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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下等缘

2024-03-12张弛

西湖 2024年3期
关键词:狗子微尘隧道

张弛

上星期于一爽联系我,让我上一期她的谈恋爱栏目,我理解成跟她谈恋爱,当即答应下来。可是随即就为了难,觉得到时候我会紧张。我们认识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吧,没怎么正经说过话,有的时候顶多在酒桌上恶言相向。记得有一次她喝大了,我试图去摸她的手,当时她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头趴在桌子上。想不到还没碰她,就被她觉察到了我的企图。她有气无力地说,别碰她,她的手特别有劲儿,我一听就赶紧把手收回来了。后来我仔细观察过她的手,比一般女人的要大一点儿(但仍然是女人的手)。如果她突然发力,足可以小到平地抠饼,大到扭转乾坤。这个力气对付我绝对小菜一碟,因为在她眼中,我已经是一个老年人,她和小彬来乡下看过我几次,每次都会带桃酥和鸡蛋糕之类,是老年人爱吃的点心。我想,以后我要是再老一点儿,于一爽就会给我吃八宝粥或者杏仁霜之类的流食。总之,都是清汤寡水的。这么多年来她对我一直就是这样,有爱心但是没有爱。

当然,有的时候我也会送她一些意味深长的礼物。比如去年夏天,我就送给她一双塑料拖鞋,好像是粉颜色的,样子特别怯,是我在村里的小卖部花十块钱买的。我希望小于穿着它洗澡的时候,能想起我来。

尽管有的时候会绞尽脑汁,但是,我也从没想到要跟她谈恋爱,因为谈恋爱实在是太累了。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谈恋爱就是靠谈,真是连手都不能碰。不像现在的人,该办的一开始全都办了,谈恋爱只是过场。细想起来,以前真是没少干傻事,一次,我跟一个女的坐在公园的湖边谈恋爱,从白天坐到黑夜。那个女的说咱们就这样多好,让别人羡慕咱们。当时我二十出头,对她的话信以为真,思想境界提升了一个很高的层次。然后,没过多久,我们俩就不了了之了。我想,于一爽肯定不会这么对待我,如果她想拒绝一个人,完全用不着等到天黑。而且现在我觉得,深更半夜,坐在水边谈恋爱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想起来不免有些后怕。

但是有时我也会很自恋地想,也不是说于一爽从来就没有动过心,但可能也就是那么一个电光石火的瞬间,只不过我没能察觉以致错过了良机。现在男女之间的关系无非如此,很少看到一个人死乞白赖地追另一个人。有一年于一爽她们来乡下的时候正好是秋天,我提议带她们去采摘园,看强扭的瓜到底甜不甜。有时回想起来,小于过去对我一度挺好的,她喜欢独自周游列国,回来总会给我带一些礼物,比如非洲木雕、印度的大吉岭茶叶。后来不知为什么,就不怎么送了。茶叶喝完了,非洲木雕还在,那个原始土著仍然在角落里,用深邃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世界。

自从认识于一爽,就没见她留过长发,也没见她穿过裙子。后来拍《女诗集》小电影,我问过她这两个问题,好像是被她敷衍过去了。她不喜欢面对的事情,从来不会正面回答。还有一个问题我忘了问了,于一爽说她讨厌写诗押韵,可以想象她的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忌讳,只不过她不像别人表现得那么明显,这些东西,不跟她生活在一起不会有体会(所以小彬最有发言权)。读她的小说,可以看到一些端倪,因为我发现她可以在她的文字里敞开心扉(主要是发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眼镜也是雪亮的,我就不在此做过多的分析了。

那天拍摄完,我们去邻村的驴肉馆吃饭,餐馆一层和二层之间的墙上有一副对联,其中上联是: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我特别厌恶这种提法,浑身上下透着清末、民国士绅阶层的虚伪和狡诈的处世之道(现在它仍是很多人的座右铭)。我让小于和小彬在对联边上照了张相,然后把上联改成:发下等愿结下等缘享下等福,小于随口说,下下等,正合我的心意。

小彬是通過我认识的小于,从这个角度讲,我虽然没跟小于活在一起,但仍然间接地给了她幸福。小彬对我的说法并不完全认同,他说我如果跟于一爽在一起,顶多生活一个星期。我也是这么觉得,我觉得小于就像是一条河豚,美味但是毒性很大,有多少人为了吃这一口,把命丢了。所幸本来该我吃的苦,小彬都替我吃了。好在他比我有耐心,可以面对各种酸甜苦辣。若是换了我,肯定老虎凳外加柳条蘸凉水(呵呵,我只是说说而已,恐怕没有这个机会)。当然,小彬还说了小于很多优点,比如有洁癖,喜欢一遍又一遍地打扫卫生,还喜欢一大早亲自下厨给老公炒菜。

尽管有些是玩笑,但我觉得敏感的人都很心细而且善良。上次她来我家,留意到屋檐下结了一溜冰溜子,回去后她就给鸭姐打电话,让她把冰溜子敲掉以免伤人。结果没过几天,看新闻里说东北有个大学生,就被掉下来的冰溜子砸死了,没准儿小于给鸭姐的电话救了我一命。这一点小于跟我一样,对生活中的悲剧总是有一种先见之明。

但是在生活中,大家对敏感的人总是缺乏耐心,觉得他们事儿逼。其实所谓耐心,是建立在年纪的基础上的。去年我爸一百岁,狗子和小于他们都去我家看了。在此之前,狗子还单独去过一次。临别时,狗子突然跟我爸说,祝您长命百岁。我爸呵呵一乐,说:我已经一百岁了,狗子弄了个自讨没趣。记得小于她们在的那次是“八一”建军节,从我家出来后,我们在街边找了一家餐馆吃饭。当时我心中感慨万千,觉得家里出了一个百岁老人比出个伟人还难。

我觉得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小于要面对的主要是年龄上的障碍,特别是这些年她有了两个儿子,她把她的主要精力,都用于在时间隧道中穿梭。她自我解嘲,说她把百分之九十的时间用来照顾孩子,剩下百分之十用于做事情更有效率。即便如此,我还是替她惋惜,因为她没有更多的时间用来浪费了。而浪费时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啊。从这个意义上讲,于一爽青春不再,所幸现在年龄已经不重要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厮混,大家早已形同家人(这其中有不少无奈的成分)。但早些年不一样,记得狗子四十岁的时候,给了我强烈震撼,我专门写了一篇《狗子四十》的文章详细记述。如今小于四十,大家觉得天经地义,没什么可大惊小怪,我还跟小于开玩笑,说二十年过后,她很有可能当奶奶了呢(这种情况在我们乡下常见)。反正大家都已经进入垃圾时间,那些曾经的才华、焦虑都已经不再重要。过去,我会羡慕年轻人的年轻,但更多的时候,是把他们按在地上摩擦,觉得可以擦出火花。现在我不再羡慕或者讨厌了。在人类毁灭面前,大家都是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但是垃圾时间也会带来一些问题,我对此曾经心怀恐惧,有一次跟小于说了,想不到她处之泰然(有如船在海上),似乎对生活中的问题早有答案。那年我们去昆明,一天中午,要去一处很远的地方吃米线,途中要穿过很长很长的隧道,因为幽闭恐惧,我紧张得不行,好在有小于在我旁边不停安慰。后来我跟她分析,我之所以幽闭恐惧,很可能跟我是剖腹产有关,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没有通过那条幽深的隧道,所以用恐惧作为补偿。当时小于怀老大已经七八个月,每天早晨端着满满一大盘食物,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享受跟腹中胎儿独处的时光。

后来有一次去蓟县,也是要走一段很长的隧道,我好不容易熬到看到出口处的光亮。这时,突然收到小于的短信,问我穿过隧道时害怕了吗,原来,她也刚从同一条隧道钻出来。关键这次我们事先没有约定,隧道限制了我俩的想象力,憋成了一个属于我俩的特定空间和符号。见面以后,我没再说剖腹产,而是换了一种说辞。我跟她解释说,我最害怕那种一眼看不到头的事情,写电视连续剧如此,写长篇巨制如此。其实,我跟小于的关系也是如此,不过看不到头也挺好,能看到头的事物很容易变成一锤子买卖。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次的恋爱到底该怎么谈。不妨先从介绍自己开始,我说我已经上了年纪了,有一些基础病,还有六十年的积蓄,不过不一定是钱。然后小于问,我跟谁生活在一起。我说跟我爸,他老人家已经一百岁了,不过,有我姐和阿姨照顾他老人家。我以为小于会接下来说我家有长寿基因,想不到她说,活得太久是不道德的,而且人一旦活过一百岁,就不会再有新的人生目标了。小于的话我不太明白,因为她经常故作惊人之语。但很快我也发现了问题,这不是在谈恋爱,是在谈对象。谈恋爱说一些风花雪月足矣,越不着调越高级。谈对象则是以结婚为目的,各种试探加谎言,因此二者有本质的区别,前者虽然务虚,但谈起来轰轰烈烈、不思茶饭、刻骨铭心;后者务实,闪烁其词、兵不厌诈。不过不管是谈恋爱还是谈对象,都跟我俩无关,就如小于后来所说,我们谈的是假恋爱,话题而已。于我而言,我更看重我们感受事物的方式,它们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默契。相识这么多年,我们都成功或者不成功地给对方打上烙印。我经常会在梦里梦见小于,有一次她来我们家做客(感觉像是来相亲),我爸我妈彼时还年轻,穿着崭新的军装在门口等着她。后来小于如期出现了,我清楚地记得,见到小于后,我爸我妈迅速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但是小于并没理会他俩,而是径直上到二层(这符合她的一贯风格)。楼梯又窄又陡,我家二层是一个巨大的卫生间,大概能容纳百十来人。小于迫不及待地坐到马桶上,然后看到我进来了,小于迅速提上裤子,走到一个水龙头边不停地洗手。

说到小说创作,我觉得我跟小于都是在暗地里用功的人,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就是革命生产两不误。尤其是小于,这些年几乎年年出书,屡次获奖,而我的书稿已经没有出版社问津。这也正常,因为几年前我就声称文学已死,再出书岂不打脸?总会听到有人评价小于的作品,说她写得聪明,可我觉得,被人看出来的聪明就不算聪明。

上周小于还送给我一本她新出的小说。拿回家后,我把书放在我的枕边(枕边书),打算没事儿就读几页。想不到第二天醒来后发现,书被我家的狗狗啃掉了一角。狗狗很聪明,它总是用这种办法争宠。我的帽子和日记本也被这畜生不知道撕过多少回了。这件事我至今没跟小于说,主要是不想让她知道,我家的狗狗也是她的读者。

我们有时会把对方写进各自的作品,在短篇小说《冬日翠湖》中,我给小于起的名字叫无双,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玉树临风武侠的意味。此外,我还把秋高气爽解释成一到秋天,小于就会变得特别不高兴。后来小于干脆把这个成语改成“秋高气我”。在文字面前,我们俩都有些急智,但更多的是强迫。在小于的作品里,有一个叫老金的人会经常出现,我是老金的原型。我非常讨厌老金这个名字,听起来就面目可憎、老气横秋,而且镶着满口金牙。由此可见,我现在在小于心目中的形象有多么不堪。

不过也无所谓,我们俩之间的交往确实说得上旷日持久,而且基本上没有间断,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小彬,如果他没跟小于结婚,我们的关系很可能就耗不到今天。我记得有一次小彬说,如果有一天他跟小于吹了,小于会把小彬所有的朋友都拉黑,这其中肯定就包括我和狗子,因为我们俩都算是小彬的朋友。(这个算法有些复杂,主要涉及到先来后到以及关系的亲疏。跟小于求证,她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可能她有自己的划分方法。)我觉得这件事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小彬说没错,小于就是这么决绝,如此看来,小彬跟小于的结束,就是小于跟我们大家的结束。所谓下等缘,对我们大家来说就算是到头了。

跟小于要聊的话题是我们现在还需要恋爱吗,我觉得还是需要,但未必是跟人,我们可以爱上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只青蛙,甚至可以跟空气谈恋爱。我觉得小于跟小彬都未必谈过恋爱,看开始两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好得如万能胶似立邦漆,吃饭的时候,小于会把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夹到小彬碗里,小彬吃起来甘之如饴。两人还一度穿情侣装,小于曾经自嘲,说情侣装是两个人智商最低的时候才会穿。同样,人在恋爱的时候,会说出一些非常弱智的话,而且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后来两人果然也就那么回事儿了,两人甚至会为诸如孩子或者停车之类的问题吵架。我跟他们开玩笑,说真是始乱终弃啊。可再一想,现在的年轻人,谁又不是如此呢?

有时,小彬还会跟我讲一些小于的生活习惯,比如每次洗完澡,必须穿戴整齐才从卫生间出来,仿佛要出远门。我听着有些好奇,原来夫妻之间待在家里,也可以形同外人(也许是为了增加神秘感),也要守护好自己的隐私,特别是对已婚妇女而言。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隐私比恋爱还重要,尽管说出来有些难于启齿。

去年我们的属相都有些害太岁,我送給小彬和小于一本《金刚经》防身。记得其中一句: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须菩提言:甚多,世尊。何以故?若是微尘众实有者,佛即不说是微尘众。

亲爱的小于,让我送给你一个音乐马桶吧,里面都是我想唱给你听的歌儿,保证让你百听不厌。啊,时光一去不复回,往事只能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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