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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阳光

2008-10-24张锐强

百花洲 2008年3期
关键词:同学

张锐强

1

许娟是因为情绪低落百无聊赖才想着去看相的。大家都说这老爷子看相看得准。老者看看她的手和脸,眉头一皱,先说了点生活事业的琐事,包括父母和兄弟姐妹等情况,果然很有些准头。最后他沉吟片刻,又徐徐道,奇怪,你面相不带但手相带着桃花运。你曾经有过情人。你们俩纠缠的时间还不短,不过这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个结论让许娟感觉很突然。她不容置疑地说不对。开始你说得还比较准,后面你恐怕是看走眼了。本来她想说对方胡说的,但没好意思。她生性善良,时时处处总注意着给别人留条退路。

老者又看了看许娟的脸和手,坚持道不可能。我年纪大了可能有些老眼昏花,但看相不可能走眼,除非将来眼睛瞎了。你仔细想想,肯定有过一个!

老者刚才的神奇和现在的坚信,如同打在荷叶上的雨珠一般,在许娟记忆的湖面上砸出了点点瘢痕。这点点瘢痕慢慢合成一个缺口,然后从里边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形象。这个形象模模糊糊的,如同一张年深月久、早已泛黄卷边的照片,但他脸上那种意气风发的潇洒笑容却一点也没被岁月磨损,依然清晰无比地张扬着。

高远。

2

说起来都已经是陈年旧帐了。十年前,许娟和高远都在地区教师进修学校学习。他们这帮民办教师即将转正,转正之前要进行为期半年的培训。除了他们俩,本县还有八九个同学,都是从各个乡里上来的。虽然他们的家都在县城,是干部子女,但在此之前并不认识。许娟只认识老刘。老刘是她父辈,跟她父母是老邻居,因为种种原因一直在乡下当民办教师,到老才终于赶上这趟转正的末班车。

当时许娟跟高远还不在一个班,她跟老刘等两三个同学一个班,高远他们五六个同学在另外一个班。高远跟他的名字一样高大威猛,一表人才,篮球打得格外潇洒,是学校里的积极分子,尤其受女生的欢迎,据说处理情书是他每天最繁重的任务。漂亮的许娟本来就生性矜持,女同学越花团锦簇般地簇拥着高远,她对他也就越发冷淡,因此同学半年直到毕业俩人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说过几句话。

转眼之间半年的培训就结束了,他们三三两两地分散进了县城和郊区的几所小学。城里和乡下就是不一样,崭新的生活内容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后来居上,淹没了他们对培训生活的记忆。许娟以为自己已经将高远淡忘的时候,他们又一次在新华书店不期而遇。高远还是那么潇洒。不,他比过去更加潇洒。因为他现在完全是城里人的姿态,多了一分自信,自我感觉要良好许多倍。

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高远的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惊喜意味说许娟是你啊。你也来买书?高远的这个态度让许娟很满意。不,不是满意,是高兴。那种不容细想、油然而发的愉悦。不过她并没有表露出来,依然用很得体的语气矜持地回答道是啊。现在新知识多,不抓紧点还真不行。,

他们交换看了看各自手中的书,又溜达着在一排排书架之间聊了一气。高远说还真是的,刚从乡下上来,的确感到知识大爆炸的压力很重。可惜就是书太少,有些书想买也买不到。再说也贵。那时的票子的确毛,物价不断地上涨,但工资却迟迟不加,难免会影响大家的情绪。许娟说我家里倒是有不少书。我爸爸也喜欢看书,他经常买。高远如果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那他就不是高远了。他立即用顺竿爬的语气说真的?哪天我去借几本怎么样?在一起培训了半年,也算是正经八百的同窗,这个面子当然不能不给。许娟点点头说行啊,你找个时间吧。当时借书是谈恋爱最常用的一个道具或者说幌子,因此这个话题很有些微妙的意思,说到这里只能告一段落,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沉默的时间其实挺短,但因为有局势无法控制的危险,所以显得格外地长。沉闷的空气排山倒海般地涌来,简直让他们窒息。高远在这个问题上毕竟经验丰富许多,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问了许娟的家庭住址和单位电话,随即挥手告别。

许娟一直清清楚楚地记着高远第一次到她家来找她的情形。这个场景她这一生都难以忘怀,因为这早已溶入她的血脉之中。这是他们在书店不期而遇后的第一个周末,高远事先打电话约好时间,然后如约而至。那天的穿着许娟可谓费尽心机。怎么说呢?既要尽可能地漂亮,同时也不能有明显的特意打扮的痕迹。她是个很矜持很要面子的女孩,在这些问题上不能不注意。想了半天,她选了那条黑色的连衣裙。许娟的皮肤白皙,这是她最大的优势,自然要尽可能地发挥出来。怎么说呢?要想俏,一身孝;要想白,一身黑么。身材挺拔、亭亭玉立是许娟的第二大优势,这也让她对连衣裙青睐有加。那天早上她特意洗了头,然后用条手绢将蓬松的披肩发看似很随意地扎起来,显得格外地俊俏。最后她又往身上洒了几滴香水,当然是香味很淡雅的那种。

高远准时九点到达。从吃完早饭到九点,有相当长的时间间隔,但许娟一直忙碌着,所以并没有感觉到等待的焦急。高远也特意打扮了一番,这一点许娟瞄一眼就敢断定。女孩子么,心细如发,什么也瞒不过去的。这也让她暗自高兴。高远进来之后,许娟的父母客气地同他打了招呼,奉上茶水,然后就双双避开,让他们随便谈。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预定的轨道内运行,但没想到接下来就出现了很不和谐的音符。许娟的父母刚一出去,起身致意的高远还没坐稳就骂了一句粗话说操他娘,今天真是见鬼了!这是当地相当普遍的一句俗话,或者不妨说就是当地的口头禅,尤其是在农村,普遍得几乎让大家的听觉失敏,听见跟没听见完全一样。但是许娟却不。她对此格外敏感。许娟一直在县城生活,父亲是干部母亲是教师,家教很严,从小到大她几乎从来没有动过粗口。何况她现在还是小学老师,要教育几十个孩子,在这个问题上不能不较真。为了这个,她可没少跟班上的孩子们费口舌。

于是这句再平常不过的粗话让许娟的心情哗啦一下子跌落了下来,如同瀑布一般。不过她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依然很有礼貌地随口应道怎么啦?原来高远骑自行车在路上被人撞了。那人违章逆行,撞了别人还蛮不讲理,弄得高远非常气愤。否则就今天这个气氛而言,他也不可能脱口而出就是那句粗话。

他们俩隔着一张桌子交谈着。面前放着茶水和几本书。当时许娟家里还没有茶几,只有那张饭桌,他们俩分别坐在饭桌的东西两侧。高远的兴致很高,丝毫没有发现许娟内心的不快。这一方面是因为男孩子的粗心,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许娟良好的教养和高明的掩饰。高远说得高兴了不时还会蹦出几句粗话说我操,其中这“操”还不是“操”,是个在许娟看来比“操”字更难听更恶毒更罪不可赦的一个字。这个字许娟不会写,也许字典上根本就没有,因为它本来就是民间的。这也难怪,高远毕竟是男孩子,在乡下呆了很长时间,在这方面难免会受到点影响。不仅如此,他很爱打篮球,而那帮体育生素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社会评价,说点粗话也是家常便饭。

但是这些粗话却极大地损害了高远在许娟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它像勺大粪,劈头浇到了一个原本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傲岸无比的男人身上。许娟非常遗憾在这种状态下跟高远

开始第一次约会(其实那时她还不肯承认他们之间有过约会。多年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一点)。她很后悔不该暗中邀请高远过来借书。假如高远不来或者晚点来,这个美好的形象本来是还能继续保持下去的,但现在是不可能的了。

借了还、还了借。借书就是有这个好处,有了第一次后面的无数次就都顺理成章。就像古话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许娟丝毫没有表露出自己的不快,她对高远的好感本来就相当隐蔽,谁让她既漂亮又矜持呢。就这样,高远还是经常来找许娟,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每次他们俩都分坐在饭桌两侧聊天,谈学习,谈工作,谈生活,惟独没谈最关键的那两个字:爱情。他们从来没有拉过手,也没有一同走出过许娟家半步。

这种不温不火的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高远忽然对许娟说,学校同事周静给他写信,约他晚上出去谈谈。说喜欢跟他一起走夜路,他身材高、肩膀宽,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许娟认识周静,她们是初中同学。要不怎么说是小县城呢,转转屁股大家都是熟人。许娟听了这话心情有些复杂,似乎既有些解脱又有些不快。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毫不犹豫地赞同。她说好啊。那你快去吧。周静是我初中同学,我了解她。她人品不错,长得嘛又很漂亮!高远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其中既有不平也有表白。说好什么,娇滴滴的,我一见就够了!

这朵小小的浪花很快就随波而去,然后他们的交往又陷入长时间的平静。高远给许娟写过几封信,信还比较长。通篇都是好感,但通篇都找不到半处求爱的明确字眼。这既让许娟对他的文才钦佩有加,又有些愤愤不平。不过她是个很懂礼貌的姑娘,依然每封必复,也是就事论事,不肯随之发送半点多余的信息。又过了很长时间,高远忽然对许娟说我操,许娟你知道吧?咱们同学还有我们学校的有些同事都在背后议论,说咱们俩在谈对象!许娟不知怎么回事,听了这个腾地一下火了。她说好端端的,那帮人怎么能这样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咱把话说明白啊,你们今后干什么别再把我绕进去。咱们桥归桥路归路!那次见面就这样不欢而散。多年以后许娟才明白,高远是个在女孩子中间很受宠的人,在恋爱中根本不需要主动,等着对情书进行筛选处理就够了,因此他是在等待许娟的主动。等了半天一直没有结果,这才放了两个试探的气球,但没想到全都遭到迎头痛击。

高远走后许娟还是很不高兴。晚上她对父母说以后高远要是再来找我,你们就说我不在家!许娟的父母对了对眼神,没说什么,都点了点头。

下一个晚上高远过来时,在门口正好碰到许娟的母亲。他问道阿姨许娟呢?许娟的母亲说不在家。前面没有主语,后面也没有其它的内容。作母亲的总要为女儿着想,她们住在大杂院里,风声传播得很快。既然女儿不满意那就要快刀斩乱麻,免得影响她的终身大事。高远也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随即礼貌地告辞离去。

第二天上午,高远又找上门来。头天晚上他空着手,这回带了几本书,都是从许娟手里借的。当时许娟的父亲正在院子里浇花,高远问他说许叔,许娟在吗?我借了她几本书,看完了要还给她。许娟的父亲说她不在家。这些书都是我的,你还给我就行了!这些对话许娟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还清晰地听到了高远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那一刻她的心情既矛盾又复杂。

再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地点在公共汽车上。当时他们都跟自己的对象在一起。许娟他们坐在车厢后部,因此是她首先发现了高远。一看那种神情她就知道他身边的女孩是他对象,而且俩人的关系还比较热乎。这让她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下一般,既有些隐隐作痛,又感觉不时泛酸。这会儿高远也看到了许娟。开始他有些慌乱,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主动拉着对象到跟前跟许娟打招呼。许娟说老同学祝贺你,你对象挺漂亮的嘛!话一出口许娟就有些后悔,因为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能品出其中的酸味。好在车上人多嘈杂,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

日子平静地流逝着,他们很快就走进了各自的家庭。有些奇怪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没有邀请对方参加自己的婚礼。甚至还都是在事后才知道对方结婚的消息,这在县城里还是很少见的。毕竟大家有同窗之谊。

一年多后,俩人又有了一次见面的机会。这回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并且有过充分的交流。那是因为邻县培训班同学的邀请。当时高等教育的重要性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认识,人人都希望能进一次大学。而对许娟他们来说,培训班就是自己的大学,因此那时候的同窗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颇为重要。怎么说呢?这样的大学在别人跟前是无法夸口的,说出去只能遭到嘲笑,尽管也给他们发了中专文凭。而同学们在一起就不同了,大家可以尽情地回忆当初的幸福时光,暂时在由他们彼此用手掌呵护出来的时光隧道中做一次短暂的精神游戏。虽然有些假象的性质,但毕竟很愉快。

活动是许娟他们班的同学发起的。对象是本县的全体同班同学。但许娟接到邀请后第一个通知的却是高远,尽管他当时跟他们并不在一个班。高远接到通知二话没说,愉快地接受了邀请。班级隔膜的问题对他来说并不存在,谁让他是当时的大众情人、活跃分子呢。然后许娟又挨个通知了班上的同学。包括快到退休年龄的老刘在内,大家都欣然表示愿意前往。这是最满意的结果。放下最后一个电话,许娟心里美滋滋的,并且莫名其妙地对那一天产生了强烈的向往,希望它早一天到来。

也真怪了。真正到了那一天,除了老刘和高远以外,另外四个同学全都不能成行。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反正都是挺重要的、不能耽误的事。这样到火车站集合的时候,就只剩下了许娟、高远和老刘他们三个。对这个结果,许娟一点也没感觉到遗憾。相反,她心里甚至还有些不由自主的高兴。具体为什么高兴,她也没来得及细想。尽管成了家,但毕竟还是年轻人,还有些没肝没肺的味道。反正心情愉快就是了,谁还管那么多为什么呢。

高远先到了火车站,许娟远远地就从人群中发现了他。谁让身材挺拔的他老是那么鹤立鸡群呢。许娟愉快地主动同高远打了招呼。她笑语盈盈地说高远你早到啦?来这么早!高远说我哪好意思劳女士等待呢。再说还是你这么漂亮的女士!这回答也让许娟高兴a她对老刘说刘老师,你等着,我进去买车票!说着就径直向里走去。

高远也跟着走了进来。快到售票窗口时,高远说许娟还是我来吧。边说边下意识地伸手要拍她的后肩。许娟本能地一闪就躲了过去,说没事。我来我来!说着话就将钱递了进去。

许娟拿着三张车票有说有笑地跟高远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女人,挡在两人前面对着许娟说你就是许娟吧?许娟马上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坦荡地答道是啊。你是?这人的身份许娟其实早就知道了,不是凭公共汽车上那次偶然的邂逅,而是凭女人如同巫婆一般的直觉。高远的媳妇竟然都知道自己的名字,这让她心里很是受用,随即也就上来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高远见状赶紧接过

话茬,说许娟你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媳妇。高远的媳妇微微一笑,说高远是个马大哈,这一路就辛苦你照看照看他吧。许娟说不对。高远比我还大,应该他照顾我才对,怎么反倒让我照看呢?嫂子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

高远的媳妇是来给高远送钱的。当时大家的工资都不高,高远的老家还在农村,媳妇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因此日子比许娟紧巴得多。许娟两手插在高远第一次上她家时她穿的那件黑连衣裙口袋里,在外边一面跟老刘说闲话,一面不住地往大厅的方向看,嘴里念叨着他们怎么还没出来,他们怎么还没出来?这时她远远地看到高远在不停地拍媳妇的后背,做劝慰状。

过了好一会儿高远才领着媳妇出来。高远媳妇走到他们跟前,脸色平静,很得体地同他们道完别然后告辞而去。许娟注意到高远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跟他媳妇的背影之间逡巡不止,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这让她感觉很有趣。她愉快地打趣道,怎么,高远,你连这会儿都舍不得嫂子了?不至于吧?高远闻听脸唰地一下红了。

他们坐的是过路车,票上没有座位,因此他们三人没能坐在一起。到了中间一个站,高远身边的座位空了出来,他招呼许娟,你快过来吧,我这里有空位!许娟丝毫没有迟疑,不假思索地起身就坐了过去。

这一路他们聊得格外开心。主要是许娟听高远神侃。高远跟她侃NBA,隆美尔,朱可夫,蒋介石,费雯丽,托尔斯泰。上天入地,天南地北,让许娟听得都出了神。她不知道高远竟然有如此渊博的知识和出众的口才。最要紧的是,这回他再也没有说那句经典的粗话。

日后回想起来,这一段车程是许娟一生中最愉快、最难忘的经历之一。她愉快得完全忘记了自己已为人妻,心情轻松得如同全无家室所累的小姑娘那样。凉爽的风迎面而来,她心旷神怡得简直以为是自己在展翅高飞。

然后是热闹的欢迎,欢快的聚餐。高远和老刘都喝了个酩酊大醉,结果耽误了行期。本来他们预定是当天下午返回的,由于一场酒下来满桌子没几个清醒的人,也就只能推迟到次日了。

相对于自己的酒量,许娟也喝了不少,但还没有醉。女孩子么,心里总是有数些。人家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醉倒的自然也都是能喝的。当天最晚的一班火车是下午五点二十五分的,五点时许娟去叫老刘和高远,但没有成功。他们俩一个劲地说要走,但就是迟迟不肯或者不能站起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指针很快就指到了五点二十分。这会儿就是想走也来不及了。许娟有些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她过去推推老刘和高远,用幸灾乐祸的口气道叫你们还磨蹭。这会儿想走也走不了了。我看你们怎么办,回去就等着挨媳妇批吧!

晚上接着再喝。不过因为中午的欠账还没有还清,所以喝得不多。但尽管如此老刘还是倒了。毕竟年纪在那里。这样晚上许娟到他们房间去找高远聊天时,老刘也就只有在旁边呼呼大睡的份儿。这个状态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了。既有可以避嫌的旁证,又不耽误俩人之间的充分交流。

也许是酒精的催化作用吧,那天晚上高远发挥得越发淋漓尽致,他们聊得更加开心。以至于许娟过后全然忘记了当时的内容,所有的印象都是愉快,轻松。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谈话从来没有涉及各自的家庭。他们完全像一对未婚的青年男女,架势跟当初高远到许娟家去找她时差不多,只是背景没有半点灰色,都是明朗的调子,欢快的色彩。

那天他们聊到了十二点多,因此第二天早上许娟睡过了头,是高远把她叫醒的。他站在门口不轻不重地敲敲门道起床起床了!该吃早饭了!

许娟匆匆起来梳洗完毕,出来跟他们俩一起吃早餐。很奇怪的是气氛忽然间沉闷了许多,大家都没有什么话,高远跟昨晚相比更是判若两人,全然没有了那种口若悬河的劲头。

吃完饭告别同学们,他们匆匆来到火车站。买好票后火车还要好长时间才来,高远让许娟陪他出去逛逛。说是要给媳妇买点东西,请许娟一起帮忙长长眼色。许娟说好啊,我也想给我对象带点东西回去。他们叫老刘,老刘没去。他说你们年轻人去逛吧,我在这儿看行李。也是,这里的同学给他们准备了不少土特产,带起来还怪麻烦的。

一路上高远不停地夸自己的媳妇,说她很贤惠,家务一点都不要自己操心,她都拾掇得利利索索的。许娟说是吧?我对象也很勤快,在家里饭都是他做,衣服也都是他洗,工资准时一把上缴。商店的一楼是家电部,里边摆满了冰箱彩电等各式各样的电器。看到那一溜“琴岛利博海尔”牌冰箱,许娟眼睛一亮,说我家里的冰箱就是这个牌子的,用起来真方便,是我对象买的,他说这样我可以顿顿都吃上新鲜蔬菜!高远说好啊,你们家已经实现现代化了。家电不是目的,他们随便转了一圈,然后就开始上楼。到了二楼的时装部,高远指着一件很时髦的风衣说这样的风衣我媳妇也有一件,是我从滨海给她买的。滨海是地区,就是他们当初培训的地方。许娟噢,不错,这件风衣挺洋气的,嫂子穿起来肯定好看!

高远看中了一件连衣裙。许娟也说不错。说它这么漂亮,买回去嫂子肯定会喜欢。高远犹豫片刻,忽然撇撇嘴道漂亮也看谁穿。才从下边上来,就她那个样子,再漂亮也穿不出个好来!这话在今天的语言环境里可有点突兀。许娟听了这个,忽然也毫无来由地脱口而出道也就是俺对象拿着我好,要是对我有一点不好,哼,马上离婚!和高远说的话相比,许娟这话更加突兀。既不像接高远的话,也不像自言自语。正因为如此,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脸上阵阵发烧。好在高远只是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们空手回到火车站,然后上车启程。和来时相比,回程的气氛要沉重得多。他们三人坐在一起,老刘本来就没什么话,高远和许娟再不开口,气氛就只能无边无际地沉默着,并且在沉默中陷入一种无名的紧张。许娟坐在里边靠窗的位置上,高远在她旁边,对面是老刘。他们俩偶尔说两句淡盐寡油的闲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这让许娟感到心烦意乱。她无聊地将头扭向窗外,看那一排排呼啸着飞速倒去的景物,如果不是他们发问就一言不发。相对于平庸单调、一成不变的生活而言,这次外出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放松,如同囚犯每日短暂的放风。但此刻许娟却希望这一切能快点结束,尽快回到那种她早已熟悉的生活轨道上去。那种生活虽然平板乏味,但却是她有把握的、能控制节奏的,她只有在那种按部就班的环境里才能找到足够的安全感。

这次旅行造成的涟漪很快就在生活的潭水里平静下来,他们俩随即再度失去联系,如同以往那样。很长时间后的一个周末,许娟带着对象回娘家吃饭。吃完饭坐在电视机跟前闲聊时,她母亲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掏出一张纸片递了过来。原来是高远的名片。他已经辞职下海,离开学校和讲台了。他在路上偶尔碰到了许娟的母亲,让她捎一张名片给许娟,说有事可以打传呼找他。

许娟心里一动。她不动声色地接过名片随意瞄了两眼,撇撇嘴说又是经理。现在阿猫阿狗的到处都是经理。就凭他那样子,能赚出吃来?说完很随意地扔到了茶几上面。过了一会,

许娟的父亲出去会老牌友,母亲起来拾掇碗筷和厨房,只剩她跟丈夫两人坐在电视机跟前。丈夫正聚精会神地看武打片,不时发出种种惊叹或者不满的声音。许娟很讨厌这类片子,尤其是港台拍的那种过分搞笑的东西。但这回她并没有发出例行的抗议,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去帮助母亲拾掇卫生。等丈夫抽插播广告的功夫起身上厕所时,她一把将名片抄起来,迅速塞进口袋,然后起身进了厨房。

许娟小心地保存着那张名片,将它放在随身携带的小包里面的口袋里。就这样她还不放心,又将高远的电话和传呼重新抄写一遍,记在通讯录上。其实根本不用记,那两个号码她很快就记到了心上。她从小就不喜欢算术,没想到自己的记忆力还有这么好。

拿到名片后,有好几次许娟都想给高远打传呼,但总是拿起电话又放了下来。什么事?有事吗?这些都是最常用的电话用语,也是她最难以逾越的障碍。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终究只是个小县城,后来有一次他俩终于又碰到了一起。那天晚上许娟到同学家去玩,一推门,里面有四个人正围着桌子喝酒,朝着门外的那张脸正是高远。他一见许娟就呼啦一下站起身来,说许娟,你怎么来了?话里带着一丝意料之外的惊喜。许娟脸上虽然带着惯常的微笑,但心里却有些不期而遇的慌乱。她稍微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来找谁谁谁玩。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不能来?

说着话儿同学谁谁谁迎了过来。这会她早已吃完饭,正坐在电视机跟前无聊地泡着,等着给那四个酒鬼打扫战场。许娟跟同学来到沙发跟前坐下,然后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家长里短。婆婆媳妇。没滋没味的。这时高远忽然越过两个人的头顶遥远地向这边问道许娟你怎么样,还好吧?许娟说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反正也发不了财!高远借着酒劲说那倒也是,我看你还跟以前一样漂亮,不,比以前更漂亮了!这话让许娟心里和脸上都有些发热。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呢,高远的大嗓门又跟酒友说开了酒话,她那些在这个场合该说的应付话也就咽了回去。过了一会,高远的声音又越过两个头顶飘了过来,说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你母亲,托她给你带了张名片,你看到了吧?许娟说看到了。她早就给我了。你怎么样,赚了不少吧?高远含糊其辞地说哪里哪里,也就是混口饭吃罢了。

那天晚上他们俩再也没有直接对话,除了许娟告辞时跟他打的那声招呼以外。从那以后高远一直跟酒友们神聊,他的口才本来就很好,几两小酒一下肚更是口若悬河,满桌子都只有听他高谈阔论的份儿。脸上的酒意更增添了他的英俊,他那样子简直就是古希腊滔滔不绝能言善辩的哲学家。许娟两眼盯着电视,默默地旁听着一言不发,右手握住戴在左手上的那枚戒指。这枚戒指很对许娟的口味。蓝宝石的,既高贵又典雅,不像金戒指那么俗气。这是他丈夫送的结婚礼物。许娟将它戴在无名指上,人家说这是已婚的标志。

那天晚上许娟在同学家一直坐到了十点半,直到同学哈欠连天。同学是不怕打扰的,因为主要矛盾不在她这里,酒场还没有结束。可是自己家里还有丈夫和孩子。那时许娟的孩子还不到一岁,她难得有机会偷个闲躲个懒。回家之后躺在床上,她一夜都没睡好。也难怪,孩子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几回,吃两口奶。

那以后许娟抽空就往那个同学家里跑,但遗憾的是再也没有碰到过高远。忍了好长时间,她终于忍不住了,下定决心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给高远打了传呼。也没有别的,她只想知道他的近况,如此而已。他下海后的情况如何?赚钱了吗?能不能适应?那天晚上高远的样子好像很满足很兴奋,但她知道男人在男人跟前的表现往往都是假象,更别说在酒桌上了。

高远很快就回了电话。许娟说高远,是我,许娟。高远在电话那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啊啊哦哦。许娟立即感觉到了不对劲,问道你现在是不是不方便?高远还是没有正面回答,连说啊啊。许娟说那好,咱们以后再联系吧。高远说行,明天上午吧。

放下电话,空虚、失落、沮丧与懊恼如同潮水一般同时袭来,将许娟彻底淹没。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按着额头,险些没有摔倒。回过头来,旁边是儿子的摇床。她有些绝望地看着那个正在熟睡的温暖肉体,好半天心里才暖和起来。她慢慢走过去,俯身低头,轻轻地在儿子的额头上盖下了一记吻印。

从那以后许娟再也没有见到高远,也没有试图同他联系。关于他的最后一个记忆是在菜市场上。那天她到菜市场买葡萄,买好后她向摊主要报纸包。这是同事刚刚发现的小诀窍,说是用报纸包葡萄能保鲜不失水分。摊主递来一张报纸,是一张过期的晚报。许娟随意一瞄,就发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仔细一看,果然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高远。他参加晚报生活版组织的一次家庭生活有奖征文,题目是《家有贤妻》。许娟顾不得包葡萄,退到一边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读了起来。文章记叙了高远跟他媳妇相亲相爱、化解生活中的小矛盾的几个小故事,看起来感情很真挚。拿小学语文教师的眼光来衡量,许娟觉得叙述和文笔也都不错,还能看得出来当初的底子,行文跟他那时给她写不带感情的情书一样流畅。

许娟没记得高远以前有动笔的习惯,现在他能拿起笔来,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这些事情在他的确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读完之后,她多少有些茫然的感觉,是旁边熟悉的烧肉味道将她从茫然中叫醒的。她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买了半斤卤猪肝。丈夫就好这一口。过去许娟总是反对他多吃,因为肝脏的胆固醇含量高,而刚到三十的他,腹部已经开始微微地隆起了,如同初孕的少妇。

称好猪肝,许娟仔细然而又不容置疑地用那张印有高远名字和文章的报纸将葡萄包好,然后带好东西跨上车子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往回赶。自行车前篓里放着丈夫爱吃的猪肝,儿子喜欢的葡萄,自己偏好的草莓,还有全家共同的选择海货;后座上放着一棵居家过日子离不开的大白菜。它们亲密地呆在一起,如同一个有机的整体。这让她的感觉非常踏实,或者说,充实。

4

许娟还在愣怔。老者见状很是得意。他捋捋长髯,以胜利者的口吻道我说嘛。我看相从来就没有走过眼的时候!许娟面色微红,没说什么话,给老者扔下十块钱,然后起身向前走。街心花园里的梅花还开着,这淡淡的无处不在的芳香,让许娟心头漾起了一阵甜蜜而温馨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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