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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境、梦境与诗境
——王维《桃源行》重绎

2023-10-31陈才智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桃花源记桃源桃花源

陈才智

王维《桃源行》取材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诗》,但在对其接受之后加以改塑,承传之中给予创新,可谓脱胎换骨、推陈出新矣。尽管两诗皆为十六联,但二者不仅情韵迥异,还“叙致了别”[1]。而若对照《桃花源记》和《桃源行》,则可见出二者仍具有彼此对应性质的内容关联。《桃源行》诗题原注:“时年十九”,时当唐玄宗开元七年(719)①。就在这年,王维赴京兆府试,少年中第,可谓春风得意。桃源,即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写桃花源,这是目前所知唐诗中最早以此为题者——开创之功,自应高标。才情并擅的年轻诗人王维,在《桃源行》里将一个政治理想涂上一抹神仙的色彩,转化为了理想仙境;诗歌内涵融合自然与社会、山水与神仙,风格兼具流利与婉转、清奇与简淡,尤其是其中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值得入乎其内再出乎其外,通过文本细读寻绎诗意,重绎其思想内涵与艺术风范。

一、《桃源行》诗意细读

从《桃花源记》的散文,到《桃源行》的诗歌,是一番脱胎换骨的艺术提升。这个艺术再创造的过程,可谓由米而酒的一次提炼。吴乔《围炉诗话》:“问曰:‘诗文之界如何?’答曰:‘意岂有二?’意同而所以用之者不同,是以诗文体裁有异耳……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词必副乎意,犹饭之不变米形,啖之则饱也。诗之措词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也。”②此意正可用来解释《桃花源记》与《桃源行》的源与流之别。但是,吴乔《围炉诗话》又谓:“右丞《桃源行》是赋义,只作记读。”[2]这个看法,笔者无法苟同。《桃源行》虽有较强的叙事内容,但赋义之外,颇含比兴,绝非可以“记”视之。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也评论说:“顺文叙事,不须自出意见,而夷犹容与,令人味之不尽。”[3]其实,《桃源行》还是有其“自出意见”的。

《桃源行》开篇即显出与“记”迥别的诗意,这是一幅渔舟逐水的生动画卷:远山近水,红树青溪,一叶渔舟,在夹岸的桃花林中悠悠前行。红树,一般多言枫桕,而这里则指桃花树。“青溪”二字,全诗两见,前后呼应③。“不见”二字,《文苑英华》《唐文粹》《方舆胜览》《乐府诗集》俱作“忽值”。《唐诗归》:“钟(惺)云:‘逐水爱山’,佳景佳事(‘渔舟逐水’句下)。‘不知远’,远近俱说不得矣。写景幻甚(‘坐看红树’句下)!”[4]164康熙间范大士辑评《历代诗发》谓“坐看”两句“有声色”。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初入景光,写来便妙(‘行尽’句下)。”所言极是。开篇“渔舟逐水爱山春”四句,意本《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其中王诗“渔舟逐水”之“逐水”二字,可括陶文之八个字——“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诗文之别,可见一斑④。

诗中接下来的“山口潜行始隈隩”四句,用概括性的描述,将读者引入桃源,写渔人弃舟登岸,进入幽曲的山口,蹑足潜行,到眼前豁然开朗、发现桃源的经过。“山口潜行始隈隩”,隈隩,是指山口之内的道路弯弯曲曲,《桃花源记》所谓“初极狭,才通”者。“山开旷望旋平陆”,旷者,远也,《桃花源记》所谓“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者。《历代诗发》评“山开旷望旋平陆”云:“好。较胜靖节诗,其叙事转卸处圆活入神。”“遥看一处攒云树”,攒者,聚也。“近入千家散花竹”,散花竹,是说花竹散布各处。这两句虽是工整对偶,却是顺叙访客入洞过程,以散句之序,一句一意,自然构成行云流水般的节奏之美,明人顾璘评价“序得绝妙”[5]189,王闿运评“亦平叙,随宜著色”[6],均道出《桃源行》作为叙事诗的特点。至于具体字句的分析,《唐诗归》:“钟(惺)云:‘散’字写景细(‘近入千家’句下)。”[4]164近人王文濡《唐诗评注读本》卷二分析:“姑无论其全首之格律谨严,风神澹古,意境超脱也,即如‘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两句,惟‘一处’故曰‘攒’,又的是‘遥看’;惟‘千家’故曰‘散’,又的是‘近入’。用字俱经千锤百炼,且确是渔人初入桃源,由远而近。一路所见之景,可以入画。此等处,读者切勿轻轻放过。”[7]这四句的意思本自《桃花源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可以说,在由文而诗的艺术改造过程中,这一部分的提炼和浓缩度是最高的。值得留意的是,经济植物“桑竹”在王维诗里转为了观赏植物“花竹”。至此,桃源全景呈现:远处高大的树木,就像攒聚在蓝天白云里,近处满眼则是遍生于千家的繁花、茂竹。这两句由远及近,云、树、花、竹,相映成趣,美不胜收。画面从容雅致,透出恬静和平的气氛、欣欣向荣的生机。

下面,由幽美的景色,转为恬适的人物,写桃源中人发现外来客的惊奇,渔人乍见“居人”所感到服饰上的不同,意本《桃花源诗》“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同时檃栝《桃花源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思。“樵客初传汉姓名”二句,汉、秦互文,是说桃源中人仍使用秦汉时的姓名,所穿衣服也还是秦汉时的式样。意本《桃花源记》:“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后附诗曰:“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樵客,这里指的是桃源中的打柴人,也可以理解为渔舟中人⑤。“樵客初传”一句,《网师园唐诗笺》评云:“叙述简尽。”

“居人共住武陵源”以下十二句,是全诗主体,连续展现桃源中一幅幅景物画面和生活场景。武陵源,即桃花源,武陵在今湖南常德西。王维诗友裴迪《崔九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武陵后来和桃源一样,也成为世外乐土或避世隐居之地的代名词。“还从物外起田园”,物外即世外。起者,所由始也,张籍《节妇吟》“妾家高楼连苑起”,亦此义。“居人共住武陵源”两句,意本《桃花源记》“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承上启下,写人承上,写景启下。“月明松下房栊静”,栊的本意是窗户,这里借指房舍。静,《全唐诗》注:“一作净”,不妥,盖“静”字与下句对照之“喧”字彼此呼应。“日出云中鸡犬喧”,鸡犬喧,意本《桃花源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月光、松影、房栊沉寂,桃源之夜一片静谧;太阳、云彩、鸡鸣犬吠,桃源之晨一片喧闹。两幅画面,各具情趣。夜景全是静物,晨景全取动态,表现出独特的艺术风格。潘德舆批点《唐贤三昧集》卷上谓:“‘月明松下’二语,无一个仙家字样,而仙气满纸。”[8]方东树《昭昧詹言》评说:“《桃源行》‘月明松下’二句,浮声切响。”[9]244确实读来声调清朗,且选景颇具匠心,一夜景之静,一日景之动,相映成趣,充满诗情画意。

“惊闻俗客争来集”二句,又一幅形象的画面,不过画的不是景物而是人物,意本《桃花源记》:“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为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馀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俗客,指武陵渔人。“惊”,《文苑英华》作“忽”。渔人,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自然使桃源中人感到意外。《唐诗归》:“谭(元春)云:世外人不知世事,光景如见。”[4]164确实,“惊”“争”“集”“竞”“问”等一连串动词,把神色动态和感情心理刻画得活灵活现,表现出桃源中人淳朴热情的性格,以及对故土的关心。

“平明闾巷扫花开”二句,一朝一夕,进一步描写桃源的环境、生活之美好。平明即黎明,“扫花开”“乘水入”,紧扣桃花源景色特点;乘水即趁水。此句暗示渔人感到出入很方便,为下面“不疑”句作伏线。“薄暮渔樵乘水入”句下,明人顾可久《唐王右丞诗集》卷一(明正德四年刊本)注云:“居人中渔樵者”,明人顾璘评云:“不是摩诘道不得。”[5]189《唐诗归》:“谭(元春)云:(‘乘水入’)三字有景。”[4]164“初因避地去人间”两句,“避地”,是说因避乱而寄居他乡。“及至”,是《文苑英华》《唐文粹》《全唐诗》的文字,宋蜀刻《王摩诘文集》作“更问”,顾可久的《唐王右丞诗集注说》、凌濛初刊刻的《王摩诘诗集》、赵殿成的《王右丞集笺注》作“更闻”。更问,即更向,杜甫《移居公安山馆》“鸡鸣问前馆,世乱敢求安”,“问”犹“向”也,不当作常义解,正如杜诗《过宋员外之问旧庄》“淹留问耆老,寂寞向山河”,刘长卿《逢郴州使因寄郑协律》“衡阳问人远,湘水向君深”,皆“问”“向”互文。潘德舆批点《王摩诘诗》卷一谓:“《桃源行》‘更问成仙遂不还’,一本作‘及至成仙’,似更了然。”[8]527确实,从朗读的角度考量也是如此。“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这两句叙事,追述桃源的来历,意本《桃花源记》:“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自从《桃源行》被《文苑英华》列入仙道类,于是“涂上了一层神仙色彩”[10],成仙的转变,使其与《桃花源记》相比有了质的提升。正如欧丽娟所云:“由整体诗境以观之,所谓的‘仙’字,其实质的含义便是一种遗世独立、与尘俗不杂不染而展现空灵韵致的质性。”[11]这种空灵韵致的质性,拉开了超凡脱俗的仙境与人间的距离。由避地去人间的偶然,在经历了成仙升仙的转变之后,便曾经仙境难为俗了。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间遥望空云山”二句,写桃源无人谁知有世间之事,而世间遥望桃源,只见云山,又哪知其中别有仙境。叙事中,夹入情韵悠长的咏叹,文势于是变得活跃多姿。朱孟震《续玉笥诗谈》称赞这两句“妙在有意无意之间”。《唐诗归》:“钟(惺)云:此处已是绝妙结句,因后一结更妙,故添一段不厌其多(‘世中遥望’句下)。”[4]165潘德舆批点《王摩诘诗》卷一谓:“‘世上遥望空云山’,‘世上’,一本作‘世中’,当从。此等诗只是以气味胜,不可以字句求之。”[8]527-528虽看似前后矛盾,但也可两全其美。这两句诗,又见王维居济州时所作《寄崇梵僧》一诗结尾,不过,“世间”(或“世中”)改为了“郡中”⑥。意思是说,崇梵僧在山中,也就是崇梵寺所在地,不知道有世间之事,而自己由济州遥望崇梵寺,也只能看到云山而已。顾可久《唐王右丞诗集注说》卷一评说“郡中遥望空云山”:“流丽复古。”张谦宜称:“《寄崇梵僧》结云:‘峡里安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是之谓冷。”[12]为什么说“冷”呢?因为人事是指人世间事,陶潜《归田园居》所谓“野外罕人事”。钱锺书《管锥编》论马第伯《封禅仪记》“有青气上与天属,遥望不见山岭,山岭人在气中,不知也”,谓:“后世写景惯用此法,如王维《桃源行》‘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又《山中寄诸弟妹》‘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城郭遥相望,惟应见白云’;岑参《太白胡僧歌》‘山中有僧人不知,城里看山空黛色’;苏轼《腊日游孤山》‘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又《题西林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13]其《谈艺录》论《黄山谷诗补注》,引黄庭坚《宁子与追和岳阳楼诗复次韵》二首之一“个里宛然多事在,世间遥望但云山”,驳天社注引蔡文姬“云山万重”语不妥,认为此诗源自王摩诘“峡里安知有人事,世间遥望空云山”[14]。凡此,皆可供博参。

“不疑灵境难闻见”二句以下,是全诗的结束部分,写武陵渔人并不怀疑仙境难逢,但俗虑难断,凡心未绝,还是思念家乡。灵境,指有神妙气氛的境地,即仙境。江淹《杂体诗三十首·谢临川灵运游山》:“灵境信淹留,赏心非徒设。”白居易《严十八郎中在郡日改制东南楼因名清辉未立标榜征归郎署予既到郡性爱楼居宴游其间颇有幽致聊成十韵兼戏寄严》:“始知天地间,灵境有所归。”也是此意。尘心,即尘俗之心,或曰凡心,这里主要是指渔人的思乡之心。乡县,即故乡。如隋代孙万寿《远戍江南寄京邑亲友》诗:“数载辞乡县,三秋别亲友。”亲友,正是思念乡县的原因所在。《桃源行》对《桃花源记》的改造,除了涂上仙境色彩之外,另一个关键点即增加了思乡的内容,这是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没有的,是在“停数日,辞去”之外新增的艺术加工。

“出洞无论隔山水”二句,意本《桃花源记》“停数日,辞去”,承上启下,写渔人走出仙洞后又考虑,无论山水远隔,最终还是打算辞家,长游桃源。《说文·水部》:“洞,疾流也。”道教称神仙的居处为洞天,意谓洞中别有天地。“洞天”来源于人们对洞穴拥有至高无上的时空天地的幻想,况且洞穴中有水,适合居住,正是修仙得道的好居所,道教采纳了这一思想。又,洞者,通也,洞天即“通天”之意,人能够与天相通,这一观点对道士修炼是一个关键内容。“辞家终拟长游衍”,游衍,即游乐。“自谓经过旧不迷”,旧者,久也。以下四句,意本《桃花源记》“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乃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诗作依托《桃花源记》,同时扣住人物的心理活动,将渔人离开桃源、怀念桃源、再寻桃源以及峰壑变幻、遍寻不得、怅惘无限这许多内容,一口气抒写下来,情、景、事融合在一起。在叙述过程中,对渔人轻易离开“灵境”流露出惋惜之意,对云山路杳的“仙源”则充满了向往之情。然而,时过境迁,旧地难寻,桃源何处?这时,只剩下一片迷惘。

最后四句,作为全诗的尾声,与开头遥相照应。开头是无意迷路而偶从迷中得之,结尾则是有意不迷而反从迷中失之,令人感喟不已。“青溪几度到云林”,几度,谓溪水经几番曲折。云林,指幽隐之处,隐居之所,如张九龄《别乡人南还》“闻君去水宿,结思渺云林”,储光羲《巩城南河作寄徐三景晖》“清露洗云林,轻波戏鱼鸟”,孟浩然《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拾得《云林最幽栖》“云林最幽栖,傍涧枕月溪”,而在这里特指桃花源,即前面所说的“一处攒云树”,也正是刘知幾《史通》所谓“武陵隐士,遁迹桃源”[15]。“春来遍是桃花水”,桃花水,春日桃花开时“众流猥集,波澜盛长,故谓之桃花水耳”(《汉书·沟洫志》颜师古注),又称桃花汛。《唐诗归》:“钟(惺)云:依然就‘桃花水’上加‘遍是’二字,写出仙凡之隔,又是一世界,一光景,下‘不辨’句即从此二字生出。妙!妙(‘春来遍是’句下)!”又评论《桃源行》全诗“将幽事寂境,长篇大幅,滔滔写来。只如唐人作《帝京》《长安》富贵气象,彼安得有如此流便不羁”[4]165。顾可久评云:“叙事展拓,段段血脉,段段景象,亲切如画,殊非人境,令人忘世,流丽醇雅。”⑦结尾所写,如今春天来到,到处都是桃花汛,已分辨不清桃源仙境何处可寻,路失来踪,人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矣,与陶渊明《桃花源诗》所谓“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彼此互文。王维《和宋中丞夏日游福贤观天长寺之作》结尾所谓“桃源勿遽返,再访恐君迷”,则意境远不及此。至此,诗笔由实入虚,转为飘忽,以篇终迷茫的意境,留给读者无穷的想象和回味,难辨是梦境,还是仙境。观看过《黑客帝国》第一部的读者,想必于这部著名影片的片尾会有相似的观感,而此剧主旨也正可理解为寻找乐园。

二、何以无愧千秋绝调

《桃源行》全诗,笔力舒健、词秀调雅,既精于锤炼,又游刃有余,写来从容不迫,如清泉自在流出,风格天真自然,而兴象超迈,明人邢昉《唐风定》卷七评论此诗:“质素天然,风流嫣秀,开千古无穷妙境。”清人焦袁熹《此木轩论诗汇编》更赞云:“真千秋绝调。此诗亦作三停看。中三章是正面。‘不疑’三韵,与‘山口’一章相准,‘当时’二韵对首章。结二句老僧只管看,观之不足,赞之不尽。所以只如此写,如此住,此言外意也,若曰‘吾老是乡耳’。七言古诗,此为第一。”张文荪《唐贤清雅集》评云:“长篇提缀铺叙,不板不浮,气体入妙。‘空论’两句作纽,顾盼前后成章法。回环往复,去路杳然。”[16]所析所评,均很有见地,千秋绝调的定位,也颇中肯綮。不过,与其说七言古诗第一,不如说是七言歌行之冠。以下详论之。

诗人王维同时也是著名画家,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闻名,这首少作《桃源行》不仅结构紧凑而又超脱,在灵境的描摹上,也颇讲究点染之功,略似南宗山水,使人读来恍若身临其境,心向往之。清人张谦宜《茧斋诗谈》卷五称:“比靖节作,此为设色山水,骨格少降,不得不爱其渲染之工。”[12]844朱麟《注释作法唐诗三百首》卷二谓:“叙幽境则曲而深,写幽人则高而古,的是诗中有画。”[17]可谓定评。全篇32句,平仄相间,转换有致,共换韵7次,有两段是6句一换,其余皆为4句一换,律句多达23句,不仅工整流丽,而且情韵悠长,承继着《春江花月夜》的风范,“张若虚《春江花月》……缥缈悠逸,王维《桃源行》从此滥觞。”⑧黄培芳《唐贤三昧集笺注》云:“多参律句,尚沿初唐体。”确实,其叙事展怀宛曲,气机血脉流畅,声调和谐婉转,在这些方面,已开后世元白长庆体之先声。

作者正在少年,时代正是盛唐,二者可谓相映成趣,所以颇为后人称道。与同处盛唐,与之齐名的孟浩然少作《题鹿门山》并观,王维《桃源行》是运虚之笔,《题鹿门山》则是写实之作,二者虽然有五言与七言之别,但都已充分展示出各自具有本真气质的诗歌才华。在山水胜迹的刻画、一路探幽寻胜的描写、游踪布局的安排上,二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无怪后来被并称为盛唐山水诗的代表。值得留意的是,孟浩然笔下屡见桃源意象,如《山中逢道士云公》“忽闻荆山子,时出桃花源”,《上巳日涧南园期王山人、陈七诸公不至》“摇艇候明发,花源弄晚春”,《南还舟中寄袁太祝》“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游精思,题观主山房》“误入桃源里,初怜竹径深”,《高阳池送朱二》“殷勤为访桃源路,予亦归来松子家”。这也是二人共同接受陶渊明影响的一个渠道。

《桃花源记》是陶渊明影响极大的代表作,历代文人学士深受这一主题的影响和启发,写出众多以桃花源为题材的名篇佳句。而王维本人,在《桃源行》外,也有多首直接描写桃花源意象的诗作,如《蓝田山石门精舍》《和宋中丞夏日游福贤观天长寺之作》《田园乐(其三)》《酬比部杨员外暮宿琴台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送钱少府还蓝田》《口号又示裴迪》,这些桃源主题的诗作,标示着王维不同时期的心路历程,其中既有属于结庐在人境的桃源,也有属于白云深处的仙境,背后指向神仙眷属或佛门高僧。比如《蓝田山石门精舍》云: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玩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舍舟理轻策,果然惬所适。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再寻畏迷误,明发更登历。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18]

这是王维居辋川时,往游蓝田山所作,作于天宝十二载(753)之前。钟惺评云:“妙在说得变化,似有步骤而无端倪,作记之法亦然。”[19]全诗一反顺时铺写之序,以一天游览结束作为开端,将归途贪恋两岸景色而误入石门精舍的过程,既视为一次脱胎换骨的佛教洗礼,同时也比作误入桃源的奇遇,堪称是五言蓝田版的《桃源行》。在叙述游览石门精舍后,他为了表达对佛教净土的向往和留恋,将《桃源行》结尾的入虚之笔,转为写实之笔,但同时也是一气呵成,极掩映合沓之妙,巧妙地创造出山回路转、别有洞天的奇境。“为了发挥桃源世界的母题,或运用《桃源行》的诗歌结构,王维除了特别注意山水景物,而且每写一个景物,都以游记形式出击”,这些诗作中的“无心之旅,是王维用来写山水的秘密工具。而有心之旅,则给他带来大量田园生活的诗篇”[20]。除此之外,王维还有很多诗歌,或隐或显地用到桃源的词汇或意象。

三、垂范后世的桃源母题

文人竞相推毂,桃源故事日益深入人心,成为诗歌的经典母题。清代袁枚曾感慨:“咏桃源诗,古来最多,意义俱被说过,作者往往有叠床架屋之病,最难出色。”[22]对这些咏桃源诗的高下评骘,也成为历代诗话中未息的热点。有的只是并提,不予臧否,如宋人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云:“武陵桃源,秦人避世于此,至东晋始闻于人间。陶渊明作记,且为之诗,详矣。其后作者相继,如王摩诘、韩退之、刘禹锡、本朝王介甫皆有歌诗,争出新意,各相雄长。”[23]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曰:“《桃源行》,摩诘一副笔墨,退之一副笔墨。”⑩有的认为韩诗后来居上,如《初白庵诗评》称韩诗:“通畅流丽,较胜右丞。”但多数更认可这一题材的始创诗作——王维《桃源行》,如王士禛《池北偶谈》说:“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诘(维)、韩退之(愈)、王介甫(安石)三篇。观退之、介甫二诗,笔力意思甚可喜。及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红耳热,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24]其中“多少自在”四字,是极高的评价。翁方纲《石洲诗话》也极口推崇王维的《桃源行》这首诗,说“古今咏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极。”[25]1368黄钺《增补证讹》亦云:“右丞作后,乃为绝唱。”[26]乔亿《剑溪说诗》曰:“诗与题称乃佳……《桃源行》四篇,摩诘为合作,昌黎、半山大费气力,梦得亦澄汰未精。”[27]晏善澄《述园遗稿·归田笔记》亦云:“王右丞《桃源行》设想灵幻,用笔缥缈,与显然以隐为仙者不同。宋人名作如林,终莫及也。”[28]程千帆则称赞说:“在陶渊明以后,以桃源传说为题材进行创作而提出新主题的,首先是王维的《桃源行》。”[29]新主题增添了慕仙和思乡的新元素,既起到垂范后世桃源母题诗歌的作用,也引起后世不同的意见。

苏轼堪称王维的异代知音,他在惠州作《和陶桃花源并引》说:“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馀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有见五世孙者,道极险远,生不识盐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意天壤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予在颍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畤德麟者,曰:‘公何为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曰:‘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此文作于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与之相应的《和陶桃花源》诗云:“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欲知真一处,要使六用废。桃源信不远,杖藜可小憩。躬耕任地力,绝学抱天艺。臂鸡有时鸣,尻驾无可税。苓龟亦晨吸,杞狗或夜吠。耘樵得甘芳,龁啮谢炮制。子骥虽形隔,渊明已心诣。高山不难越,浅水何足厉。不如我仇池,高举复几岁。从来一生死,近又等痴慧。蒲涧安期境,罗浮稚川界。梦往从之游,神交发吾蔽。桃花满庭下,流水在户外。却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可见,苏轼尽管倾心于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摩诘诗境,但对其将《桃花源记》转化为仙境的改造似乎不以为然,认为凡、圣皆可安居于桃花源。对此,赵殿成《王右集丞笺注》引述东坡之语后,谓:“其说甚正。乃后之诗人文士,往往以为神踪仙境,如韩退之诗云:‘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刘禹锡云:‘仙家一出寻无踪,至今流水山重重’,皆失之矣。右丞此诗,亦未能免俗。”[30]胡仔谓:“东坡此论,盖辨证唐人以桃源为神仙,如王摩诘、刘梦得、韩退之作《桃源行》是也。惟王介甫作《桃源行》,与东坡之论暗合。”[31]吴子良比较王维、韩愈与宋人王令、苏轼、王安石同题之作云:

渊明《桃花源记》,初无仙语,盖缘诗中有“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之句,后人不审,遂多以为仙。如韩退之诗云:“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尤荒唐。”唐刘禹锡云:“仙家一出寻无踪,至今流水山重重。”王维云:“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又云:“重来遍是桃花水,不下仙源何处寻。”王逢原亦云:“惟天地之茫茫兮,故神仙之或容。惟昔王之制治兮,恶魅魑之人逢。逮后世之陵夷兮,固神鬼之争雄。”此皆求之过也。惟王荆公诗与东坡《和桃源诗》所言最为得实,可以破千载之惑矣。[32]

其说可解东坡之惑,因为《桃花源记》虽无仙语,但《桃花源诗》有“神界”之句,可见王维《桃源行》绝非臆造。然在桃源非仙境这一点上,吴子良认为,荆公与东坡所言最为得实。翁方纲也认为:“苏文忠之论,则以为是其子孙,非即避秦之人至晋尚在也。此说似近理。盖唐人之诗,但取兴象超妙,至后人乃益研核情事耳。不必以此为分别也。”[25]1368但高步瀛则认为:“宋人所载苏子瞻之说不尽可信。说诗不当如此。桃花源本渊明寓言,《容斋三笔》(卷十)之说最是。后人各就所见,或以为仙,或以为避秦人后,皆无不可。纷纷致辩,转无味矣。”可见致辩纷纷,而言人人异。在引起诗家的审美疲劳之际,评论者应当做一论断。其实,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本就与一般仙界故事不同,其中之人并非不死之神仙,亦无特异之处,而是普通人,因避秦时乱而来此绝境,遂与世人隔绝。这一点,也是王维所认可的,因此《桃源行》桃源中人的衣着、习俗、耕作,亦与桃源外无异,其淳厚古朴又远胜于世俗,盖欲借此以寄托理想也。故胶柱鼓瑟者,未免梦中所梦两重虚。清人金德瑛评价韩愈《桃源图》诗时,与王维、王安石同题之作比较,也是在持平之论的基础上,强调其创新之胜意:

凡古人与后人共赋一题者,最可观其用意关键。如桃源,陶公五言,尔雅从容,“草荣”“木衰”四句,略加形容便足。摩诘不得不变七言,然犹皆用本色语,不露斧凿痕也。昌黎则加以雄健壮丽,犹一一依故事铺陈也。至后来,王荆公则单刀直入,不复层次叙述,此承前人之后,故以变化争胜。使拘拘陈迹,则古有名篇,后可搁笔,何庸多赘!诗格固尔,用意亦然。前人皆于实境点染,昌黎云:“当时万事皆眼见,不知几许犹流传?”则从情景虚中摹拟矣。荆公云:“虽有父子无君臣,天下纷纷经几秦?”皆前所未道。大抵后人须精刻过前人,然后可以争胜,试取古人同题者参观,无不皆然。苟无新意,不必重作。世有议后人之透露,不如前人之含蓄者,此执一而不知变也。

这位乾隆元年(1736)的状元,以变通的眼光来看待后世的继承和拓新,值得称许。同样是评价韩愈《桃源图》,稍后者方东树《昭昧詹言》也比较过王维、王安石的同题之作,他说:“自李、杜外,自成一大宗,后来人无不被其凌罩。此其所独开格,意句创造己出,安可不知。欧、王章法本此,山谷句法本此。此与鲁公书法,同为空前绝后,后来岂容易忽(乎)!先叙画作案,次叙本事,中夹写一二,收入议,作归宿,抵一篇游记。‘接屋连墙’用子云。‘大蛇中断’用《水经》。凡一题数首,观各人命意归宿,下笔章法。辋川只叙本事,层层逐叙夹写,此只是衍题。介甫纯以议论驾空而行,绝不写。”[9]270-271他认为辋川之描写、介甫之议论,各擅其艺,这也是一种变通的眼光,立意持平,较为公允。

恰如《楚辞》离骚之境,《高唐赋》巫山之境,《洛神赋》洛川之境,《长恨歌》之海上仙山,《红楼梦》之太虚幻境,每位作家心中都有一个桃源,或桃源这样熔铸着仙境与梦境的诗意远方,只是各自寻觅桃源的途径有别而已,“如渊明之柴桑,无功之东皋,六逸之竹溪,贺监之鉴湖,摩诘之辋川,次山之浯溪,乐天之庐山,子瞻之雪堂,君复之孤山,所谓今之人不得而有之者也。如渔父之桃源,则所谓人亦不得而有之者也”[33]。桃源可谓华夏版的乌托邦,看似空幻的诺言,却能使“我们的思想跃跃欲动,好象长着翅膀一样”,使“我们的心灵的飞跃,向着无限,永恒,向着知识与无尽的爱”[34]。在我们的有限人生中,创造另一种无限的人生,一种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理想人生,一种立足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理想人生,一种精神与物质、自由与平等完美融合的理想人生。而理想没有也不应有止境,其意义和价值就在于保持“此在”与“彼在”之间的一种张力,引导我们不断走向自我超越。可以说,若以桃源追梦为线索,足以串联起一部丰富多彩的专题中国诗歌史,而王维在陶渊明之后,重觅桃源的《桃源行》正是这部诗歌史的重要节点,因为它完美地熔铸了仙境、梦境与诗境。

注释:

①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9,第10页。高林广:《唐人的陶渊明批评》论及《桃源行》,谓:“王维的诗增加了慕仙和思乡的新内容。而这一改变恰恰最真实地体现了王维的仕隐观,反映出他之所以在出世与入世问题上徘徊顾瞻的真正原因。”(《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这一评说忽略了《桃源行》的写作时间。

② 吴乔:《围炉诗话》卷一载《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479页。其《答万季野诗问》:“又问:‘诗与文之辨?’答曰:‘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制辞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27页)。

③ 王维后撰有《青溪》诗:“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偏爱可见一斑。值得留意的是,《青溪》是一首颇有世外桃源色彩的准桃源行,开篇与《桃源行》开篇十分相似。

④ 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卷四:“王维《桃源行》,脍炙人口,然其首句‘渔舟逐水爱山春’,先君耀卿公谓逐当作溯。盖此记明言‘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作逐则离源益远矣。先君论诗之谨严如此!”(中华书局,2007,第509页)固为一家之“谨严”,此处未敢从之。

⑤ 明人顾可久《唐王右丞诗集》卷一(明正德四年刊本)注云:“渔舟中人”,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释》亦云:“樵客句,意谓居民初次听到樵客传告的汉以来各朝名字。樵客,本指打柴人,这里指渔人,古常渔樵并称,下也云‘薄暮渔樵乘水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146页)。

⑥ 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102页。济州治所在卢县,即今山东茌平西南,时间是在开元九年(721)至十三年(725)。诗题之崇梵,寺名,在济州东阿县(今山东阳谷县东北阿城镇)。

⑦ 顾可久:《唐王右丞诗集》卷一,明正德四年刊本。叙事展拓,黄培芳《唐贤三昧集笺注》引作“叙事展怀”。

⑧ 王闿运《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夹注,出自《王志》记录整理者王闿运弟子陈兆奎之手,见《王志》卷二,马积高主编《湘绮楼诗文集》第一册,岳麓书社,1996,第533页。

⑨ 《宋史·艺文志》载,道士龚元正编有《桃花源集》二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载田孳《桃花源集》二卷,赵彦琇重编合为一卷。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载《桃花源集》,“绍圣丙子四明姚孳序,淳熙庚子邑宰赵彦琇俾新澧阳簿张栎重修,备载晋唐本朝诸公诗文”。姚孳,熙宁进士,元祐六年(1091)补武陵县令,当即《直斋书录解题》所载田孳。所编《桃花源集》收录嘉祐以前之桃花源诗文,编为一卷。明隆庆间湖广按察使冯子京也辑有《桃花源集》三卷,取旧集补其阙逸,更为诠次,又增以元明人之作。

⑩ 《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989页。张谦宜《茧斋诗谈》卷四谓“咏桃源一诗,摩诘之绮丽,昌黎之雄奇”,皆不若陶渊明之浑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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