓氏也给改了,小名:王四,大名,因为身上有王长海、王海山、王长江,我呢,就叫王长宇。小我的妹妹叫王淑贤,人机灵聪明贤惠,与我这小妹妹尤其要好,合得来。

说起小妹,都说干妈是从生命线上挽救过来的。

那年怀小妹时难产,接生婆做不了主,山沟沟哪有机动车呀?赶紧套马爬犁去的县城医院。等到了县城医院,大夫说,是留大人还是留孩子?

干妈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留孩子,留我的孩子!”

没成想在大夫、护士克服困难的种种努力下,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

当时在场的家人都不同意,你是哪多哪少啊?都生有八个孩子了,还在乎一个吗?不行,保大人要紧!

在选择生命时,母亲是无私的,她不仅赋予了孩子们生命,还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自己的孩子,这样的母亲是多么高尚、伟大!

由于干妈生的孩子多,遇到的事情就多,自然生孩子的经验就多,在山沟沟十里八村,干妈也成了出了名的“接生婆”。当年,那个山沟沟出生的人,基本是通过干妈的一双手来到了这个世界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个山沟沟同山外面的世界一样,生命的极限遇到了挑战,受到了重创,吃待食,吃返销粮,忍饥挨饿,吃糠咽菜。那时山上柞树结的橡子(籽粒像榛子那么大),橡子粒是用来喂猪的,人却吃的供不上嘴,没办法都用橡子面做接济,人吃了,爱便秘,憋得直叫唤。

我干妈家姊妹多,别说穿的供不上流,吃的更是闹饥荒。干妈生怕这个哭,那个喊、那个叫,总是去山上多挖些野菜做充饥。而我在干妈家时,总是拿出、兴许是专留给我的榆树钱做的菜团子馍馍给我吃,从来不给我吃太差的,这样过分的疼爱我,让我心生欢喜、感激不尽!

有天晚上,正赶上二哥、三哥面前桌子上放着一碗面条和一双筷。后来知道了:是二哥发烧感冒了,才有了这特殊的待遇。二哥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面条。三哥拿眼睛剜愣,他凶狠的眼神超越了瞪的极限!我把眼睛移开,极力克制自己,让眼睛往墙上看……这一场面,若延续一个小时,我会发疯、得抑郁症!好在干妈从后厨急急走了过来。又拿来两双筷子两个碗。把一碗面条分成了三份。然后走到我的跟前,拍着我的肩膀,语气很重地说:“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生的儿子,吃吧!”

干妈把儿子的语音调得很高,才有了我壮着胆子,撇开三哥眼光吃下去的勇气……

吃完,我赶紧说,“干妈,我要去玩,还要去完成作业。”

于是,干妈也说,好孩子,你去吧,听话!于是,我硬着头皮,硬着发麻的头皮,头一次这样很无奈走出干妈家。再后来像这样尴尬的场面就没有了。听说,干妈把三哥给说了,说不应该用眼睛瞪我!能吃上那碗面,还是三哥借我“干儿子”的光呢!……

那时生产队打下的粮食,都统一存放在生产队大队部院里的玉米粮仓里,要有专人看管,玉米棒子要交给国家公粮,等国家拨下来“返销粮”按人口分下的份数才能吃。那时人们觉悟性也极高,宁可肚皮饿得咕咕直叫,也没人去拿,也没人去抢。

一天晚上放学,我路过生产队的米粮仓,见四下无人,郭叔叔一把拽过我:“孩子,别吱声,别跟人说呀,我给你书包装几穗玉米,回去给你干妈煮熟了给你和你干妈家的孩子吃,算做个接济!”我说,不好吧,叔叔我不要!

“这孩子咋这傻呢,拿着,别说出去就行!”郭叔叔是跑腿一个人,愣塞给我的。

想想干妈家哥哥、姐姐干瘪的嘴唇,我就接下、收下了。可干妈说过,不让我随便要别人家的东西。可我跟干妈说是我捡来的。头一次编谎话,干妈信了。

后来东窗事发,说郭叔叔与干妈私通,才有了玉米,才有了偷吃玉米的故事。我知道是我让干妈背得黑锅,我坚决要说个明白!干妈死活不同意,说文革冤假错案死多少人呀?说要轮到我这头上不知死多少回了!再说,若是那样,不仅把你郭叔叔装进去了,还会落个你做賊偷玉米的罪名,会把你开除学堂的!

干妈把这一切的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放自己身上扛,正赶上文革后期,批斗之风岂能躲得过?后来把郭叔叔与干妈揪出来批斗,批斗之势是越演越烈,竟上纲上线,说乱搞男女关系,破坏了革命生产力,而且在干妈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双破鞋,打成了坏女人——破鞋头子——此时的羞耻、羞辱,让干妈难以承受,甭说一个女人家,就是再强悍的男人都难以抬起头。我知道,干妈是在为我蒙羞,我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了,若是让哥哥、姐姐们知道了,还不得恨死我、骂死我、打死我呀!干妈几次想上吊、跳河自尽都被阻止了。打那起,我无心思上学,去干妈家次数也少了,只想着,干妈对我这个干儿子如此地无私大爱我却让她蒙受冤屈和羞辱,我如何才能弥补干妈并给他平反昭雪?我对天对地长叹,我小小年纪无回天之力!都这样了,干妈还一再拖着腰板对我说:“孩子,不要为干妈考虑,这不碍你的事,要好好上学,等学上好了,成为国家有用的人,就是对干妈的弥补和报答。干妈都这么大岁数了,入土快埋半截子的人啦,死活和名声带进棺材里又能怎着?随它去吧……”

我沮丧、我懊悔,我的一时“失足”,竟给干妈带来了这么多的累赘、不幸!从打那,干妈的不幸,又接二连三地上演发生。

干妈被扣上了“破鞋头子”的烂名,刚开始那阵子,哥哥妹妹们不能理解,歧视、冷漠、翻白眼的目光一起打落在干妈的身上,亲人的反目,让干妈心痛;被干妈接生过的孩子,干妈踩石头过河,都要往河里投石子,一边投一边说: “破鞋,破鞋,过河湿鞋……”这让干妈落泪心寒。干爹的倔强脾气上来了,一阵地摔盘子、摔碗,之后,又时不时地离家出走……干爹能出走,干妈能出走吗?她是上有老下有小,婆婆是干妈的见证,婆婆也是干妈的心头肉,冷热都割舍不下!婆婆和孩子是压在干妈身上的一副担子,生怕哪一头担偏喽!婆婆生病起不来炕了,干妈得一把屎一把尿的扶持、伺候。若真那样,干妈准不会没埋怨!等把婆婆送走的那天,天一岁地一岁,正好88岁!说起这些,想起这些,谁能理解?这干妈的心里有多伤心呢?兴许婆婆在世的话,还能替干妈讨几句公道话!就在一大家子乱营没了方寸的时候,还是干妈稳住了阵脚。她一再强调说,自己的身子是清白干净的,任人怎么说,任人怎么戳脊梁骨,身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歪,希望你们能相信我!可这坏名声一旦出去了,如同马前泼水收不回来了!大都把干妈看成了水性杨花的坏女人,那些臭名昭著的人、爱专叮女人腥味的男人,开始不安的骚动起来,而干妈的影子,也成了这些跑腿光棍心目中猥亵猎取的对象,而不怕事大的旁人,却成了不买票看戏、看热闹的观众,使干妈的心灵和精神受到了极度重创!

第一个抓把稻草有兴奋点的是村西头的光棍李裤腿子,也叫李三德,爱跑个山货啥的,积攒些山货钱,总想在干妈身上贴吧点、粘吧点,手脚不老实地想赚点“爱情”……可是,批斗之风的严峻,他也不敢怎么放肆。我们做儿女的,一看到这样男人来到我干妈家,都不给好脸子看。干妈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来的都是客,总不能撵人出去吧。那时男女关系敏感,特别是对干妈本身有问题的人,更是火上加柴,男女不能上前凑合,一出一进,一前一后,就是作风问题。钱物丢掉,拾到的可以。若有一阵绯闻闹腾起来,形成风波过后,有些人就可以顺水推舟了。终归那时我还小,不懂干妈这里面的理念和规则。后来,见怪不怪,就当什么事情没有发生。李裤腿子到干妈家临走不经意间,就会从裤腿子丢掉元角毛八七的,或者从裤腿子里掏出几个苹果来,干妈会把苹果切成四块、八瓣分给我们吃。有时,我会说不能吃,是在吃干妈的人、干妈的心!

还有一个给生产队喂马的马大帅,也叫“老马”,是铁杆光棍,也常来干妈这找乐、找趣。那个年代时兴“拉帮套”。干爹体力不支,就劝说过干妈,不行咱就找个心上托底中意的男人帮衬着,分些负担,名正言顺,省的流言蜚语的。干妈愣是不同意,那样我“破鞋头子”的名分就一辈子也洗不清啦,再者也有失干爹的尊嚴。干妈说,她的命她扛着,她的名分她兜着,她生下的孩子她自己就有能力养着!虽然孩子多,哪个我也不能叫饿着、丢下!天底下没有淌不过去的河,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干妈回回说得很坚决,随时间的推移,“拉帮套”的话题就暗淡而去了。

干妈就是在这种逆境中,搏她的命,游走她曲折、悲壮的人生。

看着干妈怀里一个个长大的我们这些孩子,一个个的都很出息,而且出息的都很出人头地,干爹为干妈的悲壮兴奋了,简直是在对着大山呐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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