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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北一片好地方

2008-10-24曹多勇

百花洲 2008年3期
关键词:草鸡淮阳大路

曹多勇

1

水英贩鸡的想法是突然一下萌生出来的。

这天晌午头,该睡午觉的水英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在房屋外面的不远处,有几只公鸡“喔、喔、喔”地一声接着一声地拼命叫起来。按说午时一过不是公鸡打鸣的钟点,几只该杀的公鸡就是违反常规、不合时宜地把一个宁静的晌午搅得支离破碎,也把水英的午睡搅得支离破碎。每天清早三点半钟,水英跟男人孙大路就得起床骑着一辆三轮车去十里外的一家大型农贸批发市场批发蔬菜,要赶早上七八点钟准时在菜市场出摊子,上午卖半天菜,下午还得接着卖剩下的菜。这样一天一天连轴转,一个长长的晌午觉能缺少、能打断吗?水英心里带着一股气爬起床,手里摸着一根棍子就出门找几只公鸡的麻烦了。

“喔、喔、喔——”,几只公鸡不知道祸事临头,依旧比赛似地鸣叫着。

水英手里的棍子一扬一扬的,嘴里大声地怒骂着,看我不打断你们的鸡腿,看我不砸烂你们的鸡头。

一群鸡就闲散在房屋旁边的一片空地里。小公鸡、小母鸡共有十几只,都是今年新长起来的,论斤两不足二斤,论毛色刚分公母。一只只小母鸡新奇地看着身旁打鸣的小公鸡,也想学小公鸡打鸣,一张尖尖的鸡嘴张开来,一副鸡脖子七歪八扭地往半天空里伸,结果呜叫出来的声音有点不伦不类,不像是公鸡打鸣的“喔、喔”声,也不像是母鸡下蛋的“咯、咯”声。发生在鸡身上的性别奥秘鸡却不明白。小母鸡学不好小公鸡打鸣,还左思右想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小公鸡打鸣也是练习性的,嗓音稚嫩,底气不足,往往高音处上不去,打一半就得停下来,虽一副劲头十足的样子但一下就衰落下来了。正好有一只公鸡打鸣打一半上不去、下不来的时候,看见水英走过来。这是一只害羞的小公鸡,它注意的不是水英脸上的怒气,也不是水英手里提着的一根棍子,而是自己的鸡面子。小公鸡打鸣没能打完整,见着水英不好意思了,一张鸡脸“嚓啦”红起来,比大红色的鸡冠还要红。小公鸡很快地离开空旷的场地,闷头闷脑地往草堆后面躲。另一只小公鸡冷不防地叼住一只小母鸡的脖颈子,往小母鸡身上乱扑腾。这只小母鸡肯定是吓坏了,“嘎——”地一声惊叫,往前一蹿,挣脱掉几根鸡毛,跑开了。小公鸡摔倒在地上,呆愣半天爬起来。

——呸,你个淘气的小家伙活该!

水英心里的一股气“哧啦”一声消散开来。要是把十几只小公鸡、小母鸡看成一个个孩子的话,还都是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大人跟一群孩子计较什么呢?

水英的一颗心平静下来,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群小公鸡、小母鸡。在水英远远的脸对面,同样地有一对鸡夫妻也在看着这群小公鸡、小母鸡。母鸡长着一身褐色鸡毛,圆圆滚滚,膘肥身胖的,好像一天能下两三只鸡蛋。公鸡长着一身大红色鸡毛,高昂着鸡头,十分警觉地看着远处的水英,像是太阳下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苗。这对鸡夫妻一动不动,相依相抚,恩爱无比。在水英的眼中,这群小公鸡、小母鸡是顽皮的,也是可爱的;这对鸡夫妻是高傲的,也是幸福的。

水英就是提着棍子往回走的时候想到贩鸡去卖的。

水英想到贩鸡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比现在贩蔬菜赚钱多。眼下水英跟着男人整天在菜市场上贩蔬菜,起早贪黑、受累熬人不说,主要是挣的钱顾不住一家四口人的花销,顾不住两个孩子上学,更过不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水英是个急性子的女人,是个想做什么事立时三刻就要做什么事的女人。从门外走回头,水英的一张脸通红,头脑一点困意没有了,耳朵再听见房屋外面的小公鸡打鸣就一阵一阵莫名其妙地兴奋,一副要做大事的样子。说开来也就是心里不时地盘算着从哪一天开始贩鸡适合。水英身旁的孙大路倒是睡得很踏实,嘴丫流着一条闪亮的口水,还能把一声一声的鼾声很均匀地打出来。水英坐起身搭手摇晃摇晃身旁的孙大路,想跟他唠叨唠叨心里话,想跟他商量商量贩鸡这件事。

水英一边推一边说,大龙大(爸),你醒醒。

水英跟前两个孩子,大的是个男孩,名字叫大龙;小的是个女孩,名字叫小凤。

孙大路鼻子里哼一声,没醒来。

水英一边推一边说,小凤大,你醒醒,我跟你说一件事。

孙大路停断鼾声,眼睛斜拉开一条缝隙看一看水英,依旧没有醒过来。

水英一边推一边说,大龙大、小凤大,你醒醒,我跟你说一件事,我俩贩鸡卖怎么样?

孙大路“哗啦”闭上眼睛,鼻子唔哝着说一声,吃鸡好。

水英推男人的一双手停下来,心里灌进一股凉气,身子一点一点冷下来。水英心里憋屈得有点想哭,又有点哭不出眼泪的样子。

孙大路答非所问不是他睡着没醒透,他原本就不是一个明白人。

从外表上看孙大路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像是身上有一股使不尽的牛力。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残废了的男人,三年前的一场小煤矿透水事故,孙大路活着一条性命爬上井口,四肢好好的,一根汗毛没丢失,却吓破了胆子,整天丢魂似的提不起精神。水英心想过个一年半载的,自己的男人吃一吃药、打一打针兴许能够回缓过来。哪知自己的男人却像一根朽木桩子,随着光阴的流逝一天比一天更加枯朽下来了。也就是说,从三年前的那一刻起,孙大路就徒具一个肉身,缺少灵魂、缺少主见了。水英心里想着什么事情,只能自己跟自己商量,自己跟自己拿主见。

水英自己跟自己商量说,过些天就着手贩鸡?

水英自己回答自己说,过些天就着手贩鸡。

水英自己跟自己商量说,过些天真的贩鸡?

水英自己跟自己拿主见说,好!

“喔、喔、喔——”屋外传过一阵长长的又宏又亮的鸡鸣声。显然是那只大红公鸡叫出来的,真的像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喔、喔、喔——”一只大公鸡领唱着,“喔、喔、喔——”几只小公鸡合唱着。听着大公鸡、小公鸡一唱一和的,水英心里豁然开来,亮堂开来。

就这么水英自己做主决定了贩鸡的事情。

2

这三年,水英在菜市场一前一后做过三种买卖。头一年是卖蔬菜,第二年是卖大米,第三年还是卖蔬菜。要是真贩鸡的话,算是水英做的第四种买卖。

那一年,孙大路出事故,知道自己大事小事都不能做,就跟水英说,你离开我重新找一个男人吧。水英说,你这是说的哪家混帐话,我离开,你怎么办?跟前的两个孩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孙大路说,你跟着我,不离开,我还不是一个残废的男人?这个家又怎么办?跟前的两个孩子又怎么办?水英说,有我呢,这个家不用你操心,两个孩子不用你操心,我自有我的办法。水英嘴上说是有办法,心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家里的几亩山地薄,种粮食只够填饱肚子,家里的油盐花销没有着落,两个孩子上学没有着落。水英想出的第一个办法,就是划出两亩山地种蔬菜。水英跟男人说,你在家种菜,我骑脚踏车去山北城市里卖菜。水英家的北边两里地有一溜山,叫舜耕山。站在山顶往北看,一大片楼房连着一大片楼房,是这座城市的机关大楼,是这座城市居民的住宅小区,再远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叫淮河。往南看,一大片庄稼连着一大片庄稼,点缀其间的是鸡窝似

的小村庄。水英就住在这其中的一个村庄里。水英这是头一年、也是头一次来山北菜市场卖蔬菜。自家山地里种白菜,水英就来卖白菜;自家山地里种萝卜,水英就来卖萝卜。山地薄,种粮食歉收,种蔬菜天旱地涝的也是收不多。一年蔬菜种下来,水英忙前忙后,起早贪黑,除去油盐花销钱,两个孩子的学费钱还是没着落。两个孩子一齐上初中,哪个学期开学都得不少钱。水英想日子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往下过,再说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也过不下去呀。

水英跟男人说,我俩从山南贩大米去山北的菜市场卖?

男人点头说一声,照(行)。

水英说,我俩贩大米就得在山北租房屋住下来,就得把家丢下来,两个孩子自己照顾自己。

男人点头依旧说一声,照。

孙大路哪里还有主心骨,要是水英说贩人去菜市场卖,他也会点头同意的。

一溜山地往南就是一片平地,那里的人家种水稻。水英在菜市场附近租下一间房屋,雇一辆拖拉机去山南把一车大米拉过来,就算是生意开张了——这是水英想出的第二个办法,也是水英做的第二种买卖。粗算一斤大米能赚几分钱,如若一年能有十万斤大米卖下来也能挣不少钱。水英做生意不贪财,买大米捡最好的大米买,卖大米按一般米的价格卖。一赶气两三个月生意做下来,手里的钱加上库存的货,一算账真是比自家种蔬菜、卖蔬菜强不少。

春天过去是夏天,六月的梅雨天里,房屋靠着堆米的一面墙往里渗雨,一粗心大意,上千斤米受潮发霉。水英头一次遇见这种倒霉事,阴沉着一张脸,一连两顿没吃饭。水英埋怨老天,埋怨老天不该一赶气下这么多雨。水英埋怨房屋,埋怨房屋不该偷偷摸摸地往里边渗雨。水英埋怨自己,埋怨自己不该这么粗心大意。水英唯独不去埋怨孙大路,男人是一个自己顾不住自己的人,埋怨他有个什么用处呢?水英一顿饭不吃,孙大路跟着一顿饭不吃。水英两顿饭不吃,孙大路也跟着两顿饭不吃。

水英问,我不吃饭,你怎么也不吃饭呀?

男人说,你不吃饭,我怎么能吃饭呢?

生意停下来,早上的饭菜剩下来,晌午热一热又剩下来,眼见挨近一天的傍晚里,水英把事理想开了。做生意哪能只赚不赔呢?赚钱不笑赔钱不哭,这才是个生意人嘛。水英麻利地把剩饭剩菜重新热一遍,盛一碗递给男人,盛一碗留给自己。孙大路两眼呆愣愣地看着水英,不相信老婆会吃饭。

水英说,我俩快点吃饭。

男人问,你真吃饭?

水英说,我俩吃过饭把发霉的大米当做饲料卖给养猪场。

男人相信了。

水英吃饭“稀里哗啦”的,又香又赶口。孙大路吃饭更是“稀里哗啦”的,像是三天没吃饭。

这年下起头一场小雪的时候,春节也就近了。孙大路经常犯冷热病,犯冷病比热病勤,冬天犯病比夏天犯病勤。这是孙大路的心病,一种医治不好的毛病。热夏天,孙大路的冷病说一声犯起来也是两只胳膊死死地抱着自己抖个不停。这几天,孙大路一直说身上出冷,水英害怕他犯冷热病。水英跟自己的男人说,下雪天你在家带着两个孩子,我去那边要一要账,回头就过年了。两个孩子在家上学,眼下已经放寒假。水英一路“喀嚓、喀嚓”踏着白雪把男人送回家,又一路“喀嚓、喀嚓”返回菜市场。

赊账最多的是两家小饭馆,两家小饭馆也是水英卖大米的大户人家。水英按月把大米送过去,饭馆老板总是说钱不凑手,给一点,欠一点。一次累计一次,一年累计下来,哪家都欠上千块钱。两家饭馆离菜市场不算太远,水英去头一家小饭馆,见头一家小饭馆关着门。水英去第二家小饭馆,见第二家小饭馆关着门。水英的一只左眼皮“啪啦、啪啦”跳起来,一张嘴大张开倒吸一肚子凉气。水英预感事情不好了。一打听,两家小饭馆老板不声不响地前两天关门跑掉了。不止欠水英一家的大米钱,还欠房东的房租钱,还欠街道里的水电费。小饭馆老板是南方蛮子,说是浙江人,具体是浙江哪个地方人谁也不知道。你说你去哪个地方找?反过头来说,就是知道小饭馆老板是具体哪个地方人,为这千把两千块钱的欠账水英又怎么去找呀?水英回到租用的一间房屋里,直挺挺地躺床上,两眼大睁着睡了一天一夜。雪天的夜晚是亮的,雪天的白天更亮,水英却觉得雪天的夜是黑的,雪天的白天也是黑的。黑色的冷气一阵阵席卷过来,紧紧地包裹着水英。水英白天黑夜看不见窗户外面的一丝亮光,也看不见今后日子的一丝亮光。水英想到了死,想到了以死来解脱眼前的一团黑,来逃脱今后看不见光亮的日子。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是一件难心的事情。水英在死亡的黑胡同里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把一条死亡的路子想妥当。说到底,水英心里还是不舍得丢弃这个家、丢弃一个残废的男人、丢弃两个没有长大成人的孩子。已是五更天时分,门缝里传来“喔喔喔”的鸡叫声。明明亮亮的鸡叫声,像是一只强有力的手指,撕开包裹水英眼前的黑暗,透出一道五彩的光亮。

水英想:要是我死去,这个家不就真的塌下来了吗?

水英一骨碌爬起来,把脸洗一洗,把头梳一梳,赶一趟早菜市,把该买的肉买了、该买的鱼买了、该买的其他年货买了,一齐装进三轮车的车斗里,两条腿使足力气一个劲地往山南老家赶回去。

这个春节过后,水英就在菜市场贩菜卖了。这是水英在菜市场上做的第三种买卖。

3

一声鸡叫,叫醒水英。水英在菜市场贩一年蔬菜生意不错。

一群鸡叫,叫醒水英。水英觉得在菜市场贩鸡肯定比贩蔬菜还要好。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水英就准备好下午上菜市场的三轮车。孙大路也愣鼻愣眼地爬起床,望着门外忙碌着的水英,并没觉察出睡觉前的水英与睡觉后的水英有什么不同。男人看不出水英心里有什么变样,不代表水英心里就没有变化。实际上从决定贩鸡的那一时刻起,水英在心里就一步一步地做着贩鸡的准备工作。水英跟自己的男人说,下午你去菜市场多看一会蔬菜摊子。孙大路惊讶地问,你留在家里干什么?孙大路很少单独一个人看蔬菜摊子,水英也不敢让他单独一个人看蔬菜摊子。看跑一点蔬菜,看跑一点零钱,一天的辛苦就算白费了。可在买卖中,水英又不能缺少孙大路。缺少灵魂的男人也还是一个男人,缺少主见的男人也还是她的一个依靠。半夜三更天一路去蔬菜批发市场,有孙大路跟随着,黑咕隆咚的路上水英心里就不害怕。大白天在菜市场跟各种人打交道,有孙大路站一旁,水英心里就不慌张。说到底,孙大路并不是一个傻透气的男人,原本是一根直挺挺的木柱,经过一场事故,一下倒下来,失去独立生活的能力、信心与勇气罢了。

水英说,我不留在家里干什么。

孙大路还是问,那你干什么?

水英说,我什么也不干。

水英住着的地方离菜市场不远。这是一处下午菜市场,午后四点钟上人,天黑罢市。上午去别处的早菜市场卖剩下来的蔬菜或早上有意留下来的蔬菜一起拉下午菜市场上卖掉。水英租房屋选择在下午菜市场附近,一是图早早晚晚上菜市场方便,二是图早早晚晚回山南看

孩子方便。家在山南二里地,菜市场在山北二里地,没有一条直来直去的路,绕一条弯路回家少说要走十几里路远。在水英的生活里,缺少不掉男人,更是缺少不掉两个孩子。大龙十六岁上初三,小凤十四岁上初一,一所初中学校就在村子不远的镇子里。水英时常不回家,兄妹二人留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早早晚晚的水英抽空回一趟家看一看。除去种庄稼、除去收庄稼,几亩地里的农活都是靠着兄妹二人上学放学插空起早贪黑地做。要是赶上礼拜六、礼拜天不上课,庄稼地里又没什么要紧的农活,兄妹俩就会一齐跑过来,帮着水英卖卖菜,团聚成一家人。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两个孩子卖蔬菜,称秤、算账、收钱,比水英还麻利。这种时候,水英就能腾出手,收拾收拾家,洗一洗脏衣服,烧一顿像样的饭菜,一家四口人坐一块好好地吃一顿。这种时候也是水英最满足最幸福的时候。水英暂时忘记了男人的不幸,忘记了家庭的苦难,忘记了自己的艰辛,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觉得日子会一天比一天过得好。水英正是抱着“日子会一天比一天过得好”的想法才决定贩鸡的。一年来贩菜的收入也不错。可这不错也只是“日挣日销”的不错,手里见天挣着钱,见天却余不着钱,要是遇见一件什么需要花钱的事,日子还是磕磕绊绊过不下去。一句话,水英就是想贩鸡能比现在贩菜挣钱多,就是想往后的日子能比眼下的日子过得好。

水英把青菜摊子交给孙大路看管,整个下午哪里也不去,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场上看着人来人往的菜市场。

水英这是在观察菜市场,观察菜市场上几家卖鸡的。

菜市场的地盘属于当地一个村子,其经营权理所当然地也属于这个村子。负责管理、负责收费的都是这个村子里的村干部。在下午菜市场上做买卖的,少部分是自己种菜自己卖菜的本地村民,大部分是外地人。这大部分人中的大部分人是皖北淮阳的。前十几年这地方属于行署专区、没有改划市的时候,其面积占安徽的三分之一,人口占安徽的一半,贫困人口怕是要占安徽的七八成之多。这么一处穷山恶水之地,近些年连连出过不少震惊全国的事件。比如说,出过一个腐败副省长,在山东济南被判处死刑;比如说,还出过一桩假牛奶事件,致死好多名婴儿。这座城市距离淮阳地区最近,大量地拥进这个地方的人,也就一点不用奇怪了。不熟悉这个菜市场的当地人偶尔上一趟菜市场,听见菜贩子操着同一种异地腔调,隔着摊位“俺大叔、俺大舅,俺大姨、俺大妈”地相互叫喊着,会愣愣怔怔地好大一会,有一种身处异地他乡的荒诞感。初来乍到的水英来这个菜市场上做买卖,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习惯,好像淮阳人是当地人,她反倒是个外乡人。上午这个菜市场上买卖很少,或没有买卖。下午四点以后,陆陆续续地买卖就兴隆起来了。买菜的有附近住宅小区里的居民,也有附近市委、市政府机关里的工作人员。他们上午忙着手上的各种工作,抽不开身子,傍晚赶一趟菜市,正好顺路下班回家去。也可以这么说,就是因为市委、市政府机关里的工作人员上午没时间去菜市场买菜,这个下午菜市场才应运而生的。

从上述对这个菜市场的简单描述里,也许能窥探出这座城市的特殊布局来。这是一座煤城,是依着煤井的先后顺序一片一片发展起来的。分不出哪里是城区、哪里是郊区,也可以说到处都是城区、到处都是郊区。就是在这座城市的政治文化中心地带——市委、市政府所在地,距离这个农村的下午菜市场也只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城乡一体化似乎成了这座没有什么特点的城市的一大特点。不过这样的一种城市格局也自有它的益处,那些从四周涌进这座城市中心地带的农村人,很容易从附近农村租到廉价的住房。水英,还有菜市场上的其他菜贩子就夜伏昼出,生活在下午菜市场附近的这个村子里。

菜市场原本就有三家卖鸡的摊子,另外还有一户专门杀鸡的摊子。三家卖鸡的是淮阳人,一户杀鸡的也是淮阳人。水英仔细留意这三户卖鸡的人家,其中一户人家卖的是品种鸡。品种鸡便宜,价钱与草鸡相差一多半,吃嘴里的滋味也与草鸡不一样,相差一多半。顾客图便宜,就买品种鸡,也就没必要跟草鸡做比较了。其他两户人家卖草鸡,他们是淮阳人,卖的也是淮阳的草鸡。淮阳人分散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菜市场,包揽着大部分卖鸡生意。他们自成体系,分工合作,买鸡的专门买鸡,运鸡的专门运鸡,卖鸡的专门卖鸡。买鸡的是供货商,运鸡的是运营商,卖鸡的是经销商。淮阳农村地方大,那里的草鸡相对于本地的草鸡便宜得多,供货商在那边把一只只草鸡购买好,运营商开着大货车把上千只、上万只草鸡拉过来,分散给各个菜市场里的经销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淮阳路途遥远,买回头的草鸡,少说隔一天才能卖出去。经过这么三折腾两折腾的,一只只草鸡就缺少精神气,像是一只只瘟鸡。相比较,水英要是买本地草鸡、卖本地草鸡的话,当天买当天卖,一只只草鸡毛色鲜艳,精气神十足,一看就是货真价实的当地草鸡。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有了这么一句俗话做保证,水英做贩鸡生意就有了六七成把握。

另外的三四成把握就要说到菜市场上买鸡的人了。水英三年生意做下来,大致把上这个菜市场买菜的分做三类人。第一类人是家住菜市场附近、拥进这座城市的农村人,他们少数人就在菜市场上做买卖,大多数人分散在这座城市的各处,做着各种营生。这类人买菜是捡剩菜买,拣便宜菜买,吃鸡也多吃相对便宜的品种鸡。水英卖草鸡不能指望这类人。第二类人是家住菜市场附近的城市人。这类人杂,贫富不均,一部分人买剩菜,一部分人买新鲜菜,可以想见的是一部分人吃鸡买品种鸡,一部分人吃鸡买草鸡。水英最看重的是市委、市政府机关里的工作人员。这类人口袋里的钱不一定最多,上菜市场买菜却喜欢拣最好的买,最贵的买,上午剩下的菜别指望卖给他们。水英每天去蔬菜批发市场批发回头的蔬菜,要是有一百斤蔬菜的话,拉七十斤去上午菜市场卖,余下三十斤去下午菜市场卖。上午的菜市场大,卖菜、买菜的人多。下午的菜市场小,卖菜、买菜的人少。一般情况下,上午能剩十来斤蔬菜,下午一块拉上菜市场。上午的剩菜下午卖不赚钱,赚钱的是留下来的新鲜菜。晚上一算账,往往是下午比上午挣钱多。要是一天挣三十块钱的话,上午挣十块,下午挣二十块。说起这里边的原因就在这些市委、市政府机关里的工作人员身上。

水英卖草鸡就指望这类人。

水英把事情想明白、想清楚,回到菜摊子上收拢菜摊子,不卖菜了。

孙大路问,怎么不卖菜了?

水英说,我俩回山南家。

孙大路问,不种庄稼、不收庄稼,回山南干什么?

水英说,回家看孩子。

孙大路开始觉得水英有点不对劲,迟迟疑疑地问,剩这么多菜怎么办?

水英说,留自家吃。

菜市场上这么多人,水英还是不便把卖鸡的想法说出来。

4

中间相隔一天,水英真就骑着三轮车把两笼子鲜活乱蹦的草鸡从山南拉过来。一路上公

鸡、母鸡拥挤一团,“嘎、嘎、嘎”欢快地喊叫着,水英心里却虚飘飘的没有一点根底。

最初水英想把卖鸡的摊子与淮阳人的三个卖鸡的摊子一起摆放在菜市场的顶东边。菜市场东西走向,划分着各种买卖区域:蔬菜区,水果区,肉类区,禽蛋区等等。卖鸡的区域就规划在菜市场顶东边。水英推着三轮车走进菜市场,心里更虚了,犹犹豫豫的,觉得把鸡笼子摆放在哪里都是不合适,都是争抢别人的生意。果真,水英把摊子靠北摆,北边的一家有意见;水英把摊子靠南摆,南边的一家有意见;水英把摊子靠中间,中间的一家有意见。水英心里发虚,孙大路心里不虚。孙大路回家知道水英要贩鸡卖,一副高涨起来的热情比水英还要高。水英去镇上焊鸡笼子,孙大路跑在水英的前面;水英去集上买草鸡,孙大路跑在水英的前面。

孙大路上前质问淮阳人说,你们三家能在菜市场上卖鸡,我们家怎么就不能在菜市场卖鸡?

三家人一齐回答说,我们没说不让你们家在菜市场卖鸡,我们只说你们家不能跟我们三家摆在一齐卖鸡。

孙大路说,你们淮阳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三家人一齐说,你去问问菜市场上的其他人,是我们淮阳人不讲理,还是你们两口子争抢我们的生意不讲理。

孙大路两眼通红,像一只斗架的公鸡。水英拉回孙大路,知道看起来是一桩小事情,也不是吵架所能解决的。在这个菜市场上淮阳人是一霸,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一点也不会把水英两口子放在眼里。

水英好言好语地问三家人,像是征求意见似的问,你们说我家卖鸡的摊子不摆在菜市场东边,应该摆在哪里?

三家人还是一齐回答说,你就摆在菜市场西头的一片空地里。

水英站在菜市场东头,抬眼看着一条长长的菜市场,长长的菜市场西头是一片空地。几只丢弃的塑料袋被一股旋风鼓动起来,飘浮在半空中。

水英不与三户卖鸡的淮阳人论理,去找菜市场的管理人员。负责管理菜市场的村干部不在菜市场,整天坐在村委会。水英去找村干部论理,问他们三户淮阳卖鸡的人家凭什么让我把卖鸡的摊子摆在菜市场西头。村干部说,你不愿意摆西头,就去别处的菜市场。水英说村干部,你不主持公道,还帮着外乡人说话。村干部说,人家卖鸡卖得好好的,你半路插进来,人家能高兴吗?水英说,听你说话的口气,我是不该在这个菜市场上卖鸡了?村干部说,卖不卖鸡是你自己的事情。水英说,我偏要呆在这个菜市场。

水英推着三轮车从菜市场的东边慢慢地往西边走。孙大路耷拉着脑袋跟后面,像一只刚刚斗败的公鸡。

孙大路问,真在菜市场西边卖鸡?

水英说,菜市场西头空朗,做生意心里敞亮。

哪知道水英头一只草鸡卖出去,又遇见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菜市场东边三户淮阳人家卖鸡,一户淮阳人家杀鸡,卖鸡的、杀鸡的各做各的生意。顾客在菜市场东边的任何一户淮阳人家买鸡,只要再花一块钱就能把一只活鸡宰杀出来。顾客去菜市场西边的水英摊子上买草鸡,拎到菜市场东边宰杀,杀鸡的人家不给杀。杀鸡的人家有理由,说我们几户人家是一家人,我们家卖鸡当然我们家杀,你手里的鸡是从谁手里买的去找谁杀。现今城市还有谁家自己杀鸡,买一只活鸡提回家怎么吃进嘴?顾客一转脸去菜市场西边,把手里拎着的一只活鸡交还给水英。水英心里明白,这是几户淮阳人家联合起来拿捏自己。水英收起卖出去的草鸡,也收起卖鸡的摊子。

孙大路问,我们不卖鸡啦?

水英说,怎么会不卖鸡呢?

孙大路不知道水英把卖鸡的摊子收起来还怎么去卖鸡。

进出菜市场只有一条东西向的路。水英推着三轮车从菜市场的西边快速地往东边走。卖鸡的、杀鸡的淮阳人斜眼看着水英,挂满一脸得意的笑容。水英把一张脸昂起来,不看路,不看人,只看天,只看天空一片飘动变幻的白云。

隔一天,水英推着三轮车又走进菜市场。这一趟水英的三轮车上没有鸡笼子,车里放着一只煺鸡毛的机器,一只生火、烧水、烫鸡的火炉子,还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子,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物件。水英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孙大路跟着水英一齐走过来,脑袋耷拉着,还是一副斗败公鸡的样子。

孙大路说,我害怕。

水英问,你害怕什么?

孙大路说,我害怕淮阳人找茬子。

水英说,他们能吃人?

水英推着三轮车从东边走进菜市场,几个卖鸡的、杀鸡的淮阳人眼睛干直干直的,脸上一点笑色没有了。水英把这些东西摆放妥当,第二趟把一笼子山南草鸡推过来。山南草鸡跟淮阳草鸡就是不一样,关进笼子里,还有一片不甘任人宰杀的鸣叫声。

5

水英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喜欢爬家门前的舜耕山,看一看山北的一条明亮亮的淮河,看一看山北的好多座高高矮矮的楼房。那时候,水英在心里暗暗地想,赶明长大嫁往山北的人家去。不图别的,就图山北的人家多,过日子热闹。山南边一个小村子连着一个小村子,也有不少户人家,只是一家一家的房屋窝在山沟里,怎么看着都是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水英长成一个大姑娘,头一户婆家说的就是孙大路。孙大路家的村子与水英家的村子紧挨着,一并排窝在山南里,水英心里先一沉,想着摇头不同意。紧接着水英知道孙大路在山北的一家小煤矿上班,心里又一喜,点头同意处处看。半年后,水英快要结婚时,说出心里话。

水英说,我俩成过家,我想跟着你一起去山北过日子。

孙大路说,好呀,省得我上下班来来回回地跑冤枉路。

小煤矿是当地一个乡政府开的,离一个村子很近。孙大路在这个村子里花钱租下一间房屋,就把水英从山南的老家接过来一起住,一起过日子。山南的几亩薄地丢给别人经管,丢给别人去种。不年不节的,不需要回娘家,水英连一趟山南都不回。相对来说,小煤矿的工资高一点。孙大路按月把工资开出来,回家交在水英的手心里,俩口子按月把日子过下来,还能余下一点钱。

孙大路说,攒够钱回家盖房屋。

山南是父母留下来的三间老房子、矮房子。

水英说,盖房屋也要在山北找地方盖,回山南盖房屋做什么?

孙大路敷衍着说,好好好,我们攒足钱,在山北找地方盖一座大楼,盖一座皇宫,你就是住在皇宫里的娘娘了。

水英一脸幸福地笑着,小姑娘时做过的一个梦依旧延续着。

结婚一年半,水英生下儿子大龙;中间相隔一年半,水英又生下闺女小凤。一家四口人再住在一间房屋里就不宽敞了。孙大路上白班要睡足觉,上夜班更要睡足觉。两个孩子吵吵闹闹的没个钟点,只得多租一间房屋专门留给孙大路睡觉。多租一间房屋,多付一份租金,多出两个孩子,花钱更是如流水一般。按月开钱,按月花光,还不够,节余下来的盖房钱一点一点往外抽。

孙大路说,这样过日子不能算个事。

水英说,挣钱多、挣钱少是你男人的事,我的事就是带好大龙、小凤这两个孩子。

水英这么说话是心里失去主张也没办法。

孙大路的办法就是更换一个工资更高的

小煤矿。新换的小煤矿与原来的小煤矿挨一块,东西相距不足两百米,从地表上看不出两个小煤矿的区别,当然也就看不出工资一高一低的原因。分别从两个小煤矿的矿井走下去,东边的小煤矿往东边扒煤炭,西边的小煤矿往西边扒煤炭,西边的地面是一片庄稼地,东边的地面是一口大水塘。小煤矿扒的煤炭都是国家大煤矿掏剩下来的余煤。这口大水塘也是国家大煤矿掏出来的塌陷塘。一帮人整天整月整年在这么一口塌陷塘下面扒煤炭,还不是在一只睡熟的老虎屁股上挠痒痒。要是有一天塌陷塘的水漏下去,一只睡熟的老虎醒过来,肯定是一场灭顶的灾难。孙大路知道这种情况还要去,是图一个月能多出三百多块钱。孙大路没敢跟水英说实情,水英还埋怨孙大路说,你怎么不早去东边的小煤矿呢?

,孙大路说,人家东边的小煤矿一直不缺少人手。

孙大路说过这句话,心里一沉一沉的,头顶上无形地多悬着一把致命的利剑。

大龙七岁该上小学了,水英犯难为。小煤矿附近的村子里有小学,大龙能进这所小学校上学,只是一学期要多缴几百块钱。一个孩子一年多出几百块钱,过年把小凤上学,两个孩子加一块就多出一笔不少的钱。实际上,孙大路下小煤矿挣一份工资,除去顾着一家四口人的吃喝拉撒,确实没钱顾着两个孩子在山北上学。水英心里不想离开山北回山南,嘴上说不出理由。

水英犹犹豫豫地问,怎么办?

孙大路果断地说,回山南。

眼见秋季天新学年开学,水英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山南。这时候,水英不去怪怨天,不去怪怨地,却怪怨起自己来。怪怨自己当初嫁人就不应该嫁孙大路,就应该嫁一户真正的山北人家。

水英自己问自己,我干嘛要嫁给孙大路?

水英自己回答自己说,这是命摊的。

水英回山南家里,与孙大路聚得少,分得多。一溜舜耕山遮挡在眼前,水英看不见山北的一片地方,也看不透山北的一片地方。整天水英面向山北一声长长的叹息连着一声短短的叹息,一声短短的叹息又连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渐渐地,水英把长长短短的叹息都憋在肚子里,认命了。水英认命的同时又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孩子长大后的日子里。水英想,候两个孩子长大,该能离开山南回山北,跟着孙大路一起过日子了吧。

老天爷没容水英沿着这条路线把日子一天一天按部就班地过下去,

这一天,赶上孙大路井下当班,大水塘裂开一道大口子,小煤窑下面猛然涌进一个大浪头,把一部分人往回冲多远,却把更多的人吞进肚子里。顷刻间,孙大路等少数几个人拣着一条性命活过来,其余的几十条人命没有了。事故惊动党中央、国务院,电视台一连跟踪报道好几天。孙大路在医院里前后住半个月,冷热的毛病忽然一下严重了,只是还是冷的多、热的少。医生说,这是心病,只能靠心理医治,要说好也就好了,要说不好一点办法也没有。医生还说,这种病怕冷不要紧,要紧的是怕热,一怕热,犯病一久就……医生把话止住。水英却明白医生没说出来的是什么话。

事故处理的结果是,死人赔四万——伤亡抚恤金,活人赔两万——精神补助费。孙大路带着一条活命,带着两万块钱回山南。村人都说孙大路拣着一个大便宜。水英却知道自己的男人已经成为一个废掉的男人。孙大路原本是这个家的一根顶梁柱,现在他一塌下来,这个家也就相跟着眼看着塌下来。水英不想这个家跟着男人一起塌下来,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三年来,水英一直不断地想着各种办法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同时也是在苦苦地支撑着自己的一个梦想,一个把日子往好里过的梦想。如果说水英小时候向往着山北,是图山北的楼房高,人家多,热闹。现在水英向往着山北,是图山北的菜市场能做买卖能挣钱能把日子往好里过。

水英始终坚信着自己的看法:山北就是一片好地方。

6

现在在整个菜市场上最招惹人眼的就是水英贩鸡的摊子。

水英的摊子孤孤零零地摆在菜市场的最西头,还撑着一把很大的遮阳伞。一把黄色的遮阳伞下面是一辆三轮车,车上架着鸡笼子,笼子里装着一只只鲜活乱蹦的山南草鸡。此外,旁边是一只铁皮炉子,炉子上坐着一只铁皮桶,铁皮桶里烧着烫鸡的热水。挨着炉子是一只煺鸡毛的机器,挨着煺鸡毛机器是一张破旧的桌子——这些就是水英做买卖的全部家当。要是没有顾客,水英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摊子前面等候着,呈现出来的是一副懒散的样子,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是一副不堪生活重负的样子。一旦有顾客走过来,水英就像换上另外一个人,一下子精神起来,一下子兴奋起来,一下子言语多起来。水英与顾客讲价钱,水英帮顾客挑选鸡,水英称秤、算账、收钱。要是把一桩生意分出前后两部分的话,水英面对顾客做着上面这些事情,只是生意的前面一部分。是从容的,是诚心的,是谦让的。接下来进行生意的后面一部分,杀鸡、烫鸡、煺鸡、剖鸡。水英做这些事情已经很熟练了,有一种忘我的熟练,有一种下意识的熟练。水英杀鸡是免费的,不另外收钱。前后只需两、三分钟的工夫,一只草鸡就收拾好,装进塑料袋子递在顾客手上。

卖出一只鸡,粗算一下,毛钱能赚三块钱。要是一天能卖出十只鸡的话,就赶上原先贩菜的收入;要是一天能卖出十五只、二十只鸡的话就比原先贩菜强。一段日子做下来,每天平均卖二十几只鸡是正常的。这样一天净赚五六十块钱是稳当的。

水英乐滋滋地问男人,你说我们还要去做什么?去偷人家、去抢人家?

孙大路说,去偷人家、去抢人家还犯法呢,还不定能偷、能抢这么多呢。

水英说,我看还是贩鸡的生意好。

孙大路说,我看贩鸡的生意真不错。

菜市场上很少见着孙大路。孙大路高高大大的,站着像是一座铁塔,愣鼻愣眼的却又像一个十足的傻瓜。孙大路呆在卖鸡的摊子旁边,顾客见着他心里有点发怵,有点害怕,有意无意地影响做生意。卖鸡与卖菜有些不同,一是摊子的地方不同,卖菜与其他菜贩子拥拥挤挤地在一起,孙大路站一旁显得不是怎么碍眼,卖鸡的摊子孤孤零零的,顾客没到卖鸡的地方,眼睛早看见站在一旁的孙大路。二是卖菜人多人杂,没有孙大路做帮手,水英的两只手确实忙不过来。卖鸡相对清闲一点,顾客少一点,水英一个人忙一忙也就忙过去了。

水英很少让男人过来帮忙,她跟孙大路说,没事你就在家睡觉。

水英说的家就是菜市场附近租住的这间房屋。

孙大路说,我在家睡不着觉。

水英说,你睡不着也要睡。

水英不能把实情跟孙大路说,免得伤害孙大路。

这样孙大路每天所能做的事情就是陪着水英一起从山南把草鸡运过来。

水英开头做贩鸡生意不贪价钱,也不贪斤两,看重的是把一条做生意的路子趟出来。

去山南集市上收购草鸡,肯定要比淮阳卖鸡的贵那么块把钱一斤,水英卖鸡的价格却与淮阳的草鸡一样价格。在卖鸡的斤两上也是很有讲究的。水英上午从山南集市上买回草鸡,一直到下午进菜市场,一点鸡饲料不喂。一只

只草鸡相当于空着嗉子卖出去。相反地,淮阳卖草鸡的临进菜市场,都把一只只鸡嗉子撑多大。他们喂鸡,不是让鸡自己往嘴里吃,也不是喂正经八百的鸡饲料。搅拌一盆稀饭状的碎米糠,或干脆拌石膏粉。碎米糠斤两重,石膏粉斤两更重。搅拌好“鸡饲料”,逮住一只只鸡硬是扒开鸡嘴,一团一团“鸡饲料”往嗉子里塞,直到把一只只鸡嗉子撑个圆圆鼓鼓的、实在塞不进去才罢手。这样一只鸡少说也多出三两鸡嗉子。要是一失手,撑破鸡嗉子,鸡一会半会的死不掉,倒是顾客把鸡买回家,任你怎么洗也不能把一只鸡洗干净。鸡的脖子里,鸡的肚子里,甚至鸡肉的夹缝里,到处都是“鸡饲料”,像是鸡身上长出来的不是鸡肉、鸡骨头,只是长“鸡饲料”。

水英不贪价钱,不在鸡的斤两上做手脚,就在嘴上巧妙地把这些优势宣传出去。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有时候,好酒落在深巷里,酒家也是需要吆喝吆喝的。水英对人热情、嘴甜,见着一般大小的男顾客连声喊“大兄弟”,见着年岁相仿的女顾客连声喊“大妹子”。

水英说,大兄弟、大妹子,你们过来看一看,我这可是正宗的山南草鸡,我卖价十块钱一斤,给你们一个优惠的价格,打九折。

淮阳人卖鸡是九块钱一斤,水英这么一吆喝一叫卖,表面上比淮阳人贵一块钱一斤,实际卖出的价钱是一样的。

水英说,大兄弟、大妹子,你们伸手捏一捏鸡嗉子,看一看是不是空嗉子,要是我喂饱它们,一只鸡能多出二两秤,要是我黑心往鸡嗉子里塞碎米糠、塞石膏粉,不是更压斤两吗?

水英嘴上拿自己卖鸡说事理,实际上却把矛头指向淮阳卖鸡的人,说他们坑害人,烂良心。

水英这么吆喝一番,叫卖一番,眼睛望着顾客,心里话是买淮阳人的草鸡,还是买我的草鸡,你们自己去掂量吧。就是长着一副猪脑子的顾客,这么听水英一吆喝一介绍一宣传,也知道是买淮阳人的草鸡划算,还是买水英的草鸡划算呀。

要是顾客真不买鸡,水英也不生气,说大兄弟、大妹子,你们去菜市场上转一圈,看一看,要是遇见我家这样的草鸡,你们拎过来,我出十五块钱一斤买下来。

水英卖的鸡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山南草鸡,菜市场上也确实找不出其他卖山南草鸡的人家。

眼见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快到了。水英想抓住这个节日多贩一点鸡,多赚一点钱。

中秋节是人类团圆的日子,喜庆的日子,却是鸡类死亡的日子,哀鸣的日子。按照风俗习惯,淮河两岸的人家过中秋节,家家少不掉这么两样吃物,一样是吃烙馍,一样是吃红烧鸡。烙馍简单,和一团发面,称半斤芝麻,芝麻放锅里炒熟,在钵子里捣碎,做烙馍的馅子。捣碎的芝麻里拌上盐,烙出来的馍是咸馍;捣碎的芝麻里拌上糖,烙出来的馍是甜馍。中秋节这一天逮一只公鸡,宰杀、煺毛、开膛、剖肚洗出来剁成肉块,葱姜油盐、花椒大料一齐放锅里红烧出来。家里有着这么两种吃物,一个中秋节就区别开其他的节日,显示出一种独特的文化意味来。

无疑中秋节前的好多天里,鸡类也成了人类礼尚往来的重要角色。各种各样的礼尚往来中,数毛脚女婿去老丈人家最少不掉要送鸡。临近中秋节,毛脚女婿要准备一箱酒,要准备四盒月饼,红毛红冠的大红公鸡少说要送六只,也有送八只,十二只的。单是这一样,整个中秋节需要多少只鸡?

水英及时调整买鸡、卖鸡的办法。卖鸡原本是卖下午半天,现在是上午、下午都出摊子。在山南集市上购买鸡原本是水英的事,现在水英交给孙大路不放心,托付给儿子大龙办。大龙成绩不算好,初中毕业闲在家里没有上高中。大龙跟着水英上集市上购买过几回鸡,一条一绺的像个小大人。许多卖鸡人想占他的便宜,结果吃亏的反倒是自己。水英笑着说儿子,看来你天生是个做生意的材料。

儿子负责买鸡,男人负责运鸡,水英负责卖鸡,一个比一个忙碌。一家人整天都是鸡、鸡、鸡,钱、钱、钱。八月十五前面的十来天里,一天比一天卖鸡多,也就一天比一天挣钱多。先是一天卖四十只、五十只,后来一天卖七十只、八十只,最多的时候一天卖上百只。这些天,水英让儿子在山南集市上挑选最好的大红公鸡收购,一只只大红色公鸡来到菜市场卖出的也是最好的价格。水英把鸡的价格卖得比淮阳人家的贵,却还比他们卖的多。送礼讲究的是一个脸面,谁人在乎价格的贵贱。这么一番景况,淮阳几户卖鸡的人家看进眼里,害起红眼病。他们的一只只眼睛里充满血、燃起火。

水英心里想着淮阳人迟早会找她的麻烦,却没想着孙大路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7

孙大路这回犯病,不是怕冷,是怕热。凉爽的秋天里,热出一头一身汗,一张嘴还一张一张的像是喘不过来气。那样子像是心里燃起一堆火,烘烤着身体,烘烤着生命。一副犯病的样子是过去没有的。水英停止做生意,骑上三轮车,带着男人,带着剩下的鸡,一并回山南。水英没有把男人送进医院里,知道男人的病医院里治不好,知道男人的大限已经不远了。

水英问,我们回家吧?

孙大路答应说,我们回家。

水英两只脚吃劲地蹬着三轮车,前面的一条路一点一点迎过来,水英望不见路的最顶端;孙大路坐在三轮车上脸朝后,眼前的一条路一点一点远过去,孙大路也望不见路的最末端。

水英嫁给孙大路的时候,就知道他身上有忽冷忽热的毛病,只不过那时候轻微,没觉得是个大毛病,更没觉得会丧害性命。夏天里,孙大路热起来会比别人热,热得受不了,一身一身的汗往下淌。孙大路说,我热得难受,我不住地淌汗,我怎么会这么热呢?水英说,夏天不热,还能冬天热,夏天不淌汗,还能冬天淌汗?水英这么说话是根本没把男人的热当做一种病。夏天里,要是孙大路犯冷病,就一个劲地发抖,盖一床棉被冷,盖两床棉被冷,盖三床棉被还是一个冷。孙大路的冷是骨子眼里冷,能感觉着一阵一阵的冷风从心里冒出来。夏天里,孙大路热,水英能说正常,孙大路冷,水英不能大睁两眼说正常了吧?水英把孙大路的冷当做打皮汗(疟疾)治疗好多回。

水英带着孙大路去小煤矿附近的小医院,不做检查,不找疟原虫,拿几粒管皮汗的药片回家吃。

水英还用土办法治疗孙大路的皮汗病。逮一只癞猴子(蟾蜍)剖开肚子,扒除肠子,敷在左手的手脖子上,癞猴子外面放两片破开的秫秫梃子,秫秫梃子外面捆绑上大红色的头绳子,还要一个劲地坐在太阳下面暴晒。淮河岸边的村人认为打皮汗是皮汗鬼作的怪,癞猴子缚手上,太阳地里一照晒,皮汗鬼跑掉了,就不敢附身上。

反过头来说,孙大路要是在冬天里犯冷热病,犯冷病容易马虎过去,一犯热病,动静就会大起来。滴水成冰的大冷天,孙大路能扇电风扇。凭着水英的经验,找不出孙大路犯的是什么毛病。水英带着男人去一家大医院。大医院里的医生说孙大路这是神经功能紊乱症。这话水英听不懂。医生说,孙大路这个人一年四季跟别人过得不一样,别人过冬天,他过夏天,别人过夏天,他过冬天。水英问,那怎么夏天他热起来比别人热,冬天冷起来比别人冷呢?医生

说话又绕回头,所以说他这是神经功能紊乱症。

其实,孙大路的病因,他自己知道。

小煤矿发生透水事故,孙大路拣着一条命,在医院前后住半个月回家里。这是一家更大的医院,花钱是花小煤矿上的钱,水英就提出来要把孙大路忽冷忽热的毛病好好地仔细地查一查。

孙大路说,不用查了,我的毛病是怎样得上身的,我自己知道。

水英把一双眼睛睁大了,睁圆了,使足劲地“啊”一声。

孙大路说,我这是害怕下井落下的。

开初下小煤矿,孙大路在井上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在井下走不动路、干不动活。一天一天的,孙大路觉得自己是一趟一趟进出鬼门关。水英说,你这么害怕下小煤矿还干嘛下小煤矿?孙大路说,我人没本事,又死死板板的,不下小煤矿能干什么?孙大路也离开过小煤矿做其他事情,做来做去做不下去,挣不着钱,还是回到小煤矿。渐渐地,孙大路心里的害怕似乎好一点,却染上忽冷忽热的毛病。一年一年的,孙大路也是稀里糊涂地犯着病。直到这场透水事故过后,孙大路才说出忽冷忽热毛病的原因。水英说,你现在不用下小煤矿,也就不用害怕了。哪知道,孙大路不用下小煤矿,忽冷忽热的毛病没有好,反倒愈来愈严重。

水英说,你现在还害怕什么呢?

孙大路说,我也说不清楚。

孙大路死前的几天里反复做着同样一个梦,那就是在一个黑洞里一直往前走、往前走,无穷无尽的怎么也见不出一个光亮的尽头。孙大路一惊醒过来,能出一大身汗。

孙大路说,我怎么觉得好像一直在塌陷塘下面的那座小煤矿里呢?

水英说,小煤矿出事故早关闭掉,不要说是你,就是别人也是一个人下不去。

一场透水事故发生后,连着塌陷塘附近的几座小煤矿都停下来。

孙大路不相信地说,你明天带我去塌陷塘看一看。

水英说,带你去看看就带你去看看。

水英还是前面蹬着三轮车,孙大路还是后面坐着三轮车,两人一起走出村子,翻过舜耕山,又一次走进这座山北煤城,一点一点接近塌陷塘。塌陷塘连着上百亩、上千亩的塌陷区。塌陷区是附近的一座大型煤矿建国后扒煤遗留下来的,几十年间长满各种杂树,是一片断绝人迹荒无人烟的地方。只是到了近些年,开起一座座小煤矿,才有了一点人的气息。水英跟着孙大路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一直呆在租房屋的村子里,没来过塌陷区,没见过小煤矿。水英今天拉着孙大路,头一次进塌陷区,头一次见着塌陷塘,头一次见着小煤矿。——选择一片地方,盖出几间房屋,往地下掏出一个洞,就是一座小煤矿;招几十个人走下去,把煤炭扒出来,卖掉就是钱。人们“钱、钱、钱”地喊叫着,这片沉寂的塌陷区不再沉寂了,热闹起来了。整个塌陷区被小煤矿一块一块分割开,一片一片占据着。水英拉着孙大路走进塌陷区,一条煤矸石路坑坑洼洼的不平整,路上走满一辆接着一辆的拉煤车,灰头灰脸的,疲惫不堪的,一阵风吹过来,弥漫起的灰尘卷扬向半天空。

孙大路手指指着前面说,那就是塌陷塘。

水英一抬眼果真见着一口大水塘。水塘水青幽幽,里边沉积着碱性的煤矸石,水塘边少生杂草,水塘里更是不长鱼虾。更主要的是因透水事故关闭的小煤矿全部又开起来,看周围房屋盖的间数,看周围煤炭扒出来的堆子,像是比原先开采的数量多。

孙大路手往西边指着说,那座小煤矿是我开头干活的地方。

孙大路手往东边指着说,那座小煤矿是我后来干活的地方。

水英反倒不知道在孙大路面前说什么话好。

孙大路说,我死后你得依着我两件事。

水英知道这是孙大路交代后事了。

孙大路说,头一件事是,大龙长大就是饿死也不要进小煤矿混饭吃。

水英点头答应下来。

孙大路说,第二件事是,小凤长大就是找不着婆家也不要嫁给扒煤的。

水英点头答应下来。

水英心里有一句话想问一问孙大路,没去问。这句话是难道这一辈子你做错了,我也做错了,你不该下小煤矿扒煤炭,我不该嫁给你?

孙大路连续出汗一个月,嘴里的一口气愈喘愈弱,像一条游丝似的猛然一下断裂开。水英亲手安葬孙大路,没落一滴眼泪。在水英的的心里,孙大路早一天走上黄泉路,对他是一种解脱,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一儿一女倒是一哭再哭,他们不知道失去父亲的日子该怎么往下过。水英说,我还是去山北菜市场上卖草鸡。

8

前后一个月,菜市场变化不小。连接菜市场的一段泥泞道路修好了。一片露天菜市场搭上了顶棚。这么两种变化似乎与水英做生意关系不大。水英没想到的是,菜市场西边自己卖鸡的地方,占上另外一家卖鸡的。水英一听这人的说话口音,一看这人卖鸡的毛色,就断定是一个淮阳人。一个卖鸡的与另一个卖鸡的哪有道理好说呢。水英丢下手里卖鸡的三轮车,去找村委会干部。

村委会干部说,要找你就去菜市场办公室找李麻子吧。

水英说,我来反映别人占我摊位的事情,我找李麻子做什么?

村委会干部说,我们村委会不再具体管理菜市场,已经交给李麻子。

水英算是把话听明白了。

李麻子不是麻子,这地方人说谁是麻子,就等于说谁是一个能人。李麻子也是一个淮阳人,一直在菜市场承包修路、搭棚工程什么的,怎么会摇身一变管理起菜市场呢?其实道理也简单,管理菜市场关键是收取摊位的管理费。本地村民种菜、卖菜随便地摆在路两边,不占摊位,不缴管理费。淮阳人贩菜、卖菜,占一溜摊位,上两三个人手,说是一家子,只缴一份管理费。实际上两三个人是分开卖菜,各做各的生意。李麻子从村委会手里接过菜市场的管理权利,按月上缴给村委会管理费用,上缴得比村委会自己收得多,还节省一分心力,村干部何乐而不为呢?李麻子管理菜市场,把原先露天的地方修上水泥台子,搭上玻璃钢瓦顶棚。这么一做,本地村民卖菜不进菜棚没地方卖菜,一进菜棚,李麻子理所当然地收取管理费用。再说淮阳菜贩子与李麻子是一个地方的,谁跟谁是一家人,谁跟谁不是一家人,骗谁也不能骗李麻子呀。李麻子接过承包权利,整天在菜市场上转悠,卖菜的与卖菜的、卖菜的与买菜的,真是少去好多是非呢。水英向别人问清菜市场的这些变化,明知李麻子不会帮助她说话,硬着头皮还是去找一趟李麻子。

李麻子坐在办公桌前面抽着烟,一只脚抬起来搭在桌面子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家伙。李麻子没等水英把话说明白,就把话头接过去。

李麻子说,俺管理菜市场跟村委会不一样,谁进菜市场做买卖谁缴管理费,谁愿意在哪地方做生意俺也不去管,这叫自由买卖,合法收费。

淮阳人说话侉腔侉调的,爱说一个“俺”字。

水英说,这话是你说的,我把摊子摆在菜市场的东边去。

李麻子说,要是你能把生意做下去,你想摆哪里摆哪里,俺还能管着你?

水英说,我手里握着一把杀鸡刀,谁碍着我做生意我砍谁。

李麻子笑一笑说,真要是这样的话,俺就更管不着你,怕就得打电话找110。

水英嘴上说一说大话、狠话,哪敢把卖鸡

的摊子摆在菜市场的东边,反倒是退回头把卖鸡的摊子设在更西边的一片空地里。

水英眼里憋屈着泪没有流出来。

水英死去男人,缺少人做帮手,生意就得分开做,一天回山南老家收购鸡,一天来菜市场出摊子。儿子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想帮着水英一起做生意,水英不愿意。水英说,你跟我卖鸡会有什么大出息。大龙说,你一个人又是买又是卖的怎么能忙过来?水英说,我把生意分开做,一天去山南集市上买鸡,一天去山北菜市场上卖鸡,我做不了多生意,我做少生意,我做不了快生意,我做慢生意。水英想儿子初中毕业能干什么呢?水英让儿子进城里的烹饪学校学厨师,而后托熟人让儿子进一家大酒楼。按照水英的想法,一个人要是能吃饱肚子,还能挣着钱,就是一个有大出息的人。水英的儿子进酒楼上班,跟水英一起住。水英的闺女单独一个人留在山南老家继续上初中。按照水英的想法,闺女初中毕业要是不愿意接着上高中,也不让她跟着自己做卖鸡的生意,一个女孩子家“卖鸡、卖鸡”的说出去就不是一件好听的事情,只是眼下还没想好闺女将来能做什么事。倒是小凤自己有一个想法,说我初中毕业进城租一间门面房卖衣服。水英想,闺女真要是开一间卖服装的店面也不错。水英这么盘算好一儿一女的事情,觉得往后的日子会愈过愈见起色,愈过愈见红火。

哪里想得到李麻子会上门找茬子。

水英往更西的西边摆摊子,不去招惹淮阳人,不去找淮阳人的茬子,不代表淮阳人不找水英的茬子。李麻子现在成为淮阳人在这个菜市场上的代表。李麻子找水英的茬子,就是淮阳人找水英的茬子。李麻子找茬子的目的就是想把水英从菜市场上撵出去。

这一天,水英前脚收摊子往回走,李麻子后脚跟过来。水英一直忙着生意,根本就没去注意李麻子从身后跟过来。水英走进院子,李麻子跟进院子;水英走进屋里,李麻子跟进屋里。水英猛然回头看见李麻子站身后,无声无息的像是一个鬼,吓一跳。

水英惊讶地说一声,哎哟我的妈妈哟。

李麻子说,俺不是你妈,俺是李书文。

李书文是李麻子的真实名字。

水英警觉地问,这是我的家,你来干什么?

李麻子满脸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不干什么俺就不能来你家坐坐啦?

水英冷静下来说,我一个寡妇女人家,你来我家坐坐不方便吧?

李麻子说,俺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男人帮忙的。

水英坚决地说,没有,你走吧!

李麻子不怕看水英的脸色,问,真的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候你想好了俺走也不迟。

水英不再答理李麻子的话茬子,自己往屋子外面走,往院子外面走。

水英说,你不走我就喊人了?

李麻子说,你看看你这个女人,俺好心还当作驴肝肺了呢。

——这是头一回李麻子上门找水英的茬子。中间相隔一天,李麻子第二次找上门。

李麻子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死了老婆,水英听说他跟好多个女人有关系。李麻子长相丑,抽烟抽出一嘴大黄牙,又加上顿顿喜欢喝二两白酒,走在人面前,离好远就能闻见一股刺鼻的烟酒味。这些女人跟他有关联还不是看上他口袋里的一点钱?李麻子口袋里有钱,胆子就大,搞在菜市场里做生意的各种女人,当地的,外地的,甚至本村的。有一个算是他的亲侄媳妇,三十多岁,长得有点姿色,在菜市场上摆摊卖花椒、大料等干货。李麻子的亲侄子,名叫李瘸子。李瘸子是个真瘸子,两年前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一条腿,残废了,整天呆在家里靠着女人吃,靠着女人喝。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绿帽子,还是自己亲叔叔的绿帽子。李瘸子先是找到李麻子。

李瘸子问,你知不知道她是你的亲侄媳妇?

李麻子说,俺眼里只有女人,没有什么侄媳妇不侄媳妇。

李瘸子说,可她明明是俺的女人,你的亲侄媳妇嘛!

李麻子说,她跟你睡觉是你的女人,她跟俺睡觉就是俺的女人。

李瘸子跟这样的一个畜生叔叔说什么道理呢。

李瘸子说,你会遭老天报应的。

李麻子说,俺不怕。

李瘸子问自己的女人。

李瘸子问,你知不知道李麻子是你的亲叔叔?

女人说,俺眼里只有男人,没有什么亲叔叔不亲叔叔。

李麻子说,可他明明是你的亲叔叔嘛!

女人说,俺跟你离婚,他还是俺亲叔叔吗?

李瘸子不敢多说话了,要是女人跟自己离婚,自己连一口饭都没得吃。

女人实话说,莫看他那么丑那么老的一个男人,哪次从口袋掏出来的钱都是新崭崭的。女人说着话还把脖子上的一条白金项链露出来给男人看,说我跟你睡十几年你给我买了什么?俺跟他睡半年人家就给俺买一根金链子。

李瘸子的脑袋一点一点耷拉进裤裆里。

水英第二次很警觉,看见李麻子苍蝇一般闻着腥气跟过来,自己连大门都没开。大门外是一条路,人来人往,量李麻子也不敢怎么样。

李麻子说,俺来跟你说一件正经事。

水英心里一阵好笑,李麻子这种人会有正经事?

水英说,你说吧?

李麻子说,你开门俺俩进屋里说。

水英说,站在大门外面不是一样说?

李麻子说,你这个月的摊位管理费还没缴呢!

摊位管理费是一个月一缴,每月月初缴,水英一马虎,这个月忘记缴。

水英说,我现在就把钱给你。

水英从口袋里掏出钱。

李麻子说,俺现在身上没带收据,也没带公章。你现在给钱,俺现在不能收钱。

水英说,我不要收据。

李麻子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你要不要收据是你的事,俺给不给收据是俺的事,你不想说清楚,俺还想说清楚呢。

水英憋一肚子委屈,嘴上却说不出一句话。

李麻子说,你明天去俺办公室缴。

李麻子的身子一影一影地走离开。

李麻子口袋不缺钱,身边就不缺女人。李麻子一回两回来找水英的茬子,不是想跟水英有什么勾连。李麻子就是想骚扰水英,就是想让水英过不上安生日子,就是想把水英撵出菜市场。水英真的要是跟李麻子勾连上,那又是另外一种说法了。水英不想跟李麻子有沾染,就得想法子,一是去别处的菜市场,其次是搬离菜市场远一点。这么两种法子水英都不愿意做,就得另外想法子。水英的婆家有不少村人在菜市场附近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水英的娘家也有不少村人在菜市场附近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水英联系十几个算是比较亲近的村人,把这件事说清楚,准备找一个适当机会好好地教训李麻子一顿。

一句话,水英不想把这种受气的日子没完没了地过下去。

9

机会说来就来,来的有点突然,来的有点超出水英的料想。

这一天,菜市场东头几户淮阳卖鸡的人家也把摊子转移到菜市场的西边来。东边的三户人家加上西边的一户人家,正好前后左右把水英的摊子夹中间。俗话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水英看着淮阳人的一只只红眼,忍气吞声地不说话。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生意。水英有意躲避着淮阳卖鸡的,心里说我看你们今天能找着我的什么茬子?一个人存心想找另一个人的茬子怎么都能找着。水英嘴闭着,淮阳人

还是说水英张嘴骂人了。

水英说,我上下牙齿紧咬着一直没松开,怎么会骂人呢?

说水英骂人的女人问另外三个女人,你们听见没听见?

三个女人一齐说,俺们听得清清楚楚的,怎么会没听见?

水英问,你们听见我骂人,你们说我骂什么啦?

说水英骂人的女人说,这种话你能骂出口,俺都学不出口。

另外三个女人附和说,对,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四个淮阳女人的脸上一片笑眯眯的,水英的心里却一阵阵抖起来。

四家卖鸡的女人,一个长得比一个壮实,水英长得细胳膊细腿的,哪个女人上来打架,水英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更莫说四个女人一齐上了。水英说理说不过四个女人,打架更是打不过四个女人。

水英依旧一张嘴紧闭着不说话。

水英想罢休,四个淮阳女人不想罢休。四个女人相互对一下眼色,一步一步地朝着水英围拥过来。水英心想四个女人要一齐上来打她,跑又跑不掉,跑掉也不适合。从某些方面来说,水英要的就是一顿结结实实的挨打,要的就是一个实实在在教训淮阳人的机会。

水英一张脸仰得高高的,心里很害怕,嘴上却连声问,你们干什么?你们干嘛欺负人?

四个女人不说话。

四个女人怎样整治水英是事先说好的,他们不动水英一根手指头,七手八脚地把水英的鸡笼子打开来,把鸡全部放出来。一只只鸡像逃出监狱大门的犯人,拼命地喊叫着,往菜市场的各个角落奔跑开。一时间,鸡飞人叫,菜市场乱成一片。四个女人一齐站在水英空着的鸡笼子面前,等候着水英跟她们争吵,等候着水英跟她们厮打。

四个女人的等候落空了。

水英不去跟淮阳人争吵,不去追捕逃跑的公鸡,而是丢下一个空摊子,跑往菜市场的另一边。四个女人使劲地眨动四双大眼,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站在远处的李麻子使劲地眨动一双小眼,也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这件事是李麻子一手策划的。

李麻子只能策划事件的上半场,却不知道下半场怎么办。也就是说,李麻子能当四个淮阳女人的家,却当不了水英的家。

水英跑去菜市场的另一边找一台公用电话给儿子打电话。水英简单地跟儿子说出菜市场发生的事情,指示儿子去找谁谁谁,还去找谁谁谁。水英嘴里说出的谁谁谁、谁谁谁,都是事先打过招呼的,说好有事过来帮忙的。水英嘴里说出的谁谁谁、谁谁谁的电话、手机等联络方式儿子手里都有,也是事先跟儿子说过的。水英电话里跟儿子说,你告诉他们不许空着两手来,有刀的拿刀,有锨的扛锨,砍死这帮淮阳人,我去偿命!

水英打过电话,一身轻松地回到摊子旁边,望着一只空鸡笼子,一脸笑眯眯的像是跑掉的是别人家的鸡。菜市场围观看热闹的人糊涂了,四个卖鸡的女人也糊涂了。她们打眼去找躲在菜市场拐角的李麻子,早不见他的影子。

其中三个过西头卖鸡的女人想把摊子撤回菜市场的东边。

另一个卖鸡的女人说,你们走俺也走。

水英说,你们四个谁也莫想走,过一会就有你们好看的。

四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莫不是水英打110报了警。

四个女人交代说,是李麻子让俺们这么做的,你报警也只能去找他。

水英说,我不管李麻子、张麻子、王麻子,我只知道你们都是一伙淮阳人。

大龙很快跑过来,没带一个手里拿刀的亲戚朋友,也没带一个肩上扛锨的亲戚朋友。水英大声问儿子,我让你喊的人呢?大龙长得高高条条的很帅气,顺手往身后一指说,我带着小兰子。小兰子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看着没有三两力气。水英不知道小兰子是做什么的,四个卖鸡的女人却人人害怕她,一个个把头低下来。

小兰子说话也是淮阳腔调,说四个卖鸡的女人,你们欺负人也睁眼看一看是欺负谁?

小兰子是李麻子的亲侄女,与大龙在同一家酒楼里打工。小兰子看上了大龙的帅气,大龙也看上了小兰子的俊气,两人偷偷摸摸谈起对象来。小兰子陪着大龙把水英的空鸡笼子搬回家。小兰子跟水英说,俺大姨你在家里歇一歇,消消气,她们放跑你好多鸡,俺让她们一分不少地赔给你。水英心里没有底,不相信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能办成这么大的事。大龙心里有数,说娘,在酒店里小兰子比我会混事,她想办的事她肯定能办成。

小兰子不去找她的叔叔,跟前跟后地追着四个卖鸡的女人要跑掉的鸡钱。小兰子说,谁放俺大姨的鸡,俺就问谁要钱,你们一天不把钱拿出来,俺叫你们一天做不安生意。淮阳的男人、女人都厉害,小兰子也是一个厉害的姑娘。四个淮阳女人自觉理亏,跟前跟后地追着李麻子要钱。四个卖鸡的女人说,主意是你出的,这钱就该你赔。李麻子不害怕小兰子,更不害怕四个淮阳女人,只是小兰子这么一搅和,耽误他在菜市场上收管理费,损失更多的钱,这才很不情愿地掏钱赔水英。

真的没用水英出面,小兰子就把这事办妥当。

水英问儿子,你真的喜欢这个小兰子?

大龙问,娘,难道你不喜欢她?

水英大笑起来说,这么有本事的小姑娘我能不喜欢?

大龙说,我还担心娘不喜欢淮阳人呢?

水英说,有了小兰子,看谁还敢欺负娘在菜市场上做生意。

10

转眼,又一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快到了。

这么多天来,水英一直在菜市场上卖鸡。菜市场西边,原先水英卖鸡的地方被李麻子搭起卖菜的棚子,水英只得把卖鸡的摊子摆在菜市场的东边,混在几家淮阳卖鸡人的中间。有小兰子在里边牵扯着,水英跟几户淮阳卖鸡的人家有了割舍不断的亲戚关系。几家卖鸡的女人脸上一片笑眯眯地主动腾出一片地方让水英安插进来。其中变化最大的是水英鸡笼子里的草鸡。一只只羽毛杂乱,瘟头瘟脑,一看就知是从远道运过来的淮阳草鸡。买鸡、卖鸡,水英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鸡贩子能把一笼笼淮阳草鸡送进水英的摊位跟前,更主要的是卖一只淮阳草鸡不比卖一只山南草鸡少赚钱,水英干嘛要一根死脑筋呢。倒是吃惯水英山南草鸡的顾客不习惯,问水英怎么不卖山南草鸡啦?水英连蒙带骗地说,不是山南草鸡是什么?顾客说,这山南草鸡怎么跟从前的山南草鸡不一样?水英大包大揽地说,不是正宗的山南草鸡,我一分钱不会要!水英睁着眼睛说瞎话,几个卖鸡的女人在一旁“哧、哧、哧”地偷着笑。水英怒眼对着几个女人说,你们笑啥子,你们说俺卖的不是山南草鸡是啥子鸡?

淮阳人说话除去“俺、俺、俺”的,还说“啥、啥、啥”的。水英在淮阳人中间呆时间一长,不知不觉地说话带上淮阳口音。

大龙、小兰子还在那家酒家里。小凤一个人在山南家里上学上够了,初中二年级停下来不上了,也跟着过山北这一边。小凤小,先帮着别人家看一看服装店。水英说,候你长大了,候你长能耐了,也候我手里有钱了,才能自己开服装店。

现在两个孩子一起跟着水英在山北过日子,没有必要回山南,一个山南的家也就渐渐地陌生了。

水英一连几个月没回山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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