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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华章

2008-10-24项丽敏

百花洲 2008年3期
关键词:野菊花山林阳光

项丽敏

这样生活

在我未找到更合适的生活之前,我只有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在别人看来是有些奇怪的,并且具有可疑的内容。我不想对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生活,也不想告诉他们我每天都在干些什么?除了文字,我不对别人讲述我的生活,还有我的内心。我不言谈自己,除了文字。但是在文字里,我必须要说自己,只能说自己,一遍一遍。有时候也说说别人,说说我的亲人,或亲人的亲人。

在尘世之中又在尘世之外,我就过这样一种生活,有几年了?三年,五年。在此之前,我看书,偶尔也写字,但是更多的还是像别人一样,围着生活,也被生活紧紧包围,在物质中丧失,在尘灰中窒息。

二十岁的时候,我就热衷于编织和厨艺,也热衷于打扮自己,我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把自己嫁出去。到底,命运的力量比我个人的意志强大得多。我总是做出一些叫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似乎当时必须要那样做,即便明知是错误的。我抱着随时逃离的心情在一个所谓家的地方待着,一年,又一年,期待一扇为我打开的门。我的身体和内心都有了疾病,并不是不治之症,不致命,可它们损坏了我的整个青春。我的青春残破不堪,满目疮痍。

但我是那样地热爱着美,倾心于爱,自由。生命用一种无时不在的暗语告诉我,你不能就这样,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你还什么都没经历。我的生命里一定另有一个被掩藏的生命,一个更真实的生命,一个不愿在深处沉默并死亡的生命。我像个瞎子一样,茫然地无望地期待光明的一天,那一天会来的。但我要走比别人更长的路,没有人帮助我,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灾荒,没有人知道我需要什么,适合什么,即便是那些想帮助我的善良的人。

如果有前生,那么,我的前生一定是一只蝉。褐色的小东西,长着翅膀却不能像鸟一样高飞的小东西。蝉的歌声悠长,比天空的翅膀悠长,比树林里的阳光,比阳光拖曳的阴影都悠长。蝉的歌声是单调的,但是,这褐色的小东西似乎并不以此自卑,也许,是它在泥土下呆得太久,太久,看见它梦中的阳光,看见阳光陨落,它就控制不住生命本能的冲动,用忧伤的长调反复歌唱,在午后,在暮色降临的寂寞时分。

在找到别的更适合我的生活之前,我只能这样生活。我只能这样生活,我们都只能这样生活。当你注重自由,你就注定孤独;当你注重内心,你就注定忧伤。

无名花

又起风了,门被推动着,砰,砰,砰。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他要进来,一定要进来,他打定主意,如果这扇门不打开的话,他就这样站在门口,不停地推,推,推。门里的人被弄烦了,弄乱了,可就是不开门,心里狠狠地说,你就推吧,我就是不开。门外的人仍然在推,还有低声的肯求,看样子,他也是够固执的……

——这只是我的臆想,此刻我的门外,除了风,没有人。此刻这层楼上也只有我一个人。整个冬天都是这样,只有我一个人,住在楼上。现在是春天了,楼上有时也会多一两个人住着,不过,更多时候,还是我一个人。

这几天的风都很大,早上走到码头上班,耳朵都吹没了。中午还好,少风,阳光也就有了些温度。今天中午我是走小路去的码头,想看看路边和山坡上都有什么花儿在开。我左手握着一本书,右手握着手机和钥匙串。这三样东西是我的随身三宝,无论何时,它们都在我手里。书是经常变换的,它的变换只取决于我临出门时的心情。我的心情其实没有多大变化,所以多数时间,我选择的都是散文类的书,只不过书名不同而已。这种书篇幅小,容量却是大的,而且读着也不累。现在很怕看大部头的书,再怎么好的书也不能吸引我一口气看下去,看完。比如去年买的《我的名字叫红》就只是看了个开头,便扔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看它。看小说就是这点不好,你看了个开头,然后停下,过了十天半月,等你再看时又得从头开始,这样反反复复,总是徘徊在开头的部分,自己都倦了,而读散文就没有这样的问题。

今天中午拿的书是一本旧《散文》,2001年第4期,里面有徐鲁的一篇《流动的飨宴》。这是一篇评论性文章,评论的是《推开文学家的门》这本书。

《流动的飨宴》我是读过多遍,里面一些引用的句子很被我喜欢,比如乔治·桑的这段:“如果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他能够完全摆脱浮华的时尚,能够使用少许的物质,甚至几乎是两手空空,单凭自己的梦想便为自己创造出一种生活,那么,这个人就是艺术家,这是因为他的身上具有一种天赋,他可以让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充满盎然的诗意,可以用自己一贯的情趣和天生的诗情,为自我建造起一座朴素的草棚。”还有伍尔芙的这句:“女人若想有所建树,就必需先为自己争取一个独立的空间,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拥有一定的自主权。”这两段话下面,都有我划下的横线,可能是第一次阅读时划下的吧,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每次翻到这本书,就总是要重读这两段,然后又重读全文。

今天中午,在那条通往码头的小路上,我采到一种说不上名字的花。花很细小,有点像米兰的形状,嫩黄色,长在虬节弯曲的树枝上,有一种青涩的香气,极像少女皮肤的气息。我还看到了一根竹笋,细毛竹笋。这是出乎意外的,因为,按道理,现在还不是它应该出来的时节。就连蕨菜还没出来呢,它怎么可以这样性急,迫不急待地蹿出,尖针一样扎在小路边,扎在早春的静脉上。

深海的鱼

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惊慌、期待、笨拙和绝望。在梦中。

这是一个绝望的梦。我衣衫破旧,去你居住的地方看你,我几乎一眼就看见了你,在窗口坐着。你的衣服也是破旧的,和我一样,你的表情是孤清的,也和我一样。但你比我骄傲,你拒绝握我伸出的手。也许是我太热切了,让你措手不及,让你害怕。是的,我是太热切了,说不清来意,未及介绍自己,就向你伸过手去。

我其实是无法介绍自己,我没有身份,我也不能说出来此地的原因,不能说,因为爱你,所以来见你。

你拒绝握我的手,你礼貌而提防地看着,就是不握。我伸出的手无处停放,像只受伤的鸟,羽毛凌乱,坠落半空,这真是一个让人破碎的梦啊。我转身逃跑,但我并没有跑远,我在远处的墙角看你——你依然坐着,沉默,骄傲,像一个很久以前失去领土的君主。

多可笑,我爱上了你——仅仅凭着你的文章,你的照片。多可笑。而其实,我明白,我所爱的,是自己。

我爱你,是因为你身上有着与我完全相同的灵魂——忧郁、多情、怀旧、冷漠、厌倦、热爱、善良、率真、孤独、脆弱、痴迷。唯美的综合,单纯又复杂。

想到你,心就灼痛,一阵、一阵、一阵、一阵。我熟悉这痛——爱和迷恋沦陷的痛。这痛在我胸口,咽喉以下,如一把软剑,封住了我的声音。我无法对人说出,你的名字。

我永远不会说出你的名字,也永远不会去你居住的地方,见你。相信吗?我有你的手机号码,但我不会给你拨打,不让你听到我开口即死的爱情。我只让这爱在心底烧着,静静的火苗,开着痛苦又幸福的火花。我只把你的名字和号码养在手机,像养一尾深海中呼吸的鱼。

给自己写信

在这样的夜晚我很想写一些给自己的文字,写最隐秘的,只给自己看,给很多年以后的自己看。这样的文字以前也写过,很多本,因为爱上一个人,而又不能表达,不能表现,压抑着,终究又压抑不下,便只有向日记诉说,一股脑地,喘着气语无伦次地诉说。等有一天,这爱情消失了,日记也就结束了,再也不想写劳什子了,一个字也不想写。

现在的我并没有爱情,却每天写着字,有时实在无字可写,仍然压榨着自己,像是逼债的地主。我对自己是这么的狠,逼迫着自己每日交债。一个向上的极积的自己,迫着另一个消极的懒散的自己。今天的债已经交了。今天,我是自由的了,可以早睡,也可以打开电视看一部电影。但我没有那样做,我还是坐在电脑面前,想着,给多年以后的自己写点什么。

其实,我现在写的字仍然是为着爱情,为了获得爱,维持爱。我是为爱我的人而写,他们多数是我不认识的,或者说只认识名字而不认识面孔——就算是名字也是虚构,但我却真实地感受着他们的存在,比我周围人的存在还要真实。我为他们书写,我向他们诉说,我把他们当做最亲密的人,我需要他们牵挂着我,把我的名字放在心里,时不时想起,而想起时又温暖又美好,就像我想起他们时一样。

这就是我书写的动力。一个人做事总是有原因的,而一个人所做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生计,多数时候,就是为了所爱之人去做,倾心倾力,献上生命也是情愿的。我是这样地贪心。我一天也不要他们忘记我。我想每天给他们一个故事,比一千零一夜还要长久。我想要他们比我自己更盼望明天,盼望天亮后的再一次相见。我们就这样,长久地,遥远地,不离不弃地,爱着和被爱着。

而今晚,我只想为自己写一篇字(或一首诗),忘了他们,只为自己——多年以后的自己,写最隐秘的。当我说到隐秘,并低头在内心搜索时,却发现,我早已没有隐秘。我所有的隐秘早已在日日的流水中呈现。为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野菊花

“秋天的草坡,睡了个浪漫的午觉,醒来时,脚边是一丛丛野菊花的微笑。”这是几年前秋天写的一段话。

对于野菊花,我最早的记忆来自童年,那时我不过五岁的样子,随着父亲在一个小镇里住着。小镇有一条S形的青石板长街,街的两边是早点铺子、中药铺子、糕饼坊、油纸伞铺、布铺、杂货铺、冥器铺,还有一个一天到晚都响着嘭嘭声的棉花铺。每次走过棉花铺,我就会念一段自编的歌谣:弹、弹、弹棉花;糖、糖、棉花糖。念歌谣的时候,我很盼望手里能有一朵胖大的棉花糖。那些店铺都是老房子,屋里的光线是幽暗的,有着几百年前的气息,屋门口摊着圆圆的竹匾,竹匾里晾晒着霉干菜、笋、蕨、豆角、黄豆、绿豆、芝麻……有时还会晒上津甜的南瓜干和地瓜干。随着季节的变化,竹匾里的内容也不停变化着。秋天的时候,十月到十一月,家家户户门口一律晾晒着金色的野菊花,一匾挨一匾沿着S形的街道铺展。这幕黄花秋晒的小镇场景,如果站在高处俯看会是怎样的壮观呢?我当时太小,我的身高刚及竹匾;只是用小手好奇的抚摸着眼前细碎的花朵,花朵有着无骨的柔软,放开后手掌粘满了金粉,阳光里也有金粉轻轻飞舞。这些好看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呢?是不是和地瓜干一样可以吃呢?我仰脸问着身边的大人,大人们一边翻晒竹匾里的黄花,一边说能吃能吃,你吃吃看。我信了大人的话,拈了一朵在嘴里——哎!苦,真苦。我知道被大人骗了,他们总是骗我,看我上当后皱眉吐舌的样子开心得捧腹大笑。

那年秋天,五岁的我被整条街拥塞的花香熏得头晕,并对中看不中吃的野菊花失去好感。

长大以后才知道,野菊花是常用的一味中药,《本草汇言》称野菊花“破血疏肝,解疔散毒。主妇人腹内宿血,解天行火毒丹疔。洗疮疥,又能去风杀虫。”我所在的太平湖,仲秋以后,野菊花便肆意汪洋地盛开了,路边、山坡、湖岸、林间、茶园,处处皆是。野菊花是不择水土的,花期也很长,一直开到冬至以后,小寒之前。每年的这个时节,我的母亲会拎着竹篮上山采寻野菊花,她只挑未开的花苞儿来采,她认为开过的花朵不如花苞好。采下的野菊花摊开在竹匾晾晒在院里,收尽水份后野菊花就不再是金黄色了,而呈深暗的棕色。母亲采菊是为了我,我的体内虚火较旺,而野菊花是清热解毒的,母亲叮嘱我泡茶的时候放两枚,常年喝着。晒干的野菊花泡在茶里有股子药香,微苦,是我小时候闻过和尝过的味道,而我早已接受并喜欢上野菊花的这种味道了,在缓慢的品饮味中感觉心气的平和与安宁。

昨天拍了一组野菊花的图片,是以天空为背景,用仰视的角度拍摄的,其中有一张菊与石的合影——菊花单纯浪漫,石头沧桑稳健,有刚柔相济的意味。很喜欢。

落叶纷飞

十二月,有阳光的日子里我每日游走于山林,不时抬头,想在树梢捕捉一些季节的特征——属于冬天的特征。然而,在我的镜头里呈现的依然是暖艳色系——秋的光景。没有风的时候四周很寂静,草木丛中偶儿响起蹊跷的声音:瑟瑟瑟瑟、瑟瑟瑟瑟。芭茅草已经很干了,焦黄,仍像火焰一样丛丛簇立。

林间有两条小溪,一条名叫阳光之溪,一条名叫山泉清溪。阳光之溪从天空静静流下。山泉清溪从山顶一路轻歌,涔涔而下。在一些固定的时间和地点,两条溪流仿佛有约,总能遇见,汇合一起。山林太深,风得穿过很多条小路,才能到达这里。风到达的时侯,四周就响起了密集的淅沥声,如同三月的雨。落叶纷飞。空中的叶子有急促跌落的,也有徐徐降落的。跌落的叶子连着细枝,殷切的样子似对大地思念已久,急于投奔。降落的树叶有着羽毛的轻盈,被风托举着,旋转、翩跹而下。这一段路程——从树梢到地面的路程,叶子经历了春天的嫩翠、夏天的浓荫、秋天的华灿。而到达地面,也只是几秒种的距离。

站在林间抬头看落叶,仿佛站在高楼看着从天穹飘落的雪花,一片、一片、一片片……一片、一片、一片片……仙乐升起,是风琴与小提琴的合奏,在山林回旋——悠扬、浪漫、婉转、穿透。仙乐停下来的时候,我的发上、肩上、胸前、衣袖,已覆满铜红落叶。心里一个滚雷,被自己身上的落叶骇住,转而又恢复了平静。是的,总有一天,我会被落叶一层一层覆盖。我在落叶之下,在泥土之下,在树根之下,和那些与我同时落下的叶子一起,做一个与前世无关的梦。也许,梦醒的时候,我会悄悄的从树根爬上树枝,化成一片叶子,长在很多的叶子中间,再次经历一轮生命。

浆果处处

十二月,一年中最后的月份。生命的能量在这个月份应当收敛于内,色素归于冷凛、简净。在山林中,十二月的我却奇遇了春天般的景致。这春天就在山林的幽秘深处。

我记得那天的日期,十二月三日,午后。阳光也是春天的——温和的阳光。山风拂衣扬发;松鼠和野兔不时出没;一对对的鸟儿在我眼前做着孩子们常做的游戏——追逐、斗嘴、啄弄、转而又一起飞入丛林。不觉中我跟着它们,一步一步进入了山林深处,手里的相机一直举着,对着一棵棵造型怪异的树。这些树我都叫不出名字,看起来总有几百年的岁数了,身上缠绕的藤手臂般粗壮,虬结百态。一座山林里究竟会有多少故事和传奇?没有人会告诉我。但我只要留心看一看每棵树生长的姿态,听一听鸟儿们在草丛和枝头发出的声音,就会知道,每时每刻,这座看起来很安静的山林都有故事在发生。

我总是以自己的心象去理解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故事。比如两棵相缠的树,我觉得它们是一对热恋中的爱人,再比如一棵伸出长长树臂的树,我觉得它是在向另一棵树求取谅解和宽容。我知道,一旦以自己的心灵去理解另一类事物,错误就开始了。但在此时,错误或正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感动了我,让我觉得其间有无尽的奥妙和无言的美好。

忽然,脚胫锐痛,裤子被一根有着尖细刺芽的荆棘扯住,低头,见裸露出的小腿已被拉出几道血痕,血珠渗出细细的一排。而那荆棘仍是不依不饶的拽着我,执意不肯放开。我把相机放入口袋,弯腰,小心地解开荆棘,就在此时,我发现脚边有一枚一枚、无数枚的红星星,躺在宽大的绿叶丛中。

我不敢再走动了,怕踩伤这些看起来很脆弱的红星星。目光顺着脚边伸延,才发觉山林的地面,无处不被这结着红星星的藤蔓覆盖,密密实实。我在瞬间回到春天,回到满山都是野草莓的五月。这些红星星是和野草莓一样的浆果,形状滋味都一样。在山林中,我还遇到另一种树生的浆果。浆果很少了,被鸟儿们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四串,可能是鸟儿们特意留下款待我的。这种浆果小时候吃过,名字叫癞葡萄。那样子确像一串串的葡萄,颜色和味道则像春天的红樱桃。红果晶透的薄皮下储足了浆汁。摘一粒人口,童年的味道在舌间四处奔溢。

山林最美的部分总在它的深处。如果不走进山林的深处,只是站在山林的外面观望,我永远不会知道山林内部的秘密,不会知道还有一个如此盛美的野浆果地在此繁衍,不会知道在十二月的冬天还有春天般的景致和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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