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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区玫瑰

2024-03-12朱个

西湖 2024年3期

朱个

蒲柔坐在阳台上。

准确地讲,这不算一个阳台。它是从这栋小楼的二楼向外挑出的一块平台,这块平台向下由两根廊柱支撑,形成了一楼入户的一个门廊,廊顶做了一圈栏杆,就像一个阳台了。这一块设计,让这栋乡下的房子相比附近的常规农舍,不太一样,不过廊柱采用了南方富裕村庄最常见的罗马柱的式样,倒也谈不上有多少程度的不一样了。院墙一人高,有窄窄的水平屋檐,白墙灰瓦,两边墙上各开了一扇漏窗,可惜的是被屋主用碎砖瓦块堵上了。庭院里有一棵小小的乌桕,说小是跟院外通天的水杉比,其实小也不小了。两手宽的树身,浅褐的树皮爬着蜿蜒向上的纹理,树冠舒展俊美,枝条纤细可亲,一折一回,理直气壮,眼看就要高过二楼了。她来的那天,乌桕的叶片还带着些鹅黄,这些天已经抽出花穗了,有点像从新鲜的扫把上摘下来的,挂在枝叶间,一条条,影影绰绰。

阳台上有一个大水缸,本来应该种着一些水生植物,荷花或者睡莲,还有一片浮萍,但不知道为什么,水早就干掉了,半缸的塘泥已经板结,如果不再人为加满水,不管种的是什么,今年铁定不会发芽了。缸沿上搁着一块木板,一端是焦黑的,像从某场盛大的火势里被抢救出来,炭色泛着乌亮的光泽,一杯咖啡摆在上面。四月了,天还不很暖和,咖啡早就有点凉了。蒲柔起先盯着这块粗糙的搁板,骨瓷马克杯的细腻和木板的纹理有巨大的反差,想到那可能兼具一种火中取栗的美感,屋主的癖好和爱惜的心意一点一滴浮起在她心里,被领会到了。她从嘴角不为觉察地露出了一丝浅笑。她的脸窄小,鹅蛋形,五官鲜明有量感,远看还是年轻的,似乎没有皱纹,社交距离不可见的毛孔粗大和皮肤松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她自己知道,别人相处一下马上也知道。

吹过一阵风,又一阵风,乌桕树的叶片扑簌簌摇曳起来,尤其是墙外高大的水杉树,主干的顶端枝条随风摆动,发出哗哗的响声,好像可以闻到空气里包裹的草叶清香。天气不错,是春天从不毁约。房前往南的一条小路通向更远处的一条河,那条河在蒲柔的想象里,可能就是一条把整个村子分成两半的河,路的两边是稀稀拉拉其他几幢跟这座房子相似的农家小楼,每栋之间由一片菜地隔开来;西边是进村的主干道,两边的农舍拆得七七八八,有一个刚刚开始施工的工地,暂时还看不出来是要造什么建筑。视野很空阔,蒲柔随便伸脖子眺望,就能看见很远的地方,一辆集装箱货车横着停在主干道中间,大概是附近工地的车,集装箱还留在上面,一只橘黄色的集装箱,巨大的蓝色英文字母非常显眼;货车横在路上,把路截断了,外面的人想要从这里进村,就很有些难度,或许通融一下就进来了,或许一时之间也出不去了;如果外面的人不是开着车进来的,那他们可以绕到工地边上,徒步穿过一大片拆迁后的荒地,那样就可以避开耳目。在沿路往村子的方向,架着好几个蓝色帐篷,有一些穿着白色医用防护服的人,或站着或坐着。日光安详,覆盖在任何可供眼见与想象的事物上,郊野白天的丽景仿佛巨大的虫洞,像海底的漩涡若隐若现,连接着夜晚难以言说无法启齿的另一个空间。到处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一切仿佛西线无战事般地宁静,今天又是美好的乡村一日。

如果能沿着河慢跑一圈该有多好。蒲柔甩掉一些不希望在白天出现的念想,感到一阵心痒。憋住一口气,收紧了肚子,她按了一下,确认腹肌依稀还健在。这是不是最近总是做另一种运动的缘故啊?同样是中低强度、有氧运动,心率加快,会出汗,同样会产生让人愉悦的内啡肽,蒲柔又毫无觉察地笑了,好像看着什么,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眼神里尽是天马行空。身材管理,靠的是自律,蒲柔在自己身上得到的启示,反而是因为贪婪和恐惧,贪美,贪爱欲,恐惧衰老,恐惧死亡。若不是对过去的贪婪、对未来的恐惧,不是因为贪生怕死,她也不会来到这儿,来见住在这里的一位故人。想要到这里来,本不算冲动或者匆忙的打算,不知不觉间,蒲柔差不多也为今天的局面琢磨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时光流转,跟眼下这一段相聚比起来,已经是恍然隔世了,即便终究被困在了这里。而如此这般地寸步难行,在她此行说不清楚的某种暗暗期许下,又像一场惴惴不安的美梦。不,做梦都不敢这样做——她还没有做过如此清醒、美丽又恐怖的梦。她怔怔出神了很久,忽然觑见对角栏杆上,飞下来一只斑鸠,脖子上一圈白色波点。珠颈斑鸠。斑鸠兀自昂首踱了几步,慢动作似的,扭头梳理起背上的羽毛,蒲柔弹出一个微弱的响指,惊动斑鸠停下了动作。一人一鸟,隔着一段空间,打一个照面了。鸟忽然啁啾出“凸咕咕”一声,她还是继续出走她的神魂,各自为政,各人为主,第三者还没有加入其中,这儿一小段光阴随同造化,没有铭记,逝去无痕。

有人走到她身后。斑鸠呼啦一下,越过栏杆倒头翻飞了去。

蒲柔知道周若惊起来了,头也没回地说:“我坐在这里,就像大户人家少奶奶一样,可惜下面又没有管家佣人让我吆喝。”

“想当少奶奶了?”周若惊说。

他这句话的语调带着北方口音,口气里有很多揶揄。可能在南方生活太久了,周若惊普通话的发音比较靠前,不能说有符合年龄的磁性,一定更接近少年的音色。这样的声音,说这样一句不正经的话,放在平时自然很不自然,这一刻,真的,倒也还好。早春的天色明媚,光线的穿透力强。他深深地呼吸新鲜空气,昨晚的倦意好像还留在脸上,带着这份回味,他伸手去抚摸蒲柔的头发。因为一个多月的时光流逝,她的头发长长了,本来是在下巴的长度,现在眼看要遮住脖颈了。她出现的那天,并不突兀,他知道她迟早要来的,她早就应该来了。只是在这样特殊的时期,她的到来总让他有些难言的忧虑。周若惊看到她的消息,走到楼下去开门,她的車停在院门前的蔷薇架下,比人还高的突厥蔷薇已经抽芽很久了,细小叶片披满绒毛,狭长、先端急尖,叶脉比月季明显深刻,宣告它是真正的玫瑰。蒲柔坐在车里,引擎没有熄火,似乎过来打一照面,随时就要离开。车窗开着,响着陈升的歌:“让我再一次拥抱你,倾听我此生不变的要求,为了不让你轻易从我记忆中抹去,让我拥有最后爱你的温柔……”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再听到这首歌了,在副歌的这句高潮里,蒲柔向周若惊转过脸来,摘掉墨镜。在周若惊的第一眼里,她比照片上要瘦,容貌和二十年前相比,虽然两颊凹陷了,苹果肌不再饱满,其他没有很大的变化,那双曾经好像有小燕子翻飞欲出的眼睛,灵动如故,似乎更见清澈了。但是现在,在一不小心度过一个月的共同生活之后,她背对着他坐着,在逆向明亮光线的暗处,他清晰地看到她的发根从染过色的位置生长出来,露出头发本来的颜色,不再是栗褐色,而是接近黑色的某种深褐色,当中交杂的白发纤毫毕现,头顶呈现出一圈光泽暗淡的灰色。他自己早就不年轻了,可蒲柔的白发,让他加倍意识到自己的衰老。这么多年的光阴里,他经历了人事变迁,结束了一段从开始就显得仓促的婚姻,也跟几位不同类型的女子交往过,蒲柔在他心底,却永远应该是那年夏天,出现在青年旅馆里那个懵懂又老成的少女。

蒲柔侧了一下头,眼睛眯缝在空气里。她笑说:“滚吧你。”

这句话在周若惊心里,激起了一阵悸动。他感到来自下腹的暗涌,这是在没有明显主观意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的关于性的波动。他珍惜这一阵以来,时常在心底瞬间泛起的涟漪。偶尔,他会因此联想到英国小说《旧地重游》里的一幕,青年查尔斯第一次见到贵族小姐茱莉亚,茱莉亚在开车,让查尔斯替她点烟,她从查尔斯嘴上摘走点着的烟时,查尔斯内心“捕捉到一阵瘦弱蝙蝠交配时的吱吱声”,跟蒲柔这时爆出一句“滚”带来的效应如出一辙。原文用的是“thin bat”,细弱的小兽,昼伏夜出,不祥不安,神秘的化身和它们的吱吱鸣叫,他还想到和“thin”类似的词“tiny”,微量的、轻轻的,不经风的,抖动着的,琴弦似的欲望,他可以反复咀嚼这些感触带来的陌生与惊喜,仿佛在提醒他衰老如期而至,每一个眼前是多么珍贵。周若惊知道蒲柔在开玩笑,就像蒲柔知道他也在开玩笑,他不确定的是,他的玩笑会在蒲柔蚯蚓般的脑回路里产生哪种效应。前面那句对蒲柔的话,在其他女子面前,他是不会讲的——他必须爱惜对方的感受,胜过爱惜自己的真实感受。他知道蒲柔会抨击他过于看重自己的“人设”,他解释过,因为常常不存在理解,所以才需要“人设”。只有在蒲柔这儿,这一个月来,跨过二十年空白忽然重建的联系,使得互相之间的那份“知道”,让他在面对她时,不需要有在面对其他人时,所建立的防御体系,也让他单方面感到哪怕他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时间,也可以不存在隔阂。

蒲柔开玩笑的方式,对于周若惊,在过去是可以想象的,中间二十年,他俩保持着断断续续然而持续的联系,从短信电话Email,到MSN、QQ和微信,当然,也曾经潦草地相见过。对如今她身上微妙的变化,时不时出格的言行,背后所依附的自然自在远远大过愤愤不平,周若惊在这一个多月里才体会得更深切。她从一种通常的个性化,到有了属于自己的松弛感。她过去当然同样是自然的,一颦一笑都发自内心,总似乎不如今日收放自如。他希望自己对于她,大致也是这样,又总是被莫名的忧虑攫住,暗暗操了很多心。昨晚他醒来好几次,每一次都发现蒲柔偎在他背后。也不能说偎着他,她跟他之间还隔着一个枕头,蒲柔就抱着枕头,蜷缩在他背后。他几次醒来,做一个翻身的打算,后脑勺就觉察到她规律的呼吸,他就有点愧疚,因为自己背对着她。但愧疚很快就被睡意赶走了,一会儿又醒过来。再次醒来,蒲柔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这一段时期,整晚都是这样时睡时醒,一夜睡不沉,到早上就经常睡不醒,往往不知道蒲柔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他不知道的是,当他终于睡沉的时候,往往却是蒲柔醒来的时候。她会面临和他一样的局面,和他一样以为只有自己在忧虑操心,在睡到一张床后,这里面依然存在着另一种形式的“擦肩而过”。

刚到这里的几晚,她还不是这样。她刚来的那几天,独自睡在另一个房间里。开头那几天,外面的形势看起来还没有今天这样紧张。那几夜,在简单的晚饭后,两个人微微喝一点酒,聊一阵过去的生活,蜻蜓点水,俭省的程度,她就差不多立刻起身告辞。周若惊走到自己的房里,靠在门上,听到洗手间哗哗的水声,接着是她细碎轻盈的步子,她非常正常地走去就寝,像半个主人,又像整个放松的客人。这个屋子曾经有过的女主人不外乎也是这样的晚间程序,也是这样差不多的步伐。一开始,周若惊不是没想过这个事。按理说,她是一位客人,但又不是普通的客人,即便“客随主便”是种客气的说法,实际情况往往是“主随客便”,在她身上,周若惊加倍希望由着她,怎么舒服怎么来;据她自己的讲述,在陌生的环境,她更习惯一个人睡:“如果我在其他地方,也能适应一个人睡觉,我就觉得自己很厉害的。”

“哦,”周若惊想到两人之间一直不碰的问题,就还是不问,尽量慢条斯理说,“哦。”

“就是挺傻的,我不想控制我的睡眠,但还蛮想主宰它的。”

“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我就是个傻子。”蒲柔说。

周若惊看到她一点不像傻子的样子,说:“一个人呢,说自己是傻子,那就肯定不是傻子。你这个傻子。”

“咳,‘控制是代表你跟对方不在一个阵营,‘主宰代表双方就是一体。”蒲柔一脸认真,相当认真。

周若驚对此觉得好笑,又有点气。这么多年里,蒲柔常常在极其细节的部分用尽心思,思考得振振有词,堂而皇之说出一句天真的瞎话,却在他周若惊认为最关键的地方,像泥鳅一样滑来滑去,甚至,压根儿就不在那个频道。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现在来——人们的出行受到各种限制的时刻。那她终于来到了,他也很高兴。开头的几夜,他有过一些表示,他猜测他希望的,也是她希望的。比如他会打开音响,播放几曲古典乐,给她多倒一些酒,让她多说话,他专注倾听,希望她留下来。但她身体里总是有个机关,让她反倒比从前更要矜持,时间一到,她就打烊了。某些时候,他模糊地意识到她有种虚妄的气质,她究竟在矜持些什么?他光是想一想就会感到难堪,难堪来自于他知道自己极有可能同样如此,所以是永远都不会讲出来的,何况他也并不想触及两人之间禁忌的话题,这些便都化作惊鸿一瞥了。

后来,蒲柔眼看要在他这儿滞留下去了。病毒肆虐,村子先是封闭起来三天,当中做一次全员病毒核酸检测,没有新增感染者就解封。诡异的是,病毒的传染性太强了,每次检测结果都有新增病例,一旦有新增病例,那就得再封闭三天,以防病毒扩散。三天、三天、三天地,一个多月就过去了。跟病毒赛跑,防疫工作无比艰难,仿佛一个当时当地看不到头的无底洞,身处其中的所有人都只有惺惺相惜,汲取安慰了。很快,几乎每天清晨,防疫人员通过大喇叭,在村里每栋房子周围转来转去,高喊“做核酸了,大家出来做核酸了”。通常那都是在六点多钟,蒲柔起先睡的那间客房——如果它可以称为“客房”的话——它的窗户恰好开在朝南小路的一侧,后面的邻居出来,都要经过这个窗户。蒲柔被大喇叭吵醒一遍,再被去做核酸的人吵醒一遍,然后被做核酸回来的人吵醒一遍,她才失败于屡次的入睡努力,挣扎着起来,和睡眼惺忪的周若惊一道,两个人一前一后,像不愿意打招呼的邻居,最后去做核酸。她当然是不会不去做核酸的,她并不想让可以早点收工的医务人员太辛苦。直到有天早上,大喇叭里的口号变成了:“宝宝们,出来做核酸了!”蒲柔在浅浅的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琢磨着那几声“宝宝们”的呼唤,吃惊之余,神志全清,越想越不是滋味,有种捉摸不定的大难临头,依稀仿佛,即将降临。一时之间,她不晓得该怜悯自己原来仍是个宝宝,还是要对工作人员派发更强烈的同情心了。

当天夜里,她躺下许久,数了几百只羊,还是很清醒。在持续的清醒里,渐渐没有知觉地迷糊过去,忽然又像被人拽住一般拉回现实。如此一来,她才意识到迷糊和清醒之间,有一条清晰的界线。此时这条界线,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它不像是来自外界的,在寂静的空气里,它像是她戴上一副骨传导耳机,而从颅骨内部传递出来的响动。她屏气凝神,丝毫未有动弹,在不敢面对又只能面对的镇定之下,去确认了它。它终归不是凭空捏造的,不是她由于失眠的某种想象,它确确实实是从外部空间递转一圈,钻入她的大脑的。它来自她头顶上的那块天花板,一阵细碎的贴着平面的沙沙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拖着什么东西,从天花板的一头溜到另一头,再沿着空气垂直往下,进入到与她平行的空间。节奏紊乱,时快时慢,一度甚至已经到了她的房门外,忽而又拉远了。

蒲柔扯过被子盖住头,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枕头,自然是睡意全无。她想起童年经历的一个夜晚,罕见台风席卷了城市,风呼啸整夜,充斥着树枝折断与高空坠物的轰然之声,她捂着肚子感到下腹部有个硬块,觉得自己必然活不到成年了,一时之间幼年的她对于近忧和远虑的一切操心都涌上心头。思虑再三,她终于还是在黑暗中爬起来,迅速打开门,迅速穿过过道,摸到周若惊的卧室。过道两头安安静静,什么声息也没有。他的门和客房的门是同一种款式,年代久远的水曲柳贴面门,不是后来房地产大繁荣带动下游产业链,冒出来的很多定制橱柜品牌那种一体成型的静音门。门板上有无数的划痕,蒲柔靠得近了,在月光下能看得很清楚。她好像一下子更清醒了,这些痕迹表示着岁月和人类生活的记忆,她不禁设想,都有谁曾经像她现在这样站在这扇门前——或许,有的人不必犹疑,就能从容地转动门把手。这一想法在半夜生起,很正常也很滑稽,两种感受互相抵消,等于无。门好像没有关严,她拉住门把手,扭动着向里推,门甚至又往外吸上了。她本想轻轻开门,倒反而弄出了很大的响动。她进去了就说:“我不喜欢这个房间,也不喜欢那个房间。你也不要问为什么,我想你是清楚的。”乡村的夜晚清澈,透亮的月光下,蒲柔衣衫不整,睡眼惺忪,话又说得公事公办。周若惊仰起上半身,一副被忽然查房的表情说:“哦。”她放下自己的枕头和被子,这些床上用品是属于周若惊的,因为她说可能要来,他早早就备下的。她抱着枕头被子又轻轻放下,一本正经地叠好,再钻进去的样子,就像这是从她那儿带来的被褥。周若惊那一刻想到,蒲柔很像一只猫科动物,所到之处,尽自己微薄所能,为周遭事物标记属于她的气息。他伸手给她掖被脚,手被她抓住了。她的掌心冰凉,冷冷传过他的指尖,他反手去握紧她,在对方凉凉的肌肤上,恍惚间,周若惊觉得是小时候在老家握住一团冬天的雪,在寒意的侵袭以后,血液向末端的毛细血管奔涌而去,血的流动带来了热量。蒲柔轻轻地叹气,翻身,一切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夏天。

他们睡到一张床上的前几夜,蒲柔每晚翻来覆去,每次翻身都掀着被子,同时她还要把当作抱枕的一个枕头带过来带过去。周若惊背后总是扇过一阵阵风,他也睡不好。睡不好,他倒不是特别担心,大家都不用早起去上班,做完核酸还可以回来继续睡。有一次,蒲柔实在折腾得令他焦虑,他几乎彻底清醒,转过去,摸着她的脖子,又伸手到她的被窝里,在她背上抚摩,一圈一圈地抚着。蒲柔说:“好舒服啊。”他正要回一句话,她先答了。她说:“就像撸猫一样,我现在知道猫有多享受了。”周若惊在黑暗中笑了,自从村子被封闭起来,院子里经常来两只乞食的野猫,一只白猫和一只狸猫。白猫长得比“白猫洗洁精”瓶子上的还要冷漠,吃完就离得远远的。狸猫的脸宽一些,很亲人,吃饱了会在他裤腿上蹭来蹭去,在他两腿间绕,有时去摸它的头,它也不会躲闪,往往是低着头不动,等待他把手放上来。周若惊并不特别喜爱猫,对猫的讨好是怀疑的,很难分清楚是猫需要被撸,还是人需要满足。他停了手,说:“睡吧。”蒲柔说:“不摸了啊?”她转过头来,脸凑在他的脸前。他看到她还闭着眼睛,一只手伸出被子,搁在枕头上。她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婴儿,一个小女儿。周若惊感到这种想法是危险的。她却迷迷糊糊地又说道:“你不摸,我就睡着了,一直摸的话,我就在等你停下来,睡不着了……”蒲柔在梦里说的话,都跟她清醒时对待这个世界一样,一点点不屑的同时,带着一点点占有。周若惊抓住她的手指,亲了一下说:“嘘,不要说话了。”

蒲柔就此在周若惊的床上睡下了,直到今天。眼下,她说出一个冒犯的字眼后,等待许久,没有听到周若惊的回话。她微微起身,挪动了椅子,朝后面转过半个身子来了。周若惊双手叉腰,一脸出神,应该是还没有吃早饭,倒已经叼着一根烟了。他个子其实不高,好在腿长,同时肩宽又不至于超过胯宽,虽然这是个缺点,但也可以说是某种恰当的比例,不让矮个子过于头重脚轻,所以就显得个子属于中等了。套头衫的下摆不对称堆叠在胯间,看起来邋里邋遢,蒲柔伸手出去,试图替他整理一下上衣,但是没有够着。她倾斜着上半身,晃了几下,再回身,周若惊才回过神来,拿住嘴边的烟,走了几步到她身边,在阳光的沐浴下,眯着眼睛吐出烟雾,给了她一个笑容。蒲柔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假如她知道刚才他走神的每一缕思绪,她大概就未必能在这一刻捕捉到他笑容里的宽厚与平和了。于是,这一个普通的上午,在他俩一起度过的不长的时间里,蒲柔眼里的周若惊,被她涂抹上“宽厚与平和”,宽厚而平和地朝她笑着。并不是说蒲柔不赞同他的“宽厚与平和”,而是她觉得他有非常复杂纠缠的意识与情绪,最好不要用几个词语去简单概括,举个例子,比如“温柔而坚定”,这一个在描述字眼的表面显得很从容的姿态,蒲柔知道其背后必然是波澜涌动的。但是一般情况下,蒲柔总是难以战胜自己的理智,总是在一个瞬间,便匆匆忙忙给周若惊下一个定论,无论何种方面的定论。他的容貌,和蒲柔当年印象里相比,看起来有很大的变化。通常这個年纪的体面人,职业生涯最好的几十年经历了经济发展的红利期,有稳定的工作,有合适的薪资,有牢固的阶层,一点也不像他这样的。一方面,周若惊仿佛衰老得过于快速,衰老的速率似乎提示,他在持续性地承受一些压力,压力不至于压垮他,却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另一方面,他如今下垂的眼尾、眉心的川字纹,甚至是因为保持住清瘦的身材而带来的脸颊的削弱,都给他增添了好几分忠厚的味道,一种可信、踏实,覆盖了当年的那一点痞里痞气。

他是有点痞气的吗?蒲柔在记忆里搜索,当年可能还真的是。

那是在二十年前的成都,在还没有像后来一样被拓建的宽巷子里的一家青年旅舍。那是一家得到国际青旅认证的旅舍,由一栋三层楼的川式民居改建而成。蒲柔和她的两个同伴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车,从杭州出发,经湖州进入318国道打算入藏,需要在成都停留休整。他们在这天后半夜抵达青年旅舍,据蒲柔的其中一个同伴所言,如果一切顺利,三天后就可以出发,开始川藏南线的行程了。

这天下午,两个同伴去给汽车换零件了。饱睡一个白天的蒲柔起来,呆坐在川式民居的院子里。院子里有几张木桌、几条长凳,蒲柔坐在其中一张摆着几幅地图的桌子旁。地图可能是别的背包客留下的,也可能是公用的,同时也并不意外,一张是青藏公路的,一张是川藏公路的。她不是那个年代合格的背包客,相反,她觉得“驴友”这个称呼傻乎乎的;“自驾去西藏”在那时候,尤其是在眼看着中国也迈进家用车时代的那时候,是非常时髦的潮流,而对于潮流的抵抗,恰好又是蒲柔在那个年纪追求的另一股潮流,这后一种潮流,支撑着她以为自己并不“泯然众人”。因为和同伴们的组织本来不过是一时兴起,是他们在论坛发帖,说要走一走中国最美丽的公路,恰巧蒲柔前一年刚拿到驾照,对开车的驾驭感正是最着迷的阶段,响应了一句,很快敲定了时间,他们就自然地一起上路了。蒲柔不管行程,她只知道他们要走的318国道,东起上海,西至樟木口岸,横亘了整个中国大陆。但今天同伴临走说的那句“我们可以走川藏南线啦”,却让她有点疑惑:难道不走318了吗?现在,她看了会儿地图,才明白过来,318国道上,从成都开始的这一段,叫川藏线,从这里开始,分成一段北线和一段南线,最后殊途同归重回到318。蒲柔苦笑一下,心里有些不能说的讽刺,因为说不清楚,也不想执着。她趴在木桌上的半身直立起来,视线移到周围。这幢三层的民居,四面围成一个院子,二楼和三楼的走廊上都有一整圈靠椅,蒲柔看到方才她从楼上下来时,就坐在那儿说话的两个法国女孩,这会儿,其中一个站着,给另一个剪起了头发。旅舍院子的角落,那里有一缸荷花,躺着一条金毛寻回猎犬。当年,这家青旅就在驴友圈里颇有口碑,在进藏的行程里,它跟拉萨的吉日旅馆、八朗学旅馆一样小有名气。她的同伴本可以住舒适一些的酒店,更愿意住在这里,哪怕连停车都要停到其他地方去,图的就是一种人在旅途却还能群而不党的感觉。驴友们人来人往像吃流水席一样的氛围,今天有一个很笼统的词——“氛围感”——来形容,当年没有。不过蒲柔环顾这个小院,或多或少已经get到了青年旅舍的氛围感。她盯着狗看了一会,觉得金毛那种憨傻的样子,不能激发起她的兴趣。当然,不是说她的兴趣有多么重要,她不把自己的喜好看得对他人有什么分量。纯粹是在狗的事情上,她特别喜欢狗狗,而此时此刻,这样一条在青年旅舍属于标配的、温驯可亲、任人摆布的狗,蒲柔一时半会儿没有产生摸摸抱抱的想法。有点奇怪,她暗自琢磨起来,很快就找到一个勉强的理由:这个环境太陌生。她急需找到一点什么,让自己切入周遭。可以是一条狗,但现在最好不要是一条狗,狗在现在的语境里,不如人更有趣。

周若惊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从门外走进来。准确地说,他是从石头鱼缸边走过来的,提着一个塑料袋,摇摇摆摆,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一屁股坐在蒲柔对面的长凳上。下午过半,有一些住客返回,还有一些旅人来投宿,他们无一例外,不是背着巨大的登山包,就是踩着笨重的登山鞋,穿着速干裤,脸上红扑扑的,行色匆忙。周若惊跟他们完全不一样,首先他跟不少人一样,是独自走过来的,但他又有一种很特殊的“单身气质”,让他一个人的状态,既像一个人,又像有一群人;其次他的神情要更坦然,体现着很高的舒适度,独在异乡,不为异客,“千经万论,处处指归”,显然过于高妙了,倒也未必言过其实。当年三十出头的周若惊,勉强扎着一个小辫子,非常细小的辫子,可有可无的辫子,让人会怀疑是否有必要扎的一个小辫子;上身是白色棉布上衣,下面是藏青亚麻长裤,脖子上挂着一块白玉,白玉的绳头不像通常那样编织一个复杂的纹样,只是打一个简单的结,显得潦草,于是那块玉倒反而烘托得更贵重了——这么不看重装扮的人,他非要挂的玉,想来总是一块好玉,起码也是意义非同一般的玉。他在驴友云集的青年旅舍,罕见地踩着一双简陋的人字拖鞋,然后他在蒲柔好奇的注视下,抬起小腿,歪头打量了一下拖鞋,才开口说话,漫不经心的腔调:“从哪儿来?”

蒲柔想都没想,回答说:“到哪儿去?”

周若惊本来是有点酷的,这会儿立刻笑起来了。笑容在他脸上舒展,单眼皮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缝,把他进门时候展现出来的上下一身痞气,中和掉了。他笑的时候,就像孩子一样单纯,蒲柔感到他完全是真心实意在笑。那种笑容的绽放,就是在说,笑容的主人不会常常笑,只要笑了,便是发自内心的。但无论如何,这样一身打扮的周若惊,一点也不像他自己所说的,“我是教授汉语言文学的大学教师”。这句话里,独独“汉语言文学”和“大学教师”这两个词组,他用了近似于宣叙调的口气,翘舌音归翘舌音,前鼻音归前鼻音,字正腔圆地讲出来。

“哎呀,好巧,”蒲柔记得当时自己回答,“我是学习汉语言文学的中学教师欸!”她也学着他的腔调说话,用“学习”去对应上他的“教授”,说书面语,用她在普通话等级考试时候才用的标准发音,最后的语气词却是来自南方家乡的方言。她心里很喜欢这样的好玩,本来毫无食欲,忽然之间就感觉到肚子饿了。她指着周若惊搁在桌上的塑料袋问:“这里是什么?”

“春熙路买的盐焗鸡。”

“好吃吗?”

“好吃。”

“我能吃一块吗?”

“可以。”

“果然不错欸。”

“那家店的鸡特好吃,我每次来成都都去买。”

“你经常来成都呀?”

“对。你给我十块钱吧,算咱俩AA。”

蒲柔正在吃一块鸡胸肉,因为不太好意思去挑下一层的鸡腿。她咀嚼到一半,听到了这句突如其来的话。

“吃吧,你再吃点,吃够十块钱的。”

“那我要把鸡腿吃了。”她说。又因为他说了“咱俩”这个萍水相逢中算亲昵的词,她抬起眼多看一眼,看到周若惊写了满脸的真心实意。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蒲柔去过很多地方,有时候是和别人,有时候是独自一人,不管怎么样,她时常觉得再也回不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后来的每一次,即便她和同伴在一起,即便她就是一个人,都比不了那会儿她还有一个周若惊,陪过她一段短暂的时间。她现在坐在阳台上,而且这是周若惊的阳台。她想起少年时代听过的一首歌,那首歌正好名叫《张浅潜的阳台》,里头有咳嗽有敲锣还有打鼓,张浅潜嗓音玲珑薄脆,咿咿呀呀唱出一句“他不会肥胖,因为他要思想”,依稀一段旋律,模模糊糊浮現出来,蒲柔正在拒绝用感官去领略这个春天的早晨。她在自己的想象里回忆着所有那些相似的早晨,那些曾经有过和还会再有的早晨,所有的早晨都只是某一个经典的早晨,所散落一地的碎片。此时,她和当年同样身处异地,何时可以离开是一个未知数,恍惚之间,心中产生一个错位的感知片段,现在就仿佛已经过去的有一年,她正坐在湘西凤凰城的吊脚楼上,望着远处的夺翠楼,无所事事——那一年,和过去相似的处境依然在于,她愚蠢地接受了新旅伴,而为此在一路上受尽话不投机的折磨。她曾经和现在,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周若惊二十年前的“一告而别”,他庄重地跟她道别,甚至充满了仪式感,仿佛他即将去做的是多么重大的事件,当然比蒲柔要重大得多,以至于此时,她猛然收回思绪,意识到了某种就像噩梦醒来终于清明澄澈的感觉,因为周若惊此刻就在身边,非常真实地,在一边。

难道真的是住习惯了,习惯到可以放下一切了?蒲柔翕动鼻翼,上午的空气还是属于干爽的,风中有一股晒了一天的棉被的香气,水果、花和烘焙的混合气味,或者说在户外晒一天的被子总是吸饱了这种香气,跟远远地经过稻草垛闻到的一样,民间说那就是螨虫被烤焦的气味,科学家认为是光化学反应产生活性自由基的气味。“你注意到那只斑鸠没有?它刚才飞走的样子太奇特了。”蒲柔说。

“我知道,我也注意到的。”周若惊温柔地说。

蒲柔复杂地看一眼他,猜测婚姻毕竟改变了他。他不是很细心的外表,实际上藏着很操心的内心,相较记忆里的他,现在的他更能去把这份操心表达出来了。前两天,她的过敏性鼻炎剧烈发作起来,引起了咳嗽,似乎还有一点体温升高,对她来说这是家常便饭,吃片氯雷他定熬一下就过去了,周若惊不声不响拿来体温计,在她面前甩了又甩,放到她嘴里,一定要她量一下。婚姻对人在这方面的影响,总归是裨益于继来者的,想到这一点,蒲柔的心思更错综了。

她说:“它先是像要自杀似的让自己掉下去,掉到半空才张开翅膀让自己飞起来。”

周若惊说:“一点都不像恐龙的后代哦。”

蒲柔特别喜欢他语气末尾的“哦”,南方式的尾音,不完全表示疑问,而是表示征询认同,表示一些不那么确定。一个北方人,这样用语气词,属实有些温柔了。

周若惊说:“据说萨特旅行的时候站在比利牛斯山上,产生了存在主义里关于‘想要纵身一跃的念头。”

“对,眼前的景色似乎在无限延伸,视线的尽头展开成了永恒,给人错觉好像有了选择生存还是死亡的自由。其实呢,”蒲柔停顿了一下,“科学研究发现,这种感觉的产生是因为视觉和前庭系统产生了冲突。”

“小赤佬。”周若惊摇头说道。

“法国人把这种冲动叫作‘虚空的召唤,哈哈哈。”

“哈哈,法国人。”周若惊说,他把“法”字发成了第四声。蒲柔会到了意,这回没有过于在脸上笑,她反而有些怨恨起来,这么聪明的人,不要让他太得意了。

所以……蒲柔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应该有个因果关系,自然转开了话题。她客气地问:“昨晚睡得好吗?”

昨夜她和周若惊把最后一瓶酒喝了,一瓶35度的奥美加龙舌兰。这瓶酒的瓶子通体有雕花,标签和盖子的蓝色,是质地醇厚的一种蓝色,他们一致觉得它最漂亮,要留到最后喝。在此之前,为了打发无聊的漫漫长夜,他俩搜遍了这幢房子的角角落落,找出来好几瓶被遗忘的红酒和白酒。每晚,他们都是先做个标记,然后把当天的量倒出来。每天平均地喝一点,喝一点,不敢过分,不敢一下子喝太多。直到昨天晚上,周若惊拎着这瓶龙舌兰走进房间,放到桌上,跟蒲柔说:“轮到它了。”

蒲柔很吃惊:“最后一瓶了?”

周若惊点点头,说:“今天喝多少?”

蒲柔说:“真没了?”

周若惊说:“真没了。”

蒲柔靠着椅背,用一个手指顺着酒瓶上的雕花纹理滑下来,忽然感到不耐烦,压抑很久的情绪泛起来,她打个嗝,浊气一排而空,说:“那……那索性喝光光,喝个痛快算了。”

“一醉方休?没想到还能有这么浪漫的时刻。”周若惊重又拎起酒瓶,看了看,“也就35度。”

蒲柔指着靠墙摆放的几个空瓶子,幽幽说:“我本来还以为,这些酒够我们喝到我能回去的那一天呢。”

周若惊说:“酒没了,人还在,哦?”

蒲柔说:“对对对,就像那个玩笑说的,比钱没了更惨的是,钱没了,人还在。”

周若惊说:“现在可好,人也在,钱也在,酒却买不到。”

蒲柔没有作声,她已经有点想回去了,却被现实逼迫着,想着冰箱里最后两个鸡蛋,明天是吃水煮蛋还是荷包蛋?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做一下,可以使两个蛋显出有好几个蛋的样子。她知道有这种做法存在的,比如以前单位食堂的免费蛋汤,看起来满满一桶,蛋花像浪花一样翻滚,师傅可能只需要花掉两个鸡蛋就能有这种效果。如果把那种做法用在自家做菜上,是一种幸还是不幸呢?可她连这种方法是什么也不知道,当然可以网上搜索一下,她偏偏懒怠搜,就好像蒲柔跟另外的东西杠上了,突破不得,只好把气撒在两个鸡蛋上,想想鸡蛋真是可怜。蒲柔脑袋里百转千回,想来想去,又觉得还不如明天不吃早餐了,那样中午还能用它们下两碗鸡蛋面;不如中午下阳春面吧,晚上还能做个炒鸡蛋;不如别吃了,供起来看看得了,两个鸡蛋将跟坚硬的石块一样,得以永垂不朽……蒲柔甩甩头,强行剥离这些像童话一样永无止境延宕下去的念头,她真的迟早要死在这些杂念上。费这劲干吗?亏得她是个很多事想想就算了的人啊。

周若惊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把酒倒上,给蒲柔那杯里添了些凉水。又说:“你看加这点够不够?也不要兑太多,太淡不好喝了。”

蒲柔点点头,这个人体贴是一向体贴的,先前她出于一种保护消化道的考虑,喜欢在高度酒里掺点水,不过她那会儿不想喝兑水的酒,但也算了。只是好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说得似乎大义凛然。什么时候,讲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都需要勇气了?可偏偏就是这样,因为酒喝完就没了呀,因为就是在挥霍眼前最稀缺的东西呀,因为他们就为了眼下的活着去活着了呀。

“唉,给个痛快。”蒲柔苦笑着,把杯中酒喝了一大口,一下子去掉了三分之一。周若惊说:“悠着点儿。”拿自己的杯子碰碰她放下的杯子,也陪了一大口。

35度的酒刚刚好,兑了水就寡淡了,好在龙舌兰的特殊香气,还是足够穿透。没有下酒菜,前一阵两人都是就着一罐开洋,做菜都舍不得用,宁愿来下酒,现在就只能干喝了。“你知道龙舌兰的花语是什么吗?”蒲柔看着手机说,“竟然是‘离别之痛。”

“欸,如果我明天就能走了,你痛不痛?”

周若惊本来半躺在沙发上,脚搁在另一头的扶手上,他拿着酒杯的手朝蒲柔示意,又直直垂向地面。“那你也得走得成啊。”他正在使劲想,这瓶酒是哪儿来的。

“二十年前,你痛不痛呢?”

“那时你还很年轻。”周若惊说。

“所以你是不痛的。”蒲柔说,“鬼知道。”她看向窗外,南边的地平线一片黯淡。“听说那条大路上,停着好几辆货车,没地去,有家不能回。我本来跟他们一样流离失所了。不知道住在车上那么久是什么感觉,还好天气暖和了。”

“你安心留在这儿,别瞎想。”周若惊仰起头,向她招手。

“哟,这个姿势很像《马拉之死》。”蒲柔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把头搁在他的肚子上,“你当然不喜欢那幅畫,我知道。”

“亵渎了圣徒,那画面。”周若惊说,“我曾经养过一条狗,它又懒又馋。有一回我在单位里受了气,也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不开心,它走到边上,看了又看,忽然跳了上来,把头搁在我的肚子上。”

蒲柔说:“它在安慰你。”

周若惊说:“可不是?后来它不见了,我找了很多天,终于在一个柴草垛里找到了。已经硬透了,可能被人下了药。”

蒲柔抬起头,抓住他的手。他说:“我后来想起这条狗,总是想起它把头搁我肚子上时的眼神。”

“就是我现在这样的眼神吗?”蒲柔眨巴着眼睛,眼眶周围因为酒精显示出一圈红晕,貌似有点眼泪汪汪了,她话锋一转,“外面那条停满大货车的路,竟然叫天使路。来的时候我没意识到,现在意识到了。”

听到“天使”两个字,周若惊想起这瓶酒哪儿来的了。酒是前妻留下的,她说酒瓶的颜色让她一看见就想到女儿的小名——“青团”。他奇怪刚才盘点剩酒的时候,怎么一下子没想起来。如此玲珑通透的瓶子,现在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刺眼得很,许是喝快了,周若惊有点冲动,想去野地里砸了它。

所以昨晚他们喝得晕乎乎的。蒲柔没想到龙舌兰酒喝多了这么难受,不亚于喝多了红酒。都说好的白酒不上头,那是果然的,她喝白酒还从没这样过。整夜都好像有个马达在她大脑里轰鸣,所谓“离别之痛”不过如此了吧,虽然很困,又很清醒。周若惊的呼吸声,时而粗重,时而微弱,蒲柔在微弱的间隙快要入睡,又在粗重的时刻被惊醒。她轻喊他的名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刷刷地,像纸张在粗粝的空气中摩擦:“周若惊。周若惊。”他大概也喝多了,没像平常去回应她。清醒的人看熟睡的人,后者是多么乏味无聊,没有意识地处在梦中的意识里。接着,自从她搬到这个房间后,就没再出现过的那些声音,又出现了,毫无预兆。在黑暗中,她猛然把眼睛睁到了最大,由于看不清什么,睁眼的努力全是白费。这回,这些声音不再是上一次那样,像蹭着地面一样沙沙地,而是近乎于咚咚咚地,似乎小孩子在跑动跳跃,欢快得毫无忌惮。蒲柔伸出手臂,推周若惊的肩膀。感到他好像醒过来了,她说:“你听到了吗?”周若惊非常困倦地从喉咙里滚出几个词,她又推他一把,问道:“……是老鼠吧?”声音再次消失,周若惊“嗯”一声,翻过去,再也不说话了。周若惊是谨慎的人,平常没理由对她的反应置之不理,那就肯定有他的什么考虑。莫不是比猫还大的老鼠?蒲柔开始在脑海里回想这栋农舍的外观,试图在她肉身一动未动的情形下,复现自己的位置处在整栋屋子的哪一个点位上。南边的大门,北边的厨房,二楼的两个房间一东一西,她在脑海里,把这些意象摆放到“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平面图上,想不清楚老鼠在房顶上抑或在屋子的任何角落跑动,为何能制造出这样巨大的响动。她尽量不把事情往不科学不理智的地方想,她宁可在脑海中勾勒一幅凌乱的全息三维空间画面,成功地让自己在科学的幻想里精疲力尽。蒲柔眼看全息画面支离破碎,理性构筑的推断也坍塌一地,她翻来覆去换了好几种姿势,反而看到窗帘缝隙里的天色开始透明,勾出各种摆设的轮廓,它们的边缘从暗影里浮起来,万籁俱寂,乡村的夜晚死一样地静默,在静默中存在着无法抵御的变化。一种别样的凄凉油然而生,为什么所有人都睡着了,唯独她醒着?她起身到窗前,帘子拉开一条缝,望过去,通向村口的路上,远远地还亮着灯光,白亮的灯光不仅把半爿天色都照亮了,也把那几顶蓝色帐篷照得清晰可见。值守的工作人员,他们不是也一样没睡吗?有一个穿着倒背防护服,远远看去和帐篷一样蓝蓝的人儿,还笔挺地坐在那里。蒲柔想着,抑制不住心神不宁,又折回到床边,坐么坐不下去,索性躺在了小沙发上。她蜷缩起两条腿,沙发的布料粗硬而冰冷,正好给她脑子里的马达降降温,她才终于有点迷糊过去了,直到周若惊喊她的名字。她依稀之间答应了,回到床上,一个翻身靠着他的脊背,重新感到另一具身体的温度,倒有点像是相依为命了,终于彻底睡去。

还好天亮了,阳光依然如此明媚,昨晚的凄凉便也成为一个只配在黑夜里出现的问号,蒲柔现在提都不想提。她对着周若惊发问,只是打个招呼,不是要等一个回答。周若惊早就习惯了她的性情,他宽待地回答,与其说表示了兴趣,不如说更像是照顾:“还好。大概比你睡得好。”

她其实没听见周若惊回答了什么。并非毫不关心对方的睡眠,她心里含着的疑问,自觉问了就是多了,不问就是没有,假如掰扯不清,反而大家都挥之不去,成为负担了。蒲柔举起手机示意,说:“我刚做完一笔交易。把上星期加仓的那部分卖掉了。”

“啧啧,”周若惊说,“这么厉害啊。”

在炒股这件事上,蒲柔其实不擅长交易,她擅长持有。她知道周若惊同样清楚,持有和交易,交易和持有,皆是很有难度的行为。他也不管这笔交易是挣了还是亏了,便发出一个赞叹。蒲柔往往捉摸不透周若惊赞美的语气,拿不定究竟是玩笑还是溺爱。如果是玩笑,总带着一些半真半假,她安之若素,可如果是溺爱,她不知道有没有福气消受。她尽量通过一种中性的态度去应对他,她当然也知道,这种态度在他看来是多余的。周若惊总是希望她能再自然一些,如果不能更“自然”,那也要再从容一些。他希望她身上的“松弛感”,不光光是气质的一部分,也要成为命运的一部分。蒲柔每天负责做饭,她总是在准备午饭的同时,就把晚饭也准备好了;该洗的该切的,在一天当中很早的时候,就安排得明明白白。周若惊还没有找到机会开口劝她别这样,自由意志如果是指向不那么好的方向,哪怕有它本身总是好的,他思虑他终归也要去反对反对看看的。他就在心里希望她慢慢地做事,因为他们有的是时间,而且只有时间。当步入人生的后半段,时间貌似流逝而去,但也唯有时间,最为公平充裕。

蒲柔回答:“不厉害不厉害,短线交易,一平九亏。”这就是她对于赞美的中性态度,当然她回答的内容也是事实。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我现在把这个当成了工作的话,不做一下交易总是不安心。虽然其实可以不要频繁做交易的。当我还有其他工作,对持仓并不采用做交易的方式。在做交易和不做交易之间,很难平衡。”

周若惊掏出手机,打开券商软件。画面太美没法看,情不自禁皱眉头。他说:“做就做,不做就不做,什么是‘很难平衡?”

“我的意思是,曾经可以平衡,现在有点难以平衡。”蒲柔说。周若惊漫不经心地挪动几步,半边身子靠在栏杆上。蒲柔便感到自己那几句话讲得有点多了,不像她刚才谈论那只斑鸠,显得既轻巧又聪明。

周若惊不觉得她回答了问题,随口说:“主要是心理上的……某种变化吧。”

蒲柔不应,算是默认。忽然间,就有些索然无味,不想说下去。即便她无数次仔细地盘点过库存(食物抑或钱财),坐吃山空的感觉,无论如何都是不好的。蒲柔又想到昨夜的酒和最后的两个鸡蛋,这两者与做交易这件事一样,对她来说,是小国寡民的生活。小国寡民是老子的理想国、乌托邦,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蒲柔的“小国寡民”里有她的星辰大海,她是要奔星空而去的,虽然星空略微缥缈,她不选择放弃,而是远离了纷乱扰动。“安安耽耽。”她时常自语一句,“安耽”不能取代“安心”,一个“耽”字,含着搁置的意味。虽然话里有坚忍的无奈,这造就了蒲柔现在的生存路径:做交易。靠交易获得现金流,靠持有获得资产增值,这是她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合适的出路了,兼顾性情与理想。她从学校离职,很多人都吃惊,吃惊之余多怀揣善意,以为她要去某些更大的空间施展身手,或者飞黄腾达了。老校长请她吃饭,同事请她吃饭,还给她送分别礼物。蒲柔真正感兴趣的事情不是权位,也没有那么好为人师。尤其是,当一个中学老师,很容易成为一种模式化的生存,老师这个职业会偏向于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因为学生面对老师,往往是一张白纸,处在被教授的状态。长期下去,对作为老师的个体而言,会变得僵化。渐渐地,只是在重复年复一年的课本知识,有了些奇思妙想,去开几节创新型思维的公开课,能创造的东西也很有限,或者说,整个模式里的素质教育改革,让老师只是在重复地创造,制造出程式化思考的假象。有回,她所在的教研组去小学听一节文言文创新课,课文是《高山流水》,上课的男老师背来一张古琴,是他耗时一年亲手制作的。四十分钟的课堂,他花费了三十分钟来宣讲这张琴是如何制作的,花费五分钟弹了一支曲子,终于把小学生们的兴趣调动起来了,师生一起用最后五分钟声情并茂地朗读起了课文。这节创新课,据说后来得了全省第一名。蒲柔经常想,这把琴和这样的语文课,很像造得富丽堂皇最后客流量少得可怜的高铁站似的,不光是浪费资源的问题了,是要可怜可怜我们自己了。

蒲柔最感興趣的是事实和包含在事实中的逻辑。事实和逻辑隐现在人性背后,金融市场上,无论是技术分析里的各种头肩底、破底翻的形态,还是价值投资者眼里的估值和价格的偏离,都是人性在交易中留下的痕迹。她在做交易上没有天赋,她的盘感也没有好到强烈的地步,她只是掌握了一些基本的交易技巧,就敢背靠着所谓的“资本市场”,试图生存下去。要说起来,她对于维生路径的选择,恰好证明了她在思维上能不那么从众,而且天然对人多的地方比较谨慎。蒲柔这些年基本不看现场演唱会,也从不在跨年夜去热闹的地方。尤其这几年,她不轻易解释自己的行为,她对情绪周期有理解,表现在交易层面,就是买在别人不得不卖,卖在别人不得不买。

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周若惊说:“不管做什么,工作对人总是有异化的,工作就是人的生存关系。”

蒲柔说:“却遗忘了人的存在本身的存在性。”

书呆子。周若惊“嘁”地叹声,说:“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蒲柔摇摇头,说:“我有什么好的?总是你更好一些。”

周若惊说:“别这样。你总是以为别人都过得比你好。”

蒲柔一声嗤笑,说:“哪怕在交易中,有句话也是适用的,‘合群是为了自保,孤独是真正的自由。”

周若惊斜眼瞅着她,她也撇着嘴瞅着他。“我怎么说了这么做作的话?”蒲柔话音刚落,两个人一道莞尔了。

“我简直不配讲这样的话。你说是不是?我不配。”她接着说。

周若惊不响,把手机放在焦木搁板上,顾自扶着栏杆,做起了每天起床后的空腹推墙俯卧撑。做完几个,他又捡起前面的话头。他总是这样的,在别人以为结束话题时,又忽然接起来。他说:“没有做作,简直是骄傲嘛。”周若惊眼里,以前蒲柔身上有种骄傲,在他大学教师看来,只是来自于中学教师的身份,来自于基础教育里一部分大无畏的力量。而她现在什么身份都没有,连一个通常概念上的工作都没有,她的那份骄傲却能依然若隐若现,周若惊心下一阵凉意。她也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女孩了。

蒲柔抿了一小口咖啡,非常小的一口,让咖啡在舌头上荡了一圈,感觉到苦味在舌根处慢慢浓烈起来,才咽下去。她顺着他说下去:“是挺骄傲的,我买的ETF又大涨。嘿嘿。”

周若惊松了一口气,说:“我也买的ETF,怎么还在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又去抓手机。他特意让声音激动起来,那种愤愤不平化成微微尖锐的音高,跟他的年龄和外表相比,起码年轻掉三十岁。蒲柔护住咖啡杯,生怕他动作过大,碰翻了杯子——这可是最后一杯了,同时非常配合地对他笑起来。周若惊说:“叔本华告诉我们,对别人不幸遭遇的幸灾乐祸,就是来自地狱的笑声哦。”

蒲柔听闻,终于笑得直不起身。她说:“专心锻炼。攒肌肉比攒钱重要,钱没了可以挣可以借,肌肉没了,到老了站都站不稳。”

周若惊瞪她一眼。蒲柔没理会,故意往下说:“你炒啥股呢?好好上课不就得了。又没啥物质追求,有点乐趣都是做做学问啊思考问题之类的,属于精神需求,特别省钱,就是……费人!”

“滚吧你。”周若惊笑着说,呼哧呼哧做着俯卧撑。这次,他从栏杆转移到在地上做。蒲柔站起来,蹲在他边上。她握着自己的脚踝,歪着头就像看一只做运动的小动物。

“别这样看我行不行啊——”周若惊说。

“不行。”蒲柔说,还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顶,二十年前浓密得可以扎小辫的头发,现在已经很稀薄了。而她终于可以这样光明地去触碰他,以一种她还没有完全释然的方式。

“受到了什么蹂躏和折磨,让男人的头发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渐行渐远杳无影踪啊?”她阴阳怪气地说,“瞧,不是我看着你,你都不会开始做这种高难度俯卧撑的吧?这叫什么来着?钻石?对对,钻石俯卧撑……”

话音未落,周若惊啪地躺在了地上。

“我一直认为,我就是运气好。”蒲柔没去扶他,止不住地还在说,她如果不说下去,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关于指数ETF呢,巴菲特讲过,股票投资的尽头是指数基金,指数基金的尽头是纳斯达克100指数。”

“你别欺负我炒股炒得差,巴菲特没说过这种话吧?”

“前半句好像说过,后半句那是我自己加的。你买的那几个指数ETF适合长期持有吗?波动太大,不见得有什么长期收益率。”

“上证指数哪有波动,十年如一日的3000点。”周若惊做出询问不解的表情,不过在蒲柔回答前,他的眼神就表明他已经明白了,“听说投资A股上市公司的外资,当了十几年股东竟然还是亏的。”

“笑死,外资卷不过内资,纷纷表示A股是个赌场。也有说连赌场都不如,赌场还有规则,A股只有规矩,是台绞肉机呢。指数永远3000点,个股的波动却异常大。A股就这么奇葩,很像一只严丝合缝的钢精锅,里头塞满了垂死挣扎的青蛙,青蛙蹦跶得再高,锅子外面纹丝不动,声音都没有的,青蛙们终究闷死在里头——这也就是股民常说的,股价坐了过山车,哪里来回哪里去。”蒲柔一口气不歇地说完,“欸,还别说,真都得死里头——因为是融资市,因为退市机制不完善,还因为很多东西不能说。”嘴上讲着“笑死”,蒲柔的话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你怎么这么会打比方?”周若惊讪笑着说。

“我是老股民嘛。我买的ETF是纳指和标普——你看,如果我要遵循巴菲特的逻辑,就应该在美股的指数里实践对吧?”

“有点道理,这也是某种角度的知行合一。”他回答。

“說来惭愧,我没有本事在盐碱地上种出玫瑰来,只能增加投资策略的丰富度了。”蒲柔补充道,“不光是我缺乏在A股必备的人定胜天的精神,而是基本面上存在的一些路径依赖——习惯于扩大投资、习惯于扩大供给端而不是需求端……那根本就违背自然规律嘛。”

周若惊说:“我呢,老是做反。前几年价值投资挣钱,我在做超短,今天买明天卖;这两年适合打游击了,我却只能躺平了,美其名曰‘终于价投了。”

蒲柔接着说:“而且你知道吗?做过美股的都知道,关注GDP、非农就业、物价指数、美联储议息几个数据,基本就八九不离十了。但在A股,从能繁母猪的产后护理到人口饱和生育率,从7纳米光刻机到高铁齿轮传动系统,从光伏产业链博弈到刀片电池黑科技,从机器人技术分解到大宗商品周期,从外卖骑手数量到电瓶车需求变化,从医药集采到国际海运价格,从国际冲突到国内政策,啥玩意你都得学,都得懂。最后钱多半是赚不到的,但至少落得了满身才华:张口宏观大势,闭口十年国运,左手人口出生率,右手景气度空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简直无所不知!唉,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后来,我的解药就是跑步,一天亏五万得跑一小时,亏得越多跑的时间就得越长。”

“唉,所以要知道我们是常人,最多是有一点追求的常人。话说回来,不是常人便也不会显出其追求的过于艰难了。”

“嗯,太艰难了。你知道吗,境外敌对势力把咱们A股的‘永恒3000点叫作‘Fate Line,命啊,真的是命。”蒲柔苦笑叹气,感到眼睛酸,抬手开始揉眼睛,一时之间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感到难受极了,“我觉得自己不是不知道世界的本质,甚至比大多数人都知道得多。不光知道,也知道自己不知道,但当我走到户外,站在马路边,经常感到这个世界和那些人还有车,离我很远。有隔阂。”

周若惊来到蒲柔跟前,把她的头颅揽在腰际。他说:“要有点听天由命的心态。”

蒲柔稍稍用力,试图挣脱,周若惊把她抱得更紧了。她闷在他的衣服里说:“就连你,也是很隔阂的。”

周若惊说:“你又在瞎说。”

“你说瞎说,那就瞎说好了,有什么好争的?”她说,“经常觉得用尽努力都没有用了。”

周若惊拍拍她,说:“什么事都没有。儒家安于仁,之外就随命了。”

“放屁。”蒲柔爆出一句粗口,“我宁愿当一个随波逐流的人,身心健康,快乐长寿。”

蒲柔本来没什么,周若惊的举动,不是以让人惊异的方式去说出真相,也不是试图让人与自己的理性交流,很深地打动了她,同时也更重地激怒了她。他过去并非如此,他总是占据着自己的道理,据理力争,要求他人,鸡毛蒜皮都是追求真理道路上的大雅之堂。病毒来袭之后,仿佛才有了这样的变化,对道理的求索,止步于自我的殿堂。她听见他说:“随波逐流也没有关系啊。这有什么呢?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了。”他的衣服有一股隔夜烟味、体味和洗衣液味的混合气味,蒲柔把脸蹭在织物的表面,贪婪地吸了又吸,把他推开。她捕捉住自己的不平,把它们安置到胸腔的最底层,就平静了。一会儿,她说:“前几天,你在给学生线上教学,门没关严,我路过在门外听了一会。我不知道你在讲哪部分内容,听到一句话印象很深刻。”

周若惊说:“哪句?”

蒲柔说:“你说‘时代选择了鲁迅,不是周作人,而鲁迅真正的伟大并不在于他被时代所看中的伟大。你应该有你的用意,就说我的理解,我忽然就清晰了:在每个时代继承了原有传统的人,都不会是成功者,或许能很厉害,但弄不了潮。没想到是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地去懂得一个努力徒劳的道理啊。”

“瞎扯,谁跟你是‘一代又一代?”周若惊揉着蒲柔的脖子说,“……但我还是会努力。我很久不写作了,似乎还可以写点什么。”

“不然还能做什么?”

“你觉得应该写吗?”

“写啊。你觉得想写的话,我说不写你就能不写吗?”蒲柔控制住不屑的语气,她知道他仅仅是在交代,并不是一定要她的商量。

“要是我现在准备写一个小说,我写出来的主人公,想必是看上去处在荒谬绝伦的处境里,他以为一切必经由他所谓的理性来建造,非如此不能合理。”

“理性是唯一的权威?太过分了。”蒲柔笑了,“唉,谁又不是呢?我经常想,假如我也跟所有人一样随波逐流,顺势而为,会不会反而更轻松?可是就投资股票这行,从众就是绝路,被大多数人证明有效的挣钱方法,在被证明的那一刻,就已经失效了。但世界又没简单到,特立独行就一定能把事儿做成了。那需要很多因素,甚至最后运气还占了关键一票。”

“没有人不辛苦,亲爱的。”周若惊推推眼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挣扎的处境,哪怕看起来风光排场,也是很辛苦的。你觉得我过得很好是吧?这几年我给学生上课,一句话都不敢多讲了,他们会套我的话,说不定就去举报了。”

“套话?”

“他们会问:‘周老师,你对这个作家、对那个文本的判断标准是什么?我讲任何一条标准,都可能被他们找到漏洞。”

“嗬,这么对立了?”

“嗯,他们在生活中都是很好的人。”

“但这些……小事,怎么能难倒你呢?你一直都是这么……都是这么地,自信。”

“我过得很辛苦的。”

“是吧?你有一个旁若无人的世界,否则你怎么能孑然一身呢?”

蒲柔眯眼笑笑,周若惊欲言又止。一时之间,似乎有一阵大风吹拂过他俩,蒲柔感到周若惊化身成为荒原上的李尔王,荒原就是在人类的能力与愿望之间,在他心底盘旋的狂风暴雨,令她不自禁打个寒颤。

“你的院子里为什么只种一棵树?”不待回答,她转而自问自答,“因为再多种一两棵,也只是增加了一棵的孤独而已呀。”

“孤独的复数?”

“春天里的孤儿……们。”蒲柔说,“是不是很贴切的意味?”

周若惊跟昨晚一样,含糊地“嗯”一声。

日光渐炽,早春暖融融地铺开了。蒲柔落在阴影里的双腿,还有点凉。大门外,几棵香樟的新老叶片开始更替,种子和红叶落满一地。更远处,河流依托着黄绿交杂的堤岸,蜿蜒流淌。此时断然想不到,每当夜幕降临,村子里无关季节的寒意四起,水气将越过河堤,向人烟聚散处弥漫。她眯眼看向天光,强光使她的眼睛一阵酸胀,她感受着明晃晃的盲目,思虑正身处何方。

“在想什么?”周若惊问。他保持着深蹲的姿势,拉伸大腿,空腹健身操差不多进行到尾声了。

“没想到你住在这样的地方。我想到了,又没想到,是这个意思。”蒲柔说。

“哪样?”

“这样的屋子。不是指地方,这地方挺好的。我说好的地方,指的是‘很稳定。”

“实在是太‘稳定了,拆得剩没几户人家,又封起来一个月了。”

“你以前说过,我这样的南方人更需要稳定的生活。”

“我说过吗?”

“呵呵。你还说你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结果你还不是……”蒲柔摇摇头,竟然想到了下一顿饭甚至下下一顿饭还要吃在这里,话就咽了下去。

“我还不是什么?”

“嗯。很多话你说过就忘记了。”

“是吗?”

“像这种反问就很烦。”蒲柔说,“要否认你就否认,不置可否你就别响。”

周若惊笑了:“你今天怎么了?”

蒲柔说:“你想不想她们?”

周若惊说:“谁?”

蒲柔说:“你女儿……她们呀。”

周若惊说:“她们在瑞士挺好的。出入自由。衣食无忧。”

“你现在的脾气怎么能这么稳定?当时我觉得,像你这样二十年前就在川藏线上走过几趟的人,一会儿玩摄影,一会儿玩越野,擅长各种运动项目,即便有一阵去研究宗教,我的天,那简直离稳定越来越远了。稳定肯定不是你的……菜。”蒲柔犹犹豫豫讲到最后一个字,把自己怨恨住了。“菜”这个词用得太老套了,仿佛回到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红遍大陆网吧的年代。

“你真的很喜欢用‘你这样……‘他们那种……这些口头禅,来作为一句话的开头,就好像虽然是在与人对话,但是把自己隔离出去了。”周若惊说。

“我们正是在隔离生活中呀。”蒲柔说。

“我并不是孑然一身,你一直都在。”周若惊说。

“咳。我也是没有办法。”蒲柔微微晃着脑袋,还是被暖到了。

“我现在已经不想出门了,我指的出门就是像当年那样的旅行,正儿八经的旅行。”周若惊说。

“可能吧。但我后来慢慢又想,标签也是很容易撕毁的东西,年轻时候的追求,或者说,年轻时追求到的东西,可能并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蒲柔说。

“哟,那是什么东西?是我們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周若惊说,“我以为,人在每一个节点上追求的事物,都是他的‘此在,难以用后视镜去判断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

“嗯,‘此时此刻的存在。让我想起霍华德·马克斯,一个投资大师的名言,他说‘我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要去往何处,但最好明白身在何处。”蒲柔随即想起了昨晚的异动,那种巨大的扰动让她忽而厘不清楚今昔何年,一直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她想跟周若惊聊一下,又不知从何谈起。这个话题具体而微,在他俩之间,从一个绚烂的起点到每一个眼前的节点,无不横亘着大段大段的空白。回旋在午夜的声响,究竟是老鼠、野猫,还是回忆?会不会有谁在半夜窥伺着他俩的生活?抑或是不具备实体形态的抽象事物,就像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乡村生活里,来自于人类无法抵御又无法表达的神秘源泉的巨大力量,结界一样笼罩着所有人?

如果她真的能无忧无虑地活在当下就好了。再三思虑中,蒲柔暂时放弃了。这般美好的春日上午,可以暂时消弭一切不安。她说:“我之前讲的关于‘追求的那番话,就是一个泛泛的玄虚道理,其实没有深意。”

“我知道,就是放之四海、人人能对号入座不会错的鸡汤。这种日子,只配得上鸡汤,鸡汤很不错的。”他也笑了,顿一下,“我们还有咖啡喝呢。”

“哦,咖啡。”蒲柔说着,把杯子拿起来递给他,“这是最后一杯了。”

“抽烟。”周若惊递过来说,“这是最后一盒了。”蒲柔犹豫一下,还是抽出一根。

一时无语。

一个小时前,蒲柔还难以想象自己是如何对待这最后一个咖啡胶囊的。这个胶囊,本来仅仅是一杯意式浓缩的量,就一大口的分量。方才,她按了好几遍咖啡机的按钮,大杯按钮按了一遍,小杯按钮按了一遍,想想还可以更进一步,又各自再打上一遍。生生地冲成一大杯,最后出来的咖啡液几乎透明了。蒲柔说:“我小时候,八十年代,外公托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咖啡粉,会灌在热水瓶里一直泡着,冲了又冲,最后咖啡就很淡很淡了,跟白开水一样的,也舍不得立刻倒掉。”

周若惊抿一小口咖啡,说:“最后就是闻个香味了。”

蒲柔说:“是啊,好像每次打开热水瓶塞子,都会很香。那种咖啡豆的香味,在我小时候,跟速溶咖啡不一样,跟饭菜的香味不是一种香,但我们都觉得很香。”

周若惊说:“外公年轻时一定过得还不错。”

蒲柔说:“是挺不错的。有一件印象特別深的事情,已经九十年代初了,我十几岁,那年夏天,厂家开发了一种新型雪糕,叫‘草莓酸奶,那种雪糕外面是一层草莓味的薄冰,里面是草莓酸奶味道的……冰淇淋?我想不能叫作冰淇淋吧,因为真的没有多少浓郁的牛奶和奶油的。对了,比光明冰砖还要稀薄一点呢。我很爱吃,虽然吃口不够好,胜在清爽,经常吃。这天放了学外婆看到我又在吃雪糕,告诉我她小时候每天放学会买一个冰淇淋吃,我说怎么可能呢?那是旧社会。”

周若惊拍腿大笑:“小孩子。”

蒲柔说:“是啊,小孩子总是经验派的。外婆很不屑地说,她小时候的冰淇淋比现在好吃。后来上了初中,因为拆迁,全家都借住在外婆家。有一年,我在新华书店看到一本叫《蝴蝶梦》的小说,封面上是黑白电影的剧照,很唯美,就买了下来。外婆看到,随口说这个电影解放前她就看过的。住在上海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外婆常常有俯视人间的态度,好像她看不起我们所有人。外公比她还严重,经常一个人捧着收音机听广播,看报纸,琢磨一堆半导体电路板,焊接那些永远焊不完的二极管。说到电路板,哈,告诉你,我小时候有一项技能,就是用一把普通的剪刀给电线剥皮,剥了皮的裸露电线,可以用松香焊到电路板上去……”

周若惊端着杯子,连着抿了好几口。他在喝咖啡的事情上完全是附庸风雅,比如说按照意大利人喝一杯浓缩的经验,放在平时他会在25秒内喝完它。今天的咖啡清淡如水,就没必要了。他接过来时,咖啡几乎凉了,本来就不是特别好的胶囊,一凉下来,不知怎的,他始终感到酸味盘桓不去。主要是一开始就没有追求到醇厚,温度降下来后的酸度,就也难以接受了。这可是最后一杯咖啡了,或许拿去微波炉叮一下?一边他还在对蒲柔的说话频频做出点头的反应,好像是日剧里的人物,对对方的讲话总是极其善意地发出“哦——”那样的口气,语调还是恍然大悟的。他想起一段英文脱口秀调侃日本人善于倾听,理由是日语的句式结构比较特殊,作为主干的动词总是放在一句话的末尾,人们要唠唠叨叨听到最后才知道究竟讲了什么事,自然而然要“哦——”一声了。他想给蒲柔讲讲这个笑话,因为他一直感到她这种持续唠嗑的状态并非出自本然。刚做完俯卧撑的下腹深处一阵不适,他又没有便秘什么的,怎么忽然就不舒服了?昨晚睡得还不错,本来有点痔疮问题,他今天起来也感到好多了。他很操心,但几乎不焦虑。他这个人,从来不是乐观地生活,也不是悲观地生活,在他眼里,乐观悲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一个原则生活;没有大的原则,就找小的原则,循着这个原则他才可以相对平稳地生活到如今。现在,周若惊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焦虑,这种焦虑暂时盖过了他想去照顾蒲柔情绪的紧迫度,因为咖啡和烟都没有了。

“别听我唧唧歪歪了,快去吃点东西吧。”蒲柔说。时间真的太多了,多得哪怕意识到“浪费”二字,都已经激不起触动了。他们把太多时间消耗在聊天会话中,仿佛不光是他俩本有说不完的话,也像是他俩被迫有了说不完的话。

蒲柔接着说:“有两个煎蛋,你吃一个。还有一筒饼干,吃两片吧。如果再晚点起来,就可以两顿并作一顿了。”

周若惊问:“Brunch是吗?”进去拿煎蛋。在厨房,他看到三只土豆被人从角落的地上放到了桌上,其中一个抽出了一簇鹅黄的细芽;摆在盘子里的煎蛋,两个荷包蛋只剩下两块蛋黄,蛋白被人啃掉了,留一圈交错的齿痕。周若惊微微呆住,立马感到有种算不上特别强烈的生机,不仅仅是正在发芽的土豆,是生活被人进入、能够一道共同面对的生机,是在被好好照顾着又能够照顾对方的状态了。忽然想到在成都发生过的一件小事,他和蒲柔跟青年旅舍里的几个老外一块儿去逛街,在一个小店吃甜水面,甜水面的面条既粗又厚,大家吃了一会儿,他就看到蒲柔的碗里,面条不是从头吃起,她从面条的侧面一点点地啃,那个样子,玩的心思比吃的心思更大,面条固然竟至于这么粗,能看到牙印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那碗面。

这回见面之前,他们有无数个可以见面的机会,也没有谁先迈出这一步。不能否认,席卷全球的病毒,使得人对眼下和未来的预期,有了截然不同的观感。蒲柔执意要来,她从来不是行动力强的人,周若惊拗不过她,先默默做好了对始料不及的情况的一切准备。果不其然,本来只是住几天,她竟然留下一个月了,什么事情都想问问她的看法,他竟也觉得理所应当了。除了她,他没有其他性幻想了——类似的话是她先说给他的,他起先感到不可思议,后来觉得自己也在向她靠拢,虽说他们在一起的时刻,陌生和熟悉交杂,各自按照自己的节奏在高潮。那是很好的过程,各自充分享受彼此的时刻,使美好的过程更加迷人。周若惊渴望过的高潮,一点不是想象中泄洪一般,用他最不为人知的比喻,就像长期便秘的人,忽然有了顺畅的丝滑的控制自如的那一瞬间。既主动,又被动。他享受着那具节制饮食的身体、小小的肌肉蕴藏的能量,和二十年前比起来,那个人几乎脱胎换骨,又没有丝毫改变。久违的激情,对于他而言,是一段“序曲”,是他们感情的开端,可以重温当然最好,却不是最重要的。一个月前,当她开着车,伴随着即将过期的48小时核酸检测结果来到门口,他难以掩盖他的难以置信。用她的话说,反正他独自一人,她也没事干,不妨“互相照看照看”——当然,他觉得她也希望他能相信那是一个借口。他又不需要什么“照看”。她是有点要避开自我的,却总是不吝于在他身边突然地展示自我,他认为她是没有意识到那种时刻的,故而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总能让他突然觉得她好性感,哪怕她仅仅为了她自己而来,哪怕她丝毫不愿意寻求两人之间更多的可能,也没关系。

周若惊把端着的咖啡放在台面上,打開手机,弯腰寻找角度,拍了一张照。端着煎蛋走回阳台,对蒲柔说:“鸡蛋只有这一点了?”

“咳。我想了很久,怎么凭空让这两个蛋看起来像是三个蛋四个蛋,我以前看到过一种做蛋花汤的方法,需要打发得非常充分,然后就是怎么地慢慢倒入滚水里,能胀得很蓬很蓬。到做的时候,我一是不太清楚具体步骤,万一搞砸了,就浪费了最后两个蛋;二是我想蛋汤比较缺乏仪式感,对不起最后的两个它们;三是终归还没走到绝路,激发不起对食物的创造力,想想还是荷包蛋最实在,加点油煎一下,蛋白质起一个美拉德反应,滴点生抽,又美又鲜。虽然一顿吃不饱,你就当作轻断食了。”蒲柔脸朝着阳台外正在发呆,头也没回,咕嘟咕嘟讲一串。

“哦。我问的是盘子里的鸡蛋只有这一点了?”

“轻断食是一种选择,有得吃的时候,可以选择断食,可以选择不断食;没得吃的时候,就是无奈、被迫。像艺术的功能,吃饱了饭才有艺术。”

“你在干吗?”周若惊走过去,面对着她。

蒲柔回过头来,看盘子里的鸡蛋:“哦,你说这个。”

“你听说过一首英国童谣吗?我找出来。”周若惊在手机上查,念了出来,“杰克·斯普拉特绝不吃任何肥肉,他的妻子绝不吃任何瘦肉,但他们两人一块儿,就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喔唷,”蒲柔说,“绝配。”

“配不配不敢说,留两个鸡蛋黄给我,绝是挺绝的。”周若惊说道。

蒲柔流露出大方的堂而皇之的坦诚无比的一点点不耐烦:“我本来只想吃一份蛋白,那就等于说,我是想给你留1.5个鸡蛋的。现在剩两个蛋黄,还是等于一个鸡蛋的量,绝对不是在食物紧缺的时候跟你争食哦。”

“争有什么关系,不用争,都让你吃。”周若惊递上盘子说,“不过你看,这圈牙印,像什么?”

“嗯?”

周若惊说:“有没有看过一个叫《绿化树》的小说?”

蒲柔立刻明白了,终于流露出一个促狭的表情。周若惊在她脸上看到自己最喜欢的样子了,他满心希望她在身边的日子里,就应该只是这种纯粹的模样。

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接着说:“你是特意逗我说下面的话。”

她说下去:“如果你是要说这圈牙印让你想起了白面馍馍上的指纹的话……你算是问到我心坎了。大学里教当代文学的老师当年讲到这篇小说时,把这段给我们念了两遍。两遍!那啥,马缨花?对,男人捧着马缨花亲手做的白面馍馍,哪,白面馍馍就是实心馒头,饥荒年代很珍贵的,上头印着她一个指纹,让男人联想到春天水面上小鱼嘴巴吐出来的一圈圈的涟漪荡漾来荡漾去,是不是?啊,印象太深了。咳,但你现在这么联想不太对劲啊?”

“你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周若惊很难形容,自己是不是喜欢故意抛一块砖去引她的玉。但她最有光彩的时刻之一,便是类似现在,像得了大便宜一样,脑子里的小算盘拨得呼呼飞起。

“肯定不对劲,你我,这段孽缘,同那个革命感情,是哪跟哪呀!”蒲柔扯着嗓子,直勾勾对着周若惊说,“这朵指纹是张天罗地网,我觉得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心理层面,就好像从来没逃出过马缨花的手掌心。”

周若惊直接伸嘴,咬住整个鸡蛋黄,他说:“你太坏了。赶紧地,整篇文学批评吧。”

促狭鬼本意想声东击西,却被自己逗到弯了腰,促狭鬼捂住了脸,还是坚持着要说完,语言丝丝缕缕从指缝里漏出来:“难道不是吗?我也看过不少小说的,当代故事里写的读书人啊,就是知识分子咯?不都是在物欲横流的城里遭点难,宁愿哭哭啼啼回老家找一位善良淳朴的‘马缨花,只有在故乡那片精神家园上找到灵魂的止息之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新文化运动仿佛从不曾存在过?哦,那本来就不是故土上生长的东西。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自顾尚不能及,不能及又不能自知,既不自知又不自洽,还要悲天悯人,我就奇怪了,乡村又不是世外桃源,哪来那么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美丽幻想啊?这不害苦了不识字的‘马缨花嘛!”

周若惊最后一口鸡蛋几乎喷了出来。她倒是恢复了,不动声色及时把咖啡杯送到他嘴边,他一口喝完才没噎住。

“你讲得很好,但是请不要再讲了。你再讲下去,我就要失业了。”周若惊笑说。

“不讲了不讲了,托尔斯泰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蒲柔再补一刀。

“你呀,愧对你受的汉语言文学教育,哈哈。”周若惊道。蒲柔的玩笑,让他把对食物、咖啡和烟的焦虑,稍稍放到了一边。

“是是是,周老师指教得是。”蒲柔认栽,下一秒语气转而严肃,“但你知道,我没有那么恶意。托尔斯泰以八十二岁高龄,在暴风雪中出走;这样的选择,无论如何,是人文精神最宝贵的东西。”

“托尔斯泰是宗教精神。他攻击莎士比亚的时候,我就很理解。”

“哦,你研究过宗教。”

“但凡有了宗教思想,普通人就变成了好人,读书人反而是坏的了。”

“但,托尔斯泰不是有点‘道德败坏的吗?比如,就像我一样败坏。”蒲柔的话像一缕轻烟,袅袅散开,变淡。

“怎么可能,你都在想什么?”

“我看过他一些日记,经常招妓,还同时招好几个。我不是用招妓去评判他,那是他自己的事,只是说存在这般事实,同时喜欢勾引……呃,少女。”

“但他的作品,把道德写得这么好。博尔赫斯也会这样,他喜欢写好勇斗狠的人,但是语言又显示出他是书卷气十足的人。”

蒲柔说:“因为少女身上的那种东西,纯洁或者善良,对他构成一种强烈的向往,形成一种极致的美吧?”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周若惊说,“你刚刚讽刺过知识分子与马缨花啊。”

蒲柔瞪他一眼:“大赤佬。”

“是不是可以这样总结一下,一个作家缺少什么,同时又很向往这个什么,就容易把这个什么写好。”吃完喝完的周若惊抹抹嘴,举起手机,说,“我给你看……”

“不过……说起来,有的人住在荒郊野外的,不是剛刚送走了‘马缨花,就急着寻找另一位‘马缨花吧?”蒲柔打断他说。

“滚滚滚。”他说,“给你看照片。”

“我不想看。”蒲柔说。

“你要看。”周若惊说。

一张调成黑白色的照片,刚才拍的。厨房里唯一的光线从北窗透入,被邻居的房子挡住了一半,打在煎蛋的盘子上,边缘线条分割出画面的结构,阴影鼓出在盘子底下一圈,而煎蛋是明亮的,环绕着半轮犬牙交错参差的影子。周若惊问:“像不像柯特兹?”

“柯特兹是谁?且慢,我查查。”蒲柔在手机上检索,“安德鲁·柯特兹,是这位吧?一个美国摄影师——哦,就是拍这些的,这些照片我有印象。……他这句话讲得真棒,‘我不是超现实主义者,而是现实主义者。怪不得你要说拍得像柯特兹了,他拍的静物,组成画面的线条、结构,包括那些动态物体的静止瞬间,都好像在传达一种静穆的生活。唉,你记名字很厉害,我不行,对很多东西,就只能记得一个感觉。比如,你可以重复给我讲同一个笑话,我要听到结尾才会恍然大悟:原来我听过。因为缺乏闭环的逻辑我记不住,相对来说,我更擅长记住一个瞬间的感受。”

“你是用直觉去抵达一个地方的,不是靠知识的,知识不靠谱的部分就多了。”

“直觉更不靠谱了。”

“靠谱。直觉的经验比习得的经验更是经验。”

“那不是吧?某一些直觉经验也是因为有学习的积累才可能产生。”

“你说的是一种情况。废名说,主观的极致就是客观,他可没反过来讲。”

“咦,我刚巧知道这句话。你真的很会自省,你擅长理推,我靠意会。”

“哪有理推?我这么说你,靠的也是直觉。”周若惊笑说,“中国人的生活就是太理智了,能把一切的荒诞都接受为日常。”

“是,一旦过去了,就会真的过去了,便再也不想了。”蒲柔的语气微微地嘲讽,“甚至再也想不起来了。”

周若惊听出来了,说:“你在笑话我吗?”

蒲柔不答这句。她说:“我从来没有不想起你过。但我没有那么不理性。”

周若惊说:“我相信直觉,哪怕直觉背叛了自己,也要承受这种背叛。我曾为你的个性辩护。”

蒲柔说:“辩护?言重了吧,我从没在你生活里出现过。”

周若惊说:“我在百度贴吧里为你辩护。”

书呆子,可不吗?蒲柔一度睁大双眼,停留一秒,才恢复正常,说:“贴吧,好古老的东西。”

周若惊说:“我在你工作的学校贴吧里,看到有个帖子,谈论蒲老师太有个性了。”

“我有吗?哦,为我辩护,说明那是‘贬义词了。”蒲柔若有所思,“靠直觉往往对‘本质会有惊人的把握——那我就算有个性吧。若惊,那你就是‘反身而诚,从自己身上直觉我呢。”

周若惊说:“是,并不是必须摆脱非理性的控制。‘理性的生活,会让人变冷漠。”

蒲柔说:“谁说的,你说的?”

周若惊说:“我记得是斯宾诺莎的话。”

蒲柔不语,在手机上唰唰翻,然后对着屏幕朗声念道:“斯宾诺莎还说过,‘为爱所完全征服的恨,将变成爱,而这种爱将比此前未曾经历过恨时更大。”

周若惊说:“我靠。那你恨过我吗?”

蒲柔说:“恨过的。”笑了,再说:“为了表示爱,我必须说恨过。”

周若惊说:“小赤佬。”

蒲柔点点头,说:“那么,两只赤佬中饭就不吃了。我很不想焦虑,我觉得偶尔有些饥饿感,也很不错。”

周若惊看看手机,时间即将走向中午,股市也快收盘了。他望向楼下院子,院子里半阴半阳,叶秆绿枝从各个角落的花盆里伸出来,旁逸斜出到中间的石板小径上,冬天留下的枯败枝条还堆在两边。本来以为在家这么多天,会有很多时间打理花草。事实上,有没有时间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有没有情绪。周若惊打不起精神去收拾,渐渐觉得如果它们能够按照它们的意愿随便长成任何样子,比经了他手料理过的要强上一万倍。乌桕一阵抖动,冷不丁,一只猫跳到了地面上。是狸猫,他吹一声口哨,猫回头竖起尾巴,作势一动不动,又弓起背,无声无息掠过小径,入了偏房去。风吹在身上,周若惊感到还是有些凉意,他应该加件外套。

他转身对蒲柔说:“我得托人带点东西来。”

蒲柔说:“唉,没想到我待了这么久。”

周若惊说:“瞎想什么呢?米和面条还有点,要买些肉蛋奶了。前边有一大片菜地,可以去摘点菜。”

蒲柔眼睛一下子亮了,她说:“还有得菜摘啊?”

周若惊说:“之前有人自己开荒种的,这一阵也没人了,不知道是不是荒废了。”

蒲柔来到周若惊身边,与他一道靠在栏杆上。“还有烟吗?”她问。

周若惊打开烟盒,这包5mg的中南海,只剩下四五支了。

“有时候禁不住奇怪,这么气派的名字,这么平民的价钱。”蒲柔拿了一根,对着烟盒努努嘴说。

周若惊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一些不太常见的情绪在他心里加重起来,他向来所过的生活,并不会让他毫无思虑,勇敢无畏地像战士般冲锋陷阵。他认为自己不像大多数中年人,他与他们,各自看重的方面,是很不相似的。在不少人眼里,他过于聪明到了迂腐的地步,站在树下跳一跳就能够到的果子,他是跳不动的,不是不屑一顾,无非是怕崴了脚。他不在意崴脚本身,无非是崴过的脚有损于这具身体的平衡,与其说像一个污点,更像是一个滑稽的花招。但可以落地得稳一些呀?又不是每个人摘粒果子都要赔上脚——不不不,说白了,周若惊对唾手可得的现状怀着忧心忡忡。近在眼前的忧虑,构成了他人格的底色,驱使他离开市区,到远郊租下一幢农舍,过着被人曲解的隐居生活。他从未曾追求闲适惬意,也没有那般无所事事,周若惊近乎心甘情愿地一事无成。

可以说,此时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外面是他精心挑选的一块风景了。连带着这座阳台,也可以说是这幢农舍最完美的部分了。对面一些房子已被拆除,凹陷的地基几乎已被填平,被勤劳的人东一块西一块种上了蔬菜,是一些茼蒿和芹菜,远看起来都差不多,更多的是一丛丛的油菜花,达不到花海的模样,也算是小有规模。路边归置到一处的瓦砾砖块间,酢浆草和二月兰连绵成一片,一枝黄花和飞蓬高低错落,各自竞相勃发。再过去,河水反射着明晃晃的日光,称得上是刺眼了,两岸桃树花期刚过,紫叶李正在渐次开放——确切地说,正在周若惊的想象中渐次开放,在他的眼力范围内,不能辨别出紫叶李细小的白色花瓣。直到他在河流拐弯消失的尽头,看到地平线上的高架路和高楼,由于距离遥远的缘故,它们展示出不受季节影响的本来形态,它们本来的颜色就是灰暗的,这使得开阔的绿色近景显得非常鲜明,突出于地平线之前,整个遥远的城市场景就退到后面去了。这一派闪闪发光的青翠,犹如某些浮世绘或者马奈一些画作中的效果,对画面的处理方式似乎十分幼稚无知,景物的立体感并不能通过光影的明暗交互表现出来,那些树木与流水,连条清晰的轮廓线都不能见到;然而,肉眼告诉他的却是,在户外阳光普照之下,浑圆的物象经常看起来是扁平的,甚至只是一些色块和色斑。马奈并不承认自己是印象派开山鼻祖,事实是,拉远去看,他的画比前辈的画作都更接近现实,如同周若惊此时眼中所见,环绕在他的乡村宅院周围的一切,并非呆板扁平,恰恰相反,有真实的深度。

仿佛在说有些事总得做、必须要做,周若惊收回视线,说道:“有句话叫‘远志克近忧,有没有听过?”

“没有。是你编的吧?”

“嗯。”

“倒怪可爱的。‘远志是一味中药,安神的,这么说来,取名是很贴切的了。”

“那还真是。”

“若惊,那就是苏州河吧?”蒲柔指着这条他们眼前铺展的河。

周若惊夸张地张开嘴。他经常流露出这种对他们这样的年纪来说不得体的表情,好在这样的表情会使得他的眼神放出孩子般的光芒,本来因为衰老下垂的眼角而变小的眼睛也同时变大了,鱼尾纹撑开了,阴郁便随之一扫而空。

“干吗?”蒲柔拍他一下。她接收到他身上来自内在本源的某种力量,基于他自身,通过他自身而被她认识,这就是她看着他,常常涌起情感、常常失去理智的原因。周若惊飘忽的时候,总是让人以为真实的他存在于每个维度,而唯独不存在于理智之外。

他佯装吃惊地说:“你们路盲,就是这样信口开河的,哦?”

信口开河,蒲柔摇头苦笑。“你不是说住在苏州河边吗?”她说,“好久好久之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那也不代表我就住在‘河边吧。”周若惊说,“苏州河在更远一点的那头。这里看不到。”他抬手往东边指去,对蒲柔来说,就是左边,非要说‘东边,那就是一个平面概念。

“当年在成都的时候,我们说起过娄烨的电影《苏州河》,你还记得吗?”

“哦,是,你说你很喜欢,我倒没有很感冒,画面黑漆漆的,镜头摇曳不定。”周若惊回答的同时,想起的是那幢川式民居的院子,在夏天的晚上,无风、闷热,浸着汗水的气息,各国语言盈盈飘散,啤酒瓶东倒西歪,长头发的蒲柔与她刚结识不久的台湾妹坐在一起,显得瘦弱而明亮。

蒲柔笑了:“是的。那里面的苏州河就是一条穿过城郊的脏兮兮的河,你还记得周迅打扮成金光闪闪的美人鱼,坐在苏州河边踢水的镜头吗?环境很阴暗,她很明艳。”

周若惊说:“我大概只记得这个很反差的镜头了。”

蒲柔说:“现在就只留下一点印象了,对那种凌乱琐屑的片段的印象,具体是怎么样,说不出来了。”

停一会,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接着说:“当时,我们来到千禧年的心情,就是电影里那样的吧?以盛年的姿态,荣幸地站在世纪之交,感到各种外在的可能性扑面而来,就像导演在电影里各种炫技,用形式上的实验和试探,去讲述一个观念里的爱情故事,好像是用艺术作品提煉了生活的本质。但我觉得,真实的生活并不是那样的。”

周若惊说:“可能是人年轻的时候,甚至一个文明在年轻的时候(你看我又瞎扯开去了),尤其不喜欢抒发‘浅薄的感情和‘浅薄地抒发感情。需要很多外在的手法,很多修辞,更多的途径,去堆积在一起,去努力到达那里,这是因为直指核心是看似最简单然而又是最难做到的事情。而且……”他顿了一顿,“也不被允许。”

“也许并没有什么高深和肤浅,所有的爱情都是暗示与象征,随手涂抹的一些文字,随口会唱的一些旋律。”话音刚落,蒲柔随口哼出一句歌,她很轻地哼唱,声音没有发散出来,清脆的压抑住的,仅仅在她的唇边绕着。周若惊听清楚了歌词,她唱的是“爱只是爱,伟大的爱情到头来也只是爱,碧空尽的深处谁也不曾存在”。

“这歌我没听过。”他说。

“对了好巧,这首歌也叫《苏州河》。挺好玩的,歌词写的其实是苏州。”蒲柔说,“我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讲这种填词的办法,叫‘出外景,先讲一处景色,再把景色融进感情。这歌的问题在于,苏州河不在苏州呀,还念一首枫桥夜泊,还有寒山寺——‘出外景迷路了。”

“出外景也可以的,出错了也不要紧,就是记得拉一拉景深。”周若惊答,顺势比画了一个右手转镜头调焦距的动作,“拉一拉,要有真切的内容。”

“歌词就和诗类似的。”

“诗是从一种状况上升到一个主题,对一种本质状态的呈现,不是先拿来一个主题,然后铺陈下去。”

蒲柔说:“所以当人要表达一个珍贵的感情,是没有现成语言的,只能是从眼前的状况出发,尽量指向那个东西,把指向的距离尽量缩短,尽量最直接。能指,能指,是所谓‘我能指。当你说‘住在河边,那就是‘河边;当我说‘我爱你,那就是‘爱。”

然后她转过身来,盯着周若惊。周若惊拍拍她的脸,避开了她的目光,说:“这说得我好欣慰。废名讲诗的语言,说最好的语言不需要典故,没有难的字,因为它包含的形象好,形象的重要条件是直接性。我理解,就应该这么简单粗暴,泛化开去,从语言上就能说明,传统就是当下的,不要存在‘超然物外的形象的。”

蒲柔说:“哦——这让我想到李商隐了。他的语言有形象,但是从典故里来,按照废名的看法,不是直接从生活中来的形象,是等于没有生活的。”

周若惊说:“嗯。我一直以为,只要真有内容,典故毫无用处。”

“但是……”蒲柔说,“没有自由,没有无论哪种意义上的自由,都难以具备描摹形象的直接性吧。”

“那也不一定。”周若惊说,“斯宾诺莎……”话音未落,手机响了。他唤醒屏幕,看了一下,打字回了消息,然后问蒲柔:“你缺什么东西?一个学生有通行证可以出门,我托他给咱们捎过来。”

见周若惊手指还停在屏幕上,是等着蒲柔立刻说出她的需要。蒲柔便立刻急起来,好多东西都缺,不仅仅是东西缺,她心里也缺一块,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结束?而一下子什么东西最缺,蒲柔想来想去,只有立刻说:“卫生巾。”跟柴米油盐之于人一样,卫生巾之于女人,不亚于食物。她经过了考虑的,没有说“卫生棉条”或者“月经杯”这些更奢侈的用品。眼下,有卫生巾的话,饿她几顿都没关系。

周若惊略迟疑了一会,蒲柔看他的小表情,还怪好玩的。他说:“还有你的鼻炎,带些过敏药?”

蒲柔说:“药就算了,太难买,我还有几片。卫生巾要紧。”说来很好笑,反正蒲柔感到好笑极了。她的乳房已经胀痛了好几天,她已经垫了一些纸巾,这种感觉有点像回到她小时候所听说的解放前的苦难生活了,甚至带她体验到了自己不时会捐赠一些小额款项的某个慈善项目,那个项目是给贫困地区的女孩无偿提供生理期用品。越是没有卫生巾,越是担心,不知道确切的一天到来时,她是不是只能蹲在马桶上动弹不得了。想想周若惊这个男人,想想各怀鬼胎的性事,以及优雅的对话,文学、艺术和哲学,是包裹在各自焦虑之外的一张薄膜吧——需要吗?需要的。脆弱吗?脆弱的。她感到就要被经前综合征抓住了,一点点烦躁起来,一点点增强起来。想都没想,冲口而出:“没有月经多好,我最希望绝经了,女人们都怕更年期,有什么好怕的?绝经了就好自由,对吧?不用记日子、算日子,不用提心吊胆侧漏,不用睡觉不敢翻身,不用忍受痛经,不用忍受经前综合征,不用控制莫名其妙的怒火,总之就是自由了。”

周若惊放下手机,拉起她的手。蒲柔又说:“总之现在就是拧巴极了。”

周若惊说:“然后你就觉得一切完美了?比如你的身体,没有月经,这样就会完美了?不会那么完美的。总是会在其他地方感到拧巴的。”

蒲柔说:“放屁吧。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对同样事情的不同看法,会改变生活状况的。”周若惊说道,“这听起来有点唯心,可我们活着经常不就是靠一口心气儿吗?不要想得太完美,不要把人想成完美的存在物。一具身体也是同样,没有伤痛只有美好,这是不可能的。我看到过讲一个原始部落的文章,那个部落把女人的月经看作每个月一次的来自月亮的祝福。你看,多好,月经和潮汐啊,和月球公转啊,和女人啊,那种自然造物之间难以言明的联结。”

“每种情绪都是人对身体的感受和敏感,体会与照顾哦。嗯,这战略高度可好了。”蒲柔的语气又变得阴阳怪气。她懂得周若惊的意思,知道这种看待具体生活的具体感受。虽说总有命运中自带的阴影阻挠她的行为,会在她的认知与行为之间横插一脚,好在她还是知道,这总不至于让她偏颇了去,不至于在情绪的牛角尖里钻不出来。无论如何,蒲柔欣赏周若惊,任何不对劲的状态,他总有办法给出一個自洽完满的逻辑闭环,他简直是站在近乎信仰的程度上,在一种虔诚坚定的信念下,去布道他对于生活的最细微最切实的活法,这不禁让蒲柔确信,他和二十年前的他有了很大的不同。

蒲柔还存着一点值得原谅的小心思。她说:“那你的学生,多大年纪了?二三十?我有点担心他们,你知道,我说不清楚,我担心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你担心什么?”周若惊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不会直接说出来的。

“我担心我是不是看起来像个无聊的中年妇女?而且她竟然还没有绝经,她竟然还需要卫生巾。我不是说得出具体担心什么,我不想把自己置于被观看之下。”蒲柔不愿意明说,说么还是要说的,说么又不肯说清楚。

“你担心他们的道德感太强烈?”周若惊直接问道。他使用了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有些男性与有好感的异性擦肩而过,不经意地扫到一下,看起来像是无心的,接触的瞬间则是实打实的。他也不想提这些,只要提了,外界在他们中间就会引发出他们自己的问题,所以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最好把这些问题推诿于别人身上。说是转移矛盾也好,说是安定团结也好,怎么说都好。

蒲柔避开了直面这个问题,她说:“有一回我听一个当编辑的小朋友说,看一个书稿,内容写的是在妻子过世后,男主人公回忆过去交往过的女人。小朋友说读起来观念上感到不适。”

周若惊说:“这有什么不适的?”

蒲柔说:“她说的是‘观念上,我本来觉得应该表达成‘观感上?我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讲……唉,我也不敢说我怎么理解了。我现在有时候都怕看到听到这些话,因为有点怕,反过来就会想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对其他人有过这样的判断、批评和压力,哪怕是无心的。你简直不知道年轻时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来,我经常都不敢认出那个我。”

周若惊说:“无心的,还是有意的,问题不在这里。”

蒲柔说:“嗯。就是不敢反驳了。因为知道不能反驳,他们是顺势而为,他们压倒性胜利。”

周若惊说:“他们是群体,我们是个人。归根到底是不尊重真实吧,就可以随便立标准了。”

蒲柔说:“对。就是这样笼统的担心,会很具体到个人身上。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她侧过头,对着空气就像在插播似的,嘀嘀咕咕了一通类似“我做很多梦的,有些我也没办法说出来”的呢喃,又接着说道:“我梦见我上一份工作的前上司,带着他的女儿来看我,他把汽车开到大门口,说要见见我妈,我妈不跟我住一块,结果你开门出去了,我却不敢出去了。我站在里面的房间,听你们在门外讲话,我还听见他女儿的说话声,我想起来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了,上一次见,她还是刚到叛逆期的小女孩,有着一个很斯文的名字,却像个顽皮的男生。”

周若惊说:“嗯。”

蒲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讲这个梦。我,我怕我承担不起。”

周若惊说:“讲讲又没事,都应该讲出来。只是说,尽量不要太有我执。自己的感受当然是重要的,只是在对他人的意义上来讲,别把自己看得很重要。没有需要你承担那么多的。”

蒲柔说:“是的。更何况吃的都没了,想那些做什么?”

“你终于意识到了?”周若惊说,“我是安慰你,别太操心了。”

蒲柔不好意思地笑了:“早就意识到了,只是难以控制。谢谢你啊,不厌其烦。”

“不用控制。”周若惊说,“对了,真巧。我这个学生也是当编辑的,图书编辑。”

蒲柔眼神又紧张起来,周若惊搂着她,用力捏捏她的肩膀:“我去外头摘点蔬菜。”

“我也想一起去。”蒲柔说。

阳台下面,院门外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连体的衣服,后脑勺、腰部和前胸后背有蓝色的胶条,跟脸上的蓝色N95口罩,在色彩搭配上遥相呼应。“一个穿着医用胶条服的工作人员”,蒲柔把穿着防护服的人都看作“工作人员”,防护服在此时,也算是一种制服了。蒲柔一阵紧张,就想起身往里走。这阵紧张来得怪可笑的,是来自于她坐在阳台的露天空间里没有戴口罩做好防护呢,还是她想起了抽屉里那几个抗原试剂,还没来得及把它们一一做完呢?在工作人员向院门一路走来的过程里,蒲柔已经思考了几个轮回,并且认定了紧绷的精神和情绪都是她自己的问题,怪不到其他人与事上去,大家都是跟她在同样的处境里。

周若惊反倒向前跨出几步,站在了蒲柔身前。那副隐约要把蒲柔遮挡住的样子,虽然没什么要紧,反而让蒲柔心定了。防护服走到一半,抬头看见了他们,便停在门口,朝他们挥挥手。蒲柔说:“他是不是说了什么?”

周若惊说:“好像是个女的。”

蒲柔说:“她在说什么?是在对我们说话吗?”

周若惊也朝防护服挥挥手,大声喊:“有事吗?”

他们一起看到防护服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口罩,一侧挂在耳朵上,一侧被她用手提着。是一张年轻女性的脸,还带点稚嫩,最多二十出头。女孩接下来说的话,让他们俩都大吃一惊。

女孩说:“你们家有鞋刷吗?”她一边说一边比画,指着自己的脚,“我就穿着一双鞋来的,已经太脏了!”

周若惊说:“有的,你等等。”

蒲柔看她的鞋子,只看到防护服连脚一起套着,忍不住大声问道:“你天天不能回家吗?”

女孩说:“回不了,家太远了!”

蒲柔又问:“在哪呢,有多远?”

女孩说:“云南。我从云南来支援你们的,走得匆忙,没带什么行李。”仿佛怕她不相信,又补充:“鞋子好多天没洗了,今天我穿了别人的拖鞋,领导都说我了。”

周若惊拿着一把刷子,开门递给了女孩。女孩转身就要走了,蒲柔忽然喊住她:“我有一双多余的鞋子,你要不要?你穿几码?”

女孩说:“38码。”

蒲柔说:“我是36码。”

女孩说:“你给,我就要,可惜了。”

女孩的话简单直接,蒲柔一下子乐了。她戴上口罩,想想摘下,回头又说道:“你有辣酱或者‘老干妈吗?这里的盒饭太清淡了,我老是吃不下。”

蒲柔听到周若惊跟她说:“‘老干妈现在可是奢侈品呢。”

女孩举起刷子对楼上的蒲柔挥手:“不是我矫情,真吃不惯这边的饭。谢谢你们啦,用完还给你们。”

蒲柔说:“没关系。今天可以去外面散步吗?”

“按照规定,今天还是要待在家里。”女孩已经走远了,此时戴起口罩的女孩,又重新变成防护服了,一个“工作人员”了。

周若惊关起门,走上楼。蒲柔对周若惊说:“好神奇,她是从云南调来的。”

周若惊现出一个吃惊的表情,转瞬即逝。他低沉地重复了一遍:“好神奇。”

蒲柔说:“她说今天还是不能出门,你怎么去摘菜呢?”

周若惊说:“等天黑一点,偷偷去吧。”

如果有人正试图用文字描绘这幅景象的话,那个人最好把一种近似于末日浪漫的情绪掺和到他的文字中去,因为那时那刻,在男人周若惊和女人蒲柔的内心里,随着每一日流逝,丝丝渗透的焦慮与惊惶是不适合描摹的。主人公沉浸在爱的回忆里,不必说,可以抵御一切荒芜,而荒芜本身,当然会自动靠边站,成为“不得体”。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