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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海的女人

2024-03-12林津津

西湖 2024年3期

林津津

起初,那伤口是不痛的,其实也就不到一秒钟的刺痛,只感觉拇指骨被轧了一下。她的手指本就纤细,骨节分明,所以最先感受到痛意的是骨头,皮肉只是受伤后的佐证而已。几秒钟后,皮下就渗出了赤豆般的血珠,汩汩涌。找不到止血的工具,血液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流窜,向着手臂蜿蜒行进。

痛意像一颗从湖中心晕开的水滴,漾至全身,直到心尖。生理科学上说,疼痛会刺激多巴胺的分泌,所以有的人反倒迷恋疼痛的,甚至于上瘾,这多少有点受虐体质了。但香华可不是这类体质的人,之所以没有痛得哇哇大叫或是面露狰狞,大概是注意力全被老许坐立不安、慌张奔走的模样吸引了。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头顶微秃、肚子也前凸的男人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后来,不知怎的他眼尖,在酒店大堂看到了一瓶花露水,如获至宝般拔了盖帽就说:“先喷点花露水消毒!”

这回香华站不定了,大声制止道:“老哥儿,这可是酒精,你想痛死我?”

老许面露不解,反问道:“电视上不都拿酒精消毒的吗?”

香华被男人的天真气得哭笑不得,白他一眼,说:“你真是没有医学常识,去急诊处理伤口,医生用的也是碘酒或者双氧水,谁一上来用酒精?况且你这还是花露水!”老许讪讪地呵呵,正说话的工夫,他眼睛突然冒出精光:“哎呀,让我好找,那边的茶室不就有纸巾嘛!”伤口本也不深,纸巾包了会,血便止住了。

香华做着梦,梦里的她身体轻盈,脚尖一踮就飞了起来,别人走好久的路她一眨眼就飞到了。那种挣脱一切束缚,虚幻、飘落的自由感让她深深着迷,虽然总也飞不高,似乎只有二层楼那样的高度;费了好大的劲儿却像麻雀一样,只能低低地越过电线杆,再往上就觉得身体沉重,总有什么把她的身体拽着下坠一般,她好累。没关系,这样飞一飞也挺好的,因为只有在梦里,你才有机会飞啊,她对自己说。多数人做梦是无意识的,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香华却经常能认得梦境。梦里,她会抬头看着天空,整片灰蒙蒙的、模糊不清的混沌,也没有明晃晃的阳光,她就知道在做梦了。飞起来的身体属于梦境,像阵风,随心所欲。

一个声音不断在梦里说:多飞会儿吧,多飞会儿吧,醒来你可飞不动了。

然而这几日,飞着飞着她就被一股痛扯醒了。睡梦中她不自觉地弯了下拇指,很奇怪的痛感,像被刀片割过,锐利的痛楚电流般侵袭而来,就那么一下,她猛地痛醒。夜是有魔力的,黑暗会将白日里涣散的感受聚拢来,无限放大。香华轻轻捋着受过伤的右拇指,摸不到疤痕,褶皮包裹下的骨头却隐隐作痛。已经二十多天了,怎还会痛呢?她叹口气,盯着黑夜看了好一会,除了黑,什么都看不见。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一缕月光都钻不进。那些淡淡的、静谧的光亮看似温柔无限,其实都长了触角,它们在寂静的深夜爬进屋子,不知哪个夜晚就将她的秘密全部窥探了去。或许只有透彻、纯粹的黑,才让她感觉到结结实实的安全。

黑暗让她周身的感官敏锐非常。隔着门她也能听见睡在客厅里的丈夫翻身的响动,睡衣擦过皮质沙发的窸窸窣窣,间或有呼噜声。从前,她在屋内总是竖着耳朵听,听什么呢?每一个从手机屏幕里溢出的娇滴滴女声,只会扯着她往怀疑和猜测的深渊坠落。时间一久,她听得厌倦了,即便丈夫的手机近在咫尺,也懒得再看上一眼。况且他十句话里没有一句正经的,真要怎样,她无论如何也是管不住的。

人总是对那些毫无把握的东西感到迷茫。越是毫无把握,越不能放手,说到底,猜忌远远超过了信任的重量。

她摸了摸身边的小人儿,柔软的身体,均匀的呼吸,她随手抻好被小宝踢开的被角。香华把枕头拍得更松软些,随后重重地将脸埋进枕头。女儿身上的奶香夹杂着空气里幽微的玫瑰花香,甜美、柔软,慢慢地使她睡意昏沉。房间幽暗,没有月光,睡着和醒着并没有清晰的边缘。夜,像一条诡谲的黑蛇,吐着信子往深处钻。

“喂,你还嚣张吗?”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香华,带着几分讥笑又轻蔑的神情。香华知道她是明知故问,没有说话,只是别过肿胀的右脸,避开了她的目光,而后蹲在地上缓缓捡起散落一地的课本。数学书只是轶失了封皮一角,然而她最喜欢的语文书却被撕得面目全非,纷纷落落的碎纸片和野山樱花瓣一起凝固在泥土里。

到底忍住了泪,打她的人不许她哭,她一旦哭喊,脸上就会多挨几个巴掌。刚挨打那会,她还不懂得其中的残酷,拼了命反抗,可是她一个人的力气哪对付得了五个人?她的左右手被牢牢钳住,失去了双手的自卫,她像条搁浅于滩涂上光溜溜的鱼,如何奋力扭动挣扎,最终徒劳无用。巴掌、拳脚像是数不清的冰雹砸在脸上、皮肉的各个部分,身体似乎是一个蓄攒疼痛的炮竹,随时可能爆炸。

为首的女孩扇累了,顿了会。香华艰难地眯开一丝眼缝,怎料一个夹着冷风的巴掌突然劈面盖下,如此反复几次,她只要预感空气里有风,就会生理性地瑟缩后退,女孩们对她的狼狈似乎还不满足,故意高高地扬起手臂,却不立刻扇到她脸上,看着她在巴掌下止不住地浑身打颤而哈哈大笑。

“贱人,让你臭显摆!”人群中不知是誰骂了一句,而后香华就被推搡在地,她们开始扒她的衣服,朝着她的身体撕扯、捶打。她哀恸着大哭,哭得越厉害,她们扒扯得越起劲,笑声就更加得意快乐。

“我错了!是我错了!求求你们,不要扒我衣服!”满是红痕的手紧拽着已经被剥至大腿根处的毛裤,香华几乎哭得晕厥过去,惊惧、痛苦以及深深的屈辱感一潮一潮地扑打着她。意识到越来越恶化的事态,她用尽了所有气力挣扎爬起,对着面前的几个人下跪哀求道:“我真的错了,我不敢了,以后都听你们的,求你们放过我!”

闹剧过后,一切以为是结束,却怎料,那天才是她十五岁青春梦魇的开始。就在这个野山樱花纷飞的黄土坡,香华被五个女孩一次又一次地绊住,扇巴掌、扯头发、下跪、学狗爬……凡是她们提出的要求,香华只能乖乖照做,否则将招致更加严重的欺虐。成年后的香华常常想,倘若一开始,她就把自己的作业给为首的女孩子抄,答应考试帮她作弊,又或是身上香一点,不散着那股海腥味,她们那高高扬起的巴掌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自己脸上?

黄土坡,青草蔓蔓。一阵山风吹过,满树如雪的野山樱花簌簌飘落。林子里偶尔传来几声鹧鸪的叫声,四月的山林带着潮湿的阴凉,丝丝点点吹拂着热辣辣的面颊,多少缓解了些皮肤的疼痛。香华躺在树下很久,呆呆望着晴朗如碧的天空,云朵打着转儿,不知被风吹向何方。

黄土坡五里外,是一片插满海蛎壳竿的滩涂岸,常年灰蒙蒙的海水向着宽阔的海域漫延。滩涂近域的水泛着灰调,这里没有大的汽笛帆船,也没有铁锈斑斑的货船轮运,只有几只身陷衰朽沉疴的小渔舟。渔家往往一颠一晃地摇着橹兜圈,把昨夜投下的绿网收起,从一环一环的网套里摸出青蟹、黄翅、金鲳、尖头鱼之类鱼贝,混杂成一桶,上岸后就近摆在路边卖。卖得并不贵,但野生的海味肉质鲜甜,倒是抢手货,有时还可以见到不少在公路上蹲守渔舟的买家。

潮退以后,滩涂裸露出黏稠的黑色部分,许多沙蟹就从淤泥里钻出,吐着泡泡,滚着“沙砾汤圆”。这些沙蟹大多个头只拇指大小,清蒸或者油炸,咬下去都是一嘴壳,有股咸咸的海土味,因此并不受食客喜爱。香华却经常和姐姐提着小桶去滩涂上捡沙蟹,清洗干净的沙蟹放进玻璃容器里生腌后就是极好的下酒菜。香华的老爹李伍就好这口。晚饭后,李伍搬出矮凳方桌,坐在滩上吹吹海风,慢悠悠地“淋”上几口烧酒,嘴里吧咂着蟹腿蟹壳,辛辣的口感掩饰了海腥,沙蟹不见肉,却也鲜美。

搭建于这片滩涂岩壁上的一座铁皮屋,瘦骨伶仃,在苍茫绵延的礁石壁上显得格外寂寥与悲壮。那是香华家的铁屋子。七岁以前,香华家被称为滩涂岸的“绝户”。在小港村,谁家没有生男孩,就是“绝户”。

李伍再不出海了,每天摇只小破船往返于滩涂和近海,捕些小鱼小蟹维持生计。李伍的妻子阿丽更是把生男孩儿当作人生头等要事,祈愿上香、烧符作法,甚至从后港邻村打听来不少生子偏方,混着纸符咽下去。那股无法言喻的灰垢土味常常呕得她双眼作红,几年折腾,肚子终是大了起来。日渐鼓起的肚子给阴气沉沉的家带来新的期盼,阿丽黧黑的脸却时常掺杂昏昧不明的隐忧。

李伍说,这一胎再不是男孩,就带着她和孩子们搬到礁石滩上的棚户区生活。他忍受不了渔村里对他戳脊梁骨似的蔑视。

棚户区是东一间西一间搭起的,渔村里人出海前后为了让身体有个过渡的适应期,便会选择在这儿住上几天。户底的横梁纵横交错,墨绿、腥臭的海藻缠绕其中。为了让屋仓保持更好的浮力,底部周边还会绑起成排的巨大泡沫箱,那些泡沫箱曾装过鱼鲜,如今却废物再用,托起一桩桩泡发了的木头尸体。即便这样,海浪一个翻身,棚户就摇晃得够呛,随时可能吐出内脏。更难忍受的是海的潮气,被褥永远偎不暖,梅雨季节连铁板都能拧出水来,湿冷的浓雾从四面八方的旮旯缝隙钻进来,这样的环境又怎么能让小孩住呢?

礁石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藤壶和海蛎,粗粝凸起,远看像一只只阴郁的眼睛,泡在灰白的海水里。眼睛和眼睛是有所区别的,星星也是眼睛,在苍阔静谧的夜空里总以温柔的目光注视大海的儿女,而礁石上的眼睛无论怎样看,都让人不寒而栗。

月有圆缺,潮涨汐落。海潮总是在试探人心般,一会儿浮起,一会儿跌落,兀自激起律动的潮声。夏天吹着咸湿的海风,冬天也吹着咸湿的海风,吹得香华身上也总带着股咸腻的海腥味。

清晨六点,香华照例起来给孩子们准备早餐。走过客厅,家伟窝在沙发里睡得沉,身体右半紧挨沙发蜷缩着,左半边的手脚耷拉着垂到地板。他本就瘦得像猴,纤长的四肢嵌在皱巴巴的沙发里,显出不合时宜的滑稽感,像只二哈。家伟确实也想养只二哈,他说自己出门工作一连就是好几天,养只狗正好看家,萱萱和晨晨能有狗狗作伴,老婆也安全;这么兴致勃勃说着,脸上又泛起贱贱的笑意。香华当然知道“老婆也安全”是什么意思,他的话十句里本也没一句正经,她懒得和他掰扯。但养狗这事香华坚决反对,她虽然是全职主妇,平时管两个小魔王外加一个大男人的吃喝拉撒已是精疲力竭,再来个狗祖宗,怕是连敷片面膜的时间都要被压榨干净。

况且他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一时头脑发热,以后还得香华收拾烂摊子。真养了二哈,等好奇劲头一过,可能反倒是他先嫌弃起狗子来,这不好,那不对,哪天牵出去扔了也未可知。这种事情他也不是头回干,去年养的猫咪就是这个结局。他不喜欢的东西总有百般理由,每一条还和你说得头头是道。香华呛他:“你这么能言善辩,又爱抬杠,怎不去工地搬瓦斯?”家伟又露出招牌式賤兮兮的笑容,眉毛上挑,沾沾自喜说道:“你老公我靠张嘴和脸就能养活你们,还用得着去工地?”

香华仔仔细细盯着那副熟悉的嘴脸,想了半天,竟没想出哪点儿好,索性再不搭理。他的嘴喝酒吹牛最是适宜,却偏不是做生意的料,干一行,黑一行。而他的脸,年少时,多少还显现着青春的真诚,然而十八年的光阴流淌过去,时间只往他的脸上糊了一层又一层虚伪。

谁知道他常开着大奔出门,一连几天全无踪影,去做了什么?反正十句话里也没一句可信的,每月能按时充好房贷和车贷,给足生活费就好。至于见了谁、做了什么,香华懒得管,也管不动。尽管有时在孩子面前,他也口无遮拦,但夫妻一场,香华总是竭尽所能地维持彼此的体面。

那天,四岁的萱萱光着脚丫紧张兮兮地跑到香华身边,四下看了看,贴在她怀里伤心地说:“妈妈,完蛋了,爸爸有女朋友了,我听见他在手机里喊别人宝贝!”香华强撑着笑意,轻轻安慰:“萱萱,爸爸没有女朋友,你和哥哥才是爸爸的宝贝啊。那个人的名字就叫宝贝,妈妈认识的。”萱萱听了眼睛里又重新淌出清澈的快乐,紧紧抱住香华:“我就知道,爸爸是最爱我们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香华忽然觉得眼睛酸涩潮湿,忍了很久,泪水没有落。也许再过几年,难过都不会有了。欺骗自己容易,此刻她更为愧疚的是欺骗了孩子的纯真。

会永远吗?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她都不确定他们还能在一起多久。

小时候她曾和母亲到过那片礁石滩的棚户区。尽管海浪掀得船身摇摇晃晃,木板久浸海水朽烂不堪,散发出湿漉漉的霉腥味,可到底水下的木梁根根扎实。棚户屋彼此相连,少一间都会坍塌。在与恶劣天气和风浪搏击的环境里,海的儿女最懂得如何相互依偎汲取力量,谁也离不开谁。至少他给了自己和孩子们一个干净温暖的庇护所,用不着去向凶险莫测的大海讨生活。如此想想,倒没什么可埋怨。她十五岁就跟着他走南闯北,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他的影子,对他的脾性、习惯再熟悉不过,甚至他挠挠屁股,她就知道他肚子里酝酿了个什么样的臭屁;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像只被豢养的宠物,每天温温糯糯地待在他身边,不断重复着昨天的轨迹。

男人依旧三天两头不着家,香华怀疑他是只流浪动物,外面跑习惯了,家反而更像是个歇脚的驿站。回了家,男人整个身体往沙发一瘫,抖起二郎腿,一会挠挠黑茸茸的小腿,一会抠抠脚底板,抽烟哼歌,微信语音有一句没一句发着,阵势忙得很。最近男人更忙了,迷上款微信接龙发红包的游戏。说是游戏,其实也是变相的赌钱方式,他们隐晦地叫作“埋雷”。这个“雷”就是红包上的尾数,发出一定金额的红包,备注2或者3,抢到“雷”就得赔付给发红包的人1.6倍,因而群里每个人像中了蛊似的争先恐后发红包、抢红包。“只要有一个人中雷,发红包的都稳赚不赔啊,哈哈哈!”男人笑着,一口烟牙咧到了腮帮,手指像打字机那般嗒嗒嗒点着红包雨。

在这场婚姻里,香华竭尽所能地将自己扮演成一个受害者。她知道家伟在外面有女人,甚至可能不止一个。说他花心吧,却也和她过了十八年,有一双儿女,红本上明确证明了两个人的合法关系。这些年,到底对她情意不假。他专一吗?手机通讯录里藏着多少秘密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晓。所幸,家伟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从不把人领到她跟前。只要她愿意装聋作哑、带好孩子,彼此便相安无事。

和男人吵架,香华从来不占优势。质问往往没有结果,反被将军。本也不打算和他吵,但想起白天家伟摁掉的那个电话,香华的无名心头火便窜了上来。那会儿香华刚接到班主任李老师的讯息,说孩子在学校和同桌闹矛盾,晨晨的鼻子被打出了血,老师让双方家长到校协商解决。

犹疑良久,香华拨通了家伟的手机,响了几声就被挂断。好一会儿,他才在微信里回复:“老婆,我在忙,有事发信息哈。”香华盯着那一行字,仿佛又看到了男人嘻嘻哈哈的嘴脸。算了,怎么都指望不上,她就熄了屏幕,独自前往学校。带晨晨从医院检查完回到家,天已经彻底黑了。香华和孩子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进门却看到家伟正瘫在沙发上悠闲地抽烟、玩游戏,空气里刚有“宝贝”之类的尾音滑过。香华的怒火瞬间就像是被点燃的加特林,嘭嘭嘭要将男人炸个千疮百孔方才解气。

她支走了晨晨,气冲冲质问:“宝贝到底是谁?”

家伟正靠在沙发上抽烟。手里的烟随意燃烧,有些夹不住了。烟头的灰已经弯曲起来,手微微一抖,烟灰落到桌面,变成一截醒目的灰烬,还有几点灰末粘住了西裤,家伟抬手扫了扫,嘴里的话就像是掩饰:“我和她又没什么的,不过是工作的需要。”

“所以你的工作是天天陪着她?”

“她是我的客户,我也有其他的客户。”男人又点起一根烟,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那烟圈打了个转儿,又随意地飘远。

“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为什么经常一去几天不见人?”

“导游啊。游客过来旅游,一次玩个几天,我陪着不很正常?全程导游赚得才多,一天半天都是临时工的价,怎么挣得劲?你这个女人,动不动就疑神疑鬼,我要赚钱养家的,房贷车贷,还有晨晨和萱萱的学费,你以为我天天去玩?我压力也很大的,你能不能安生点,带好孩子,顾好这个家,其他就别操心了。”男人语气带着几分愠怒,又吸进几口烟,未等它燃尽,就摁灭了烟蒂,鼻子气咻咻地喷出一缕烟。

早知道的,无论如何都说不过他。男人的那些事,她不问,这个家就可以一直保持风平浪稳。十八年前,他们一无所有,两人依偎着相互取暖,那天开始,男人便是她生活的全部。如今,有了房子、车,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生活逐渐饱满、丰厚,男人说,有什么不知足的?是啊,做个温顺的提线木偶,恪尽家庭主妇的责任,将身心安顿在这具水泥壳子里,再心平气和地,同他做一对屋檐下的陌生夫妻。越是回想,记忆的海水越是暗流涌动,晃得她身心疲倦。良久,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知何时就从喉咙挤了出去。

储物间因塞满了货物显得逼仄拥堵,即便如此,香华还是归整了空间,生生挤下张1.2米木板床。床脚已经挨到门口,那门似乎颇有怨气,半张着口子却总也亲不上门锁,急得要骂人的样子。香华索性将门往后推,彻底阻断了它的想望。于是,一道浪花图案的深蓝色布帘便取代了门的作用。这样也是不错的,香华午间打盹时,若有学生要买东西,只消轻轻一喊,她就听得清楚,撩开帘子走出来结算,不过眨眼的事。

至于等到教室、寝室的灯一盏盏灭了,小卖部就也歇下。校园里万籁俱静,偶有虫鸣、猫叫,却并不打扰夜睡得越来越沉。校园里没有湖,只挖了个浅浅的圆池子,在细窄羊肠的鹅卵石小道上象征性地种上几棵瘦柳。柳树身姿也不婀娜,只是偶尔春风吹过,懒懒地抬几眼柳叶眉梢。天空里还有半弯月、几粒星星,都隐隐闪烁着惨淡白光。校道上的白炽灯远比它们作用大,不抬头的时候,那点亮也就被人彻底遗忘在遥远的星际。

哪儿有心情去看月亮看星星?况且没有窗,拉上卷帘门,这里就成了另一个世界。漆黑的空間包容万物,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被吸进了暗的空洞里,包括秘密,包括背叛。

时间在黑暗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香华睡着了,又像是没睡,似乎撞了一个梦;翻个身,下意识地摸了摸左侧,若只是触到生硬的床,便知那人还未回。货品堆积,空气嘈杂滞重。为了调和气味,香华特意放了香薰。浓郁栀子香间杂着霉尘,在这一方密闭空间里酝酿交织,不断从角角落落挥发出来,使得嗅觉的感受格外诡异。

周遭漆黑,迷迷糊糊中,滩涂的潮水便又浸了上来,从胸膛漫过咽喉直至眼眶。是海腥气,酸涩咸苦,仿佛正从舌底和眼睛里汩汩涌出。

恍惚被窝掀了个角,透进一股凉气,那手的冰凉就覆上了小腹。凉感往上游走,带着讨好和挑逗意味,触着肤的温软。男人呼吸着,喷出的气流瘙痒鼻尖,而后又跑到唇周的毛孔起舞。看不清他的脸,暗里还是感觉一张嘴贴近了,胡子拉碴的,刺在脸上。随着男人拥紧,甜腻而熟悉的花香一并侵袭而来,是那个女人的气息。她偏了头,刻意和他挪开几公分距离,不动声色地背过去。男人已经察觉到她的情绪,将她搂住,开始亲咬她的耳朵。那手已被体温煨暖,不再冰凉,很快就滑动到女人的胸部。女人掰开他的手,钳制着,力道气鼓鼓的。其实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挣扎两下,整个身体又被男人卷进怀里。两人都瘦,即使肉贴着肉,骨骼照旧相互硌磨,磨损好一阵,男人才气喘吁吁松开了手。

两双眼睛盯着黑暗,急促的呼吸渐渐归于平静,谁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女人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怀孕了,医生说再流的话,可能以后都怀不上。”十年时间里,她已做了三次人流。

不过十五岁,她跟着家伟到东莞工厂打工。平层厂房,六七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叠放着各式各样的电子零件,横七竖八,无从整起。视线从工作台挪至上方,塑料管道和锈铁架子像是老化的血管,遍布厂房内部。白灯刺亮,不能盯住了看,否则像是直视太阳后眼底一片光斑,只留下了盲。没有风扇,墙的尽头开了个一米见方的圆框,嵌进铁扇,扇叶织着蛛网呜呜转,墙面的乳焦黄与雨水浸后的黑渍驳杂,微带反光,看久了似乎要融化流淌下来。

履带像个暮气沉疴的老人,一颤一颤从这头喘到那头,刺刺嚓嚓,低频的轰鸣声从早到晚震着鼓膜。两列十多米長的工作台挤进了六十位工人,传送带上的零件源源不断涌来,一眼望去,视线被一双双高速运转的手挤占。香华就在这里拼装零件,家伟则在另一个车间做着打模工作。两人都还不到十六周岁,工厂没有和他们签劳动合同,也没有为他们办理保险。

两班倒的工时,白班早八点到晚八点,夜班轮换。到底年轻,哪怕世界窄得只有一间厂,也觉得新鲜。隔月发了工资,买上小灵通,两个人手牵手逛夜市摊,烧烤、炸串、麻辣烫,热腾腾的食物刺激着味蕾快乐。红的黄的蓝的发,从霓虹灯影里穿梭过去,远远地都是相似的青春面孔,耳钉破洞牛仔裤,人来人往仿若大海里游动如织的鱼虾小管。他们来自天南地北,乡音各异,此刻乌泱泱地会聚在这个繁华的工业城市,一间厂房、一条长街、一方摊点,最终和命运融合成相同的符号——辍学厂工。各怀故事,且各有喜悲,明月照古今,月光下没人再去关心或是追问他们的秘密。寂寞无声,活着、生活,何必想从前,未来如何之类的问题自然也不在他们的思考范围之列。

在那里他们待了五年,工厂不断扩建,硬件设备升级,两人也从十人间的工友房搬进了夫妻房,攒下几万块钱。二十岁,该是成家的年纪,身边的许多工友回了老家,结完婚,生了小孩又回到这里,那孩子就又成了留守儿童。当然,不是每对夫妻都在同一个厂工作,这样那样的原因,使他们成为了异地夫妻,通讯设备聊以安慰,却填补不了情感的空洞,于是搭伙结成个半路夫妻的也常有。早说过,未来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走一步,算一步。

香华和家伟没选择回去,也不愿回。家伟每隔几月便往老家寄些钱,边打账边咒骂:“死老灰,臭酒鬼,让你揍我,还是得林北(闽南方言:老子)给你钱,老婆再亲没有儿子亲!”香华知道,他嘴上嫌弃着“老灰”,心里到底对他有一丝牵挂。但恨意,也是真的。家伟的亲母几年前生病离世,而后“老灰”就带回了后母。故事其实没有很复杂,甚至都老套了:没妈的孩子受欺负。后母常挑唆家伟和“老灰”的关系。家伟挨了揍,气也没处撒,于是性格变得叛逆乖张,成了学校混混帮的一员。

香华则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跟着混混私奔,怎么解释都没脸。况且她不管钱,挣的钱都存在家伟那。许多年过去,那片灰蒙蒙的滩涂岸在记忆里渐渐退潮,干涸蒸发,最终只留下一圈龟裂的泥巴、残余干涩的海腥味。纵然整日泡在工厂,周身被机油、齿轮一类的气味包裹,那海腥却更像渗进了皮肤,挥之不去。

香华爱用香水,虽是廉价从夜市摊上买来,但一贯选的温柔玫瑰、清新栀子之类的淡雅香氛,也常爱买鲜花摆在宿舍,这让她在一帮女工中显出几分不俗的气质。况她性子冷淡,不常笑,一头乌黑披肩长发,清清瘦瘦的像是养在瓶中的花枝,工友也就“香花”“香香”地喊她,外号香草美人。这样的姑娘身边自然不缺乏追求者,可大家心知肚明,香华和家伟早是一对,哪个没眼力劲的敢觊觎香华,准会被家伟带上兄弟们暗地里教训一顿。家伟做事灵活,对朋友大方,出去喝酒吃饭常抢着买单,人事交际间耍了些聪明,很快就做到车间领班的位置。

毫无疑问,香华就像家伟的影子,她不在乎挣了多少钱,也不在意在何处,只要跟着家伟,在哪都无所谓。从她十五岁跟着家伟离家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家。不是没有过争吵。家伟爱招惹桃花,手机里的聊天热闹得很,这个妹妹,那个姐姐的,有时那些桃花人甚至从手机里窜到她面前,染一蓬炸头,双臂交叉瞪着眼挑衅。香华不作声,沉默是她最标准的交流方式,其实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和自卑。看着女孩,香华浑身冰凉,脚底也似灌了铅般挪不动,继而大脑闪过几帧碎片化的记忆:白色山樱花、巴掌……此刻,这种恐惧促使肌肉紧张收缩,香华的面孔变得尤为阴沉严肃。

女孩子自顾自说了一通,讨不到半点好才骂骂咧咧走了,臭婆娘、假清高。

香华心有余悸地望着,望着望着眼睛就含了两颗泪水。回宿舍后,香华摘去几片枯萎的玫瑰瓣,换了清水,几枝娇艳的花朵在玻璃瓶里亭亭依旧。玫瑰香浓,缓缓冲淡了心里那股咸涩的海腥气。家伟回来后,香华也就开门见山说了,若是他要分手,她会同意的,倒不用让人亲自找过来,她真的很害怕。男人就从背后抱住了她,且情真意切地道了歉。

那以后,再没出现这样的事。香华知道,不是家伟转了性,只是她们不跳出来,她也就装作不知道。

她驾着船,漂漂浮浮的,心惧风浪却如何都上不了岸,一路从广州到四川,而后又回到了广州。这个夜晚,往回看,看到正在变成过去的此刻,女人的视线越收越窄,正好可以收进一颗心的胆颤。

忽然一阵手机铃音打破沉静,屏幕荧光将黑暗撕开一道口子,男人的神情在这道口子中闪了一下,而后他将女人的头搂近,枕着自己肩膀,说:“生下来,再干几年,攒够了钱我们就回福建。”顿了会,他又说:“下个月我带你回小港,要了户口本,我们就去登记。”

“我爸妈……”想说的话,此时却统统堵在喉管,闷得紧,香华又叹了口气,好让气管随着叹息通畅一些。

“十年了,总要回去的。”

手机又响了,这会正是四点半。每天这个时候,香华就要骑着电动车赶到附近的市场上进购学生早点、炸串和关东煮之类的食材。事实上,小卖部也都是依托这些挣钱,嗯,还能挣不少钱。小卖部不过营业两年,存款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满。这家私立中学的小卖部经营权是那个女人转给家伟的。女人她见过,四十岁上下,微胖,皮肤有光泽。她离了婚,独自带着一个女儿生活。不知哪次从食堂张阿姨听说的,女人和校长是亲戚关系,所以顺理成章拿下了经营权。也是,小卖部搁哪都是香饽饽,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肥水自然不流外人田。

后来,这一肥水就流到了他们这。至于家伟和那女人熟识的过程,香华并不清楚。饭局,KTV,或是赌牌,谁知道呢?家伟在外喝酒应酬从不和她交代细节,只说出去了,也不说几时回,偶尔夜不归宿。对此香华早已习惯,不多问,不嘴碎,永远一副温良贤惠的面孔,应对男人的所有,这仿佛已是默契的共识,并逐步朝着规律的方向发展。

等香华正式当上了小卖部的老板娘,女人就来光顾生意了。隔了一段距离,浓烈齁鼻的甜调花香扑面而来,香华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其实女人倒也和气,笑眯眯地聊着天,说自己在市中心开了家超市,忙不过来,就把小卖部盘给家伟,五年一签,到期再续。临走时还打包了一份关东煮,执意要付钱,夸香华做的味道比她做的要好。家伟站在女人左侧,顺手接过香华包好的关东煮,嘻嘻笑了一下,说:“老婆,我送一下陈姐。”

女人走后,余香残留。

两年的时间里,香华一直沉浸在某种失去的忧患中。她始终捉摸不透家伟的心,也许不知哪天,家伟就和她分了手,转头娶那个女人。那一天如果真的走到眼前,她是寻向另一只船,还是任由海水漫进身体?十年过去,那只船依旧摇摆不定,泡在灰蒙蒙的海水里,而她孤独地穿越浪潮,抵御灰色的侵蚀。

夜已经从身体的另一部分穿过去,天亮了一点,又亮了一点。家伟披上外套,出门前对香华说:“多睡一会,早上我去进货。”卷闸门升起,齿轮咬合着轨道,哐刺哐刺响了一阵,而后归于平静。

来的人是香贵,进门没换拖鞋,径直沙发里一陷,随手点了根烟:“姐,借我两千块钱吧。”香华刚从厨房端出一盘热腾腾的西红柿炒蛋,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香贵穿了件暖白色宽松毛衣,刚剪过的背头二八开分,发胶抹得油亮。她知道他今天刚面试完房地产中介的岗位。

“面试顺利吗?”香华俯身将烟灰缸挪到他面前。

“还不错,过几天通知结果。”天色渐暗,香贵手里的烟燃至殆尽,星点明灭,他凑近猛吸一口,皱着眉头缓缓吐出氤氲的白烟。屋内没开灯,姐弟俩隔着一个空位,陷在漫漶不清的视线里。相形之下,窗外暗蓝的夜空还有点亮度。

“车子的事情,是你姐夫的错,我……”

“行了,一家人不说客气话。那车不值钱,我也不想再拉客了,累。”说话间,香贵又点了根烟,“我面试整了两套衣服,手上真没钱了,不然我也不管你要。”

香华拿出手机,准备转钱,转账提示余额不足。她面色尴尬,继续操作没钱,放下又显刻意,只好装作玩手机。“留下吃晚饭吧,你姐夫晚上不回。”

这一说,香贵往烟灰缸里摁灭了烟,愤愤说道:“不回来又去哪儿?外头找谁去了?”

“他现在一屁股债,那些女的躲他还来不及,谁要他?估计去借钱了。”时间又夜得更深一点,整个房子像具笨重的水泥壳,仅有厨房透出来的光,远不足抵挡黑色的笼罩。

“不会又去赌吧?”

“不清楚,他向来不是我能管的。”大奔已经被家伟卖了抵债,却远远不够。他还赌吗?香华抬眼看了看天花板,陷进黑暗的屋顶忽然有种摇摇欲坠的晃动感,倒真像住进了海上的棚户区了。再赌的话,这套房迟早会卷进大海里。

“再赌就和他离婚!”

离婚?香华郑重地想着这两个字。过去的十八年,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却只是短暂的模糊的念头,像蒲公英的绒毛,随风而起又轻飘飘地落下。此刻这两个字仿佛破土而出,探出脑袋,香华第一次看清了它们的样子。

“我在小区超市找了份收银的工作,接送萱萱和晨晨也方便。”香华站起身开了灯,柔和的光亮瞬间盈满小屋子,她笑了笑说,“孩子这几天回老家了,你陪我吃顿饭。”

晚饭简单,三菜一汤,香贵吃着是熟悉的口味。香华做菜清淡,却并不寡味,海鲜多是清蒸,保留了肉质最鲜嫩的口感。桌上的酱油水煮黄翅是老家的特色菜。小时候,家里捕了黄翅、青蟹之类的海鲜,哪舍得吃呢?都卖给食客。虽然是海家人出身,也只有逢年过节才吃得上肥美的鱼鲜。父母亲到底偏爱他,经常偷偷煮了鱼端给他,说男孩子吃鱼补钙长得高,而香月香华常常只能站在一边,让鼻子受着鱼香的诱惑,眼巴巴咽口水。

他夹了一块鱼肉到香华碗里,说:“你和大姐从小没怎么吃鱼,个儿也挺高。”香华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也不矮啊,又长得帅,白白嫩嫩的小鲜肉。”

“有啥用?现在找工作,学历是敲门砖,我这个学历最适合到店里端盘子。”香贵自嘲地笑了笑。去年六月他到餐饮店谋了份服务员的工作,可是逢上疫情封控,没两个月店就倒闭了,老板跑路,倒欠他一个月工资。后来经人介绍去锦绣华城高档小区做物业保安,他有部队从业的履历,人也挺拔帅气,很快顺利入职。每天的工作除了开门关门,倒三班轮值,在停车场、小区周边排查安全隐患,还得调解邻里间的矛盾:这家楼下搞噪音,那家楼上高空抛垃圾,醉汉半夜闹酒疯,遛狗不牵绳……各种奇奇怪怪、五花八门的琐事都得喊保安处理。香贵心想,我找保安的工作不就是想躺平清闲点,现在不仅干安保,还成业主保姆了。他到底年轻,处理纠纷没经验,有时候也因业主纠纷过于琐屑,缘由甚至可笑,他便懒洋洋、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急性子人一看这敷衍的态度,便跳脚要去投诉他。投诉就投诉呗,香贵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刷着手机。没干两个月,他的投诉率居然蹿到榜首,主管处罚,扣光了两月的奖励绩效。香贵只得安慰自己,谁让他是保安里最年轻的?

围捕小区流浪的小狗小猫也是他的工作内容。他顶不爱做这个,原因很简单,香贵从小就喜欢小动物,每次看到这些毛茸茸的小生命,总忍不住想上前抚摸。七岁那年,他在放学路上捡了只小黄狗,小狗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走哪跟哪,他欢天喜地抱回家,哪知当晚就被父亲一顿责骂,要立刻扔了。香贵没舍得,哭着抱小狗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忧心忡忡上学去,果不其然回家后小狗消失无踪。再后来,这样的事还有过几回,短的几天,长的两个月,最终李伍都会悄无声息地把狗丢得远远的。或许,在父亲眼里,丢掉它们和丢掉烂臭的死鱼死虾没有区别,狗甚至更无价值,还浪费粮食。但李伍永远不可能理解,年幼的香贵在它们身上寄托的情感,它们是伙伴、是朋友,更是他孤独冷落的童年里最为纯粹的温暖。班上的同学都笑他笨,笑他考试不及格;也笑他窮,说他是岩壁上的“钉子猴”。他的朋友寥寥,只有小狗会围在他的身边,毫无保留地奉献热烈的爱意,围着他打滚、舔他的脸。而这一切美好的时光,不知哪天便荡然无存。

每回小狗消失后,香贵都跑到礁石滩上,对着大海放声大哭。海潮涌动,漫灰灰的浪花拍弄着礁石壁,一会浮起,一会跌落。眼泪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湛蓝的天空飞过几只新鲜的海鸟,翅膀扑打着浪潮。香贵想,它们这是要飞到哪儿?飞来的路上是不是看见了他的小狗?海鸟叫了几声,在苍茫无边的天空里越飞越远。

小区里有几只流浪动物怎么了?香贵从没见过流浪狗主动袭击人,有时受人驱赶,多是眼神惊恐,瑟缩地躲到角落。所以当捕猫狗的任务分配下来时,他能躲则躲。主管见他态度敷衍,开晨会时让他单独出列,要求背出工作条例,背不出就罚做一百个俯卧撑。香贵看出主管这是故意给他下马威,他翻了个白眼,就把帽子摘了,甩在主管凸起的大肚子上,头也不回走了。

毫无悬念,香贵又失业了,这次仍旧干不满三个月。物业公司称他擅自离职,要扣一月工资。这回香贵学聪明了,庙在人在,他到劳动局投诉,把工资一分不少要了回来。待业期间,在公安局上班的表弟曾想托关系给他介绍份消防员的工作,虽是劳务派遣,但五险一金齐全,管吃管住。疫情期间找工作难,公家单位总体也有保障,况且有个单位,找对象都是加分项。表弟说得实在,香贵听了不免心动,怎料入职门槛最低也要高中以上。香贵感到尴尬,悻悻地挂了电话。他初中都没毕业,更别提高中了!唉!想想又觉得懊悔,年少太过贪玩,蹉跎了读书的大好时光。现在的他,就像只被人踢来踢去的皮球一样,心酸被动。

左思右想,香贵干脆做起了城际调度车的载客生意,每天往返厦港、漳城几趟,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有三四百元的收入,比干服务员、保安强。高回报的背后自然隐藏着风险,香贵心知肚明,载客运货需要办理营业证,而车况和保险额度显然不符合营业证的规定。说白了,属于拉私活,行话里俗称“黑车”,一旦被交警查获,车辆扣押,驾驶证吊销,还得罚款数万。

汽车疾驰于同城大道,穿过海沧大桥,厦港的城市风貌在眼前徐徐展开。厦港小城四季温润,一眼望去,澄碧的天空与蔚蓝大海在视野内完美衔接,似乎它们本就是一体。海天一色,天是海的倒影,海是天的鏡子。生活在这座岛城的居民无疑是幸运的,同时拥有了天和海那般清纯澄澈的蓝。无论何时,人们只要走在这座海滨城市,就能感受到海风将他们轻柔地簇拥,爱意无限。这里的海鸥、白鹭也是自在的,每天闲适地悠游于海岛,爱和人亲近。相比于漳城,香贵更愿意住在厦港,可惜这里的房价高得让人咋舌,哪怕是远离城中心的岛外,香贵也买不起。

不过现在他觉得满足,每天载着不同的乘客,在确定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打开这座城市,好似每天擦拭着一件精美时尚的艺术品,百看不厌。川流不息的车辆,像是一股股输入厦城的血液,一直开往城市的心脏方向。

这份工作一直干了四个月,他的车就被扣了。倒霉的人不是他,那段时间家伟借了他的车拉客。家伟赌博输了不少钱,卖了大奔还欠债,只能暂借香贵的车拉客应急。倒霉的人偏是他,他的车被扣,无证载客,还要交三万块罚款才能拿回。香贵对家伟说,那车卖了值不出两万,车子就不要了。最后就是,香贵不得不另谋出路。

窗外夜色浸透。小区临近龙江,春夜的风也总吹得这般浩荡,成片的树枝颤动,叶落纷纷,铺满行途。闽南的春天倒比秋天更有“秋味”,因为四季温暖,绿植常青,只在春天,树木才会褪下去岁旧衫,在暖意融融的气氛里抽出新叶。几盏步道灯星星点点亮着,有风,浸没在树里的细碎灯光就有了晃荡破碎的迷离感。月亮不知从哪儿探出了头,树影闪闪绰绰。

树影,风声。姐弟俩默默吃着饭。香贵喝完排骨汤,起身和姐姐道别。他没再提借钱的事,大概隐约猜到了她的难处。香华却主动说:“晚点我打一万块给你,车子的事情,是姐对不……”

还未等她把话说完,香贵便拉开门走了。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忽地一阵风吹起纱帘,等她从猎猎作响的恍惚中回过些神,才发觉那脚步声已经消失。这些年,到底是她刻意疏远了他。年少藏起的疙疙瘩瘩,父母对他毫不掩饰的偏爱,无形当中增加了她的嫉妒,也将他们之间的隔阂之墙筑得更牢更厚。

香华十五岁负气离家,跟着家伟私奔到广州打工,期间辗转云南、四川、广州,在外漂泊的岁月中,从未想起福建老家,自然也想不起这个小她七岁的弟弟。其实最初对他的到来,香华是怀了殷切期盼的。她三天两头跟着母亲到小港村黄土坡上的观音庙参拜。清水供上鲜嫩的菖蒲,母亲点燃三炷香,几缕白烟悠然而起,明烛跃动,将她的轮廓勾勒得虔诚庄重。她屏气敛容跪在观音像前磕头,一连磕了几十个,而后开始掷杯筊。两瓣殷红的月牙形“杯筊”清脆落地,她的脸映在忽明忽昧的烛火中,时忧时喜,像极了海上变幻莫测的天气。

两面凸起为“阴”,意味着所问之事不可行。两面平坦则为“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说不清道不明。若一阴一阳则为“圣杯”,是皆大欢喜。对于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男孩,母亲志在必得,呶呶不休:“观音大士,佑我这胎必得后生,我愿红花换菖蒲。”“哐啷哐啷”问了几次,直到问出“圣杯”才舒颜展眉。后来,香华上初中时学了生物课,才知道生男生女都是50%的概率,而且最终决定男女性别的还是父亲,母亲执着的“圣杯”其实才33.3%的概率。只不过“掷杯筊”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模拟结果,直至期待被神明应许。

母亲执着于自欺欺人的满足,离开时还不忘带上一张庙里的平安符。

这些年,香华越发笃信,弟弟香贵学习差,多半是在娘胎中“喝”多了符水的缘故,那一碗碗乌漆麻黑的焦臭喝下去,还能聪明得了?

香华划拉对话框,翻找许久,猛然想起上次联系他还是三个月前。忘了是什么事,或许本就没什么事,他心血来潮发了个问安的动图,浮夸的玫瑰花朵配上闪烁鲜艳的大红字“祝福吉祥”,看着满屏祥和。

香华没有回复,倒不是刻意不回,只是她向来讨厌这类群发的表情包。上了年纪的人尤其热衷于此类问候,有时只一个节日,聊天群、对话框便被这些图片纷纷侵占,像是海面上白花花漂浮的垃圾。以往香华还得手动删除,现在微信有了折叠群聊的功能,香华觉得实在是个洞悉人心的改进,如此一来,她那些无关紧要的宝妈群、海淘代购群、买菜群、儿童书法群、嗨宝贝舞蹈群……都有了绝佳的去处。平时它们被叠成一条线,安安静静藏在缝隙中,待她哪天想起,才又像从柜子里搬出旧棉被那般摊开翻晾。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大概是为了盖过被忽略的尴尬,他又发了句:最近忙啥呢?怎么不带孩子来上课?

一个圆得锃亮的脑袋晃了下,堪比玫瑰动图的闪烁。她回,挺忙的,去上班了,不方便接送孩子。

一个人如果满口谎言,说的全是假话,无疑是个拙劣的说谎者,而如果半真半假,却比真话可信、体面,也更为动听。她确实上班忙,但不至于没有时间接送,事实上是,她不想见到他。

他或许相信了,上赶着,半是关心半是讨好:别太累着,不方便接孩子我可以帮忙。脑海里忽地蹿过一只狐狸,眯着狡黠的眼睛,潜于暗处,盯着她。香华冷哼着,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不想再搭理,就草草回复:不必了。然后她迅速删除了对话框,这是和他聊天才有的习惯。她想,家伟也经常这么干吧?删除那些让他心虚、不确定的证据,才能在夜晚来临前重新整理好面孔,情深款款拥抱枕边的人。

搜索框中输入“老许”,这才把他从茫茫的通讯录中掘了出来。头像用他的个人照,正挥毫写字,拍得算是不错,光线柔和,古雅滤镜,衬得他沉稳谦和,像个周身散发着艺术气息的老学者。

唉。一丝不易觉察的叹息从鼻腔里溜了出去。香华最终按下了语音通话键,响了两声就被挂掉,然后又过了漫长的两分钟,老许回拨过来:“刚才我太太在做饭,这会我到书房了。”他刻意压低了音量,自顾自解释道,仿佛这样就能够让她足够安心,又或者说,让他自己足够安心。隔着屏幕,香华似乎看见一个背影蛰缩的小老头,拿着手机踱来踱去,满屋子的书卷气都掩盖不了他的精明。

“能不能给我打一万块钱?我应个急。”

时间被一团团沉默的棉花塞满,不断膨胀,直至快堵到嗓子眼。香华心里打起了鼓点,心跳也快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向他要钱,尽管他曾数次话里话外暗示,以后有难处尽管找她。现在已过去大半年,她拿着隔夜的冷饭重新翻炒,还有作用?

“银行卡账号发给我,待会给你打。”顿了会,他继续道,“周日晚上,一起喝个茶。”

“嗯。”既然打了这个电话,她也没有理由拒绝。弯弯绕绕,又被织进这个网。此刻,她甚至怀疑自己本就是自投罗网。她感觉身体被一种复杂的情感牵着往前走。

地点选在本市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香华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站在金光璀璨、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有些茫然无措。此时一个拎着Chanel购物袋、戴墨镜的卷发女人迎面走来,空气随之浮起静谧的玫瑰香。香华察觉女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淡淡扫过,她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压抑所感染。休息,嗯,她需要休息,对,放松,于是她就坐在了大堂的休息区,屁股暂且找到了安稳的去处,心却仍旧突突跳得快。

她收到了老许的信息:刚结束下午的课程,正在路上。

她按他的指导,独自走向前台,报出预订号,而后拿出身份证登记。前台是个气质尚佳的年轻姑娘,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她快速打量了一眼香华,仿佛早已洞穿一切:“一间大床房,今日入住,明天中午十二点前退房,无早餐。这边提醒您一下,如果还有人同住,需要过来补登记。这是房卡,请您收好。”

“嗯。”香华点了下头,她本想补充一句,没有人同住,但想想此举未免過于此地无银。

老许戴着口罩,曲折到了电梯口和她会合。刷了卡,转眼又到了房间里。那些灯亮起来时,香华才从绵延柔软的灯光中回过神。

老许从衣柜里取下一件白色浴袍,准备去洗澡。他转过头问:“要一起吗?”

香华猛地摇头:“你先洗。”

站在阳台落地窗前,只看到龙江的一段截面。二十二层向外望去,城市的灯光落进悠悠荡荡的江面,转过弯,便被几座高楼挡去了视线。车流穿来过往。抬眼,夜空里找不到一颗星。隐约风动,她感觉身体像是飞了起来,漂浮在滞重的黑夜边缘,不断被摇荡的夜色撩动着头发跟脸庞。

香华将窗户关严实,拉起了那层香槟色窗帘,随手关了室内所有的灯,只留下洗漱区域。房间一下暗下来,她坐在茶几前,背对浴室。灯光从浴室磨砂玻璃过滤出来,越过一段距离,待笼罩在她身上时,已是朦朦胧胧地微弱了。桌上摆着几泡岩茶,标了价,香华皱眉,将盒子推远了些。她向来不爱喝茶,这在闽南人中算是少数。

她认真研究起屋内装饰,小有格调的北欧风。嗯,就是少了玫瑰。哪怕只有一朵粉色或者红艳的玫瑰,她都觉得时间的流逝不至于如此单调苍白,至少,带有香味。除了时强时弱的水声,屋内没有别的声音了。

没多久,他洗完了,披着宽大的睡袍,用浴巾擦着头上的水珠。

换她洗了澡。待她出来时,就闻到了馥郁的茶香。她瞥了一眼,老许正慢慢地沏茶。

“来喝一杯,老家的白芽奇兰,很好的。”

“我不渴。”她不再看他,穿着睡袍很快钻进被窝。

“喝茶是一种高雅的生活品味,不是解渴。就像书法,需要慢慢熏陶浸染……”他啜了一口茶,神色陶然。

香华只觉得有点可笑。这时候他还不忘摆出那副艺术家的姿态,对她一番教导。倘若此番言论不是在这个房间说出的,她倒乐于欣然领教。忽而生出一种叛逆的情绪,她褪了睡袍扔在地上,将被子拉到胸前,微微露出平滑细腻的肩头,然后转头看向他。

老许眼光闪动,两下解了睡袍,赤着身如同一条敏捷的鱼游进大海里。

他的亲昵动作缓慢温和,但呼在她脖颈的气流显然急促。

事实上,他并不行,短暂地在海里扑腾几下便游不动了;像一个老人兴冲冲准备好了全套的登山装备,爬到一半就用尽气力。他略感抱歉,于是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她的头挪近自己的胸膛,又伸出右手一路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骨感的肩,直至握住她的手。

其实他的皮肤还算光滑,闭上眼睛,摸着似乎和自己的没有分别。因为常年保持规律的运动,臂膀结实;只不过爱喝酒,肚子圆圆隆起,令她想起母亲怀香贵时候的肚子。不同的是,她对老许的肚子毫无期待,肤与肤触碰时,有种说不上的软腻。老许四肢短健,白肚圆鼓,脑袋大,这样的身体组件,让他平躺于床上时尤像只仰天蛙泳的蛤蟆。

当然,也有一点好,老许不抽烟,这比家伟强。所以当他努起嘴亲过来时,不至于让她嗅到烟灰缸的气味。还有,他的拥抱是有力的,甚至于全力以赴。印象里,没有男人这样拥抱过她。事实上,直至昨天,她也只有过家伟一个男人。往前看,还是她蹒跚学步的时候,她伸着小手向李伍走去,喊:爸爸,抱。李伍自顾自整理手中的渔网,不耐烦地将她打发了。她没有闹,以为自己吵到他工作,反而生出羞怯。再以后,她看见父亲总是抱着弟弟,又高高托起,架在脖子上骑马。失落是静默无声的,它湮没于每一次大海潮涨潮退的水声里。

无论怎样,这样的时刻,热烈而亲密的拥抱,多少让她感受到被人需要、被人呵护的真实感,像是茫茫大海上漂泊的船,终于有了短暂歇脚的湾。这也让香华对老许多了一丝好感,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这是家伟做不到的。他哪有那份闲工夫来用力地拥抱自己呢?尽管有时也会撩拨,而恰恰忽略了她最为在意的拥抱。况且现下,她和家伟夫妻关系的实质便是,一个屋檐下的分房夫妻,偶尔亲密,也像小学生交作业那样潦草而敷衍。

这样想着,她也就侧过身子拥抱了他,微抬下巴,第一次认认真真贴近了看他。

老许除了头顶光溜,其余头发倒还茂密。她的手指轻轻摸过他的眼角,说:“这儿皱纹好深。”

老许眨着泛红干涩的眼睛,随即说:“哦,是有皱纹。”

“你皮肤挺白的。我出生在海边,从小海风吹得多,不像你这样白。”香华顿了顿,其实她挺意外,不懂自己这会儿为何要同老许聊这些。

“但是你身材好,年轻好看。”老许说着,拨开她的头发。

她想,这应该是对她的赞美。描述简单却真实,恰到好处。男人的甜言蜜语说过头了,不免流于形式上的虚伪;太过吝惜表达,情感的内核则会在时间的消磨中逐渐接近空洞的质地。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本就不丑的。五官娟秀,个子高挑,即便生过两个孩子,她的小腹依旧平坦,从未长过让女人闻之色变的妊娠纹,况且她才三十三岁,一个女人正好的年纪,像娇艳绽放的玫瑰。

闽南的这座小城中心城区不大,从东边的云山岩到西面的洛湘湖,头尾不过十七八公里。九龙江蜿蜒而下,南山桥将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切出一个口子,隆隆的人流顺着这道口子涌向南岸。夜幕降临时,江面倒映出城市的镜像,霓虹灯影,流波溢彩。远处的青山隐没在巨大的幕布下,无声静默,只与夜色对视,彼此勾勒出模糊起伏的轮廓。香华喜欢这座小城,挤挤碰碰的人群,充满烟火人情味。

认识老许,是一年前的事。当时晨晨上二年级,由于他不会写字,确切地说,不是全不会,简单的字还能看出形状,其他的相当于画符了,乱糟糟的黑线相互纠缠,让她想起母亲当年求子吃下的纸符。若不是压抑着直涌脑门的怒火,晨晨写的那些字她也很想烧了吃下去: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这时候她藏在折叠缝隙里的那些交流群就有了用武之地。宝妈们热心非常,彼此间喜欢结伴,东家闺女学习舞蹈、画画,西家男孩培训跆拳道、围棋,两家熟络的便凑在一起,偶尔一方家长有个事耽误了接送,也好托对方顺带一程。培训机构深谙此道,宣传单上印了几人成团立减几百的醒目字样,或是转发招生信息到朋友圈、聊天群,总之,只要你的生活圈里有寶妈,那么就不愁娃娃“没班上”。

有人推荐了老许的“艺尚书法”。香华简单看过师资经验,书法家协会会员,诸如首届、几届什么杯什么赛的奖项荣誉,她也不懂,反正感觉挺高级。况且香华对儿子的写字不抱长久幻想,横竖撇捺有个清楚,她就知足。

她就跟着那人,现在应称作朋友了,带着孩子去上课。到了地方,发现书法班很热闹,古色古香的中式装修,墙上挂着老师的墨宝,仔细了看,还有一些学生的作品展示。书柜上满满当当的书,核心的区域摆着奖杯、证书,有了这些“荣耀”作伴,书籍想必不孤独。三房一厅的公寓隔成了三间教室,小孩、大孩陆续走了进去。大厅里是写软笔字的大孩子,握笔习书,端坐模样,神闲气静,香华看了顿生艳羡,隐隐祈盼若干年后能从晨晨身上看到这份专注。其余三间小房都是硬笔室,每班十来个孩子,低中高年段分开。

这么多孩子,老师教得过来?正想着,一张圆脸就出现了,面色白皙,气质倒是儒雅,微微遗憾的是,头顶光亮。香华的视线从这张五十来岁的面孔滑过,下一眼就看到两个年轻的女老师。老许介绍,这些是他的助教。

那以后发生的事,其实算是有些巧合的成分。某次香华带晨晨上课的路上,意外捡了部手机,还是价格不菲的牌子,或许能从手机的通讯录中找到失主的线索,但她无法解开锁屏。时间已接近上课,她只好先放进包里,等着失主主动联系。一整个下午过去,课程结束了,手机仍躺在包里,未见分毫动静。待香华接了晨晨准备回家,包里的手机正好响了。

“你好,我手机掉了,能请你归还我吗?”

语气礼貌斯文,香华听着却总觉得声音熟悉,就在她沉思的时候,对方明显有点着急了。

“喂?还在听吗?”

“许老师?”香华试探地问。

大概沉顿了几秒,才又从手机里听见他回:“我是,您是哪位?”

女人让他走到窗边,往小区底下看。老许就从二楼窗口探出上半身,看见了朝他挥手示意的香华。

“真是谢谢你了,我这手机里都是课程教学和学生的信息,丢了真就麻烦。”男人笑容可掬,对香华表示感谢,边说边给她沏了一杯茶,优雅的兰花香飘至鼻尖。

“喝喝看,高端的奇兰茶,不错的。”

其实她本不爱喝茶的,也不懂茶,只是茶中的热情难却,她喝下也就摆出欢喜的神色,连声夸赞:“这茶好喝,真香。”

男人坐在明式木制罗汉床边,正面围子于暗红的底色中透出幽亮的深紫,雕花镂空,工艺考究,铺上金丝软包垫,华贵非常。这款式的茶几在闽南常见,且多是中式风格家居首选,但眼前的却尤为精致,更加古典古韵。这倒是和男人书法家的艺术气质相称,若没有文化底蕴的加持,坐在那反而不协调,比如,家伟坐上去可能就显得轻浮滑稽了。这样想着,香华的脑海里自然就跳出家伟跷着二郎腿搁茶几那儿抖的场景,她不由得笑开。

见女人一直盯着自己,又笑得开心,男人心情大好,认定对方必是欣赏自己的高雅品味,兴冲冲地说:“这套罗汉床不错的吧?小叶紫檀料子,从苏州那边选的,当时百来万,现在远不止,升值了。我们这边的中式木制工艺和苏州的可没法比,差远了。买东西嘛,审美品味很重要的,和收藏字画一个道理,趣味低俗的收过来,只会空占地方。”说着,他又从坐着的床屉中拿出一盒岩茶,指着盒子上的字道:“这是我给这家茶企包装题的字,怎么样,也是不俗吧?档次一下就上去了,平时很多懂的朋友也会找我要字。”

香华对付着笑容,静静听着,一副虚心受教的真诚模样。她觉得这个人其实有点意思,就如同那盒岩茶一般,单看包装就价格不菲,至于滋味如何需得泡开才能喝出究竟。但多数人其实和她没有区别,隔着远远的距离,一知半解,就算喝了也未必懂。所以,她想自己便是他口中那类“不懂”的人。

但意料之外,老许对这位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倒显出格外地耐心宽厚。每次送晨晨来上课,老许都会特许她待在书房内等孩子,这样她就省去了多跑一趟的麻烦。闲坐在书房,喝喝茶,更多时候只是倒着水喝,随手拿起几本书翻看。

偶尔老许也教她看些字,而后就鼓励她跟着学。“学毛笔字可以培养端庄古典的气质,你性格静又聪慧,很快就会写得好。我免费教你,等写得不错,你就在我这当助教。”

“许老师,谢谢您,我真不是写字的那块料。”香华微笑着礼貌婉拒了,她说的是实话。她不是那块料,同时亦毫无兴趣,正如此刻的她出现在这里,不为别的,其实就是打发时间,等孩子下课。况且她初中都没毕业,品茶弄墨这类雅尚不是她能学的。就好比老许的那套罗汉床,摆在这儿是艺术品,搬到她家反而格格不入了,说白了,风格不搭。

老许是个好老师,但她已经圈在那儿,原地滞步。十五岁时她决定放弃学业,纵使不甘,却也对命运写好的注脚无可回击。她想的是,哪儿有愿意接纳她的地方,她就到哪儿去。而后她就跟着家伟跑了。

她从不和老许一起过夜。老许似乎也满意这样的相处,彼此心照不宣。对此他有套非常浪漫的说辞:“像画画那样,需要恰当的艺术留白,用于创造想象。嗯,你能明白吗?”他说这话时正光着身子,在她身上扑腾着。她明不明白其实并不重要。她也无需把自己修养成他的艺术知己,此时此刻,想必他更乐见一个能够激活他想象力的床边伴侣。她就不再说话了,也知道这是他擅长的艺术抒发,同时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确实是在上的,在他们身体与身体缠绕的时刻。其实也就划拉几下,他便不动了,然后像一只章鱼用触手牢牢吸住了她的身体,扒都扒不开。她甚至怀疑他富于表现力的抒发,可能是为了掩盖他并不行的事实。

当然,他也有真实的、对她略显关怀的时候。比如,当他紧紧地拥抱住她时,会突然说:“你去买几件衣服吧,或是包包,到万华商场买。那儿的都是品牌。买东西嘛,还是要选高品位的,保值,我来买单。”

她睁开眼睛盯着他的脸,没说话,然后又看向天花板,缓缓地说:“不用了。”

他又把她搂得更紧一点:“应该的,我就不陪你去了,认识我的人挺多的。”

香华就又笑了。

其实也不是刻意要他兑现承诺。

那天姐姐香月从安县来市医院检查身体。常年埋在冰冷潮湿的渔场里工作,香月害了严重的风湿痛。那个渔场香华去过,进了场,走在充斥着腥臭味的海鲜过道,扇贝、牡蛎、藤壶、螃蟹、小管、黄翅、金鲳、鲍鱼、石斑鱼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海洋生物裹着暗绿色的藻类,令人目不暇接。工人们穿着防水的塑料薄膜衣,按海鲜个头大小分类分拣,接着封箱装好。再往里,脚下是残缺不全的海洋生物的躯体和盐度较高的污水混合物,往往得穿了水胶鞋才有下脚处。冷藏区阴暗潮湿,鱼腥混着不知名的腥臭气息浮在空中,直搅得人胃里作呕翻腾。她边走边听见海潮流动的声息,夹着呼呼的海风,乍一听,以为是地上破碎的贝壳在帮鱼类向大海传达讯息。当然还有冷冻区,零下二三十度。为了保持新鲜,海鱼捕捞上岸后直接运往这里封箱。门梁、地缝覆盖着茫茫的晶冻,那是鱼的眼泪,厚重而苍白。

香华走了一圈,沿着渔场来回走动,想在相同的工服里找到香月的背影,却只在宽大的塑料罩子下捕捉到一张张疲惫而森然的面孔。这里工人是轮班制,外场区、冷藏区、冷冻区并不固定,但无一例外累得要命。平均工资一个小时十块,一天干满十二小时下来,人往往头晕眼花,再直不起腰。

香華感到这种工作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或者至少要更换一下环境,香月却说:“我还能去哪儿?靠那三亩荔枝林,连大娃的学费都供不上。”香月口中的荔枝林,也辉煌过。二十多年前,那会儿卖海鲜还不能像今天这般挣钱。厚广青壳荔枝,是乌叶的一种,历史上曾属贡品。别地的荔枝剥了壳多会溅出汁水,而青壳果肉却清爽紧致,剔透弹牙,一口冰糖清甜便可解去整个夏天的闷热咸湿,难得的是,吃多了也不上火。

厚广荔枝价贵,风头无限,村民殷实,自然神气非常。那时候,小港村的渔户更愿意将女儿嫁到厚广,只为在盛夏季节吃一袋女儿从婆家捎回的青壳荔枝,这比嫁给渔夫强。大海看似风平浪静、广阔悠远,实则最为变幻莫测、凶险顽固,谁也别想从它身上捞到一本万利的好处,有时反倒白白送命,留下海边的孤儿寡母,于是每逢月圆,海又哭得更加凄厉哽咽。千百年来,循环如此,海潮依旧。

香月二十岁就被嫁到厚广,本该皆大欢喜,遗憾的是,丈夫元杰先天跛脚。渔户李伍本就是小港村有名的穷钉子,本村人都不乐意和他结亲,何况厚广人家。媒人上门说亲,倒也如实说明了元杰的情况,声称对方会给一笔不菲的彩礼。再后来,媒人安排香月和元杰见了一次面。那之后没多久,香月就嫁过去了。

夜里海面上结成的雾,压得人喘不过气,正如铁皮屋内二楼低矮的天花板。香华半夜醒来,习惯性地去摸左侧的位置,才发现空荡荡的。铁皮屋本就一层,隔成两间房,香贵长大后,李伍就把阁楼的杂物间清理出来,给姐妹俩当卧室。以前两个人挨在一起睡,往往半夜一个转身,香华的面皮就挤得贴墙纸。冬夜海风刺骨,呼啸呜咽,铁皮屋浸没在巨大的黑暗里,月的光又隐约勾勒出兽物般的轮廓,恍若上古时期的遗物。

其实元杰对香月不错的。香月性子软,不善言辞,当和婆家生了龃龉,多数时候沉默以对,这时元杰便拿出男人那样的气概护着香月。元杰说,我大你七岁,应当照顾你。他说的照顾真落到了实处。香月做饭,他就拖着跛的脚里里外外清扫院子,或是擦擦抹抹。这本是女人的活,新媳妇尤其得干得勤快,否则就会招致婆婆的怨怼。可元杰却说,无论她怎么做,你们都是要挑的,不如我来做。待饭菜摆好,新媳妇照例不能上桌,元杰便搬了小凳子和香月坐在后厨里吃。

当然,偶尔诸如“卖女儿”“嫁跛子”之类的闲话突然就钻进了耳朵,如天色暗冥时的蠓虫,低低地盘旋于两人头顶,搅得人周身不得清净。香月听了常咬着被角啜泣,元杰宽慰她:“别往心里去,那些话过去我听得够多了,只会让你难受。”他接着说:“上学的时候,他们喊我瘸子、跛脚,逮着机会就欺负我,拿我的本子、笔、作业扔来扔去,看我一摇一晃追赶,他们却哈哈大笑,上厕所故意绊……反正我越倒霉他们就越乐。以前常想,我到底哪儿得罪他们了?这些年我明白了,其实他们就是找乐子。”

“嗯,我就是乐子本身,一个沉默且毫无抗争力的乐子。不管我怎样努力讨好,都无法改变他们的态度:对那些瞧不上的人,总是带着深刻的偏见。我无法修复这样的偏见,就像无法修复我的残疾。”元杰顿了顿,目光像是沉入了往事的湖水,越坠越深,黢黑的脸却是平静如常。

香月止了眼泪,她想抱抱眼前的男人,但又因羞臊,只能坐在床沿脉脉望着。她当然理解这份伤害。过去,他们喊她是“钉子户查某囡”,如今,又陷进另一种恶意的流言。哪有什么原因和道理可讲?或许“他们”与“他们”本质上就是同一类人。

“你会嫌弃我的残疾吗?”元杰踩着一高一低的步子慢慢走到她的身边,隔了一些距离在床沿坐下。

“不会的,我觉得你很好。”香月急忙解释,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碍于太过嘴笨,嗫嚅着又都说不出了。一个青春少女,谁不想嫁给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呢?刚过来那会,对于丈夫生理上的缺陷,香月始终心有芥蒂。

小时候,她和香华馋荔枝,放暑假,天刚露了点青蒙蒙、暧昧的鱼肚白,姐妹俩便跑着赶上十里路,到厚广的荔枝园捡树上掉下的果子。一颗、两颗,沾了夜露的荔枝窝在手心里微凉,凑近了还能闻到清香。拾了一筐,直到天色大白,隐约听得路边有了摩托车、人声的响动,姐妹俩就偷偷摸摸迅速从林子里撤离了。当然,偷拾荔枝的并不只她们,掉在地上的荔枝一斤只值几毛钱,本村的老人、小孩捡了些换零花也是常有,荔枝园结果厚的人家有时倒不计较;但香华香月属于外村人,姐妹俩胆小,为了避免被人猜疑偷摘鮮果,果园里一有响动,她们就离开。

落地的次果总不如高枝的鲜果美。现下香月却已转变了心意,元杰对她的护全和体贴,早像荔枝那般甜到了心里。况且她有什么可怨的?无论嫁给谁,单就李伍把彩礼全“吃”了这一事无可分辩,注定她在婆家亲族前要抬不起头。婆婆心里有疙瘩,三天两头挑着刺寻她数落,香月也能理解。

乡下女人多奉承“多年媳妇熬成婆”的道理,婆婆为大,当媳妇儿哪有不受气的?嫁给别人也未必安生,倘若摊上个不怜惜妻子的,受老母挑唆拨弄一番是非,丈夫拎住妻子狠揍的事也常有,三天两头哭天抢地,鸡犬不宁。当家老母的权威不可挑战,往往得亲眼看着后生揍了媳妇儿,婆婆才又眉头舒展,隐隐得意,长幼尊卑秩序方牢不可破。当然,老母若立了威信见好就收,偶尔体恤媳妇儿的不易,彼此倒也相安无事,将就过活。偏有那几个不知进退,出了气反倒变本加厉辱打、虐待媳妇,甚至出于对儿子变态的占有,媳妇生下了男孙便逼迫夫妻分房睡的,这类的结果常以悲剧收尾。

才是去年的事,一时骇人听闻。邻村有个媳妇儿趁着婆婆出门干活,黄昏时候牵一个、背一个,带着俩娃到小港村投了海。潮涨潮落,海鸟天际盘旋,逐渐凝固成一颗灰白咸珠子,将落未落。大海很快恢复了风平浪静,日子也就流逝着过去。

元杰爱护她,这便是她在婆家的底气。不消说的,无疑也是运气。还有什么不满足?想到这,香月就转过脸,眼睛盈盈地,映出了男人的倒影。

他就轻轻拥抱了她,说:“咱都没读上大学,这辈子只在这儿了,就做个伴,一起生活。等有了孩子,将来一定好生培养,叫他们到外面去。”那以后,香月和元杰相互扶持,打理着家里的五六亩荔枝园,也过了几年好日子。每年夏天,渔户李伍都会收到香月从厚广寄过来的几麻袋青壳荔枝,一家子根本吃不完,李伍的妻子就分给远近的邻居。

青绿薄壳的荔枝玲珑可爱,冰甜爽口。夏天的海风终于不再腥燥,最爱吃荔枝的香华却离开了这片滩涂岸。李伍的妻子站在绵亘延长的海岸上,朝海的遥远处望去,灰白的海,灰白的天,无边无际。此刻正是滩涂涨潮时分,海水翻滚吐着腥浓的气泡,慢腾腾地没过滩涂上横七竖八的渔网竿。

往回想,那一天和往常的一天并没有不同。阿丽清早开海蛎,给俩孩子做了份海蛎煎,配着稀粥吃,接着她就送八岁的香贵去上学。十五岁的香华读初三了,成绩都是年级前几名,开家长会时老师还表扬她会教育孩子。其实她哪懂教育?本就目不识丁,不过是香华聪慧好学。况且平时缝补渔网、捡螃蟹、摸蛏之类的活香华也没少干,原想她上了初三,要多些时间让她专心学习,可香月又嫁出去了,里里外外的家务琐事只多不减。事实上,多些时间、少些时间又能改变什么?反正香华初中一毕业,李伍就不让她继续读书了,留在家里帮衬几年,等到了年纪就寻户人家嫁出去,得上一笔彩礼,修缮房子,其余留给香贵。不过自从香月嫁出去后,香华就越来越少话了,成天一声不吭闷在阁楼。倒是听孩子提过一次,许是和同学闹了矛盾,那会儿阿丽正准备去滩涂岸收渔网,急匆匆往外赶,就没仔细听。

好好地,怎说走就走呢,口信也不留?还是和村里那个没妈的小混混孩一起走的,传出去,好好的闺女和混混私奔了,这叫他们怎么抬得起头?唉,走就走了,那么久了,至少该托个消息啊。这样想着,阿丽就又踮起脚,往遥远的大海深处寻望。

这样望着望着,时间又过去几年。再以后,因为水质、生态的破坏,厚广的荔枝品质下降得厉害,原先一斤的收购价四五块,如今骤降到几毛钱,年轻人更愿意出去打工赚钱。元杰脚跛,只能留守家中,两个娃娃不过十来岁,香月更是不舍得离开他们。元杰仍旧种田、种菜、管理荔枝园,香月则去小港村码头附近的渔场工作。

二十岁的香月个高细挑,短发刘海,典型海边女孩的精干模样;结婚后一度丰腴,有了女人的风韵;现在香月是憔悴苍老了,也瘦了,尤其那手,骨节暴突。干活的女人就是老得快些,不仅骨头关节不断磨损,连目光也磨得钝了。如今再看,已是另一个人了,穿着花布短袖、宽大黑布裤,走起路来袖子像装进了摇晃的海风,看上去就要更老些。

“你啊,就不舍得买衣服,我带你去挑一件。”姐妹俩去逛了万华商场。等到了店门,香月打起退堂鼓,犹豫后始终没走进去,连说不用。香华半推半拽着把她拱进了店,喘着气说:“哎呀,这个人真是啰唆又费劲,一两件衣服而已,我来买单。”

话是这么说着,但香华心里也没底。店员递过衣服,香华忍住了睃瞄标签的冲动,拉上了试衣间帘子,立马将标签翻了过来。看了之后心里踏实多了,不很贵的,衣服款式她也喜欢。暖黄的灯光往身上一照,人就亮了,周身仿佛开了滤镜特效,镜子里怎么看都是玲珑曼妙的形态。店员小姑娘嘴甜,肤白貌美气质好之类的赞美不绝于耳,夸得两姐妹甚为受用。香华和香月对视一眼,就也笑着吹起了对方的彩虹屁。心情在气氛的烘托下,像气球那般高高地飘了起来。姐妹俩很干脆地各买一套,结账时香华就抢着把香月的那套付了。哪个女人不爱美,不喜欢好听话?无论这好听话来自谁,总归是一颗糖,既然到了嘴边就尝点甜吧。毕竟人生苦短,而美丽无罪。

等回到家,香华就在微信上给老许发消息:我去买衣服了,和朋友一起逛逛,试了正好合适。发了出去,她又仔细反复看了几遍,确定语气没有不自然的地方。

那人:挺好的,我来买单。多少钱?

香华就把发票拍了过去,5180。不一会,微信出现了转账的黄色条框,5180,一分不少,一毛也未见多。香华顺手点下,黄框瞬时就失了气色。

香月打电话告诉:“孩子高考成绩出来了,635分,全镇第一名。孩子说,可以报上985的大学。”讲了一会,大约是有点乐极生悲了,香月声音渐渐哽咽:“小半生劳碌,我和元杰总算盼到了,我们没有文化,孩子却很争气。”

世事浮沉,潮涨潮落,生命中遗憾的那部分,总要在别处找回一点吧。

“青壳荔枝再过十来天就熟了,让香贵载你和孩子们回来,咱到爸妈那边聚一聚。”

“好啊,下周末回去,庆祝一下。”

挂了电话,香华坐回沙发。沙发用了几年,常被家伟当成床窝着,弹性已然不够,人一坐下去,慢慢就感觉身体往里陷了些。香华随手抓起一只抱枕塞到腰部。她想,这样也很好,背靠正可以垫一垫她的疲惫。阳台的光随意地漫进来,透过瓶子的水折射到地板,留下空荡荡的光影。没有玫瑰。她已经一周没买鲜花了。目光逡巡着四周,视线像是找不到任何焦点,只是缓慢地从一个物体滑到另一个物体上面。

家伟热衷“埋雷”,最后反是自己踩了雷,在滴滴答答漫天洒落的微信红包雨中炸光了所有的积蓄。这回,房子都被卖了。现在回想起那口咧到腮帮子的烟牙,以及那句洋洋自信的“真真稳赚不赔呢!”,似乎有些过于滑稽讽刺了。香华预感到不能这样下去了,真该想想离婚的事情。

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头绪,电话就又响了。

“你好,我是货拉拉,您是预约上午十点搬家吗?”

“是。”

“需要上楼搬运吗?上楼得多加八十元搬运费。”

“需要的。”卖了房子后,家伟就又失踪了,十多天没回家。香华想,指望他回来帮忙,还不如多花八十元来得靠谱。

搬完家一周后,香华香贵就如约回到了小港村。八年前,家伟带着香华到李伍跟前要户口本。闺女一走十年音讯全无,本就让他颜面扫地,如今回来了马上要结婚,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李伍气急败坏,推搡着当场撵人,家伟就赔着笑说,彩礼给十万。十万?李伍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马上就松开了揪扯的衣袖,这一松,连带着收回已迈出门槛的右脚,转身便往里屋走。“坐下淋茶吧。”香华的震惊不比李伍小,他们这地方不比外地,没有天价彩礼一说,现下彩礼行情也就五六万。家伟却说,该的,你跟着我十年,挣的钱我都给你管着,十年十万,我不亏。有了这笔钱,李伍很快就在小港村盖起一栋小三层自建房,简单装修,前后花了三十来万。年过半百,他终是摘掉了滩涂岸钉子户的外号。

进了房子,李伍正坐在红木椅上泡茶。说是红木,其实内里是木屑压的材质,表皮漆一层红木花纹颜色,一眼看去冒着油亮的贼光。不过到底是农村,时兴欧式印花窗帘和中式沙发混搭风格,有这么一套摆在那,假模假样的华贵大气,李伍已经心满意足。人老了,没什么别的追求,有个宽敞像样的地方泡茶,就挺好的。

午饭后,李伍喝得醉醺醺,躺在院子的凉椅上鼾声如雷。阿丽匆忙吃了几口,没几分钟就又踅进后廚,把自己隐在昏暗的光线里洗洗抹抹。有灯,却总舍不得开。

香月笑说:“算了,由她去吧,几十年的‘新媳妇儿,改不动的。”香月又说:“孩子们自己玩,老母照看一会,咱去海边玩吧。”

二十六岁,三十三岁,三十八岁。三个人光脚踩在绵密细软的沙滩上,沿着弧形的海岸线默默走着。

不知何年何月何时,腐烂不堪的棚户区就已被政府全部拆除,一股麻绳、一块泡沫箱都没留下,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一些碎沙子钻进了指甲,脚指头咯咯发痒。香贵甩甩脚,扬开了一撮砂砾,突然他就说:“你们从没有陪我看过海。”

“是吗?”香华惊疑,待从记忆里搜索一番,才发现香贵说得没错。事实上,姐弟三人真真相聚的时候也少有。

“小时候,老李头儿丢了我的狗,我就一个人来这儿看海。你们都太早离家了,想想我可真孤独啊。”

香华打趣道:“贵啊,你可是我陪着老母苦苦拜佛烧香求来的。老李头最疼你,他从不抱我,却总把你高高举在脖子上。”

香月噗嗤笑了,接过话:“哟,你还想他抱?媒人来说亲,才两次就定了。刚嫁到厚广的头几年,左邻右舍都说咱家卖女儿。唉,想想十八年也过去了,都不消提了。”

这一轮对话,吐露了姐弟三人积攒在心里多年的愤懑,而控诉的对象此刻正躺在家里呼呼大梦。

香华正想说起黄土坡,话刚推到嘴边,一阵浪花就唰地涌过来,撞在湿漉漉的礁石上。海浪冲碎了酝酿的语言,连同情绪都散了温。脚边的白色浮沫转眼就被荡开,随着海水漂流了。此时此刻,六月的海风吹来,潮湿而有热度。香华暗想,这多像一个温暖的拥抱啊。潮来潮去,走走停停,事实上,他们不过是一样的人,茫茫然逃着海的宿命,却又在漫长的岁月里时刻寻找着大海的接纳。

“都不说了,看海吧。”

往远处望,正对一片潮阔无际的大海。

十一

“嗯,我想和他离婚。”香华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逃过一丝慌张,尽管细微,还是被香华敏锐地捉住。

“俩孩子跟谁?”

“当然跟我,他成天外面跑,自己都顾不好。至于抚养费……”她叹了气,接着说,“指望不上了,即便法院判了,他也是拿不出钱的。”

老许不再接話,盯着香华手里的瓷银杯看了一会,又把目光收回。他向来爱收集文玩、茶具,上回得了个瓷银杯,就转送给香华,还不忘附上一句,两千来块呢,神秘兮兮又宝贵非常的正经样。他这个人吧,偶尔送点什么,立马就要说出价格,仿佛钱是衡量物品价值的唯一标准,所以能送个两千多的杯子给她,香华也就看作是他重视自己的表现。不还是个杯子?虽然古典精致,但对香华来说,除了喝水没有其他作用了。放在家里,没准几天就被晨晨打碎了,香华顺手寄在老许这儿,每次来,老许拿这杯子给她倒茶。

老许说,这叫主人杯。“主人杯。”香华跟着念了一声,看看杯子,再看看老许,若有所思说道,“我只是个客人。”

“那也是贵客。”老许哈哈笑了两声,眼角跟着夹起几道皱纹。

香华捏着杯子,思绪回到方才攫获的那缕眼神。她轻轻吹凉了茶汤,幽雅的兰香钻进鼻腔,萦绕缠绵。茶确是好喝的,醇厚回甘。香华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了喝茶。她甚至觉得,也许从前她并不讨厌喝茶,而是缺少一个喝茶的伴儿吧。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听水声慢慢从咚咚冒泡转向热烈沸腾,其实挺有情趣的,不是吗?至少有个人陪着,杯中的茶就有了期待。

现下她正含着那种温暖又苦涩的期待,在寻找和放弃之间,不知抵达人生的何地。她甚至觉得,此刻期待渐渐弥漫了侵占的恶意,正越过安全线,毫无疑问,这是危险的信号。

好一会,两人像墙上画里的字,定格似的坐在罗汉床上,各怀心事。时间流动得异常缓慢,有了线条和厚度,一种时间沉进浑浊的滩涂海水里,另一种时间嵌在漫长守候的摇晃的房子里,还有一种时间浸泡在馥郁的茶汤里。香华凝视着时间的起伏,也凝视着那张油光发亮的圆脸。

“一个女人离了婚,再带着两个孩子很辛苦的。想过做什么没有?”

“还没想好。”

“你的家务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早说过,让你好好学习书法的,你又懒,不然指不定能给我搭把手了。你那个学历,还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我有个老朋友做红木家具的,你看看要不要过去,他那缺个店员,卖得好有抽成……”

水壶“吧嗒”沸响,老许兀自说着话,那话隔着一帘迷蒙的水烟气,待飘到香华的耳朵里,已十分模糊了。亮的头顶,亮的面孔,连说话也是语重心长般亮堂堂的。到底是老教师,话里找不到破绽,一手鞭子一口糖。也对,她本就是这间书房的一个客人,自己的家务事还期待他帮上什么?况且他也不是生命工程师,不负有修补她灵魂缺失部分的责任。

香华知道,老许有两个女儿。大的女儿今年刚结婚,只小自己六岁;小的女儿似乎正上大学。老许的太太是个温厚的女人,素来勤俭,每隔几天就把书法教室收拾得整齐干净。老许劝她不要那么辛苦,书法班的卫生包给家政做也花不了几个钱,太太却嫌不干净,二十多年来亲力亲为,劳务久了就落下腰痛腿酸的顽疾,常年膏药贴不离身;离人不消很近,就飘出一股冰片、麝香的气味,浓郁醒人。这气味香华熟悉,她在老许的车上闻过。有时候气味恰恰是身份的一种证明,当她打开车门的刹那,便立刻宣誓主权,提醒着她是个可耻的入侵者。十几分钟的车程,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气味不断涌入躯体、充满肺子。有那么几分钟,她甚至怀疑自己将被这气味引爆。直至下车,她都还未从那绵延的气味里缓过劲,以至于关门的时候竟然夹到拇指。“嘭!”感觉锋利的刀片一下削进骨头,皮肉反倒不痛。

但那截隐藏在浅浅疤痕之下的骨头,却痛得真实,也痛得奇怪。过去的一月,香华能清楚感受到它的存在,可白天盯住了寻,往往销声匿迹,只在夜的半寐半醒间发作厉害。想到这,香华不死心,又动了动拇指关节,灵活完好,疼痛果然隐身了。

她就用那受过伤的手端起了老许新沏的茶,笑着说:“谢谢你的安排,工作的事我再想想。”往外看了看天,这才发现下了雨,窗外密密织着雨帘,屋内白气氤氲,目光滞在飘飘忽忽的苍白里。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说:“我先回去了,差不多接孩子放学。”

“下雨了,我开车送你。”

听到车,香华鼻子发痒,彷佛嗅到那股膏药气,就拒绝了:“不用了,万一遇到家伟麻烦。”

老许点了点头,说:“那我给你打个车。”待香华起身,他又掬着笑意说:“多来喝茶。”天又暗下一点,香华压低了伞,忽而一阵双闪朝她亮了。她打开车门,雨唰唰打在手边,待身子钻进车内,耳边还夹着雨声。司机问:“你好,网约车,是尾号1100的顾客吗?”

“嗯。”车里放着音乐,似乎都是些旧时的粤语歌,听着听着,困意就袭来了,香华闭上了眼睛。她想,就这样吧,好累,先休息一会。也许是眯着了一会,在某个半醒的瞬间,她听到了王菲的歌声,伴着那有些清冷伤感的乐调,听着,却有了释然的感觉:

长夜里拥抱,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人在途中人在时空,相识也许不过擦过梦中,来又如风去亦匆匆,或我亦不应再这般心痛,但我不过,是人非梦,总有些真笑,亦有真痛……

原来她只是又爱上了一个虚伪的幻象。以为那是团火,飞了起来,伸手够向温暖、光热,但抵近了,不过依旧是个灰蒙蒙的梦境。

她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熟悉的圆脸头像,点击了删除,也把他的手机号拉入了黑名单。等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车子眨着眼睛调转半圈,而后又缓缓地开入雨幕,像是穿进茫茫的海雾。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