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绍武

武当山在湖北省十堰市（第二汽车制造基地）不远。据说，从中国版图来看，它是中国的中心地区，但在明代之前并不著名，曾名太和山。到底是何时更名为武当山，为什么要改，我翻阅了《武当山志》都“语焉不详”。但在武当山大兴土木，前前后后建道观一万余所延绵近百余里，而且上下、高低、前后、左右都有严格的内在联系，山川河流都在统一构思之中，形成一个真正的环境艺术杰构。这个总设计师却赫赫有名，就是明朝第二代皇帝明成祖朱棣，是他用了十三个省的税赋钱粮，修了十一年才完成，为了督促他还亲自下过三通诏书。按说，武当山比起五岳来说不算很高，交通也十分不便，名声也更谈不上，为什么这位皇帝竟如此的“情有独钟”呢？在这里我想先谈一点我对武当山的认识过程。

第一次去武当山纯属偶然，我这个人比较随便，一生凭喜欢行事，没太大的目的性，喜欢的事中首选的就是游山逛水。“文革”过去了，武汉的朋友说武当山好玩，就同几位好事之徒，借了辆车直发武当。先到一河，说是从武当山流出，名叫“剑河”。问同行、问老乡都说不出所以然。水很清，但曲曲弯弯的一点都没有“剑”意。沿河道路极不好走，到山脚下已近黄昏，舍车步行翻过一小山头却已到了紫霄宫的背后，已是半山腰了。原要经过回龙观和磨针井，却错了过去。带路的朋友说他也好几年未来了，山路很多，只记得总的方向不知就怎么绕了上来。周围林木蓊郁，夕阳在山，暮霭沉沉中远山起伏像苍龙巨兽滚滚而来，到近处却化为巨崖峭壁，咄咄逼人，令人觉得森然、肃然。和已往登高揽胜、畅豁心胸者迥然有别。殿中有玉皇大帝巨像，水平甚好，当是明清高手所为，文化大革命中竟安然无恙。问看门道士，却是一问三不知。第二天，大早起向南岩宫攀登，以前常见国画中在陡峭山腰有楼阁凌空，随山曲折，都以为是画家想象之作，现在方知确有其事。进阁以后，原来硬是从山腰凿进丈余，再支出木架建此空中长廊。石壁上有真武大帝自少年开始收服龟蛇二将与群魔恶战的石雕场面。石雕在明代已衰落，只属二三流水平，但气氛尚可，足以达意。整个长廊围山成半圆形，上有枯松倒挂下临空一片，令人目眩心摇。过南岩向天柱进发是条直路，两边峰峦竞秀，苍翠满目。天柱山乃孤峰直上，峥嵘峭拔。经一天跋涉，到达峰下日已昏黑，有几间木板房可住，无灯火板缝外漆黑一团，山风如狼嚎虎啸。大家挤于一室，缩瑟而卧。第三天凌晨，大家吃完干粮抖擞登峰。小路陡立，两旁有石栏，栏上均有铁链纠缠，可拉攀而上。山中多雾，浓时不见左右，只看前人腿脚。我以为营造登天之感，的确莫过于此了。到天柱峰顶雾已散，旭日初升霞光万丈，远处丹江如丝带飘于天际。天柱不高，但周围小山层层叠叠，就像连天波澜翻腾脚下，奇怪的是都向天柱峰集中，天柱犹如一个辐射点，故此真有万岳朝天之势。永乐皇帝不知请了什么专家找到了这种地形地貌，怪不得他要亲自三次下诏书定点于此了。峰巅修有庙，顶、梁、柱、椽都为铜铸，不用一根一块土木杂物，所以名为“金顶”。铜庙当中坐着“真武大帝”（脚下有龟蛇纠结之像），内穿甲胄外披黄袍，神态威猛而从容，他被封为“北方荡魔天尊”。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他座前立有二位武将、二位侍女，特别是其中一位将军手捧巨剑而出鞘尺余。这把剑竟成为庙中的至高点，神威凛凛望之怵然。在这么高的孤峰之上，人行都难，却建此铜庙铜像，形制规模都达到明代的最高水平，所供奉之神又为北方的方位神，龟蛇之像即玄武，是北方的象征，所谓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是也。在此中原之地劳民伤财为一北方之神建此巨构，实在令人费解。下山在紫霄宫道士处，借得《武当山志》翻阅一遍，但却泛泛，上述问题并未解答。时为1976年初。

下山之后，忙于开会检讨等等，接着国有大变，全民滔滔谁也管不上这种不急之务了。但我这个人向来不务正业，不分主次，兴趣所在乐而忘返，稍有空暇就去翻翻《明史》。哪知一翻之后大吃一惊，恍然大悟，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原来建武当山、立玄武像，都是永乐皇帝的谋略之一。朱元璋当皇帝之后，就把他的儿子们分封各地，以为屏障藩篱，名为藩王。他的第四子朱棣被封为燕王，即现在的北京一带。他可是跟着父亲打天下，学习了父亲全套阴谋诡计，并且能征善战，是位“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可是却没有继承王位的权利。封建制度的原则“三纲五常”，就确定了“传长”的规矩。他大哥（名正言顺的“储君”）死得早，皇位就传给了“长孙”成为建文皇帝。建文帝即位时才十七岁，是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青少年”。忠贞大臣们为了维护这位小皇帝，就想削弱势力强大而且虎视眈眈的藩王。这位早就不服气的燕王，通过他的情报系统知道了岌岌可危的前景，就干脆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而且所向披靡，一直打到南京当了永乐皇帝。小皇帝跑掉了，不知所终。朱棣就把兵部尚书（国防部长）铁玄杀掉，其妻子儿女都变为军妓和小龟子，把礼部尚书（大概相当于组织部长和文化部长）方孝孺满门抄斩诛十族，连学生都杀，成为“瓜蔓抄”，杀得血流成河。特别是对国防部副部长（兵部侍郎）李永清尤其残忍。李在公堂上直骂永乐帝败坏三纲五常，永乐帝气得将他剥皮填草挂到南京城门口。永乐帝就这样以武力、高压、极度残酷的手段夺取了政权。但不管怎样，他师出无名，必须提出一条堂皇的理由来取代三纲五常。这条理由就叫做“以武定天下”，确实也蛮横到极点，就是说你们没有武力我有武力，你们不会当皇帝我会当。为了使这条理由成立，他居然搞了《永乐大典》这部唯一合法的百科全书，这是他的“文治”。就是要在中国的文化渊源中否定“三纲五常”的规矩，而确立“以武定天下”的合理性、合法性。而另一面就是他的“武略”。他的军队势如破竹地打倒了南京就已经证明了，但他并不满足，他又建立了海军。据说是为了去追捕建文皇帝。（传闻建文帝已跑到了海外）但是他的海军非但可以横扫东南亚，并且已到达非洲，除了“炫武”的目的也达到了睦邻通商的作用。而在“文治武略”之外另一个大手笔则是极大地利用了宗教势力，他利用了道教和原始宗教的传说，抬出了一个“玄武大帝”，即“真武大帝”，也就是一位北方的“方位神”，尊之为“北方荡魔天尊”。这位北方之神率领龟蛇二将（北方力量的象征）驱除妖魔荡平乾坤，以暗示他这个北方之主入主中原、一统天下的必然性。这也就是在武当山修建一万余间道观的真实目的，这个目的在《武当山志》中当然不能贸然道破，所以竟只字未提。但在后来朝拜武当山的信徒越来越多，特别是北方人要千里迢迢到南方朝圣十分不便，于是又新建了一个“北武当”（在山西省）。在这北武当庙里有块碑却和盘托了出来，它说：这个真武大帝有“襄赞之功”，那真是一语道破天机。“襄赞者”就是赞助永乐当皇帝也。我们现在且不谈永乐的“权术机心”，我们来看他选择了这块中原腹地的营造艺术。前面已说过这儿修建了一万多间道观，这是分散坐落在近百里的空间之中的，它们分为几个集群，形制规模各不相同，却又有内在联系。它们有序地描述了这位“荡魔天尊”的成长过程，他如何由王子而立志修行，历经艰险，终于成道。先是“回龙观”建筑群（太子降生成长），然后是“磨针井”建筑群（开始道心不坚，于是观音菩萨化身老妪在井边磨铁杵成针），然后登高至“太子坡”（成道），再到“紫霄宫”（受玉皇大帝册封）。于是，经“南崖宫”（山腰回廊）中有与群魔大战的石刻浮雕（高浮雕），直至最后到达这一带群山的最高峰——天柱峰（建“金顶”）功成圆满，荡平天下，身登宝座，并以巨剑出鞘成为“以武定天下”的象征。值得特别阐明的是这个“金顶”的铜殿，不用一石一木，全由铜铸，称为“金顶”。按中国的阴阳五行之学：“金”属秋官，属“刑”，是天地肃杀之气的代表。欧阳修的《秋声赋》已阐明得很清楚，所以古制的“大辟”之刑必须秋后执行，以附和天意，“金”所以也是肃杀之气的象征，也就是“武”的代表，所以不能有一块杂物。天柱峰冠以金顶，也就是剑的化身，武的化身，故此，山是剑峰，水是剑河，一登天柱俯视群山都有臣服之状，形成万岳朝天之势。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山川河流、庙宇殿堂、雕刻人物等等，都汇成一个空前的环艺整体。这么宏大的规模、精密的构思、默契的配合，非但在中国是空前的，恐怕在世界上也极为少有，而且保存的相当完好，实在是中国人民的大福气。大家现在多向西方学习，我希望是否应同时也注意自己的优秀传统，否则就实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