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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在唐朝看我(外一篇)

2008-10-24闫文盛

百花洲 2008年3期
关键词:外祖母林子阿姨

闫文盛

最后一期报纸印出来的时候,安舍回到了霍家庄。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没有和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打招呼,便偷偷地睡了。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所有的人都立在床前,好奇地看他。他的外祖母,一个出生于唐朝的老妇人,眼睛里蒙着千余年的灰尘,指着他的头部,用一种细微得只有小孩子才能听得清的语调说道:“如果你再醒来得晚一些,我们就全都走掉了。你是不是不想看到这些人?”安舍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尽管这句话他已经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旁边的人还在嘀咕,眼睛巴巴地朝他挤得更近了一些——因为早在十年前,他们的听觉在这个老妇人面前就失灵了,为此只能寄望于安舍。安舍没有满足他们的心愿,他自己的事情太多了,经过一整夜的酣睡都没有减轻分毫。他对着自己的外祖母打了一个呵欠,然后觉得不妥,又忙不迭地道了歉。老太太说:“罢了,你还是睡你的觉吧。如果到这一天傍晚你还睡不醒,我们就不回来了。”她没有说这些人将会到哪里去,安舍也没有问。

事实上睡到中午的时候安舍就彻底醒了。他开始觉得饿,饥肠辘辘。过了十分钟,他挣扎着下了地,这才发现自己老了一大截子。他的眉毛胡子都白了,像是一觉睡过了五十年。这种感觉却又似乎是旧有的,安舍奇怪地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觉得其实什么都没有变。他转了个身,能够看到自己睡觉前的样子,再转一个身,还能看到自己五岁时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安舍长相蛮俊俏的,不像后来,五大三粗,根本不像是个读书人。对了,有一件事我忘了交代,安舍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他的祖父曾经是名动一时的大诗人,不过活了不到六十岁就死了。尽管在当时这算不了什么,但安舍得知这一点时,仍然觉得这是个短命的老人。当他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向父亲提出了自己的这一看法,受到了父亲的严厉训斥。安舍不服气,试图辩驳,于是事情的结论便模棱两可,连旁边人看着都惊奇不已。

安舍的父亲没有留下什么,在安舍十九岁那年去了美国,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这是十三年前的事情。时间匆匆地晃过,安舍连父亲长什么样子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天,差不多是父亲走后半年左右吧,安舍觉得实在无聊,就去了父亲的一位老友那里——这是一个阿姨辈的中年妇人,她仔细地盯着安舍看了半天,郑重地告诉他:“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是你这个样子。真是,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你不用想了,多看看你自己,一切就都了然了。”从此后安舍明白了这个最基本不过的事实:他就是父亲在这里的遗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安舍看着自己,显得魂不守舍。那位阿姨走过来,说:“你们父子俩,连表情都一模一样。真是你爸的种。”这后一句话,把安舍惹恼了,他说:“你怎么这样讲话?”可是当他转过身来时,看到了这个中年妇人的眼睛,泪水汪汪的样子。“我以前就这样讲话,你难道不知道吗?”安舍后退了一步,一个趔趄,她紧跟一步,几乎要把他抱住了。“安子君!”她冲他大喊。安子君是安舍父亲的名字。

安舍有些不知所措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小名叫秀,以前,他一直叫她秀阿姨。这个秀阿姨估计是父亲的第一个情人。安舍略略定了定神,就明白了这些事。在这上面,他真是和父亲一样地聪明剔透。当秀阿姨试图再做出进一步的举动时,安舍没有慌乱,他用自己年轻有力的手臂挡住了她:“我是安舍。安子君是我父亲。”秀阿姨被这句话震住了。她离他远了点,看了看他,然后就又是一脸迷惑。“我知道,我知道的。”她喃喃自语着,“可不还是一样的?”安舍觉得她的神情是羞涩的。真是好玩。他在心里嘀咕了一下。“秀阿姨,你是我爸爸的情人吗?”说出这句话,两个人就都愣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安舍感到饿了,就像后来他常常经历的一样。他及时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在她看来,这显得幼稚而荒唐。可他还是觉得有必要问清楚她现在的感觉:“秀阿姨,你难道不觉得饿吗?”说完这句话,他的兴味正浓,但那位秀阿姨,已经意兴萧索。

“我不会做饭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我的老公和孩子们从来都不会对我提这样的要求。”

安舍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孩子们,更没有见过她的老公。在安舍的记忆中,同她交往最多的男性就是父亲安子君。因为母亲早在安舍十岁的时候就出国了,父亲只说是“出国”,从来不愿意提起母亲到底去了哪里。父亲常常夜里出门,一整夜都不回来。安舍十三岁生日那天,和往常一样,他只能倚靠在年老的外祖母怀里,听她讲述发生在唐朝的那些传奇。“我年幼的时候随父亲游历天下,对许多事都怀有很浓的兴趣。即便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仍然记忆犹新。可这些年,我已经快忘记唐朝了。”安舍只听着她唠叨,很少发表自己的见解。但他心里的疑问根深蒂固,因为时间久了,反倒从没有机会把它提出来。读了书以后,安舍最想请教外祖母的就是关于诗人李白的故事。他喜欢李白的诗和人,他想和诗人李白一样,且歌且吟地四处浪游。只有一次,外祖母无意中讲到了李白。她说那是她八九岁时的一个黄昏,在长安的酒肆中,她看到了他。旁边人都说那就是大诗人李白。当时他还冲她和她的父亲招手,他的身后是古都长安缓缓沉落的夕阳。空旷无际的感觉在瞬间里袭击了她,诗人李白到底是怎么走的,后来,她连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外祖母的故事毫无出奇之处。安舍将它与父亲和秀阿姨的交往放在一起比较,发现还是后者更能吸引他。相对于常常相见的秀阿姨,李白毕竟是太远了。当他将自己的目光从奶奶的讲述中游离开来时,秀阿姨已经明目张胆地在他们家里出没了。父亲对外祖母说:“这是一个老朋友。”安舍对父亲的这个解释记得非常确切。他以后同父亲说起秀阿姨,用的就是“你的老友”这个称谓,第一次这样讲时父亲因此还大发雷霆,但过了不久就习以为常了。甚至连他自己也开始使用了这样的说法,“我去看看我的老友。”安舍知道他又去见秀阿姨了。安舍的外祖母对此心知肚明,理解得比安舍更为准确,不过她从没有说出来过。这大概归咎为她出生于唐朝的缘故。雍容大度的外祖母,表现得比所有人都泰然。

安舍对秀阿姨从来不反感,说起来,他认识她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就是秀阿姨,也深知这一点,“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九岁。”这句话让安舍吓了一跳,因为在他九岁的时候,母亲还没有离开。那么,父亲是在这时已经认识秀阿姨并同她交往了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到底会做些什么事?安舍一琢磨这些,就头痛欲裂。“我们什么都不做,就坐在一起,喝喝茶水,说说闲话。我和你父母亲都是同学。”秀阿姨已经平静下来,笑微微地看着他说。

这个说法安舍勉强接受了。不过,当她沉迷于往事的时候,安舍却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我母亲怎么能同你是同学呢?”他无论如何不容许她把自己与他的母亲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尽管这么多年,母亲从来没有回来探望过他,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她连做一个母亲的资格都没有。可安舍却好像不会记恨她。因为母亲在外面,比他更加孤单的日子都过了那么多年,他们母子,有着血脉间的同病相怜。这是安舍心里的隐秘,他同任何人都不说。秀阿姨显

然不知道他的隐秘,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安子君和沐小霞的儿子,她生活的不堪之处,全是拜他们之赐。这些事,这个安舍,他又怎么能知道呢?对了,他为什么叫安舍呢?安子君啊安子君,你为什么给你的儿子起名叫安舍呢?

安舍确实是饿了,他自己跑到厨房里去,炒了一个黄瓜鸡蛋,切了一盘熟牛肉,开了一瓶香槟酒,“就这样将就着吃了。”他把做好的东西端到客厅里来,有点儿难以掩饰的兴奋之感。“秀阿姨,我这样做,是不是冒犯你了?真是打扰了。”这几句话说得不伦不类,那个被称做秀阿姨的人“扑哧”一笑:“你和你父亲一个德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以后就越来越随便了,一直到盘踞在我这里不走……”这句话说得含混不清,安舍的心里阴暗下去。“你们不是同学吗?”但他实在不愿意这样亵渎父亲,就避而不谈。可是他到底有些局促不安。吃了几筷子后,安舍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做过这样的饭给你的父亲吗?给你的外祖母吗?给你的母亲?”看起来,秀阿姨也是大感意外。喝了点香槟,她说的话很快就颠三倒四起来。“好多天了,从没有一个男人给我做过饭。自你父亲走后……噢,你母亲走得更早。以前,她也会做饭。你确实是她的儿子,继承了她的因子。可怜你母亲,她可看不到你的手艺了。那时你还太小。”她说着话笑起来,令安舍大为震怒。“你给我住嘴。”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秀阿姨的脸色涨得通红,在香槟酒的作用下,呈现出与她的年龄极为不符的青春色泽。她不恼反笑:“我就喜欢这样。你父亲也这样训过我。我就奇了怪了,沐小霞到底有什么好,你父亲追随她那么多年,隔了快十年了,竟然还跑到国外去。你小小年龄,怎么就有你父亲的风范。真让我喜欢。”安舍的心里浮上来一丝不良的预感,他看到她的手伸过来,她的身子也靠过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制止不了那种该死的冲动了。“秀阿姨,你快吃饭。菜都凉了。”他的声音太大了,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秀阿姨这回没有听他的。“该死的,别叫我秀阿姨,就叫我秀,叫秀秀也行。我跟你说,你父亲叫我秀秀。”安舍心里恨极了,“别提我父亲,我和他不是一个人。”但他的话太单薄了,他根本阻挡不了她向他伸过来的手。她的手在他的头顶摸了一下,“可怜的孩子。”她说着话就哭起来了。“我的孩子足足有七八年不来看我了。是我变坏了,还是变老了,变臭了?可怜的安舍,我知道你叫安舍。我知道你喜欢我,要不你才不会来看我。我说得对不对?对不对?”秀阿姨的神色是楚楚可怜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妇人,怎么看都不是。她泪水涟涟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心疼。安舍的心经常会疼。外祖母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不这样。你妈妈也不是那个年代的人。她心肠软,所以才会吃那么大的亏。”外祖母说,“要不是惦着你,我真想回唐朝去了。你妈妈去了哪里?我早忘记了。”外祖母说,“你不要像他们。俩孩子都没有出息。你要像,就像你自己。”

安舍心里“突突突”一阵跳。他用力掰了一下那双伸过来的手,声音却轻盈得像一只蚊子似的:

“秀阿姨,我想起我姥姥了。我姥姥在唐朝看我。”

“我的姥姥可是霍家庄最后一个美人,”安舍说,唐朝以后,霍家庄就再没有一个美女出生。秀阿姨轻轻地打断了安舍的话:“在你的眼里,秀秀还不是?”安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提醒她说:“秀阿姨。”没想到这一下又把她惹急了,“安舍”,她大声喊起来,“在我的眼里,都一样。你就是你父亲。秀秀就是秀阿姨。你不同意我这样说,你现在就从我这里滚出去。”她说翻脸就翻脸,让安舍大觉尴尬。他真想赌气一走了之,可看看她的一脸怒色,还是有些无来由的害怕。“以前,父亲是不是这样?她会这样对待父亲吗?”没想到,他的心思被秀阿姨看穿了,“都一样的。我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我把你和你父亲看成同一人。听我的话,你到我身边来。你心里随便怎么想吧,但不许再多说。小心我剪掉你的舌头。你信不信我敢这么做?信不信?”安舍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太陌生了。他有些后悔今天来找她了。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外祖母来了。她在院墙外喊着安舍,“小舍儿,回来吧,小舍儿。”外祖母的声音里拖着长长的尾音。这是老辈人中最流行的一种叫法,不知道是不是从唐朝开始的。外祖母嘀嘀咕咕着,“小舍儿的魂丢了。”然后她就又扬高了调子,“回来了,小舍儿回来了。小舍儿,你听到姥姥在喊你了吗?”安舍有心答应,可看看秀阿姨疯癫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出了。没想到,她又在那里“扑哧”一笑:“姜还是老的辣,你这就回去吧。以后想来还可以来。不,你必须来。就定在明天早上吧。我等你。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想想什么后果!”说着话,她举了举剪刀,“咔嚓”一声,安舍看见眼前有什么东西被剪掉了。

这一夜,刚在家里躺下的时候,安舍睡得很不踏实。外祖母和家里的其他人都睡在外面,叔叔啦、姑姑啦、舅舅啦,还有他的两个亲姨,都睡在外面。他们说,小安舍犯了和他父亲同样的病。他们心里着急,但毫无办法。如果说这是遗传基因的话,那为什么在父亲的兄弟姐妹那里,这种基因都没有发生作用。他们在外屋商量好,轮流进屋来陪伴他。看他静静地睡着,听他睡熟时说着梦话。安舍为什么会一直叫着“秀阿姨”,他们谁也无法解释。这是霍家庄里公认的美人儿,因为安舍的父亲离了一次婚,这件事,他们都晓得。他们却不知道在安舍的眼睛里,她可不是一个美人儿,只是一个曾经非常熟悉的女人和长辈。他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开始去她那里,听她说话,看她在屋子里无所事事的样子。叔叔们猜测说:“是哥哥把孩子带坏了,坏掉了。”尽管这是他的孩子,“安子君,”他们说,“上行下效,他孩子和他真是一路货。”他们这样骂,也不担心被妈妈听到。他们的妈妈前两年就去世了。可他们真是喜欢这孩子,因为这一辈里,他是一根独苗。他们决定要把他宠坏了。

每一个人都不放心另外一个人。前一个人还没有坚持到半小时,后一个人就进来了。到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大家都累得不行,于是就集体离开了。安舍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色昏沉。在此之前发生的大小事情,他都忘记得差不多了。这大概归功于他的至亲们轮流守护的缘故。当熹微的光线射到地面上时,安舍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家,去赴秀秀阿姨的约了。他现在开始称呼她“秀秀阿姨”了,这样叫起来亲切些,估计她应该喜欢。至于叫她“秀”或“秀秀”,他目前完全做不到。“真是鬼使神差啊,”他嘟嘟囔囔着敲响了秀秀阿姨家的门。“咚咚咚”的敲门声在清晨的霍家庄显得格外嘹亮,在空气中传了很远。紧接着全村的狗都叫起来了。安舍瑟缩着继续敲门,但已经后悔自己的莽撞了。好在他没有等多长时间,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看见是他,秀秀阿姨喜出望外,“你想我了,对吧?”她的身体发出令他着迷的气息。

他懵懵懂懂地点着头,被她生拉硬扯着进去了。

天色大亮以后,安舍坐在屋子中央的藤椅

上看一本画册。他迷恋于那些色泽,像他迷恋秀秀阿姨身上的气味一样。这种气味是在很久之后才形成的。但事情的肇始,却是一本没有一个汉字的画册。“这是你父亲寄给我的。在霍家庄,只有我才配得到这样的礼物。”看来他们彼此还是念念不忘。安舍的心里,滑过一丝奇怪的嫉妒感。这种感觉,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加深的。许多年之后,他还清晰地记忆着当时的场景:他叫着她的名字,第一次去掉了“阿姨”两个字,她的表情柔媚而古怪,但显然已经忽略了他怎么叫她了。她只是要正面看他,脸部的神情却不像她,是另外一个人的。至于这一个人到底是谁,安舍从来都不知道。好多年后,凑巧,他看到了一些书,并且记忆起了秀秀阿姨身上的那种滋润潮湿的气息,他才觉得自己老了,肌肉松弛,因此对自己的十九岁开始无比地迷恋起来。

好多年后,不了解内情的人对安舍误解很深,把他视作社会的渣滓,甚至觉得他是不可救药的。因此,除了对自己的外祖母,安舍没有对任何人讲述过自己。外祖母生于唐朝,一直没有去世,安舍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都可以对她讲,对其他人就不能。他深知自己对姥姥依赖成性,即使在省城混迹多年,也总是生活在姥姥的阴影之中,因此过了三十岁,安舍就开始筹划着定居故乡,再也不外出浪游了。秀秀阿姨已经不知去向了,问起姥姥的时候,老人家划了一个半圆,含义不明地说:“能到哪里呢?许多人都是这样消失掉的。包括你的父亲母亲甚至将来的你。”因为目前的饥饿和长年的孤寂,安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姥姥知道他长睡已醒,及时地赶回来,准备和他促膝谈心。没想到安舍却没打算这样做。其原因再也简单不过:他的投资失败了,欠债累累。他投资报纸的历程变成了一个奇谈怪论,被许多人说来说去。鉴于此故,安舍已经失去了和任何人交谈的兴趣。他清点了自己多年的积累,却发现大部分记忆已经如此坚硬,成了封冻的冰层。他根本无法破冰,就准备终生靠虚构小说度日。

姥姥的目光穿透岁月的迷雾定在了那里。她用手划下的那个半圆,形成了半个光圈,轮廓很深,像囚禁生活的时间和空间:一半儿明亮,另一半儿,却仍然混沌。

终止符

十年前她来到现在的这个公司。那时她的名字叫雅心,后来改名素月。不过,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她改名的事了。她尚且年轻的时候,是个公认的美人儿,有点像东南亚的一个女明星。因为她“没有城府”,人长得又好,名字也好听,所以追求她的人挺多,整天有人喊她的名字,公司里到处可以听得到“雅心”、“雅心”的叫声。她埋头做事,从来不去趟这些人的混水。所有人的意图都非常明显,她早已看出来了。又因为她出身贫寒,母亲改嫁,因此对待情感,她总是十分谨慎。这期间很多人探听她的家事,她的学历,甚至有人借着到省城的机会到她的母校去看了看。更有甚者,一个真心喜欢她的男子,还通过不知什么途径,找到了她的一位学友,同他吃了一次饭,和他谈论了许多她的事情。她似乎没有明显的情感经历,因为这位同学没有说出来,他对她的历史毫无所知。只是他们同乡,知道她的母亲嫁给了一位地产商。舍此之外,关于她的信息就少得可怜。这个时候,她正在办公室里修改一封准备寄出的书信。这是一个非常隐秘的事件。她瞒过了所有的人。

而说她没有城府的人,是她的一个上司。这个人离婚多年,没有再娶。他可能寄希望于把她变成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因此对她事事迁就,百般上心。他喜欢用老一套来对付她,说她的好话,安排轻松的工作给她,给她买一些小零碎。有时竟然对她放任自流。雅心似乎明白这一点,又似乎不明白,不过,她从来没有表现得过分逾规。这也是在十年后,他仍然对她不死心的原因。但是她这时已经变得非常沉闷了,与十年前大为不同。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整十年,她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却逐渐地脱离了他的掌控。是她的思维深处,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作用力。这位上司,和他的情敌探讨过这个问题;他的情敌,一个名叫林子瑞的人,就是上面提到的这个男子,他不只为了解她的事找过她的同学,还借出差的机会去了她的家乡林隐。在据说是生她的那个院子外面;站了整整三个小时,目的是要记住她的出生地。事实上他终生都没有忘掉这一幕幕场景。那里萧索而陈旧,偶尔有一位小商贩从街巷上吆喝着过来,又吆喝着过去。有几十只麻雀一直在叽叽喳喳地叫唤。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经过他的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他向她提出了“雅心”这个名字。老太太说:“这丫头叫我四奶奶。哎,娘儿俩,都是苦命人啊。”林子瑞问她何故,她没有说,径直从他的眼前离开了。

你瞧,围绕雅心,已经出现了两个男子。但真正的主角尚未出场,也许他永远隐蔽在幕后。谁知道呢?反正雅心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正面谈论过他。她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透露出蛛丝马迹,但所有的迹象只短暂地存在过,转瞬即逝。而在时间的流逝中,真正追随在她的身边,且忠心不二的,只有林子瑞一个人。这是一个怪诞的男子,因为在中学时代遭遇过闪电般的爱情而影响了终生。

雅心来到公司的第一天是5月18日,这一点,她之所以记忆多年,是因为整一个月后的同一日,正好是她的生日。到了6月18日这天夜里,雅心接到了母亲从林隐市打来的电话。她哽咽着和母亲讲话,被逗留在办公室未归的上司听到了。他借故上卫生间路过她的门前,因为听到了她在哭,就敲门进去了。这位姓杨的上司是个孤独而好色的家伙,她一眼看穿了这个事实,但苦于他坐在这里,一直没法离开。他问起她的生活习惯,安慰她不要为一时的伤感所困,他还说自己经历了比她多得多的孤零零的日子,因为老婆抛弃了他,而自己又没有孩子的缘故,他的生日便也多半在刻意的忙碌中度过。好多次,他都想不起来了。没错,他的遗忘是人为造成的。他尽量想把自己扮演成一个长辈和上司的样子,的确,他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可是,他做得不是很成功。因为屋子里长时间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显然有点掩饰不住。一个月里,他有意无意地观察了她多次,发现自己真有点喜欢上她了。譬如她说话的样子,柔软的嘴角微微翘起来,娇憨而淳朴,既像小女儿,又像小女人。再譬如她走路的样子,腰部轻扭,像水蛇一样,不由得勾起人的许多幻想。他有心将这种幻想付诸实践,可总是苦无良机。而今机会仿佛被他等到了。

雅心发现他盘桓的时间有点久了,从他进门开始,已经有一个半小时。这期间她看了几次表,但他视而不见。他提出为她庆贺生日,但被她委婉地拒绝了,可是心里还是有点感激他。这差不多是夜里九点钟光景,他待在这里的意图再也明显不过。雅心暗暗地观察他的神态和轮廓,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个人。他的呼吸还是正常的,这一点令人安慰。刚满二十岁的雅心这样想。她估计他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些举动,想到这些,她隐隐地兴奋起来。她并无忧伤,也并不觉得饥饿。她远不是他所想象的那

样,关于这一点,她有一些信心,可是又不很自信。不过,有他在这里和她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时间终于慢慢地过去了。她想起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有一个男生会在这一天陪她到很晚,有一次,两个人竟然在草坪上一直坐到黎明时分。等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他就俯下身来,吻了她。他的嘴唇里,有一种青草的味道。

“他的呼吸很重,喘着粗气。”事情结束以后,她常常这么想。

在他的记忆里,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个姑娘更安静自如的女子了。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懂,看起来就是这样。“我好像不能够忍下心,我不会侵犯她的,因为她什么都还不懂。”这个姓杨的上司名叫杨黎。他嘟嘟囔囔着,同时又十分惋惜时间的稍纵即逝。雅心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可是她渐渐地感觉到情况不对了,因为从他的眼神里,从他逐渐靠向她的身体看来,他仿佛再也不准备忍下去。“你真是个没有城府的孩子,”他微笑着摸着她的头,“你非常相信我,对吗?”雅心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阵子,她才开始提醒他,“主任,时间是不是很晚了?您累了吧?”“叫我杨黎。工作之外,我们是平等的。对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柔。她听懂了他的暗示,完全听懂了。可在杨黎看来,是她的暗示在前,因为是她提醒他说“您累了”,确实是该休息了。他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尽量把这种意味传达出来。他的神情很快沉重起来,似乎不愿离开,完全不舍得。

这个叫雅心的小女子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可是并无一丝惧怕,因为这个叫杨黎的人,几乎像一个可怜虫一样守着她,甚至期待她主动来勾引他。想到这一点,她“扑哧”一笑,引起了他的误解。他以为她就是无城府,因此顺水推舟地就把要办的事开始办了。他遇到了一点点阻力,但是不很大,因此他几乎就要成功了。雅心在这时发出了一声喊叫:“啊”。她的声音传透了墙壁,似乎把整幢楼里的人都惊动了。

她看见了一双眼睛。是那个曾经吻过她的同学的。他在暗中,看着她。这时,距离他们分开,是三年时间。

他在吻过她的那年夏天,独自去西藏旅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在这个充满了荒唐错觉的夏天,刚刚上班不久的小女子雅心收到了一封寄自西藏的信件。这封信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指向模糊的图形传达着一种难解的寓意。雅心看过这封信后陷入长久的昏晕之中。她深信他再也回不来了。这一天,林子瑞在公司附近的酒馆里喝得大醉。杨黎和林子瑞唯一的一次深谈便是发生在这时候。当他们从酒馆里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神色异常。林子瑞说:“从她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但这种说法被杨黎嗤之以鼻。当时林子瑞是另外一个部门的小头目,能够和杨黎称兄道弟。杨黎以兄长的身份对他加以劝戒,事实上更多的因素出自私心。

雅心在一个人的日子里度过了许多天。尽管仍然有不少人对她趋之若骛,可她深信自己最近不会和任何一个人纠缠了。她在夏天将近结束的时候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全身的皮肤都变成了青紫色,而且局部已经发黑。有一天她拾掇完东西睡下后又起来,把所有的旧相册都摊开,她找见了那个人。他捧着她的脸,微微地笑着。就在这时,屋子外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再一次睡下后,她在被子下面发出长久的压抑的哭声。

林子瑞始终对她的兴趣不减。她渐渐地察觉出来。但是无济于事。她开始独来独往,和多数人都不太搭言。在一些好事者的聒噪下,她几乎就要被开掉了。可是她在工作上终归没有什么大的过失,而且林子瑞和杨黎或多或少地都在帮她,所以就一直留了下来。到了冬天的时候,她和他们俩的关系被多数人所察觉,因此风言风语被传得沸沸扬扬。奇怪的是,作为当事人,都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之处。有一个周末,他们三个人还一块儿到附近的饭店里去吃饭。席间,雅心恢复了常态。终日间弥漫在她身上的皮肤病和苦焦情绪似乎也消失不见了。在他们俩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低语着祝福这两个好心人。他们俩都默默地抽烟。

雅心尚未有对于将来的明确的打算,因为她的年龄实在小。可是时间在她的孤独中流逝得很快。在短短的几年里,她和杨黎、林子瑞差一点都发生了那种关系,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这是一个延续多年的秘情。让人惊诧的是,这件事在当事人中严格保密。等到雅心的手中渐渐地攒了一些钱,她就在市中心买了一个小户型的房子,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搬了进去。从此,她更加能够远离公司里的是非。只有到周末,她才和几个朋友聚会一下,并且能够小小地挥霍一番。这里头当然有杨黎和林子瑞。

在雅心二十八岁的这一年,发生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把她的简单有规律的生活打破了。她那嫁给地产商的母亲因病死掉了,地产商人紧急地打电话把她召回了老家。最后一眼看到母亲的时候,她发现她的肌肤竟然也是青紫色的。埋葬母亲的时候她哭得几度昏厥,因为悲伤,差一点跳到墓穴里随母亲而去,令四周观者大为动容。这一天过后,她把自己封闭了整整一周。林子瑞几次探望,都被她拒之门外。

几年来,雅心因自己的皮肤病已经大伤脑筋。她身上的青紫色时有时无,去了几家大医院,都没有确诊,反而因为医生对病情不同程度的判断把自己弄得神经紧张,几乎丧失了生活下去的信心。两年前一个扬着风沙的下午,她最后一次从医院里出来,从此发誓再也不到这里来了,哪怕因此而亡。这件事情,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可是母亲的去世,加深了她的孤独。到了这一年的大年夜,她因为无人相伴,只好一个人滞留在家。同样孤单得发慌的林子瑞跟踪了这一天里她的每一个进程,看她出去买菜买肉,看她返回她所住的那个小区,进了那扇铁栅门,并且尾随她上了楼,等到她关门五分钟之后给她打了电话。因为被自己的处境吓坏了,她答应了他要求一见的请求。仅仅隔了一刻钟,他就敲响了她的门。

雅心换了一身睡袍接待了这个来访者。几年来,他对她的情意,她已经一目了然。可是,她无法确定的是,假如她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病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他到底会怎么做?然而这阵子,他却是蠢蠢欲动的,还有一种成年男子存心不良的局促和慌乱。她看着他,好像要注视到他的肺腑似的。

雅心的思路是缜密的。她不容许自己犯一丁点错误。哪怕看着他在自己眼前难堪,被逐渐上涨的情欲弄得发昏,也强似自己被他从里到外剥光了,然后才狠狠地嘲笑一番要好。

可是呆坐着的林子瑞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看着她的时候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从骨子里鄙视自己的情欲。因此也鄙视她。这个道貌岸然的婊子,小贱货。她不知道他在狠狠地骂自己。

后来,是因为彼此相对的时间长了,她慢慢地嗅到了他身上浓重的男子的气息,她开始希望他离自己近一些,更近一些。在大年夜,她希望如此。她的身体,已经被封锁得太久了。

“那么,来吧。”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了。

林子瑞的动作有些笨拙。笨拙得要命。他紧张得大汗淋漓。雅心拿手捉住他的手,引导他,“来吧,”她在他的耳边,一遍遍地呢喃着。

可是,他还是太紧张了。他的身体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他看着时间在眼前一晃而过。“许多年了。”这个男人,他看着自己的身体,终于掩饰不住地大哭起来。

雅心神情萧索地抱住他的头,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奇怪的意念在活动。她甚至希望永远这样下去,“这样好。”有一个男子在自己面前哭泣。这是她在梦境里多次遇到过的情境,而今,它终于来了。

她仿佛再也无法承受心里的重量似的,缓缓地坐起身来,并且让他把枕头支到腋下。她觉得自己要爱一个人,被人所爱。她自己的所有秘密都不是秘密了,她要让他倾听来自她身体里的那种愈来愈响亮的呼声。

于是在这个奇怪的夜晚,雅心把自己的疑虑一古脑儿倾吐而出。这种倾诉使她恐惧而惶惑。林子瑞,起初是停止了哭泣,静静地听着,然后就用一种可以勒死人的力量,把她紧紧地包裹在怀里。他以为这种力量是神奇的,可以尽数驱除她心里的一切阴翳。可是,他错了。

所有的话都讲完后,雅心的神情有一种死寂般的神奇。她要他“发毒誓”,“不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她要他“都忘掉”。忘掉她身上那种奇怪的颜色,忘掉这个夜晚。忘掉他对她的深情。忘掉她这个女人。忘掉他们之间的关联。一切的一切,他都不能在以后的任何一个日子里提起,更不能泄露分毫。否则,便诅咒他“突遭横祸,血肉横飞”。

林子瑞被吓怕了。但他照着她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次。

他以为这样做她便相信了他。可他还是错了。在此后的几年里,雅心似乎像个梦魇似的把他缠上了。每逢她的肌肤变色,病情发作,她便首先打电话给他,叮嘱他要牢记自己的诺言,否则即便自己化作厉鬼,也不会饶恕他。刚开始的时候,林子瑞还会一遍遍地重申自己“一定遵守诺言”,后来便一再地安慰她,他几乎想尽了世界上最温柔最美好的语言来取悦于她,再后来,他干脆一言不发了。如是几年。

奇怪的是,除了这种周期性的反复,在公司里时,雅心仍然一如既往,虽然寡言,可是出挑的形象照旧使一些男人对她怀有非分之想。譬如杨黎,从始至终,总对她怀着某种美好的期待。他不止一次地在林子瑞面前提起他心里的那些龌龊的幻想。好几次,林子瑞差点为此与他干架,以至于杨黎对他的成见和嫉妒心越来越深。他深信他已经“背叛了弟兄们”,“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你他娘的,肯定做了那些屁事。什么玩意儿……”

他们之间的仇恨终止于一封书信。这封书信署名为“素月”,从本市的一个邮局寄来,收信人是林子瑞。他们推敲了半天,终于确定这个人就是雅心。这封信里有几句话让人大为震惊——因为牵涉到已经离开的人,所以信里的语句颇为隐晦——尽管如此,林子瑞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失败始于何时了。不过他没有向任何人说出这一点,包括他自己在后来的人生中也一直拒绝承认。

署名“素月”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知道自己将死,所以不加留恋,也无法挽回。我相信我今生只爱一人,因为他拿走了我的一切,然后在高原腹地终止了自己的生命。他生前寄给我一幅在高原上的写生,我明白他是祝福我忘记了他。其实我没有忘记他。就在他进入我的身体的时候,他的一切已经在我的生命里深种。可是他闭眼的时候,我没有在他的身边。我们分手已经三年零66天了,他一定在生命窒息的一刻也念叨着这个数字……老天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时从来都不会打招呼的。据说那场泥石流中,至少有80个人丧失。可在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人。我的他死了。我在不久后就无比确切地证实了这一点……此后几年,我发誓老天罚我以孤寂。那些爱人的人,被爱的人,都应以这样的方式承受罪责……我当然不是例外。这些年里,那些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人。都不是例外。我看到了他们缠绵不断的孤寂。多么可笑啊,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轮回……今天,我就要走了,将自己置入永恒……

信中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林子瑞。感念这个痴情的傻瓜。我在另外的世界里祝福他。

雅心或素月确定是离开了。因为自此后,她再也没有在我们的视野里出现过。

至于这个故事,是林子瑞讲给我的,他在半年之后来到省城。他说这个故事里有好多东西他一直没有弄明白,可是故事结束了,他只能将这个故事搁下,开始新的生活。他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信件到底比人的寿命长。雅心可能知道这个。等我死了,我就把信件还给她。可谁知道我们会不会再次相遇?”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三月的一个黄昏,我在家里翻书时偶然发现,博尔赫斯在其短篇小说《遭遇》中就是这样的调调儿,那么摆在我面前的这封信,就完全是一个虚构。我用一根火柴,把它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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