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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烟盒

2008-10-24

百花洲 2008年3期
关键词:碉堡所长队长

但 及

1

新制服有些紧,我转来又转去。镜子里的我与平时不一样,连鼻孔里呼出来的气也带些威风。深蓝色的警服穿着,反衬出我那张白净的脸。大家都说我神气了。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心情格外兴奋。五泾派出所不大,但布置得井井有条,墙边还搞了许多绿化,看上去生机盎然。从洗手间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明晃晃的太阳。阳光很柔和,落在窗外的树叶上,树叶泛起道道美丽的光斑。

所长刚才在办公室见我。所长是个大胖子,人家背后称他是三尺六。这三尺六指的是他的腰围。屋子里有一股浓浓的烟味,桌上很乱,堆满了文件和资料。

欢迎你到我们所里来工作啊。所长大声地说。

我红着脸,频频地点着头。

听说你训练成绩不错,就是怕吃苦。他从抽屉里找出材料,边看边说。我相信是我的训练情况汇总。我低下头,脸有些红。当警察可不能怕苦啊,我们经常要面对犯罪分子呢。

我说,是,以后肯定改正。

所长笑了。

当警察就是要勇敢。他握着拳头强调。

所长是个挺逗的人,临别时他还开起了玩笑。他说,人家叫我三尺六,你知道吗?我一怔,摇头。你装假,以后你在背后可以这样叫我,但在工作时要叫所长,知道吗?我急忙点头。直觉告诉我,以后能和他开心共处。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幽默感。

在洗手间照完镜子,感到自己神气后,我就朝办公室走。从洗手间到刑事一科,中间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我有点兴奋,毕竟是第一次上班。

走在走廊上,我看到一间用铁栅围起来的小间。里面关着三个人,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当我的脚步声传过去时,他们都抬起了眼。其中一人的脚上还戴着镣铐,一动,镣铐就发出当当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人,心里涌上一丝不安。小间很暗,我感到有些阴森。

给我点水喝吧,给我点水喝吧。我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

循着声音找过去,我发现是一个坐在地上的人发出的,仔细一看,竟是个少年,大约十六、七岁。少年就靠在铁栅上,用茫然的目光看着我。他那双眼睛让我难受,眼球有点凸,看上去,就像两个煤球。我的心拎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里面的镣铐又在发出声音,这声音让我不舒服。

水?你……你要水?我胆怯地问。

我渴,渴死了。少年说。他的脸色惨白,头发也蓬乱。我心里隐隐升起了一股惋惜之情。

我朝门口接待室走。我向同事要纸杯。是那个关着的小孩,他说口渴,我补充说了一句。同事瞪了我一眼。渴死他算了,谁叫他在超市偷东西呢。同事说的时候,气鼓鼓地。我接住纸杯时有些犹豫。不给他送水吧,但回想到他那可怜的眼神,我又有些动摇了。

最后我还是拿了水。当我朝小间走去时,心里却不宁静。少年看到我拿水来,就立了起来。我站住,好好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有一道红红的划印,像是给什么东西划破的。我隔着铁栅把水递了过去,他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眼。

这时,边上两个人也围了过来。当少年张嘴喝的时候,边上的人也要喝,于是他们就争了起来。几双手纠缠到了一起。慢点,慢点,一个个来,我大声地说。但里面的人根本不听我的话,他们继续争抢着。少年在争抢的过程中,拼命把纸杯往嘴里送,我看到他喝到了一些,水从嘴角处淋下来。那带脚镣的人想一把夺过来,结果纸杯落翻了,水洒到了地上。

他娘的。带镣铐的人扇了少年一个耳光。

你干什么?滚蛋。我大声地训斥。

小间里的人根本没有理睬我,那个带脚镣的人甚至看也没有看我一眼。

少年哭了。呜呜的声音像是冬天里的西北风。这时,别的警察大概呃到了动静,从屋子奔出来。所长也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怎么回事?所长问。少年依然在哭。他们喝水打了起来,我说。这些杂种,不让他们喝,看他们还打不打?所长说完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朝少年看了一眼,他低着头,在不停地擦眼泪。我狠狠心,走开了。

2

傍晚时,太阳就挂在镇子的西方,似橙似红,像一个鸭蛋黄。凉风习习,烟雾阵阵,我骑着摩托车回家。小区门口有一片草地,碧绿碧绿。一群民工蹲着,像一群在鸡棚前休息的鸡。

我朝那群人一瞟。这一瞟,让我眼前一亮。我从那蹲着的人堆里认出了一个人。我立即刹车,继续看。我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所里看到的少年。少年和其他的人一起蹲着,远远看去,就好似在拉大便。

我突然想和他说上几句话。这个想法来得突然。这当然是警察的缘故。于是,摩托在前面拐出一个大大的弧度后,就朝着这群人驶去。人群呼地站了起来,他们肯定对我这身警服产生畏惧。我看到少年的脸上也露出了惊恐。

车在少年面前停下,他有点想跑的样子。不要走,我要和你说几句话,我对着他说。少年朝两边看了看,怯生生地,望出来的目光好像很可怜。

你还认识我吗?我问。他点点头,用手搔着头皮。

几天前,少年被放了。现在像他这样的人,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关上一天,只好放人。他在超市里偷了点牙膏和饼干,没有办法定罪。那回,少年站起来就走,头也没有回一下。走到门口,他突然跑了起来,然后像个飞虫一样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大街上。

你现在干什么?我继续问。

等活,里面可能有人家装修。他低着头说。

少年看上去很小,与边上人一比,矮了半截。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就对他生出了同情,我觉得像他这样的年龄应该读书,而不应该这样混。他被人欺侮的那一幕又在我眼前浮现,我想,此刻他边上的人会不会也这样欺侮他呢?这样想时,就情不自禁地朝边上张望一下,我发现他们都在看着我们。他们有些好奇,也有些迷惑。

你不应该干这个,应该回去读书。我对少年说。

少年没有回答,舌尖一直在嘴唇上扫来扫去,他甚至还朝我白了一眼。这一眼,让我有点失落。没想到好心劝他,竟然得到这样的回报。这让我不爽,看来,我是说多了。在一阵摩托轰鸣声中,我走了。

以后几天里我经常想起他。他让我难忘。他太小了,太瘦弱了,好像风就能把他吹倒一般。我有一种想帮助他的冲动。

机会马上就有了。那天,我和其他警员到社区调查工作,走进春风茶楼。老板姓查,见警察来,又是递烟,又是倒茶。茶楼规模有点大,服务员穿着绛红色的工作服像鸭子一样站在门口。我的念头马上上来了,我想,能不能给这个少年在这里介绍一份工作呢。这样想,我就这样做了。我和查老板说了这事。查老板一听,以为是我的亲戚,当场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你叫他马上来。查老板长着一双鼠眼,看我时,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转。我知道查老板的心思,像他这样的单位,当然希望与派出所搞好关系,因此他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次日,我在小区门口又碰到了少年。他正被一群人围着。我不知他们在干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他们在打牌。少年没有打,他蹲着看。我向他招手,他就出来了。我就把介绍他去茶馆的事说了。少年有点将信将疑,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我想,这就是他的习惯,他对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怀疑的。我与他说话时,他一直用他的脏鞋子踢面前的草坪。或许是我的

诚意感动了他,最后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傍晚的时候,我就带着他去见查老板。茶楼里很热闹,里面有好多客人,还有音乐在咕噜咕噜地响。查老板一见,就迎了出去。不仅与我握手,还与少年握手。他把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还很小啊,查老板这样说。我没有顺他的话,只说,把人委托给他了。查老板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说放心放心。然后,查老板替我找了个位置,让我喝茶,他叫人把少年带走了。过了一会儿,少年又出现了。这回我眼前一亮,他竟然变了,绛红色的工作服一穿,我差点还认不出他呢。

查老板说,这里的活轻松,就是端茶送水,但态度一定要好。

少年听后就点头。

新衣服有点肥大,少年穿着有点别扭,他就谦卑地站在我们身旁。

好好干活吧,我对少年说。

我回头,发现少年根本没有在听我们,他的眼神已经飞了出去。他正看着过道。过道上有几个女服务员在说笑。这让我有些不爽。事实上,直到这个时候,我还叫不出少年的名字。我想,我居然给一个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陌生人介绍工作。这也真算个奇事了。

我本来想问他什么名字的,但碍于查老板在场,不好意思开口。

不久,查老板就让人带他去上班了。我紧紧地握住查老板的手。他就托付给你了,我说。查老板说,你放心,以后工作上还要你照顾呢?我尴尬地附和着。

3

所长的手长长地伸着,他指着眼前那堆东西。

你们想想,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发生了。所长气愤地说。

所长带着我们所里的人围着一个大的碉堡。现在碉堡已经面目全非了。这是一个日本鬼子修建的碉堡,距今已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了。平时它就孤单地矗立在镇子的角落,谁也不会注意它的存在。碉堡的四周长满了野草,在它的边上还堆满了垃圾。我们一行人站着,几辆警车就停在不远处。风一阵阵地吹来,田野里一片空旷。

你们看看,这些人把水泥一层层地凿掉,为什么呢,他们就是要里面的钢筋。我们顺着所长的手看到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碉堡。于是我们一个个上前,用手去摸那个受伤的碉堡。这个碉堡没有在战火里毁灭,却毁在了那帮盗贼手里。

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女警察这样感叹。

碉堡摸上去,凉凉地。

我为什么要带你们来看呢?就是要说明现在这伙人有多么疯狂,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他们能闻到铁的气味,他们那双眼睛就像磁铁一样。所长手叉在腰里,气喘吁吁。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必须把这些犯罪分子一个个揪出来,向人民交待。所长严厉地说。大家站在一边,一点反应也没有,大伙都静默着。

这时,刑侦队的赵队长把香烟扔掉,咳嗽了一下说,其实我们应该向这些盗贼学习的,他们身上有一种精神是我们没有的,那就是坚持不懈,你们看他们能把碉堡凿掉,这可是愚公移山的精神啊。

赵队长这样一说,边上的警察都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的确,我从内心深处也敬佩这样的毅力,与此相比,我们平时这些训练算什么呢?

现场会在一片悲情中结束。到碉堡的路不好,我们回来时车子颠簸得厉害。连屁股都痛了。车窗外都是灰尘。大伙儿都心情不好,因此都憋着不说话。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接,居然是查老板。

告诉你个事,你介绍来的那个小鬼跑了。我从声音里听出他的焦虑。

跑了?我有些吃惊。

是的,他突然跑掉的,一点迹象也没有。查老板道。我后背上一阵阵发凉,像是风在往内衣里钻。

他不仅人跑了,还偷了店里的钱。当查老板说出这样一句时,我的心当地一下,像是撞到了铁柱子。糟了,我心想。

他偷了一千二百元钱,是柜台里拿的,连那套衣服也穿去了。查老板有点气急,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一般。的确,这一切肯定是我的错啊,我怎么会想到把一个窃贼介绍过去呢?我不了解他,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我这样真是作孽啊。

思考一会后,我开始镇静。我说,知道了,这事情我会好好调查的,至于钱的事,你不要着急,我会来处理的。我想,如果抓不住那小子的话,那顶多我去赔这个钱。现在看来,擦屁股的事还得我来。我有些后悔以前做的好事,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边上的赵队长看着我,好像听到了我的谈话。我急忙把头移开。我不想解释这件事。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给赵队长递了根。赵队长点了点头。当那烟盒取出时,我的视线却停在了上面。这是少年送给我的礼物啊。自从少年上班后,我中途去过一趟,想问问他工作得如何?原本还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一去,却遇上了查老板,查老板热情备至,又让我难以开口问名字。中途,少年过来了一趟,他一来,就递给我一样东西。

这是送你的礼物。少年认真地说。

我觉得惊奇,想,这是少年在表达感激。一看,原来是一个烟盒子,银灰色的,铝盒子。看来,少年也开始了解我了,他知道我们警察都是个烟鬼。

我买的。他说。

我知道,这是他挣钱后买的东西。尽管不值钱,但也是一片心意啊。我把烟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心里却升腾起一丝暖意。我想,帮助别人总让人感到快乐的,那一刻我就领略到了这种快乐。

现在当我重新看到这个烟盒时,心里却有了种莫名其妙的怪味。我有一种想把那烟盒扔掉的冲动,但我忍住了。给赵队长烟后,我又为自己点上根烟。车子颠得上下颤动,窗外是灰天和灰地。

4

晚上,轮到我值班。与我一起值班的还有赵队长。

我们先在所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看腻后,就骑着三轮摩托上街了。大街上冷冷清清,我们像幽灵一样转悠着。赵队长让我开车,他自己缩成一团。风从耳边擦过,脸上凉嗖嗖地。赵队长一直在说当警察没有意思,他劝我趁年轻早点找一份轻松挣钱的工作。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我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们就这样在大街上转。转了一趟又一趟。赵队长说,我们有点像妓女,看有没有生意。我听后就笑出声来,觉得有点形象。

半夜,当我们转悠到梅泾路和永乐路交叉口时,突然发现前面有三个黑影子。赵队长拍了拍我,又朝那个方向指了指,于是我就加速开了过去。当摩托车快要接近时,他们开始加快脚步,最后他们三个突然扔下手里的东西跑了起来。过去一看,地上是几个蛇皮袋,袋子里露出了一大圈电缆。

追。赵队长口气坚决地说。

于是我加大油门,朝着前方冲去。就在我们快要追上他们时,三个人突然分开了,他们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跑去。

我们分头追。赵队长说完就掏出腰里的电警棍。我把车子停下,跟着也掏出了电警棍。赵队追一个,我追另一个。

这是我第一回追窃贼,心里既紧张又兴奋。我想到了以前看过的警匪片,于是感到浑身充满了劲。我把电警棍高高地举着。啊,啊,嘴里还叫着。我想,逮到那个家伙就毫不手软,我要把他彻底制服,让他尝尝放电的滋味。

前面跑的是一个小个子,他很灵巧,一下

子就钻进了幽暗的居民区。

站住,给我站住。我对着影子喊。

影子根本没有理睬我。我加快了脚步,我想我的军训这回是派上用处了。就这样,脚步飞了起来,我越追越近。

当影子跑进石皮弄时,我暗自高兴起来,因为我知道这是一条死胡同,我会马上把他逮住。

就在我追到胡同底部时,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看到那影子像猴子一样迅速爬到一棵树上,其动作之快完全出乎我的想象。他非常敏捷,敏捷到让我难以置信的地步。当我跑到树下时,他已经在树的上方,昏暗的胡同灯光照出他瘦小的身影。我想爬,但怎么也爬不上。

此时,他已经跳到了胡同的围墙上,他沿着围墙顶端在走。

就这样,他把脸朝我转了过来,我看到了一张不是十分清晰的脸。当我看到这张脸时,我吃了一惊,此人就是少年啊。

自从他偷盗了茶楼的钱以后,我一直在找他,可他一点音讯也没有。我以为他已经走了。按照一般偷盗者的习惯来看,离开这里的可能性最大,或回老家,或到其他地方。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刻遇上。

少年也仿佛认出了我,他还朝我笑了笑。这一笑,深深地激怒了我。他居然还冲我笑。

你给我下来!我命令。

不,我不下来。他回答。

你给我下来,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好好干?还要偷别人钱?我对着围墙吼。我的声音传得很远,我想,围墙里做梦的人此刻肯定都听见了。

他一点也没有下来的意思。他站在围墙上,站累了,还坐了下来。

我急了,就去爬树。我一爬,他又跑了。他沿着围墙跑,动作十分灵巧。不久他就消失在烟雾一般的黑暗里了。

此时,我有一种楼梯踩空的感觉,脑中一片模糊。我木然地站着。看着灰暗的长长的胡同,我低下了头。我想,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5

干燥的秋风从街道上吹来,刮得窗子怦怦响。

夜晚的天很黑,没有月光,也没有人群走动。我们缩在所里值班。由于盗窃案件持续上升,晚上值班的人数增加了到了四人。此刻一个个在打瞌睡。赵队长翘着脚,睡在沙发上,他的呼噜一阵又一阵。我没有睡着,对着电脑在玩游戏,但脑子却是一片浆糊。

迷迷糊糊之中,我突然听到电话铃声响起。抬起头,看了看,发现没有人理睬那个电话,于是我又低头,继续玩。那个电话一直在响,而且很尖锐。我想了想还是站起来接了。

喂,是派出所吗?有人在偷高压线,你们快来。原来是有人报案。

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起来,起来,有案件啦,我对着那些睡觉的人高喊起来。赵队长第一个翻身起来,其他的人也跟着。不久,我就听到了院子里汽车发动的声音,气氛好像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警车呼叫着朝报案人说的地点跑去。天很黑。我们的车在黑色里奔跑。赵队长在给所长通话。我有些兴奋,也有点紧张。

来到那个叫堰头的村庄时,我们开始用手电照上面的高压线。没有照多久,我们真的看到了高压线的铁塔上爬着三个人。有一根高压线已经落到了地上,我的皮鞋就碰到了那根硬硬的钢缆。当看到电筒光的时候,那三个在上面的人开始警觉起来。他们似乎一下子慌了,迅速地往铁塔上面蹿。

不久,所长带着其他人也赶来了,他的手里还握了一支手枪,枪口朝上不停地晃动。

我们一共去了三辆警车,八个警察,还有四个联防队员。现在我们围住了那个高压铁塔。

你们被包围了,赶快下来,你们肯定逃不掉啦。所长对着铁塔高喊。

所长一喊,上面的人不仅没有下来,反而蹿得更高了。我站在所长的背后,吃力地举着手电,我看到所长的后背上都是汗。由于离他们太远,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看到三道黑影子。这时,边上也开始聚集起了附近的村民,他们也和我们一起抬头朝上。这些疯子,连高压线也偷,边上有个农民这样说。

上面的人没有了动静。他们不动了。他们就像鸟一样停栖在了铁塔上。

怎么样,上去吗?赵队长拉了拉袖口说。

不。所长说完的时候,就朝天上放了一枪。这枪一放上面的人又开始动了。他们似乎有些害怕了。你们给我下来,否则我就把你们一个个打下来!所长咬牙切齿地说。我们都把眼睛睁大,眼睛看着上面。这时,所长的第二枪又响了。那一枪好像是擦着一个人的屁股边飞过的,那人叫了一声,然后开始往下爬。

所长有些得意,那把枪一直举在头顶。我们看到有两个人在吃力地往下爬,他们下得很慢。赵队长让我把电筒照过去,于是我就照了过去。我看到他们的双腿在抖动。当他们下到地上的时候,赵队长让人把他们的手铐了起来。

现在上面还剩下一个影子。他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这时,所长火了,又朝空中连开数枪。我们看到那个黑影朝着两侧在爬动,他爬得很慢,像是有些颤动。他往下爬了一会,又往上爬去,过了一会儿又往下爬。我想他肯定被所长的枪声吓坏了,有点不知所措。,

当枪声再度响起时,他开始往下爬。就在这时,他突然触到那排电缆。所长啊地叫了一声,随着所长的叫声,我们只看到一团火球。火团空中亮了一下,然后是一股白色的烟。

他竟然触到了电。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我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团冒烟的东西。所长呆住了,他那支枪头已经朝下。我们都闻到了一股焦臭味。

仅仅过了一二秒钟,我们看到那团东西从空中飞落下来。它很直,很重,然后沉沉地落到了稻田里。

边上的人围了上去。我听到边上的村民在叫喊。

那个人头朝着地,身子像条死去的蛇。赵队长走到跟前,迟疑了一会,然后伸出脚来踢了一下。那人没有动静。赵队长又踢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静。死了,赵队长平静地说。

我把电筒光照到死人身上。这一照,我竟然开始战栗了。

我看到了一件熟悉的衣服。绛红色的工作服。我想,这会不会是他呢?我紧张起来。这时,我们刑侦队里的兼职法医小陆子出现了。他上前,把那个人翻了过来。就在他翻过来以后,死人那张脸慢慢地呈现了出来。我一看,气也喘不过来了。

眼前这人分明就是少年啊。他的眼张开着,不,确切地说,他在看着我。他的眼睛大大地,像个黑煤球。我捂住了自己眼,看不下去了。

血水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渗透到脚旁深色的泥土里。他整个人已经变焦变黑了。这是我第一回面对工作中的死人。我的心在怦怦乱跳。

他妈的,死有余辜。所长开始收枪,愤愤地抛下这样一句话。

小陆子用手在拼命按他的胸部,试图救他,但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个孩子呢,小陆子一边按一边说。我的手在发抖,而且越来越厉害。我急忙让另一个警察帮我拿手电。我走开了。

田野里很静,我感觉周围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场。边上的农民在纷纷议论,所长正指挥人把其他那两个案犯押上车。赵队长到边上的一片田里去撒尿了。他一边撒,一边哼开了。他在哼《一无所有》。

我的脑子里胀得很,好像要裂开来似的。胸口的气也好像被堵住了,我感到了呼吸的困

难。

稻子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

站在夜色里,我感到自己在发抖。一阵阵的寒意直扑过来,要把我击倒。我告诉自己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6

五泾的天永远是灰蒙蒙的。大街上机动车像猪一样嚎叫着奔跑。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所里形势变了,胖所长因为中风,已经瘫痪在床。赵队长接任所长一职,现在我们都叫他赵所长了。所里的工作依然繁重,打击盗窃,任重道远。比如,街面的空调室外机常常不翼而飞。

那天,我在所里当班。毛纱市场刚刚发生一起打架事件,双方当事人都挤在接待室里。里面全是人头,气味一阵接一阵。这中间,我起身,上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回来,在走廊上碰到了一名女子,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从外貌我断定是一名外地人。她拦住了我。

同志,我想找人。她轻轻地说。

说着,她把一张照片递到了我的面前。找人的事,经常有,老人走丢了,儿子出走了,我们司空见惯。但当那女子把照片递上来这一眨那,我突然怔住了,连眼睛也睁大了。照片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从高塔上摔下来的少年。

我承认,我差不多已经把他给淡忘了。大半年过去了,我看到、听到、接触到了许许多多的事,现在,当照片上的他看着我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高压线上的一幕。那最深的记忆一下子又拉了回来。

这是我弟弟,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女子继续说着。

这一刻,我突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我发现她与他有一些相像,就在眉宇之间,尤其是两个大眼睛,圆圆的。我匆忙把眼睛挪开,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目光让我想到他死后那睁着大眼的情形。但女子还是看着我,目光里带着哀求与无奈。我的心收紧了。“他已经死了”,那句话就在舌头上打着转,我只要轻轻一抖,这句话就能传递出来,我甚至能想象眼前这位女子嚎啕大哭的情形。但,我坚强地把自己的舌头粘住了。我没有把这句话讲出来。

你到这里吧。我把她引到我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我的同事都出去了。

她坐好后,拿出包里的一叠资料来。

这是他寄来的信。女子说的时候,把几封信递到了我面前。于是我看了其中的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姐姐,你好。我找到工作了,是一家合资企业,每个月收入一千多元。姐姐放心吧,

我会照顾自己的,你就照顾爸妈吧。小兵。

我弟弟叫顾小兵。女子说的时候,又把一叠成绩报告单递到我面前。

我弟弟成绩很好的,但他就是要出来打工,我们劝也劝不住。他没有告诉我们单位,我们只道他在一个叫五泾的地方。她说。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我感到鼻子发酸。为了掩饰情绪,我急忙找来纸和笔,开始装模作样地记录。“顾小兵,男,17岁,云南人……”我不知道自己干吗要这样,我觉得自己的字写得很不自然。有几次,我都想把以前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我讲不出口。此时,我要眼前这个人相信,这个小兵还活着。是的,活着,就是希望。还是让她和她的家人带着点希望吧,这样总比赤裸裸地告诉她好些吧。我内心一直斗争着,斗争着。

她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写。目光里充满着期盼,这让我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少年时,他好像也是这样一种目光。

同志,你说会找到吗?女子轻声地问。

可能吧。我喃喃地说。

登记完后,我把她送到派出所门口。当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相撞时,我匆匆躲开了。我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目光。他们的眼睛太像了,我受不了。

她走了。背影单薄,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突然,一股冲动向我袭来。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一股什么力量推动着,我要告诉她真相。我要让她知道一切。但当我刚跑出几步时,我发觉自己又软弱了下来,张开的那个嘴巴始终发不出声来。我像哑巴一样站着不动了。

我一直站着,手里捏着她留下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不,照片上的小兵在笑,他笑得很灿烂。我的心里一团糟。我不想回接待室处理打架的事,于是重新回到了办公室。

这时,我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在一堆书和票证中,我摸到了那个铝烟盒。银灰色的烟盒凉凉的。我已经好久没有用了。我把它拿到眼前,仔细地端详。少年送我烟盒的那幕情景重新浮现了出来。我突然感到鼻根酸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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